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堂堂副帮主率众出逃,丐帮上下无人过问,你当我们是死人?”戴行云上前一步,“周野,你身为副帮主,脑子里究竟有没有丐帮二字?你看看你们这群人,只顾着买田置宅,车马轻裘,在江湖中恃勇斗狠。天下人人知道你豹丐周野,谁知道你究竟是丐帮什么人!老夫提点你几句,句句依照帮规,难道还错了不成?”
“你说得不错。”周野也向戴行云走去,两人越来越近,已经各自缓缓捏紧了兵刃。周野的声音不算大,但真力运足,显然是向着四周而言,“我早就看不惯所谓的帮规了……束手束脚,条条都是你的理,从头看到尾,没有一句话告诉我们该干点儿什么。不得、不行、不许、不可……你听着烦不烦哪?你不烦我烦!还就告诉你,我姓周的今天走定了!谁想拦我,操家伙上吧!”
他瞪着眼睛,虎视四方,浑身肌肉绷紧,只怕抬手就要伤人。
人群中,周野的手下都默默地亮出刀剑,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似乎在证明自己极大的决心。
左风眠奔到二人中间——女人总是最细心的那一个:“你们……咳,卓然呢?卓然怎么没来?”
周野微微沉默了片刻:“风眠你闪开!段长老今天来不了啦,今天谁也别想再护着这个老匹夫!”
戴行云看着周野——还是二十年前那只孤僻、凶狠、逮谁咬谁的小豹子。他长大了,更加狡猾,知道反咬一口了。戴行云冷冷地哼了一声:“果然是野性难驯。早知如此,就应该让你和你的野兽娘亲一起死在山里。”
“戴行云!”周野一声咆哮,拔刀冲了上去。
丐帮两位副帮主生死相搏,这样的场面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苏旷抱着胳膊,倚着栏杆,虽然一脸的不经意,但双目还是不肯放过两人的任何一个细节——但很快,他脸上闪过了一丝讶然。
这两个人确实都是内外兼修的高手,但是,这两人也都太久没有离开过洛阳城了,他们实战经验的匮乏并不符合他们的身份。尤其是周野,遗憾得令人惊叹——他的天赋之高简直可以用“天赋异禀”来形容,甚至和丁桀只在伯仲之间,但现在,他却像一只在家养了三十年的豹子,只能靠本能来做生死的搏斗。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只有经验才能带来控制力,不仅控制胜负,也控制生死。
苏旷犹豫了片刻,他在看地上那串钥匙。
现在的局面太需要丁桀了。
“火!帮主!火——”一个眼尖的当先大叫起来,数里之外,隐隐约约腾起浓烟,有大火在烧。
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所有人都把眼光转向起火之处,连周野和戴行云也双双停手。
丁桀顿足:“不好,是总舵!”
八 谁负肝胆平生
丐帮的总舵位于城中洛阳王的昔日王府,可谓高手如云,为什么一直到火起还没有动静?
周野脸色大变:“卓然!”他似是想起来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拔脚飞奔。
“站住。”丁桀开口,“先把锁打开。”
苏旷曾经听孙云平说过,丐帮中还有那么一派,行事内敛,足不出总舵,专心于武学。这一派的领军人物,就是段卓然。在八大长老之中,段卓然名列首位,仅以武学而论,他大概是丁桀之下的第二人。
在这个周野猝然发难的时刻,段卓然如果还能安然待在总舵里,未免也太淡定了一点。
周野捏着钥匙,一枚枚在栏杆上敲击着。他一边看着戴行云已经抢了先机奔走,一边急躁得两手直抖,几次三番也挑不出那枚合适的。
“你到底对卓然做了什么?”丁桀抓着栏杆问。
“我,我只是趁他不备,点了他的穴道……”周野的声音瓮在喉咙里,低着头。点了穴道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如果真的有人趁机……
“你疯了吗周野?你要我这回怎么办?”丁桀简直想要一拳毙了他。
周野粗声粗气地道:“若卓然有个三长两短,我赔他一命就是。但是,帮主,我这回再也留不住了,即便是拿命换,我也要走了——和我一起走吧!留在这里,我们这辈子就到头了——难道你看不出来?”
丁桀一拳砸在栏杆上:“你少废话,快!”
“沈南枝说钥匙有金、石、丝、竹、木之五音……”周野敲击得汗都快要下来了。当,当,当……外面嘈杂不堪,每一枚钥匙敲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声音。
苏旷忍不下去了,伸手捏住其中一枚,插入锁孔,轻轻一旋。
丁桀愕然,看着笼门缓缓升起,一个箭步迈了出来,一把抓住苏旷的衣襟:“你!”
苏旷推开他的手:“救人要紧。”
“你居然真的一直在看热闹。”丁桀转身就走。出手是人情,不出手是本分。他本来没有失望的理由,但他就是失望。
苏旷心中也微微一阵难过——这本来不是他的风格,笑骂由人,评说由人。不过是一天一夜的相处,丁桀误会不误会与他有什么相干?但他就是难过。
他回身拖出孙云平来:“醒醒吧,孙云平,昏着不当死的。”
孙云平慢慢睁开眼睛:“帮主他……”
苏旷扶着他站稳:“据我所知,丁帮主这三个月没有见过任何人。”
孙云平的眼睛瞪得更大:“你说什么?”
混乱中,丁桀甚至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
苏旷搭了搭他的脉——丁桀的内力修为不是浪得虚名,片刻工夫,奄奄一息的孙云平便又有了生机,甚至是生机勃勃。苏旷问:“谁告诉你是丁桀要杀你们的?戴行云还是周野?”
