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心术么?我倒是从来不怕的。”
苏旷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润,小臂有结实的肌肉,阿玛曼贡凝神看着,有些遗憾:“实在可惜你的左手不在,不然,我就给你瞧瞧手相。”她运指如电,在苏旷掌心刺了三刺,又在自己掌心刺了三次,轻轻将手掌合了上去。
苏旷笑道:“不碍事,我的命不好,砍了就砍了,说不定能重新来过——你看见什么了?说说?”
阿玛曼贡轻声道:“我看见,许多苗家姑娘围在你身边,捧着鲜花,大喊大叫的……嗯好像在说……苏家哥哥是英雄……”
苏旷的脸顿时通红,他行走江湖素来不信怪力乱神,但是这一回、这一回……他忽然面红过耳,基本上就是坐实了阿玛曼贡的读心,虽说满地疮痍理应神情肃穆,神唱和冯笑儿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锅里的妙笔尊者嘴角都动了一动。
只是笑声未落,只听喀喇一声巨响,身后寨子的木脚吊楼被大力拉断,轰轰烈烈地倒了下去,尘埃蔽天,木屑灰尘落了众人一头一脸,无数弓弩巨箭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神唱一直站在阿玛曼贡身侧护卫,立即挥起青藤抽在左近一名蛊人身上,喝道:“去!”
“去——”

“去——”
木鼓咚咚,号角齐鸣,萧杀之气顿时震彻天地,神唱开始还呼喝有度,喊到后来声音里几乎带了哽咽之意,那些百姓手环手围成一排,他们虽然早已经死去,但弩箭穿胸依然有血肉横飞,只是每个“人”都在笑着,那是迎接远方客人的笑容。
神唱猛转身跪在阿玛曼贡脚下:“尊主!我们动手吧!”
弓弩射得更急,血肉之躯的围城不能支撑多久,阿玛曼贡却摇摇头,猛抬头,目光对上了苏旷的眼睛,好像要从他炯炯的目光中寻找蛛丝马迹,声音有着难以言述的震惊:“你!你!你呵——”失态转眼即去,没有人知道阿玛曼贡究竟看见了什么。
“嘿嘿,我早就说过,这点心思不怕你偷看,只怕没人看。”苏旷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从阿玛曼贡掌心
接过一柄小小的碧绿色匕首:“事不宜迟,我去了。”
阿玛曼贡点点头,收手,合掌,一道鲜血蜿蜒着流过小臂,金壳线虫懵懂不觉地顺着血迹爬上她的指尖,一道朱砂色的弧线围着木寨急速旋转,范围渐渐扩大,这红色似乎为肉眼所不能分辩,偏又每个人一瞥就能察觉,万蛊朝天。
万蛊朝天的意思就是,方圆百丈之内,所有蛊虫不拘种类同来守护神龙,那些兀自站立的男女老少们在赤潮席卷的一刻一起倒下,妙笔尊者却眼睛一动,似乎就要醒来。
蛊术是毒术和巫术的结合,而万蛊朝天,几乎是巫蛊的极致。冯笑儿按了按眼睛,痛,许久不曾离身的目蛊蛊虫似乎也离体而去,但她的眼力依然极好,看得见数十丈外的士卒们纷纷逃窜,世上愿意拿武功硬碰蛊术的人,似乎并不多。
苏旷看了看小金,象看着第一天站在万人中央的儿子,得意之余又颇有心疼,他长身而起。
“拿着。”神唱将手里的千年古藤递了过去,“是兄弟的,回来,喝酒。”
苏旷双足一点,经天而去。

