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皱眉:“很了不起吗?我也会哭。”
他不由分说地捏住孙云平的手腕——说来奇怪,这厮本来已经奄奄一息,忽然之间又活蹦乱跳起来。
孙云平咧嘴一笑:“死不了,对吧?”
良久,苏旷一声长叹:“罢,罢,罢!丁桀这身内力,再给我十年也练不出来。”
孙云平同情地看他:“你……我觉得你马马虎虎,也不错。”
苏旷沉默了半晌,道:“谢谢夸奖。”
孙云平又道:“真的,只要你下盘再稍微稳一点儿,就——”
苏旷竭尽全力控制语气:“孙云平,咱们已经认识三个月了……我说你能不能放弃指点我武功呢?”
“指点不敢,”孙云平笑起来,“武学之道,贵在切磋。”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听起来就是不对劲。苏旷决定给他小小地补一课:“你师父是哪一位?”
“以天下为师,勤学,多看,苦练,切磋。”孙云平答得还挺顺溜,不仅顺溜,和苏旷平时自勉的话也差不多。
“你说得不错……不过怎么说呢,你离这个境界还稍有距离。孙云平,你有所不知,我本来还以为丁桀不过是用一口内力帮你吊着命,没想到只是在铁笼里的片刻,他就硬是替你打通了八脉,运转周天。以你目前的状况,几乎可以抵上你过去五年的修为——这机会很难得,你明不明白?你还是得想个法子,老老实实拜师,扎扎实实地学两门功夫,然后呢……”
“你直说吧,我练几年能跟你差不多?”孙云平不耐烦了。
这种答案,要么伤你自尊要么伤我自尊的。苏旷犹豫了一会儿:“这个,都说不准。要是机遇好,用功勤,那也是很快的。嗯,十年吧。”
孙云平失望了:“十年?”
左风眠一直坐在车厢里听,听得哭笑不得:“孙云平,苏旷武功到底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他是唯一一个和丁桀过手百招还不落下风的人。丁桀曾经说过,苏旷若是双手俱全,天下无人可以与之争锋。”
苏旷脑子嗡的一响,猛回过头:“丁桀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什么了?快说!”
左风眠吓了一跳,没想到苏旷就这点涵养。她讷讷:“他……就是夸赞你……说你人品……”
苏旷打断:“内力!”
左风眠简直快要瞧不起他了:“至于吗?总之是很好了,丁桀赞不绝口。”
苏旷停住马,勒缰执鞭。他在犹豫,孙云平在两眼放光地盯着他。
“苏旷……苏大侠……失敬失敬,我,我有个不情之请。”孙云平浑身都在颤抖。
“等等再说。”苏旷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哎,不行不行,你一定要答应我。”孙云平满脸恭敬,“苏大侠,你有所不知啊,我们兄弟为了学点儿功夫,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今天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不是不想拜师,而是一直没有机会,我……”
这就叫烧香引狼啊……苏旷挠挠头:“做朋友不是很好?你要是想学,我教你就是,不过拜师就不必了。”
“不成!一定要拜师,师父领进门哪。”孙云平一把抓住了苏旷的手。
苏旷这下真的冒汗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他推脱:“这个我做不了主,我得回去……”
“这有什么做不了主的?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嘛。”孙云平急了,“帮主那么欣赏你,你的话他肯定听。”
苏旷愕然,接着无名火起——闹了半天,你还瞧不上我了?他打哈哈干笑两声:“孙云平,你胃口还真不小。你想拜丁桀为师?”
孙云平嘿嘿笑道:“正好,他也没徒弟不是?”
“是,是。”苏旷悠悠地道,“等我见着丁桀,看他安然无恙时再说吧。”
左风眠本来听得乐不可支,闻言一凛:“你说什么?”
苏旷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当时对戴行云说,丁桀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他内伤复发,不得已而为之。丁桀年年都在密室闭关修炼,免得走火入魔。要是不信,可以去看看。”
左风眠在等着他说下去。
苏旷笑笑:“我当时只是随口这么一编,想要支开戴行云。但是,但是恐怕我不幸言中了。你们留在马车里等我。”
十 中原铜声厉厉
丁桀绝对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他扔下丐帮或许有他的道理。但他连火场都不清理,扭头就走,这是为什么?
