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的目光顺着画卷向上看去,他瞧见了一只痉挛漆黑的手,离江中流的后背不过一尺之遥,好像正在自我挣扎——背靠船舱的江老帮主缓缓抬起头来,瞳孔变得乌黑,而后那黑色一点点洇开……苏旷惊呼:“中流闪开!”趁着人群向外一分,他已横冲进去,将江中流向外拖去。
江中流回头,目眦尽裂,狂吼:“爹——”他一肘撞在苏旷胸口,苏旷忍痛,单手指那画:“小金!”
小金早已忍得发疯,随着苏旷手指一弹一跃,直跳进画上的圆月中,只是它这一跳,中蛊之人全都舍了江中流冯笑儿向画卷扑去,江山谷也被堆在人群之中。江中流救父心切,激怒之下回头便打,苏旷数次擒拿都未扣住他,又生怕重手伤人,竟是连挨两拳,险些被他挣脱出去。
就在此时,远远的笛声飘来,一时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戾气被硬生生压下,苏旷趁着江中流片刻错愕,反手扣住他右臂左肩,对冯笑儿大喝:“笑儿,走!”
江中流嘶声叫道:“姓苏的你放开我,爹!爹!爹我来救你——”
人堆之中,一声极其喑哑的咆哮,只见江山谷抱了画卷在手,浑身已经被撕扯地血肉模糊,他撞开众人,纵身跳下湖去。
中蛊之人没有任何迟疑,僵直地转过身子追向江山谷,只听得扑通扑通一阵响,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下水去。苏旷手一松,江中流冲到船边,见父亲也纠缠在人群中一寸一寸向下沉去,他跺了跺脚,拔出惊涛剑纵身而下。
苏旷叹了口气,看了看黑漆漆的湖面,也跟着跳下去。
“是帮主……少帮主……放船!放舢板!兄弟们下水——”六艘楼船被一起惊动,不知谁挑头,原本惊恐万状的帮众一个跟一个跳了下去。
这就是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苏旷看着江中流死死拉住父亲,身子被无数手抓紧,他咬牙夺过惊涛剑,斩向缠着江中流的四肢,黑血弥漫如雾。他击水而起,冒出水面透了口气,踢开缠住双腿的两人,顺手将江中流扯上来,一掌击在他面上:“中流醒醒!”江中流的脸色惨青,泪水混着湖水,流进嘴里
——苏旷手也软了,他看见一只断手死死抓在江中流肩头,扣进皮肉
——而不远处,江山谷的右手正撕在自己断裂的左臂上,身躯缓缓下沉,嘴角似有笑容。
水中还在挣扎翻滚,那些中蛊的人似乎真的变成水鬼,要与所有人同归于尽,一起沉向深渊,为那诡异的画卷殉葬。一个下水救人的少年右手握着刀,大张着嘴,湖水淹没了他的嚎叫,但是手中刀始终没有向身下砍去——江家船帮不知有多少父子兄弟。苏旷硬了心肠,劈手抢过刀来,左右两刀砍断少年身下的手臂,但自己双足猛一紧,一口水忽然灌进嘴里,江家船帮的水性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无数双手拉着他的身子向下沉去,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云层,隔水望去白晃晃的一片晶莹……
苏旷迷迷糊糊吐出口湖水,小金就靠在他胸口,阿玛曼贡俯身,不知在江中流身上放了些什么。
她的侧影很是柔美,一头又浓又黑的长发结成发辫,末梢缀着银环。蓝底印花的蜡染长裙,衬得身材修长手臂莹白。
半晌,她直起腰来,还是低着头,目光中有悲悯。
船舱里有哭声,有骂声,更多是心有余悸的议论纷纷——劫后重生的脸上盖不住庆幸,痛失亲朋的却在悲号不已。
江中流四肢平摊在舱板上,砖头看向阿玛曼贡,眼里是说不出的怨毒,阿玛曼贡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我。”
江中流坐起来:“蛊王白诏,我知道你本领通神,可是……你只管冲着我来!我父亲和兄弟们与你何干!”