阿玛曼贡不得不承认,看着某些汉人高手冲敌掠阵,的确是一种享受——苏旷弹腿踢起一架断梁,正迎向呼啸而来的七尺长弩,长弩何其霸道,入木直达六尺。苏旷一藤斜劈,带弩木桩当空吼吼翻滚,砸飞左路两枝大弩,回手又是一藤,右路大弩失了准头,斜斜扎入地下,尾部夺夺晃个不停。他足下不停,笔直向前掠去,青藤在半空环出一圈圈青环,好像池塘里的一圈圈涟漪,弩手发弩虽急,但每每比他动作慢了半步,几乎每枝劲弩,都刚刚钻进圈来,内力所致一枝枝斜落在地下,俨然成为一片稀疏箭林。
弩手也是被激起狂躁,数十枝巨弩几乎对准他一人,偏偏这一人的身影如风如虎,如狂如醉,上下纵横偏又步步向前,长藤翻飞,千百道青色闪电劈空而落,青藤破空之声尖啸、长弩入地之声沉闷,金铁交鸣之声铿锵,这一个人腾挪闪打,硬是有百十人作战的气势。
逼近三丈之内,他看得清清楚楚,二十多张行军弩一字排开,此物既大且沉,是对抗骑阵的不二利器,但是区区两三百人伏击己方四人,弩箭反倒显得笨拙沉重了,苏旷料定围攻木寨的不过先头人马,后面必有大军。此时苏旷人已将至,巨弩已经无用,士卒们纷纷举弓搭箭射来。
青藤回转如一道金刚之圈,苏旷身子陀螺般滴溜溜转起,箭镞尚未及身,便被劈啪甩开。眼见此人迫近,一个士兵再也撑不住,伸手把长弓掷了出来,苏旷一鞭斜挑,长弓半空回转直戳那人面门,眼见要出人命,苏旷一醒,又是一鞭跟上,长弓再度拨转,向着众人之后的少年疾飞而去,那少年正是观战的江中流。
江中流剑作刀势,华山一劈,长弓当中直直劈成两截,连弓弦都被破开为二。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完成,那士兵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掩面,哀嚎一声,却无一人耻笑。
短兵相接,苏旷向后直倒,右手后仰递出,青藤如一条大蟒,弓脊吐信,从七八张巨弩之下斜剌剌穿过,而后双足较力,纯用腰力身形跃起,口中喝一声“起!”,青藤蓄力而飞,一张巨弩被弹飞,跟着呼啦啦倒下一排。
一时间弓飞,弩翻,箭断,弦崩,苏旷身边一丈之内,居然无人敢逼近半步。
“苏旷住手!”江中流喊。
苏旷懒得理他,若能住手我何必冲过来?
“全都给我住手!”江中流暴喝,这柄剑终于出鞘了,一身亮银细甲大约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苏旷面对的早已经不是一个江湖人,落草之后,必有招安。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只觉得彼此陌生如路人。
江中流上下打量:“衣裳都换了,看来你是铁了心背国投敌?”
苏旷许久未曾换装,对苗家新衣很是得意,挺胸抬肚:“自然,衣不如新。”
江中流握紧惊涛剑,看来这一战,竟是免不了的,然而他心神越来越是不宁,只觉得无法抑制的暴戾一阵阵袭上心间,拔足便追,但身后一声笛音拔尖儿挑起,顿时心神俱乱——
笛声如泣如诉,似乎在奏着清清溪水,少年男女欢笑歌唱,转眼间风云四起,明眸皓齿变成了战场上的孤魂;那乐曲越拔越高,好像一个霹雳震破世间血污,阴云密布,风雨欲来,阵阵凄风似乎向天呼号。
江中流终于脚步一颤,踉跄着奔走,东一跌西一晃要站稳身子,却扑通跪倒,他又要以手撑地,又想堵住耳朵,两只手压根忙不过来,白净面皮涨得发紫,终于忍不住轻声抱头叫起来:“爹……娘啊!”