他苦熬三个月,昨天才刚刚出关,而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苏旷打通经脉,接着二人一战得偿夙愿,再然后就是为孙云平疗伤——苏旷不了解别人,但至少了解自己。当初的重手法闭穴几乎令他心灰意冷,可以恢复到宛如当初的状态,丁桀到底比他高出多少?举手之间治好了孙云平的内伤,他又消耗了几成?
丁桀练的,毕竟不是专业疏通经脉的内功,他也是血肉之躯,也有极限。
苏旷觉得戴行云他们太过自私,自己何尝不是一样?他早已习惯仰视丁桀,觉得这个人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是理所当然,内力深厚到什么样的地步都不会匪夷所思,只因为他是丁桀。可丁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眼睛看不清远处都能隐忍十多年、不为人所知的家伙。
他骄傲,也习惯于这种骄傲。他根本无法忍受自己亏欠别人,尽全力也会还上,宁可自身亏损也会还上。
他转身就走,是因为不屑一顾,还是……要找个地方休息?
苏旷举目四望。如果他是丁桀,会往哪里走?
最近的所在,就是白雪皑皑的北邙山。
生在苏杭,葬在北邙。北邙山本来就是天下出名的墓场,残碑余铭,不知葬了多少千古风流人物。
雪不厚,深处也不过刚刚没踝。玉树琼林之间,风起时如飘絮,风定时若撒盐。若在平日,这一定是一段赏心悦目的旅程。
左风眠比想象中的要坚强得多,她甚至还穿着绣鞋和长裙,但在苏旷说“你们等我”的时候,她抹去眼泪,毫不犹豫地就跟了过来。孙云平当仁不让,自然也跟了上来。
苏旷已经走了三个时辰,他对自己的追踪之术一直很有信心,千里追凶也未曾丢过,眼下,迹象已经很明显——树枝和树干上的积雪被蹭落的越来越多,不仅出现了足迹,而且还歪歪斜斜。前方的石碑上,竟然出现了一个手印,鲜血迸射,点点如梅。他轻呼一声,纵身跃去——“丁桀?”
丁桀倚坟而坐,眼睛半开半合,脸上似笑非笑,竟似行至此处,看见什么,一口血狂喷而倒。
石碑上只有两行不明不白的字: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是好友还是情人,千里奔赴洛阳,却只在北邙寻到孤坟?
苏旷一手按在他胸口,但只刚一运力,丁桀体内一股炽热狂躁的力量便直冲出来。苏旷一个踉跄,右肘在石碑上一撑,面沉如土色。
丁桀积压了十年的内伤终于发作。
他口不能言,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深邃镇定,指尖轻轻在地上划,划不成字,但大约可以看出,他想要说:两清。
“清你个头!”苏旷根本懒得答理他,左右踢了两脚,凑合着把他踢成盘膝而坐的姿势,折下树枝,围着丁桀划了个半径五丈的圈子,“你徒弟你女人我都带来了,你过会儿自己料理。啊?”

丁桀睁大眼睛,以示抗议——什么徒弟、女人?
