二十年前,丐帮人才凋零,青黄不接。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是戴行云,但戴行云并不足以担当起中兴丐帮的重任。老帮主左尘容决定不拘一格,搜罗少年英才。戴行云临危受命,奔走四方。他从满门抄斩的刑场上抢回了段卓然,从村民们围殴的木棒下救回了周野,从大路边捡回了瑟缩在一角的左风眠,也从洛阳城中沿街行乞的少年里一眼挑中了丁桀。戴行云不辱使命——这几个孩子,尤其是三个男孩,根骨资质都是上上之选,也都是未来帮主的可造之材。
丁桀脱颖而出。他不仅在武学上的悟性无人能及,性格也最合适——周野人如其名,太过狂野冲动,而段卓然却太过淡定,没有领袖群伦的决断力。
丁桀一旦受到青睐,进步的速度更是一日千里,很快就把同伴们远远甩到了后面。
没有人嫉妒——丐帮并不仅仅需要一个帮主。
左风眠究竟是个女儿家,她最早退出了这次竞逐,但也很快就成了竞逐的对象。
早先的时候,她是左帮主的义女,是三个少年的小妹妹,是娇宠的对象。但慢慢的,丁桀的使命感一日强过一日,他知道自己的武学成就关系到丐帮的未来,于是终年足不出户,埋头苦练。少年时代的丁桀对苏旷都有影响,何况是朝夕相处的周野?丁桀一勤奋,周野便不敢怠慢,也夙兴夜寐地勤学苦练。而段卓然素来无争,他对一切看得都很淡,只觉得大家能在一起就好,不管是什么样子。
他们都是从地狱走到人间的孩子,共同度过了几年短暂而快乐的时光。
丁桀十五岁的时候,戴行云带着四个少年在北邙山立约——终此一生,至诚至坚,中兴丐帮。
誓词写得热血,他们念得也很真挚——
“出世者我佛,入世者我丐。
今夕何夕?割誓为盟,约为兄弟。
我许宏愿,愿侠道不孤。
愿同悲喜,同生死,同仇敌忾,
愿毋相恨,毋相忌,毋相别离。
愿以无声热血,换我丐帮中兴,
他朝九泉相会,剖肝胆,诉生平。
有负盟约者,人神共诛。”
从那一天后,丁桀成了丐帮的少帮主。
戴行云是个恪守帮规的人,他勒令自己一夜之间转换了身份,从“戴大哥”变成了弟子。但是,段卓然和周野却很难适应这样的转变。帮主无威不立,总不能老被另外几个孩子叫“阿桀阿桀”,戴行云理所当然地开始训导这几个弟弟妹妹。段卓然无可无不可,反正称呼而已,他根本不在乎;左风眠精灵狡猾,人前规规矩矩,人后该怎么玩怎么玩。只有周野,他当时的叛逆正在巅峰,每次私下见丁桀必定恭敬,但到了人前,怎么肆无忌惮怎么来。
周野争不过丁桀,而段卓然根本没有争的念头,于是,他的矛头渐渐指向戴行云——丁桀将来是帮主,那么谁是副帮主?
戴行云从未想过这件事还有商榷的余地,他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如果丐帮真能中兴,他理所当然是头功。丁桀明白这一点,他们也都明白,只有周野不明白——周野在尽全力扩展自己的势力,而那些年轻的野心勃勃的弟子也确实更喜欢他。到了戴行云发觉的时候,周野成为二号人物的势头已经不可阻挡。
丁桀第一次和稀泥,就是把这两个人一起提为副帮主。
周野满足了,戴行云却不那么高兴——他一手培养了这群“孩子”,全力把丁桀推上巅峰,夙兴夜寐多年,连婚事都没有顾及,最后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敬。不过他也想开了,既然周野能干,没什么不好,自己也大可以享受一下人生。他决定……向丁桀提亲,迎娶左风眠。
周野大怒,他怎么也想不到,左风眠居然答应了,而丁桀居然也答应了——他从未想过,风眠会嫁给除了他和丁桀之外的第三人。
那时候丁桀已经是帮主,是名震八荒的人物。
周野趁着酒劲,一拳砸在丁桀脸上,大骂“孬种”。丁桀没太当回事,但戴行云彻底怒了——这已经不仅仅是私人恩怨的问题,冒犯帮主,这已触犯了帮规,而帮主居然随随便便赦免了周野,这成何体统?
