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流忽然抱拳:“恭喜。”
一时间众人瞠目不知怎么回事,但苏旷却微微一笑,知道自今夜起,他的武学造诣终于进入了绝顶高手的行列。
半生负气,始有今日,居然因祸得福,难以名状的欣喜之情满胸满怀,苏旷忍不住一声长啸,啸声清越,直薄云霄,他铁索挥出,卷住一边帐篷的桩头,手臂带力,身子已经破空而去,夜空里,一片金铁交鸣的哐啷啷声,伴着那声长啸,久久不绝于耳。
苏旷不敢走远,只在大帐外里许草丛中停了下来。他摸来摸去,居然摸到一柄钝刀,稍稍用力将护手拆下,左拧右砸顺出一个尖口,差不多了……脚上的玩意儿比提刑司的家伙差得远,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打开右脚锁镣,四肢自由,一阵轻松,脑子微微发晕,这才想起自从冯笑儿说“找碗斜拉暖暖身子”时候起,就便已水米未曾打牙。
偏生左脚的锁口居然被死死卡住了,这是什么糟烂工匠的手艺!身为昔日六扇门开锁的行家,苏旷暴怒之下直想骂娘,何鸿善部下人心不齐也就算了,连刑具也是伪劣的物事!
倏——猛一道金光蹭进他怀里,苏旷一时惊喜哽咽,是他的小金。
他的小金,劫后余生的喜悦涌上心头,这世界如此之大,,也只有小金对他不离不弃。
但是小金怎么会来这里?不是万蛊朝天要镇住局面?
难道说……阿玛曼贡出事了?
金壳线虫开锁简直得天独厚,咳察咳察一阵咬,将草梗啃了个干干净净,苏旷打开脚镣,舒缓了一下手脚,略略运转真气周天,精神一振,抄起铁链重向军营中潜去。
“你故意放他走?”一个声音,有点象妙笔尊者,却又似乎不是。
“你也看见了,苏旷武功极高,我不是对手。”是江中流。
那个开口的声音起先有些急躁,但是一句话下立即平静下来,他声音里有诡异,苏旷躲在帐篷外,好像看见了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江中流,你想要什么?你要独吞?”
烛光印着身影,似乎有人在焦躁踱步,“我劝你一句,何鸿善死了,现在你就是云南的都指挥使,何必非要跟月亮峰闹得誓不两立——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爹爹是怎么死的?“
“哦?说说看。”那声音变得戏谑。
江中流的声音忽然低了:“我知道是何鸿善下的手,可是这些年来,何鸿善每日每夜照你书信吩咐做事,妙笔传蛊的威名,我还是听过的。是啊,爹爹吩咐过我,即便他有什么不测,也决不可忤逆于你——
可是,舅舅!你不觉得很多东西已经和五年前计划的时候不一样了?”
“谁是你舅舅?”屋里的声音急促起来:“你爹早就该死,阿日拉死的时候他就该死了!阿日拉恨他,你可知道《千里快哉风》的夜空是怎么画出来的?是阿日拉关在石龛里的时候,一遍遍蘸着血涂的!这些年来是谁帮你壮大的船帮,谁帮你求上阿玛曼贡的亲事?你逃婚的时候谁救你性命?你说!”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笑儿——”
“哈!冯笑儿对你很好?”
“她确实待我好,我知道她在我身上下过合欢血蛊,但是她也马上解了,我看着她下蛊解蛊闹腾没完,我知道她心疼我,只可惜……她从来都不知道我是你外甥。笑儿是很好的姑娘,她一直想我振作,想我能在阿玛曼贡面前堂堂正正说清楚,是我没胆量。舅舅,你五年前就在那些书信里下了蛊毒,不惜自毁双手,你真的那么恨龙诏?”
呼吸声有些杂乱,帐篷外好像又多了一个人,帐中的男人好像等了很久很久,才喘了口气:“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当年我爹把她过继给狼王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阿日拉能够嫁给龙诏,那一年阿日拉被送上
山,不过和笑儿一个年纪,可她被汉人拐了,跑了,生了孩子,那男人却不敢陪她上山!”