“你们记得不许靠近。”然后脱下外衣递给孙云平,“拿好。”
孙云平大惑不解:“你要干什么?卖艺?招魂?”这个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这里确实处处坟茔,再没有比这儿阴气更重的所在。
“出去出去。”苏旷伸了伸懒腰,在离丁桀约莫五步处盘膝坐下,“孙云平,你给我记住,别的不敢吹,硬桥硬马我还是没话说的。论腰腿功夫,我苏某人认第二,当今天下没人认第一,连你这个半死不活的师父也不成——再让我听见下盘虚浮这种话,我真揍你。”
闭目,吐纳,天地唯我。
苏旷右手托起大团雪球,雪球渐渐融化为水,变成晶莹旋转的一团,然后越转越快,吱吱沸腾起来。苏旷掌心向外一吐,真元已出,水柱如一条灵蛇,直点丁桀胸膛。
沸水按揉着丁桀的膻中大穴,丁桀衣衫尽碎,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纵横无忌的内力在外力的引诱下,渐渐发作起来。
苏旷不敢轻撄丁桀的锋芒,内力以水为介,缓缓地沿着他左手的太阳经而动,一寸,又一寸。丁桀手指微微一弹,左手疾起,少泽穴中内力狂涌,点向水柱正中。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激流夹着冰雪四分五裂,乱炸开来。
苏旷那圈子还是划得小了,孙云平一转身护住左风眠,背后已经多了几个细微伤口。
丁桀体内不受控制的力量如同怒潮,最强劲的锋芒已经引出。
苏旷身形一进,右手握住丁桀左手,存心要硬接这天下第一的浩浩茫茫。
两人都是一身大汗,但汗水很快凝结成小小的冰屑,宝石一样晶莹耀眼。额头发梢,雪雾成霜。
苏旷脸色一变,闷哼一声,喉头似乎梗塞。丁桀右手探出,拇指扣在他左臂天井穴上。两人对望一眼,彼此明白。
天下习武之人都是在运力,唯有丁桀,是在驭力。每每催动之下,虽然强行轨导百脉,但始终不能融合。一旦此消彼长过甚,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苏旷以自身真元助他冲虚守衡,正如江潮入海,必定有回潮逆涌,冲击心脉。
这几乎无异于以自身硬接丁桀十成十的一掌。
丁桀知道他没这个本事接下来,也在顷刻间出手。至此,二人的五脏百骸,十二经十六络、任督二脉、周天三百六十穴豁然大开。若是撑不下来,也就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分毫都不会差了。
这不仅需要武学,还需要信任;不仅需要信任,还需要默契。
一边是火烈俱扬,一边是天地玄黄,一边是青雷紫电铸我,一边是清风明月生我。
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常。知我者,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左风眠一双鞋子、半幅衣裙已经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她蜷着双脚,尽力裹在苏旷的长衫里。
孙云平担忧地左看右看:“他们不会有什么事吧?”
左风眠凝眸,摇头。
孙云平忽然跳起来:“你看你看,他们动了,他们在……在说什么?”
左风眠很有自信:“我来猜猜——”
苏旷远远地向南方看了一眼,抬手,五指轻挥,遥指胸腹。
左风眠点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我胸中之意,问君知否?”
丁桀点了点身后的包袱,一笑。
左风眠继续:“平生负累,不妨一笑置之。”
苏旷也指了指包袱,摇头,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也一笑。
左风眠道:“他说,我何尝不是两难?”
丁桀望了望北方,闭了闭眼睛。
左风眠道:“自此北去,洛阳城不忍卒睹。”
苏旷指了指左风眠,轻轻握拳,丁桀也握拳。拳锋一碰,两人笑笑,一起调息归元,想要站起身来,一时不能,双双仰倒在雪地上。
左风眠慢慢走过去:“丁桀,你的伤……”
丁桀淡淡地道:“无大碍——多谢苏兄援手。”
“少说废话。”苏旷看看他的包裹,“快点儿。”
孙云平不解:“什么?”
苏旷看着左风眠,皮笑肉不笑的:“我们刚才实在是耗不住,手聊了几句。我说:离开洛阳五个时辰没吃饭了,好饿。他说,他包袱里有干粮。”
丁桀接口:“他说,那点儿干粮只能垫垫,正经饭待会儿是回洛阳还是过山再吃?我说,翻山吧,吃完睡一觉,都累坏了。”
左风眠脸通红:“那,那你们最后的意思?”
苏旷揉揉鼻子,看着丁桀笑:“我说,这女人太啰唆了,真想揍她一顿。”
丁桀眼里有着难得的暖意:“我说……好。”
苏旷伸出手去,二人一握手,一起跳起来。
苏旷哈哈一笑:“嚯!又是一条好汉。”
丁桀的包袱打开了,看得大家差点儿没了食欲。苏旷捏起一个干冷馒头,咬了一口,道:“你就不能吃一点儿和你江湖地位相称的东西?”
“口腹之欲,可以乱修行。”丁桀摇头,“凑合着吃吧。荒郊野地的,你还想要什么?”
苏旷的动作停下来了:“丁桀,你从哪里找的干粮?”
丁桀慢慢咀嚼着,道:“那儿——你知道的。”
苏旷小心翼翼地问:“你没弄得那儿一团糟,是吧?”
“苏大侠,我是在逃命,没时间整理房间。”丁桀忽然明白过来,“你,你食言了?”
