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尊者哼了一声:“那么你利用苏旷,笑儿利用那个姓江的小子,他们的性命不是性命?一个人死得,十个人死不得?尊主,你和我,才是一类人——没什么不好,有目的就要有手段,有手段就要有牺牲,不然的话你现在根本就不会站在这儿和我争论,只会冲过去救人——但是你一定会想,你是有用之身,不能做无谓牺牲,对不对?”
阿玛曼贡还想辩驳,但是已经来不及,妙笔尊者身子一晃,忽然消失了——那口巨大的铁锅翻转过来,扣在地上,谁也不知道底下藏着什么。
“地道?”冯笑儿挑起一根木棍想要捅开铁锅,阿玛曼贡拦住她,伸手疾指,地面上的暗红漩涡好像找到了宣泄口的水流,顺着铁锅边缘一起涌了下去,接着就听见了一阵细细的灼烧的“咝咝”声。
“快退——”三人全力向后奔去,身后地道里惊天动地一声巨响,铁锅和黄土被火药的泥雾扬起老高,带着草根的泥土落了三人满头满脸。
阿玛曼贡这才发觉,妙笔尊者火药埋得很深——他不是想要炸死地面的人,而是要封死了地道,免得他们追过去。
三人对视一眼——他去了哪里?汉人那边,还是……月亮峰?
没有人开口,如果妙笔尊者赶回月亮峰,那么阿玛曼贡要做的就是在他之前回山控制大局,免得出内乱;如果妙笔尊者去了汉人那边……那么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他们三个其实也是于事无补,好像还是回山
接应来的好些。
决定总是要下,但是妙笔尊者临去时候的冷笑还在耳边——但是你一定会想,你是有用之身,不能做无谓牺牲,对不对?
是的,无谓的牺牲。
“尊主,你快看——”
那是一匹非常神俊的白马,一望而知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显然不是云南所能出产的。白马的前蹄蹄冠上拖着肚带马鞍,背上还有着血迹——这是何鸿善的坐骑,能够承担何鸿善分量的马本来就一定是神驹。
远山如皴染的水墨画,积雨沿着细细的土缝汇成极细的溪流,把春天的土地分成赏心悦目的一小块一小块儿,白马自得其乐地跑在雨后的原野上,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简直象一道白色的闪电,马鞍在它身侧拖出一条长长的水沟,象极了醉后狂草的神来一笔。
它的脚下虽然还有羁绊,但是骤然卸去沉重负担,爆发的力量无可比拟。
血……小金忽然从阿玛曼贡手上弹了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消失在远方。
冯笑儿跺了跺脚,迎着白马冲了过去。
“笑儿你去送死么?”神唱拉住她,喝道。
阿玛曼贡摆了摆手,走过去,轻描淡写拦住奔马——蛊王似乎对所有生命都有种控制力——然后弯下腰,轻轻解开了它脚上绊着的肚带,手很快,也很稳。她向远方一指:“去吧。”
冯笑儿眼里的热意,渐渐凉了。
阿玛曼贡回头:“我们不能骑马,这匹马太引人注目,那边现在似乎很乱……等天黑,我们走过去。”
五 守得云开见月明
苏旷双臂一展,正面冲向大军。
或者真的有天生习武的禀赋,跃起的瞬间,苏旷已经镇定。
中军大旗之下,黑盔黑甲,红缨闪动,数名亲兵拱卫主帅。无路可退,苏旷双腿连环飞出,踢开七八枝长枪,越过当先一人头顶头颅,翻身在后面马头一踏,借力直窜——“着!”苏旷手中寒光一闪,麒麟胆从两匹马空隙中穿过,擦着主帅坐骑长鬃闪过,夺地钉在地上,系鞍的肚带立即断裂,何鸿善偌大身子轰然摔下,苏旷人已凌空而至,右手轻推,一柄小小蛊刀没入他右肩。
江中流暗自点头赞许,甚至有点为苏旷不值,这些兵卒将领还真是有眼如盲,好一招斩鞍夺帅一气呵成,天下有这等身手的人已经不多了,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住——”中军副将赫然发令,这显然算不上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战马相撞,一阵惊呼,小小的骚动水纹般漾开。
“何大人死了!”