这个年轻人,也是很苦很苦的,人若不到了绝地,谁会呼爹喊娘的呢……苏旷情知阿玛曼贡在以笛音为他开路,机不可失,他一起一落已在十丈开外,只远望群山如鬼魅,在浓雾中狰狞冷笑,山坡上大军前沿一字排开,约略算算竟不下五千。两翼拱着中锋突起,那一面“何”字大旗迎空招展,白马上何鸿善握刀而立,正要指挥千军万马,踏地而来。
只是恰好在此时,笛声急转,变成了一个白发长者在满天阴云下循循诉说,江中流捂着耳朵的手缓缓放落,额头青筋暴涨,血管突突,好像要挣破开来。他本以为已经过了几个时辰,这才发现不过是短短一瞬,而苏旷站在十丈开外,浑身都在颤抖。
原来他也是会害怕的——江中流支撑着站起身子,冷笑——我还以为他早已修炼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地步。
确实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苏旷右手颤抖得象风中的落叶,他心里明白,他怕的不仅仅是杀戮和死亡,更怕这是个错误的赌注,一失足成千古恨,没有挽回的余地。震动八荒的马蹄已经可见翻飞,弓上弦刀出鞘,浓浓的血腥气就在鼻端,苏旷舔了舔嘴唇,干,裂,疼,他的拳头渐渐握紧,刀柄格得手指生疼,指节发出一串脆响——我不知道阿玛曼贡是否值得相信,但是,我必须相信自己的判断。
苗人是一张弓,汉人是一根弦,就这么缓缓拉开,越绷越紧,他不幸站在那个该死的位置,清清喉咙,
还没来得及发表言论,就被突如其来地射了出去。
阿玛曼贡缓缓将笛子放了下来。
看不见了,苏旷已经在她目力所及之外。
冯笑儿的嘴唇已经张了几次,终于忍不住:“尊主,这样对他,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阿玛曼贡摇头:“我没有控制他,他心甘情愿。”
“可是!”
“可是……必须有一个人要去,蛊术对付千军万马没有用,必须是一个武学高手杀过去。”
冯笑儿直视阿玛曼贡:“可是你确在利用他。”
阿玛曼贡摇头:“我没有,他实是心甘情愿,我告诉他需要一个人做一次牺牲,他同意了——苏旷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的比我们想的还要多一点。”
冯笑儿眨了眨眼睛:“你是说他知道这个计划,他还愿意去送死?你真的认为他是个聪明人?”
阿玛曼贡点头:“据我所知,聪明人分很多种,最智慧那一种看起来最冲动率性,那或许是因为他们看见了所有步步为营的结果,最后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
冯笑儿遗憾:“可惜我们都不是这样的人。”
阿玛曼贡摇头:“未必啊,我们换个位子,想必做出的也是一样的决定。”
神唱警惕起来:“嗯?‘我们’?”
阿玛曼贡微微笑起来:“是啊,我们本来就是一类人。”
只是一个声音忽然带着冷嘲:“你错了,你们从来都不是一类人。”
妙笔尊者。
阿玛曼贡大吃一惊:“大哥?你?你怎么会……”
妙笔尊者看起来还是那么清癯消瘦,只是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戾气:“既然你知道我醒着,彼此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中了梦回蛊的人,是无论如何都听不见外界的声音的,自然也就不会对笑话有什么反应。
阿玛曼贡很遗憾:“大哥,其实只要你不承认,我绝不会问到你头上,你对我们每个人都有深恩……只可惜,你要的太多了。”
“是你要的太多了吧!”妙笔尊者冷笑:“阿玛曼贡,你太自私了,口口声声南疆和平,又自作主张削弱蛊术,你东奔西跑要大家读汉人的书——你想过没有,拔掉牙的猛虎,连狼也敢欺负它?我们的蛊术就是我们的长城,不能动。”
阿玛曼贡仰头:“真的吗?蛊术真的那么有用?大哥,难道你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些收集瘴气的沼泽,那些养来练蛊的腐尸?你练妙笔蛊难度没有过十指连心痛不可忍的经历?为什么苏旷砍了只手还能继续练功,你只是毒气冲了脉络就再不能用蛊?我原先一直以为,那些中原人士说蛊术是邪术根本就是害怕,但是后来我才发觉,蛊术确实是邪术,伤人一千先要自损八百——我们四个人,没日没夜的蛊毒入体,很威风么?谁敢说就能活多久?”
妙笔尊者一向对阿玛曼贡的口才很头痛:“我不跟你讲下去——蛊术有用没有,千百年后自然分晓,只是你我都看不到。”
阿玛曼贡嗤笑:“我不知道千百年后什么样子,只是大哥,江家船帮数百人的性命和寨子里数十人的性命,在你看来,难道都是挑动仇恨的筹码而已?你很光明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