苏旷答应过丁桀,不会把密室的所在告诉别人。
“那里面又没什么宝贝……再说,我答应的是‘自然会为你保密’。这个所谓‘自然’,就是顺其自然,嘿嘿。”苏旷本来还嬉皮笑脸的,但看着丁桀寒冰一样的神色,伸手扔开馒头,双手一摊,“是,我失信了,抱歉至极。你说怎么办吧。”
那个密室不仅是丁桀的软肋,也是他舔伤口喘息的地方,丁桀当场就要发作:“千金一诺,你懂不懂?”
算来这是平生第一次不守信用,苏旷很是无赖:“我问你了,你说怎么办?要钱没有,要命不给你,大不了咱们再两清一次。”
丁桀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好:“你,不守承诺也就算了,你至少懂点儿廉耻行不行?罢了,你告诉谁了?”
“戴行云。”苏旷大大方方地承认。
“为什么?”丁桀追问。
“我觉得他应该知道。”苏旷瞟了左风眠一眼,一脸的玩世不恭,“再有,我也乐意顺便展示一下我家苏府。”
丁桀振衣拂袖,只是那身衣衫还真是捉襟见肘,随手而破,这下让他像足了丐帮之人。丁桀忍俊不禁:“多管闲事。”
“素来如此。”苏旷引路,“顺便向你推荐个人才——孙云平,来。”
孙云平双膝跪倒:“师父。”
丁桀微微不快,绕过孙云平:“苏旷,你干什么这是?”
“他一门心思想要拜师,我引荐过了,你看着办吧。”苏旷也不回头,低声道,“他心肠热性子直,你别伤他。”
“嗤,凭什么?”丁桀显然不是一个会照顾别人面子的人。
孙云平连忙爬起来,跑几步,跪下,想了一会儿,又爬起来追几步……几次三番,想不到任何可以拜入丁桀门下的借口。他急吼吼的,半天才喊道:“帮主,帮主!我们兄弟一直都没有师父,我们什么都不会,我们吃了很多苦……”
“你,不是你们。”丁桀转过头,目下无尘。
“我……”孙云平张口结舌,他很少会想到“我”字。
“你年纪不小了,资质也是平平,没什么出身,也没什么脑子。落花堂被血洗,你身为堂主护不住你兄弟,反而躺了三个月。回头,又来陷害我。”丁桀声音不算大,但是有种让人难以忍受的高傲。
苏旷听不下去了,正要开口,却被丁桀一把推开:“没你的事,他不是自己要拜师的?”
孙云平的血在往脑子里冲:“帮主,我……不是我的错,都不是我的错,是陈紫微和周野……”
丁桀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不是你的错,难道是我的错?陈紫微为什么不挑别人非挑你?孙云平,我要是你,混到这个份上,早就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了。”
苏旷真的快要怒了:“你有完没完?骂人不带揭短的。”
丁桀直起腰来,冷笑道:“苏旷,你有完没完?他多大了?一个男人不能又没种又任性。孙云平,我告诉你,我不要你。至于你想不想跟着我,随便,反正丐帮已经不在了。”
孙云平站起来:“丁桀我告诉你,丐帮不会不在,丐帮不是你说不在就不在的。是,是,我是没用,可我不是没种,我……”
丁桀不耐烦了:“你到底要不要跟着?不跟就滚。”
孙云平确实贫贱寒微,但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屈辱。他豆大的泪珠落在黑红的脸膛上,憋得满头是汗。苏旷轻轻推他:“没事,丁桀本来就是这号人。他们走他们的,咱们走咱们的。”
丁桀脚步一顿。
孙云平摇摇头:“他说得没错,是我没用,我根本就不配提起。可是苏旷,我……我不能跟你走。我还是丐帮的弟子,丐帮不会散,我不信。苏旷,谢谢你,明年来洛阳,我还招呼你。”
“学会认栽就好办多了。”丁桀懒洋洋地回头,“你迟早要学这一课,不如我来教你。”
孙云平又燃起一丝希望:“我?”