“何大人被人刺杀了——”
“阿玛曼贡的奸细!”
议论声一层层传了开去,未及瞧见这一幕的连忙打听,整个前军一阵嗡嗡的震惊、愤怒、诧异和幸灾乐祸的私语声,长官们虽然大声呵斥,但丝毫无法令队伍安静下来。如果何鸿善能活转过来,恐怕也要生生气死——我朝武备,何时荒废至此!
苏旷刚要转身,已经看见了惊涛剑停在他身侧,江中流低声道:“你不能走。”
苏旷错步躲开,一边出手招架一边也低声道:“不走会死得很难看。”
江中流连挽三朵剑花,惊涛剑使得花团锦簇,讨价还价:“我保你不死,不过总要羁押几日避避锋头才好。”
苏旷本来也不想一走了之,乱军之中取主帅性命,这足以闹得天下大乱,他双指夹住剑尖,低声:“不许重伤,不许点我穴道,不许在众人面前揭我短处。”
“妈的有完没完!”江中流奋力一挑,剑尖已抵在苏旷喉前,回头道:“拿下了。”
冰冷的锁链缠上双臂,苏旷皱了皱眉头。
江中流走过去,收剑笑道:“你皱什么眉头?”
一股寒意忽然从脊梁直冲脑门,不对——苏旷振臂就要翻身,江中流已一掌击在他胸口气海,苏旷只觉得胸腹如被大力挤压,人已昏厥过去。
“诸位大人”,江中流回头:“何将军忽遭不测,以小人之见,南攻之事不若暂停,先行安营扎寨,看看何大人伤势,容后再做商议。”
众副将点头称是,他们本来对南疆也没有什么势在必得的野心,能够停一停,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何大人的伤势么……那尸体的五官似乎都凹陷下去,目眦尽裂,圆睁双眼,四肢肌肉呈现出惨碧腐烂的颜色——哪里会有活人是这个样子?
苏旷醒来的时候,胸口还在隐隐作痛,江中流没有骗他,这一掌不重,却击在膻中气海,略重一重就立毙当场了;也没有点住他穴道,以苏旷的内力,寻常点穴稍顷便能冲开——只是用极粗铁索绑缚在木柱上,双足还锁上了镣铐。
江中流在看着他,如果两人会使用目蛊,恐怕早就天人大战了——愤怒,心痛,嘲讽,鄙夷,信任,疑问……你瞪我我瞪你,目光和目光几乎要碰撞燃烧起来。
“据我所知,我这样的重犯……活口比人头值钱多了,你不考虑考虑?”苏旷一边微笑,一边急速思索脱身之策——他的手指勉强扣在身后的木柱上,应该是杨木一类的木料,这段日子雨水多,有些潮湿了,换句话说就是不那么结实,但是再不结实那也是柱子,绝不是凭指力可以弄断的。
没有机会了,钢刀直刺胸膛。苏旷双腿蓄力猛地一转,身子硬生生转开半圈,铁索磨得血肉一片模糊。
江中流的刀嵌在木桩里,一时拔不出来。苏旷硬凭腰力,双腿横扫,脚镣的锁链缠在江中流脚上,又一带,江中流摔在地上。
苏旷眼神一扫,刚才大力挣扎,木柱似乎移动了两分,埋桩的泥土被掀起了一点湿泥——这就是军纪不严的好处了,只是扎营一夜,无风无雪的,士兵懒惰,埋桩埋得极浅。
有兵士持刃冲入,拔刀要砍,江中流挥手拦住,缓缓站起身来:“都给我出去——苏兄真是好功夫,还请再指教指教。”他起腕拔出刀来,一刀向苏旷左腿砍去。
苏旷两腿横端,脚镣架住一刀,接着落在地上,双膀较力,聚集平生功力,大喝一声“哈呀——开!”