他小惩大戒,在婚礼时,周野率众闹事,他埋伏了人手,重殴羞辱了周野一通——丁桀也只好算了。
这些年来,周戴之争愈演愈烈,之所以能维系到今天,一是因为丁桀的各打五十大板,一是因为段卓然坚定的两不相帮,但两边关系都还融洽——大家都很明白,一个人秉性再淡泊,年纪轻轻的,谁愿意常年缩在总舵里头不出门?有人争得累,有人“不争”得也很累,所以段卓然的最后一句话是——放阿野走吧。
他们确实既不坦荡也不干脆——人,有了情分,谁又能快意恩仇?
戴行云明白了。周野要出走,丁桀和段卓然都同意,现在只等他的意见。
周野可以死,可以隐退,可以一个人出走,但不能这么大张旗鼓地走——丐帮要脸面,一个堂堂副帮主,随随便便拉大旗另立新帮,这算什么?帮规里没有写明,那是因为根本没有人能想到这样不着边的事情会发生。
敢启用年轻力量,就要承担翻天覆地的后果。源头的活水未必只会灌溉清渠,也有可能冲垮堤坝。
极大的挫败感,让戴行云觉得无奈又无力……最后,他挥了挥手:“滚吧。”
周野偏还不滚,缓缓地道:“陈紫微呢?”
他还记得复仇。
陈紫微正在指挥弟子疏散,被拎到总舵西门的时候,立刻感觉到了不对。
已经有十一年零七个月没有看见帮主、副帮主如此同仇敌忾过了。
丁桀站起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陈紫微后退半步:“什么?”
连戴行云的脸上都有了绝杀的神色:“段长老临终前,指证的是你。”
陈紫微四下看,众人的怨气都渐渐集中在他身上,他大叫:“凭什么?就凭段卓然一句话?证据呢?”
没有人回答。就凭段卓然一句话,已经足够要他的命。
陈紫微又后退了半步,向着戴行云叫道:“戴副帮主!”
戴行云缓缓摇头:“你知道总舵里有我们多少兄弟。”
陈紫微不再后退了,既然没有生理,他索性冷笑起来:“哈,果然还是你们。帮主,副帮主,帮规对你们来说算个屁啊!段卓然一句话,杀谁不是杀?好,是我,那又怎么样?”
戴行云第一个冲了过去:“为什么?谁指使你的?”
“你们休想知道。”陈紫微一刀向自己咽喉划去,丁桀远远伸手,也看不出动作,顷刻间后发先至,已经夺下了陈紫微的刀,反手封住了他的穴道:“想死没那么容易。总舵兄弟的命,落花堂兄弟的命,陈紫微,你一个人扛不起来。”
陈紫微看着他们三个,笑了:“你们想知道?好,我告诉你们为什么。你们始终是自己人,你们一起长大,呼啦啦把丐帮的位子占了个全,所有帮中大事都是你们自己兄弟的私事。丁桀,你凭什么杀我?你们又有哪个对得起自己兄弟?要算账,大家算总账!周野,戴行云,你们斗了十年,手上没有自家兄弟的血?左风眠,你敢说?你肚子里是谁的野种你自己清楚!丁帮主,你敢算账?你要是敢按帮规处置我,今天在场的要死三成人!有种的大家一起自行了断,我姓陈的皱一皱眉头不是男子汉。”
丁桀第一个说不出话来了。陈紫微说到了根子上,丐帮的帮规废弛已经整整十年,没有人可以重新去整顿。三成人说得有点儿多,但至少有一成人确实卷进了周戴之争,处置谁料理谁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除了维系,没有别的办法。
这笔账,怎么算?