丁桀摇手:“孙云平,下了山就是江湖路,不管你拜不拜师,人只有先认栽才能不认命,这一课你可以和苏旷切磋切磋。据我所知,他最拿手的就是认栽,在我手里就认了三回了。喂,是不是?”丁桀难得打趣别人一次。
苏旷没有接他的话茬,只伸手向前一指:“我已经看见马车了,三位,告辞吧。丁桀,希望下回见你还是丁帮主,我不用再认栽。长路漫漫,你们当心。”
丁桀眼里的笑意黯淡了:“也好,后会有期……我本以为,按你的性子,会跟我去看看热闹。”
“这一回热闹差点儿看掉小命,算了。”苏旷微微一笑,“我有位故友,不知还在不在少林,我想去看看。”
马车边,站着戴行云。他看看丁桀,又看看左风眠,神色怪异。
丁桀一语道破:“别这样看我,孩子不是我的。”
左风眠脸红了。
戴行云缓缓跪下:“帮主,我,我去看过了……帮主苦心,属下今日才知,罪该万死。”
丁桀竖起手掌:“我说了不是帮主。丐帮忘了丁桀这号人物,或许更好。”
“恭送帮主起程。帮中事务,尽管放心。”戴行云见丁桀半日工夫就变得衣衫褴褛,周身血迹,想问又不敢问,忙脱下外衣递了上去,“帮主走得匆忙,我已略备行装,放在马车里。”
“有酒没有?”丁桀打断了他。
戴行云不解:“帮主从不饮酒的,车里只有药酒。”
丁桀看了一眼左风眠,远远走开:“苏旷,来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敬你一杯。”
戴行云慢慢走到左风眠身边。左风眠仰面,脸颊上还有红肿泪痕。她不指责也不辩解,只抬眼望着丈夫。
戴行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她看上去甚至还像个少女,眼波楚楚清纯,如阳光照在清潭里的斑驳。唇角两个小小酒窝,衬得鼻翼如同明玉——那曾经是一张令他多么怜惜的面孔,甚至是现在,只要稍稍注视,戴行云的眼光就会温柔下来。他指尖撩过左风眠的额发,拂过她的耳垂,轻轻笑着说:“滚吧。”
左风眠仰面道:“你恨我?”
戴行云摇着头:“从今以后,你我再无瓜葛。左风眠,少给帮主添麻烦,见到周野,代我问好。”
丁桀远远地拎着酒瓶,手停在半空。
戴行云转身,依旧是恭敬沉稳的声调:“帮主去向何处?”
丁桀扔过一瓶酒:“昆仑。”
戴行云一饮而尽,弯腰一躬,似乎不愿意再多看左风眠一眼,转身离开,步履在雪地中有些蹒跚……
“行云,我——”左风眠忽然尖叫。
戴行云背影一顿。
四海无人,唯有风声猎猎。
左风眠掩口,大滴大滴的泪珠落了下来。
“请!我先干为敬。”丁桀举手,咽下一大口酒。他苦着脸低头看,酒瓶上写着:麝香虎骨酒。他气沉丹田,豪气干云地一饮而尽,一倾瓶底。
苏旷看看自己的瓶签——黄连犀角酒。
丁桀难得固执:“酒逢知己千杯少。”
苏旷牙一咬心一横,奉陪到底。酒苦,喝得舌头都麻了,他暗自发誓下次热毒宁可喝板蓝根。
丁桀还要继续拿,苏旷一把按住他的手:“你既然从不喝酒,何必勉强?”
丁桀一笑:“也是,何必勉强。好吧,我去了,你保重。左风眠,孙云平,上车!”
苏旷站在原地,看丁桀坐在驾座上,右手猛甩马鞭。只听啪一声响,黄土硬道上愣是多了一条深痕,也不知此人胸中有多少郁积。
他何尝不想再去看看“热闹”?只是一眼望去,丐帮、魔教、昆仑……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令人望而生畏,他受够了一次又一次地卷入别人的门派纠纷。
转过身,天高地阔。只是,寂寥天地又有何用?
丁桀忽然回头,大喝道:“苏旷,那几个秃头和尚年年都在庙里,你晚些日子去看会死吗?”
这像丐帮帮主说的话吗?苏旷乐出声来,摇摇头。
丁桀扬眉,振臂一招:“死不了就陪我走一程!”
苏旷几个起落,巨鹞般半空一折,轻轻落进马车里:“来了。”
雪舞风华,青冥一望浩瀚混沌。群山低吼,嘶嘶铮铮兀自带着铜声,也不知是北邙山的千古英雄气,还是昆仑山的凛冽荒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