阿玛曼贡嘴角露出丝冷笑,第二次重复:“不是我。”
江中流甩开冯笑儿的手臂:“不是你?《千里快哉风》是谁送的?天下还有什么蛊毒瞒得过你的眼睛?不是你?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昆明,莫非是在视察民情?”
阿玛曼贡站起身,默默看了看江中流,从衣袋里摸出一颗血红的药丸,放在舱板上,伸手向前推了推:“这是合欢血蛊的解药,这门亲事是你我的父亲定下,如今……你信不信……就随意吧。笑儿,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他身边?”
冯笑儿急得满脸通红,一手向后推着江中流:“姐姐,不尊主,这是误会……他,蛊毒还没……”
阿玛曼贡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转身离去,竟是一刻也不多留。
苏旷站起身让路,心想这姑娘实在伤心之极,但当着暴怒的江中流也不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多谢。”
阿玛曼贡抬头,见他龙肩蜂腰,一身肌肉漂亮结实,水淋淋的乌发垂在胸膛上,温和之中生生带了七分野气,目光便忍不住上下一扫,却又见他周身淡淡伤痕无数,心脏边更有道极深的创口似乎贯胸而入,左手齐腕斩断新装一只义手……阿玛曼贡自幼研习蛊药巫毒,救人无数,但看到这一身伤,还是暗自吃惊,心想这人怎么活到现在?
他笑容坦荡纯澈,眼里光芒温暖如五月阳光,满脸歉意。
“苏旷?”阿玛曼贡想起他的名字,轻轻念了一遍:“我本是想请苏大侠赐还神龙,不过现在看来……神龙跟着苏大侠,反倒比在南疆自在快活,罢了,罢了。昨夜之事,是我冲动,抱歉。”
她说到昨夜,众人才忽然惊觉——东方早已破晓,乳白的天空浮着淡蓝色,天亮了。
第一缕阳光还是那么活泼地照在人间,好像不知道一夜的惨景。
其余六艘楼船都已挂起白色灵幡,江家船帮的弟子们已经把死难的尸骸收拾停当,裹上香草,系上大石,一具一具推入深不见底的滇池池心——船上有规矩,水里讨生活的只能水里来去,如遭横死,昼不过夜,夜不过昼。人常说江湖子弟江湖老,其实走江湖的,又有几个能终老此生?杀戮和死亡太多太平常,容不下长久的哀思。
水花飞溅,五百里滇池收回了它的儿子们,送行人跪拜匍匐,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痛哭。
江中流披麻带孝,缓缓升起一方血红新帆,那是老帮主冤仇未报的见证。
船帆至顶,众人一起叫:“帮主。”
冯笑儿站在在人群外,她是这七艘船上唯一的女人,也是唯一的“外人”,她回头,问苏旷:“他们为什么一口咬定是尊主?”
苏旷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那么年轻,甚至还是个孩子,他要怎么解释江湖帮派的“复仇”?江湖中的仇恨,本来就没有多少是正确的,大多数人需要捍卫的只是整个门派的尊严。他想要悄悄带着这女孩子离开才好,暴怒之下的船帮,不知会不会对她做出什么来——现在的江中流只是一帮之主,而不是她的情郎。
只是未及开口,清晨的江岚中,一艘大船渐渐显出形影,有眼尖的大叫:“咦?那是都指挥使何鸿善的座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顿时间刀枪出鞘,剑拔弩张。
对面来人传话:“何大人有请江帮主过船一叙。”
江中流回头,眼里有些微软弱:“苏旷,陪我走一遭!”
苏旷实在说不出“我能不陪么”或者“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借我艘船让我走吧”,只得微微颔首,披上湿衣,随着江中流踏上了搭板。
“江帮主”,何鸿善已满脸堆笑地站起身来。他约摸四十岁上下,皮肤惨白里透着惨青,似乎是交椅上摊着一大堆冻肉,他这么一站起来,整个身子都在一波一波的颤抖,苏旷甚至觉得整个官船都跟着他一颤——即使本朝武备松懈,也难得看见这样的官员。
江中流和苏旷对望一眼,江中流行礼道:“参见大人,敝帮新丧不能远迎,大人见谅,只是不知大人——”
何鸿善打断道:“我来这儿,还是那桩旧事,江帮主,你还不肯同我合作,扫平南疆么?”