喀喇一声响,木桩被硬生生撅起,帐篷铺天盖地倒下,几个兵士一时不防,摔做一团。
帐篷一角的火盆一碰布料,当即烈烈烧起。
苏旷躺在地上,右手摸索着木桩,双指用力,竭力一推,但铁索绑得过紧,只向上推了半尺。
江中流已一刀划开帐篷,从破洞中站起身来。
他脸色已经一片铁青,这个样子还杀不了此人,这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
士兵们想了想,帐篷都倒了,也没什么出去不出去的道理,于是缓缓围过来,只等一声令下刀剑齐施。
苏旷牙一咬,左手狠命一挣,义手被生生挣脱,齐腕的皮肉又是鲜血横流。只是铁索骤然松了一截,他右手已经脱出,拉住江中流脚下帐篷一扯,江中流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只在这片刻功夫,苏旷已经推开木柱,那火正烧到面前,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子,左腿斜飞,火盆直冲江中流面门而去,正撞上刀刃,盆里热炭火星一起砸出,江中流连忙左手护脸,咯噔噔连退三步。
只是苏旷斜踢左腿之际,铁镣带着右腿登时失去平衡,只他双腿空中一转旋即又再站稳,正是昔年苦心学来的奔日腿法。他双臂一翻,身子已游鱼般从铁链中褪出,身后兵刃齐至,苏旷猛向一侧连翻,站起身来时,铁链已在手上,啪的一记甩出,卷住江中流斩来钢刀,猛一较力,钢刀脱手而出。
江中流吸了口气,将背后的惊涛剑拔了出来。
苏旷其实一颗心狂跳,这一通动作若慢了片刻,只怕已经死了几十遍了,人到情急时候,应变之快力道之强,连自己都会吓一跳。他浑身是伤,看上去惨不忍睹,但是铁链一到右手,似乎就虎虎有了生命。
此情此景,和他在滇池小舟练刀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方寸腾挪之间出手,长短随意,以快打慢,周身虽有羁绊,但我之所至,即为方圆。
江中流一向知道苏旷功夫好过自己,但实在没有想到,会高到这个地步。
他看了看苏旷,好像想到什么,挥手道:“一起上。”
苏旷一条铁索使得如天马行空,罡风大振,每一起手,夜空中如闻鬼哭,他周身连同退路都被刀风罩得严严实实。但竟越斗越是酣畅,招招一式未落一式又起,肩肘拳指,怀抱之间另开天地,在众人恶攻间游刃有余。
此时苏旷心中一片空明。他苦练多年,这些年来恶战无数,但刚才的凶险真是平生未遇。此刻双足虽然还被镣铐束缚,但是江中流一旦袖手旁观,这些士卒们即便再上成百,也不过是给他喂招而已。
喂招?苏旷忽然转头看江中流,目中有疑义。
江中流冷哼一声,抖腕一剑,直向苏旷背后刺去。
“来得好!”苏旷大喝一声,在两刀错手间揉身而上,左肘一沉顶向江中流膻中穴,江中流微闪,苏旷借势也微转,左肩带背斜撞他胸口,江中流急退间苏旷不管不顾又是一拳,还是打在他胸口气海。
江中流胸口一堵,一口鲜血涌到喉头,但是稍稍运气,真气流转居然无甚障碍——苏旷还真是睚眦必报,无论如何那点吃亏都要讨回来。
帐篷外,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咳嗽,好像在催促什么。江中流一怔,却看见苏旷微微发呆,若有所思,拳脚越来越慢,眼中露出狂喜之色,忽然抬头:“再来。”
江中流知道这是学武之人紧要的关头,他横剑当胸喝道:“狂徒,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拿命来——”
外人看上去虽然是性命相搏,只是江中流已把惊涛剑的十六路杀着一一施展出来。
苏旷胸口狂意上涌,平生所学涌上心来,却又一一忘却,内功外家渐渐圆通,诸般法门再无壁垒,一时间忘却南疆纷争,只看定惊涛剑来龙去脉,招招使出,都是后发而先至,当啷一响,铁索竟又将惊涛剑绞离手去,江中流一错神,苏旷抬手将铁索掷向半空,一拳劈面而来。
这一拳柔中带刚,神完气足,左肘收回抱月之势,周身上下再无破绽,俨然已是拳法中的完美境界。江中流两手空空,退无可退,正在拳风触及胸膛的刹那,苏旷伸拳在他鼻子边比了比,回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铁索,静静立在当场。是了,小舟上顿悟的武道发挥到了极限,开眼即生,闭目则亡,攻守之间,惟我独尊。 ——连围攻的士卒,都被莫名的气势所镇,畏首畏尾,谁也不敢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