孙云平低着头:“是陈长老派人动手,周副帮主救了我……我……”他无法判断这种形势了,甚至不知道应该选择信任谁。他蓦地抬头,“你没事了?”
“我们都没事。”苏旷拉起他,“还能走么?能走我们一起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捣鬼。”
总舵的火已经很大了,但是四门紧闭,没有人逃出来。大门被从里面封死了,戴行云正在全力以赴地砸着西门。
他砸了没几下,就感觉到了里面的回应,好像有人也在撞门,想要出来。
戴行云大喜:“兄弟你往后退一步,门就要开了。”
那位“兄弟”好像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还在吭哧吭哧地往门上撞,连节奏都差不多。
一个往里砸,一个往外撞,这力道配合得完全不得其法,而昔年洛阳王疑心又重,四门都是生铁铸成,结实得可以用来守城。
戴行云急得红了眼,后退了七八步,就要连人撞过去——
“快住手,那不是活人!”
远远地,苏旷一声大喝。这情景他太熟悉了,三个月前刚刚经历过一次。
但,戴行云的身子已经飞了出去。
就在他撞断门闩的刹那,丁桀已经飞身赶到,一把拖住他向后拽去——然后大门里一个红彤彤的东西飞了出来。
那是半个人,双腿已失,脸上的肌肉被烧成奇怪的形状,嘴比正常人大了一半有余,黑炭般的双臂在地上一撑一跳,向苏旷冲去。
然后它停在半路上,变得茫然起来。
苏旷睁大眼睛,看着小金怯生生地跳了出来,挡在僵尸面前,咕叽咕叽地发出奇怪的声音。
僵尸转身,要换个方向,但小金第二次跳到它面前,还是咕叽咕叽。
孙云平见识过金壳线虫的威力,他和苏旷一样大惑不解:“这小东西在干什么?”
苏旷弯下腰,研究了一会儿:“它……它在游说僵尸?”
僵尸——或者说僵尸脊柱中的尸蛊已经快被金壳线虫逼疯了,无论往哪个方向转,小金都会挡在它面前,滔滔不绝地叽咕下去。
难道这个杀人魔王在三个月里也顿悟了?
苏旷很想看看小金最后能不能说服这个东西,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容忍僵尸在面前跳啊跳的。丁桀双袖流云般飞出,内力将那半个僵尸带了起来,两股大力在空中一拉一卷,然后猛地掷在地上——那半具僵尸外形虽然不变,但整个“人”似乎都被拍成了肉泥。
小金无奈地“啾”了一声,跳回苏旷怀里。
之前还有很多人在讨论究竟有没有“千尸伏魔阵”这个玩意儿,但现在,它已经到了眼前。
丁桀问苏旷:“有多凶险?”
“周身剧毒——你看见我上次的样子了。”大火初起,这王府规模不小,怕是还要烧一会儿。苏旷建议,“最好不要进人。”
“好。”丁桀转身,朗声道,“其余三门兄弟撤回,截断四周火路,免得火势蔓延。七袋弟子以上,各舵主,各香主,各长老,二位副帮主,拔刀。”
齐齐一声金铁铮鸣,刚才还在你死我活的众弟子一起亮出了刀剑——丐帮并无贪生怕死之辈。
笃笃,门里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僵尸们是不会敲门的,即使敲,也不会这么温文尔雅。
门缝里露出一张脸来,有血污,但能看得出来他甚至草草地理了理鬓发——天知道丐帮当年收罗了多少少年英才,在烈火、血污、厮杀的前方,段卓然依然像一块美玉,静静地肃立:“帮主,不必进来了,这里没有活人。火是我放的,等一等就处理完了。”
丁桀想要伸手拉他:“卓然?”
他在说……这里已经没有活人。
段卓然向后略微躲了躲,目光极为留恋地在几个老朋友脸上剜过,像是要把他们的样子一起带进火海和地狱里。然后,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关门。
丁桀一肘挡住:“卓然!来,出来,有救的。”
“卓然!”戴行云、周野和左风眠一起冲过来,挤在一处围着门缝。
段卓然牢牢把着门,他脸色很难看,眉梢和唇角都在跳动,像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想要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当心陈紫微,我看见他……唔!”
扑通,段卓然忽然就跪了下去。
丁桀站得最近,想也没想就捂住了左风眠的眼睛——段卓然的后背上,有七八个狰狞的头颅正在撕咬。他的后背早已血肉模糊,俨然见骨。
他究竟走过了一段什么样的路程,来见大家最后一面?
丁桀跪了下去,周野和戴行云也跪了下去。
段卓然痉挛起来:“让阿野走吧……帮主……给我一刀……”
丁桀翻腕抽出周野的腰刀,抵在段卓然咽喉,但就是下不了手。越来越多的僵尸扑在段卓然背后,几乎可以听见啃噬血肉的声音。段卓然似乎是痛极了,伸出手,周野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握。
“当心!”苏旷喝道,“那不是他的手!”
那是一只穿透了段卓然胸膛的青郁郁的手,电光石火之间,丁桀已经一刀劈了下去,断手带着鲜血直飞出来。
周野离那只手最近,收手已经来不及,拔刀刀又在丁桀手里,眼看那手指就要扼上他的咽喉,断臂却骤然停在半空——门后,段卓然血淋淋的右手抓在断臂上,戴行云的手抓在段卓然的手上,左风眠的手握在戴行云的手上——同一个瞬间,三个人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丁桀微微转过头,轻轻地,一刀送进段卓然的咽喉。
门关上了,丁桀的后背抵在越来越烫的铁门上,终于咬牙道:“周野……你走吧。”
周野站起来,不动。
戴行云望向丁桀。
丁桀精疲力竭:“负约的是我们,死的是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