苏旷闻言一惊,好直接的问话。
“你是苏旷?令师近年可好?”何鸿善本来就胖,一笑起来,满脸褶子层层堆叠:“如今该称一声苏大侠了,哈哈哈看来苏大侠云游江湖,是不记得我们这些俗人了……”
苏旷一惊,他自问记性虽不算极好的,若是曾经见过何鸿善,必然有些印象,怎么会一丝儿也不记得?何鸿善,何鸿善,他极力回忆——电光石火间,苏旷影影绰绰记了起来,如果当真就是那个何鸿善,他们倒真是有过一面之缘。
何鸿善咳嗽一声,从腰带中缓缓抽出一柄刀来,刀鞘也不知什么质地,绿幽幽一片冷光,嵌满了各色稀世宝石,只怕单单一个刀鞘,就是价值连城:“苏大侠不记得我,还记得这柄麒麟胆吧?”
当然记得,那一年虎贲将军何鸿善五十寿诞,曾挂出上古奇兵麒麟胆助威,说是比武助兴,三十以下的年轻才俊能者得之,那年苏旷才不过十八岁,自然手痒心也痒,冲上擂台连胜七场,却败在了眼前这个人手下。何鸿善一战成名,满朝呼之为麒麟使,从此后军功赫赫,一路升到今天的位置……然则那年的何鸿善不过三十岁整,身高九尺,儒雅俊秀有小周郎的美誉,又怎么会是今天的样子?
苏旷不笨,这一大清早的,人家船帮一出事他何大人巴巴地跑了来,总不会真的是为了公务。
何鸿善轻轻托起刀,递了过来:“苏大侠,昔年我长你一轮,本来就不该在你连战之后出手,耿耿于怀,耿耿于怀!如今苏大侠名满天下,我好生羡慕……宝刀赠英雄,物归原主。”
江中流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苏旷一身功夫倒是不必在意,但是他手里有南疆的神龙金壳线虫,如果得他相助,破月亮峰必然势如破竹。他看着苏旷若无其事地接过刀来,又微微一笑:“中流,何大人赠我宝刀,你也要送我样东西,才好成双成对。”
江中流喜道:“只要你开口。”
苏旷嘴角冷冷一撇:“借我一条船。”
江中流愕然:“苏旷!”
苏旷低头看了看刀:“我这人怕死又怕蛊,贪财又贪命,真是抱歉了。二位的大计在下不便听下去,告辞了。”躬身一礼,转身而去。何鸿善伸手要拦,却被江中流按了下去,半晌何鸿善才道:“他既不答允,凭什么收我的刀!”
江中流摇摇头:“大人你自己说的,宝刀赠英雄,物归原主——罢了,让他去吧,凭我们的交情,他总不至于帮阿玛曼贡。”
只他话音未落,外头一阵喧哗,立即有人冲进来禀报:“帮主,苏旷抢了冯姑娘走了!如何是好?”
何鸿善走过来拍拍他肩膀:“江帮主,你看,你还是高估了他。”
江中流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一拳锤下:“我去追他回来——”
两个日出与日落之后,又一次漫天星光中,湖畔已经在望。
冯笑儿缩在苏旷的外衣里,睡得很香,不时还嘟哝着咒骂一两句,憨态可掬。
也难怪当年江中流冒那么大风险舍阿玛曼贡而就冯笑儿,几个男人不愿意呵护这样的女孩子?阿玛曼贡她太能干,也过分镇定,天生就是发号施令的人物,相处起来,定是不大愉快。
唔……其实……苏旷一想起阿玛曼贡,满脑子都是小金捣乱的那一幕——阿玛曼贡指尖掠过鼻尖的感觉似乎还留在记忆里,柔弱无骨地一挥,就是淡淡白芷的香气。苏旷忍不住效仿掸了掸鼻子,那种又酥又痒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要说当年晴儿好像也打过人,下手就重如男子——他忽然摇头笑笑,呸,这有什么好比较,捱女人打难不成还是光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