不能清算——人都死完了,帮规定给谁遵循?不能不算——身后的烈焰中,有无辜兄弟们的命。
死结。
“谁他妈的跟你自行了断!”
孙云平听得云山雾罩,但有句话他听懂了——落花堂兄弟们的命。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跳起来,随随便便拎了把刀,迅猛无比地一刀刺进了陈紫微的胸膛,瞪着眼睛道:“老子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苏旷一见孙云平动作,伸手就要挡——陈紫微必定不是主使,他是今天唯一的线索——但一股柔和的内力拖住了他的手,丁桀似乎轻轻地摇了摇头。
苏旷明白了,今天陈紫微非死不可,既然孙云平有天公地道的理由,那最好不过。
丁桀不是不想直面真实,但是今日之丐帮,已经承担不了这个真实了。
孙云平狠狠抹了抹嘴,回头,身子半栽半倒,说话颠三倒四:“启禀帮主,孙云平一开始误会了帮主,想杀帮主,罪该万死。现在知道是陈紫微,我已经杀了他替兄弟报仇……我以下犯上,任凭帮主处置!”
火还在烧着,毕毕剥剥,摧枯拉朽。街面上的积雪消融殆尽,露出了原原本本的肮脏。
那些年轻的不年轻的面孔都在惶恐——他们没有见过自己的帮主、自己的领袖们如此无奈。年长些的知道发生了什么,年少的却还暗自不服,随时准备大打出手。
这场火把三百年的积怨全烧出来了,没有大战,但是比任何一场大战都可怕。
丁桀有着天下第一的武功,有着天下人数最多的弟子,可他确实快要崩溃了。他举目四望,每个人都在等着他决定——决定之后赞成也好反对也罢,总之他必须做出什么决断来。他以前从不看别人的脸色,但是今天在看。他想说我们坐下来谈谈吧,掰碎了揉圆了大家商量商量。但是不可能,他是帮主,这是习俗。
他的目光落在苏旷脸上,不抱希望,这个时候一个外人是不可能发言的。苏旷没有发言,但尾指点了点孙云平。
丁桀皱眉道:“孙云平,你怎么看?”
孙云平受宠若惊,简直要瑟瑟发抖了:“我……”
丁桀暗骂自己一声,居然真的去问这个人的意见……但问也问了,只好随口问下去:“本帮的现状你也看见了,孙云平,你们这样的弟子,有何想法?”
孙云平叩头道:“启禀帮主……我……我不知道……”他抬头,浓眉蹙着,好像什么都不说很没面子,想了一会儿,“本帮,这个本帮……现状,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事?”
人群中发出一阵轻轻的哄笑,丁桀心中微微一动。
戴行云的眼睛也亮了,循循善诱:“本帮总舵付之一炬啊——孙云平。”
孙云平抬头:“我丐帮弟子,素来仁义为先,只愿追随帮主除魔卫道。总舵……我们可以重建。”
仁义为先,这句话已经是无数丐帮弟子的口头禅了,随口说说也说了几百年,只恨不得吃饭睡觉也喊一声除魔卫道,侠义为先。现在听在丁桀耳朵里,简直就是种讽刺。
又有人在轻蔑地笑。
孙云平大声说:“难道不是?难道你们不是因为这个才加入我帮的?”
这个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能把华而不实的口号当成肺腑之言。
因为,那确实是肺腑之言。
有人开始点头,有人开始附和——也是年轻低辈的弟子们居多。他们和孙云平一样,心怀梦想走入洛阳,甚至还没有机会触及头脑们的明争暗斗。
丁桀点点头:“我明白了。”
丁桀问周野:“周野,你有什么打算?”
周野沉默片刻,道:“我打算另立新帮,奔赴昆仑山,挣个名分。”这话虽然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对许多低辈的弟子来说,依旧是晴天霹雳。周野跪下,“如蒙帮主和列位兄弟恩准,身外之物,我们绝不带出洛阳,终此一生,绝不和丐帮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