江中流无奈:“我爹说,当年龙诏王下令,说是我娘不回山,就要派人天涯海角地找,找到了就杀了全家,娘是偷偷跑回去的——”
“是啊,我亲眼看见龙诏王站在她面前说,阿日拉,我同你打赌,赌那个男人不敢上山,他要是来了,我就放你们走,他要是不敢来,哼哼……嘿嘿,江中流,你有一半留着你阿妈的血,她是被活活饿死的,你知不知道?她的骨头还在石龛里躺着,你知不知道?凭什么一样是私奔——我妹妹就要被活活饿死,这个杂种冯笑儿就可以过开心日子?”
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发飙:“谁是杂种了——你!你!大哥你不是一样没有冲进去救你妹妹?”
江中流一把拉住她,惊恐:“笑儿,你来干什么!”
那个男人——妙笔尊者冷冷笑:“因为阿日拉告诉我,她男人一定会来救她,不要我做无谓牺牲。我一直等,等到第七天,我终于冲进去了,我看见她、她、她……她把自己的手咬得不成样子。阿日拉的身子还是热的,她死不瞑目,她瞪着我,她嘴里还有咬下来的自己的手指和指甲——”
第二个听墙根的也耐不住性子,搭腔:“大哥,你恨的是你自己吧?”神唱说。
妙笔尊者有些烦躁了,他并没有向一群人讲述内心的习惯,决定直接切入终局:“阿玛曼贡没有来?”妙笔有失望,但似乎也在意料之中——“是了,她怎么会来,无谓的牺牲。苏大侠,你现身吧,我知道你一定在附近的。”
苏旷也不知道妙笔尊者是不是在诈他,只是……既然大家都在,不妨去凑凑热闹。
他探头,伸手,挥一挥,打打招呼。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妙笔尊者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陌生——帐篷中间站着的,赫然又是一个何鸿善,肥白油腻,好像终年罩着一个白色的茧,妙笔清瘦的脸和脖子已经层层裹起,只有眼睛是闪着不变狠光。苏旷忽然很想再看一眼妙笔尊者,他还记得那个白衣中年男子,温润儒雅清癯消瘦,眉关永远深锁,心事永远沉沉。
半晌苏旷笑笑:“阿玛曼贡没来,你不遗憾?”
“当然,龙诏的儿子们死了,女儿还在,我怎么会不遗憾?”那裹在厚厚皮层里的声音,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原来还是报仇。
只可惜江湖那点破事,不是恩,就是仇。
妙笔尊者点点头:“中流,人既然都来得差不多了,唔,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江中流缓缓扯动一根粗绳,白麻的帐篷一尺一尺升了上去。
一片夸察察的亮兵刃声,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等着帐篷升上去之后会是如何光景——妙笔尊者既然花大力气布这场局,最后必然留着杀着,江湖人最后总要靠手上功夫解决问题。
闪着寒光的箭镞围成了犀利的长城,众人之间有一匹白马神俊之极,马上何鸿善握着麒麟胆,膀子微微颤动着。阿玛曼贡静静站在他身后。
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何大人,你终于醒过来了。
只有妙笔尊者,回头,一个耳光掴在江中流脸上,反手又是一个耳光。他有怒火:“你这畜生,什么时候居然——”
江中流走伸手,抓住冯笑儿:“从她站在阿玛曼贡身后对我笑的那一天起。我一直在说我有多么喜欢笑儿,只可惜你们谁都不肯相信。”
冯笑儿忍不住:“大哥,你别怪他,是我逼中流帮我的。”虽然情义早绝,但大哥两个字,生生改不过口来。
不等笑儿说完,江中流接口:“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你是谁了,但是都不肯下手。”
妙笔尊者摇摇头,我是谁呢?南疆已经没有人记得我的本名了,以后……恐怕也没有人记得妙笔尊者。
神唱走过去一步:“这个计划我们三个人讨论了很久,何大人相信自己身中奇蛊已经快要十年,如果不能让何大人明白过来一直只是被你信件中笔蛊蒙蔽,他无论如何都要报仇,苗汉两家势必不得太平。但是想要何大人明白,又非要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苏大侠高义,我们感激不尽。”他抚胸,一躬。
苏旷颇有些窘迫,其实从头到尾他几乎并没有完全信任过什么人,尤其是江中流,这厮装孙子实在装得太像了,像得……恐怕他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动过什么念头。只是抬眼一扫,大家脸上都很窘迫,没有一个抬头挺胸光明磊落——神唱怀疑苏旷,苏旷怀疑阿玛曼贡,冯笑儿和江中流互相打小九九,其实人人心中都有心蛊,若是有一个聪明人明哲保身,这并不严实的环环相扣就要立刻散落。
妙笔尊者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绝望,看来这江湖真的已经不是老江湖了,这些年轻人都学会了“无谓的牺牲”,没有人可以自命算无遗漏,因为没有人算得准年轻人什么时候会相爱,热血的男儿什么时候会冲动。
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灰蒙蒙老态毕显:“阿玛曼贡,你要替你父亲和哥哥们报仇,就动手吧。”
阿玛曼贡咬牙:“我知道。”——她沿着澜沧江漂流一千多里,才在一个傣家寨子里找到制毒人,真相是多丑陋的东西,哥哥们合谋害死父亲,然后妙笔除去了他们。
苏旷附耳过去,轻轻说了两句什么,阿玛曼贡的眼睛忽然一亮:“真的?”
苏旷点头,又示意江中流一眼,继续说了两句。
阿玛曼贡直视着妙笔尊者的眼睛:“大哥,我再喊你回大哥——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说不清了。但是我知道,千百年来死去的姑娘不止阿日拉一个,但是私奔而快乐的姑娘,只有我们家笑儿。若是何大人既往不咎,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事情……唉,一笔勾销!”她回头,这四个字几乎耗尽她全力,眼角有泪水一闪,砸落衣襟。
江中流的手,和冯笑儿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何鸿善何大人并不愿意既往不咎,他一张脸憋得发紫,“我只问你一句,我这副样子还能不能变回去?”
妙笔尊者摇头。
阿玛曼贡却沉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人您胖成这样……神仙也没有法子的。唯一的办法,只能从今日起,你少吃些,多练刀,大家都是习武之人,迟早会成效。”
何鸿善张开双手,放声大笑起来,竟是无比的悲怆,哈,哈,哈,他胖手一挥又有了几分当年麒麟使气势:“收兵回营!”
他不能装作听不见,刚才苏旷在阿玛曼贡耳边说的是——我知道大帐下头埋了桶火药,引子我拔了,只是他不知道。
流萤飞蛊不知什么时候又在璀璨星空,缓缓滑出一道银河。
尾声:爱煞大好江湖
苏旷留了三个月,亲眼见证了江家船帮和月亮峰的结盟,也亲自为两个好朋友主婚。
南疆那道不可撼动的长城终于打开了第一个裂口,至于某些理想……谁知道,或许他们这一代人能够完成,或许,又是无谓牺牲。
妙笔尊者为月亮峰最后留下的,是一句口头禅。
“苏旷,多谢了。”阿玛曼贡看着苏旷,他瘦了些,但眼神更清朗,笑容干净灿烂,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
唔?第一次见面?
苏旷的笑容忽然变得不那么灿烂,诡异起来。
三个月里,他匆匆写下一套苏门快哉风二十三式,第一次写秘笈,真是很有得意之情,将来有朝一日开山立派了,这个或许可以拿去做入门的练习。
而且穷困潦倒的时候,或许还能卖几两银子,难道不比街头卖艺要大家风范一点?反正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空乏其身、空乏其身、再空乏其身……前三十年穷且益坚,后三十年老当益壮,这大约就是他的人生。
“尊主若是哪天动了游兴,不妨北上中原走一走。”
“你放心,此间事了,少则三年多则五载,我必去会你。”
我放心?苏旷细细品着三个字,抬起头,这才发现送行的兄弟们已经都不知道跑去哪里。
咦?阿玛曼贡也不知跑去哪里。
少则三年,那就是三年好了,其实真的很短,做不了太多事情。
初夏时节,千里江山莽莽,苍翠浅碧浓绿鹅黄,繁花似锦点缀其中,如洗风光几乎要吸去人的心魂,一阵微风拂过,大山之间林涛顿起,一条羊肠小道若隐若现,好像被清风白云托起,飘向万里无云的天涯。
苏旷朗笑一声:“如此天地,怎不让苏某爱煞这江湖啊!”
他大步而去,背影虽然萧瑟,但是迎着阳光的人,是看不见自己的影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