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甩甩头,索性纵身跃起,拔出麒麟胆临波而舞,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但凡有闲暇必要苦练功夫,严寒酷暑拳不离手,这天地浩淼波涛之中,小舟一叶风生水起,苏旷只觉得愈练愈是开阔,舟随水,人随舟,刀随臂,风连刀,一时间竟有天人合一之觉,他内息游走极是充沛,忍不住就是一声长啸。
苏旷胡思乱想的当儿,冯笑儿已经醒了,看着苏大侠板脸托腮揉鼻子,忍笑忍得肚子痛,正准备出言讽刺,却看见他一路刀法施展开来,在这船头方寸之地竟是大开大阖,行云流水——冯笑儿自幼长在南疆,武学造诣颇浅,而江中流动手又多半是性命相搏不会好看,第一次看见名家刀法,只惊得目瞪口呆,待苏旷一路刀走完,收势吐气,才忍不住大声赞道:“好刀法,苏大哥你果然是习武的奇才。”
苏旷微微笑道:“醒了?你想学,我教你就是。”
冯笑儿睁大眼睛:“当真?只是……只是你天赋异禀骨骼清奇,恐怕我学不来……”
苏旷不禁乐了:“骨骼清奇?少听那些唬人的鬼话,所谓天赋是反应快、悟性高,和骨骼没有什么关系。我生平所见高手也算不少,其实大家天赋都差不太多,后天的成就说来不过勤学苦练多用心而已。”
冯笑儿奇道:“如何用心?”
湖面上似乎有一个小小黑点,越来越近,苏旷目不转睛地盯着:“但凡高手多半是武痴,须知习武本身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拳脚心法刀枪剑棒,变化万端存乎一心,钻研久了自然而然会取得进益,再有机会和高手切磋,简直就是生平第一快事。不得其乐就不得其道,你看千百年来,有无数杀手刺客,可没有一个能成为一代宗师。”
冯笑儿点头,回想阿玛曼贡研习蛊毒药草的时候也是不眠不休如疯如魔,看来武学和蛊术也是相通的,只又想起江中流所说的江湖侠客:“可是你们做大侠的……难道习武和行侠仗义也没有关系?”
苏旷点头:“那些‘大侠’行侠仗义,是因为人品好肝胆热,不忍人间见不平,但不是说人生一世就是为了锄强扶弱。”他盯着湖面那点黑影,声音越来越大:“就好像伯父他老人家创立船帮、定下规矩,是为了兄弟们过好日子,却没有说只为规矩而活的道理——本末因果,岂可倒置?”
冯笑儿顺着苏旷目光看去,见那黑影一闪,依稀看出是个小小圆筒,知道是水下窃听的用具。一听苏旷窥破行踪,水下人带着丝极细的水波消失不见,冯笑儿一怒之下离去,一直渴盼情郎回心转意,不与南疆为难,但他如今反复犹豫诀别而去,从此之后只能是仇敌……顿时间冯笑儿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喉头哽咽,几乎落下泪来。她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开口:“你说,我那样骂他,他恼我么?”
苏旷愣了愣,笑道:“你骂得又急又快,江中流脑子不好,怕是没听清楚。”
冯笑儿噗哧一声笑出来:“那,他若是听清了呢?”
苏旷正色:“他没读过书,学问不好,听清楚也听不明白。”
那么……万一听懂了呢?冯笑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君子兮不敢言,她在滇池之畔曾经那么火辣辣地唱出这缠绵悱恻的情歌,但是她不明白,汉人的心思怎么这么重?远处涟漪圈圈绕绕,如同昆明湖水解不开的心结。
她悠悠道:“他记恨我也没法子,汉人有汉人的立场,我……有我的家。”
“汉人”两个字刺得苏旷很不舒服,他拍拍冯笑儿肩头:“走吧,上岸了。”
三 风云来去江湖客
二人弃舟上岸,沿山壁而行,春色如苔,山壁上下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阳光投下斑驳顽皮的影子,看的人心情为之一振。冯笑儿天性如山野清风,即使有什么不快,也只是一时,二人一路说笑,你讲些中原掌故,我说些南疆趣闻,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冯笑儿一路戚戚查查地学着鸟叫,回头笑:“好啦,尊主就在前面,苏大哥我们快些汇合去。”
苏旷早知苗疆有驱禽驭兽之法,但第一次亲见,啧啧称奇:“我以为公冶长不过杜撰,原来当真真有人懂得鸟语?”
冯笑儿摇头:“外人总把蛊术传得神乎其神,其实说起来,不过是把万物本性发挥到极致。譬如说尊主的流萤飞蛊固然神奇,但是如果萤虫本身不会发光,也没法子凭空捏造。鸟语也是一样的,尊主那边放出讯号,我这里才能收到。”
苏旷想想:“那……乌月蛊又是怎么回事?”
冯笑儿皱眉:“这个说来话长,蛊术分许多种,月亮峰人人练蛊,但是入门的只是毒蛊,也就是说用毒虫下蛊。到了我,大哥二哥,我们三人练的就是幻蛊,南疆也只有历届尊者能够修炼幻蛊。譬如我修习天眼,自幼就要无数蛊毒滴眼,才能用目光杀人……只是大哥说历届天眼尊者都是用心内戾气引导体内蛊毒,我本身没什么戾气,所以天眼之术练得稀松平常。大哥的妙笔,二哥的神唱,都是一样的道理。只有尊主修习心蛊,那就是高明的蛊术了,我也说不清楚——乌月蛊在本教历来禁止,这是用奇毒加上幻蛊才能发作的,象那个晚上,月黑风高本来就人人心神不宁,那幅画里又被人藏了蛊母,所以一传十十传百,根本没有人能够抵抗。”
苏旷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只有你们三位尊者能修炼幻蛊?那岂不是说?”
冯笑儿点头:“这也是中流一口咬定尊主的原因——大哥三年前手已经废了,按理说,下蛊的只有尊主,二哥,和我三个人……”
也就是说,江中流必须选一方怀疑,他相信冯笑儿,自然而然,选了阿玛曼贡。
苏旷又问:“你知道何鸿善又是怎么一回事?”

冯笑儿摇头:“那好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要尊主或者大哥才知道——我们快些走吧,已经不远了。”
苏旷摇摇头:“你的鸟语还是没有学到家,它们正在告诉你一件事,你听见了没有?”
冯笑儿侧耳倾听,茫然摇头。
苏旷缓缓握住刀柄:“我听见了,它们说——两边的山崖埋伏了许多人,要小心。”
一声弦响,血红的箭镞射在脚下——这是警告,不能再向前走了。
冯笑儿已经一步跨了出去。
苏旷觉得脚下微微一动,他暗叫声不好,左臂环起冯笑儿腰肢,凌空一跃,拉住头顶树枝,脚下的泥土砰然裂开,绊马索绞着刀刃弹出地面,锋刃上闪着幽蓝冷光,一张巨网从天而降,四周鸟雀惊得冲天飞起,长弓大箭,瞄准了天罗地网之中两个人。
苏旷单臂揽住冯笑儿,半空之中一蜷一弹,足尖已点在两股绊马索之中,两侧持索之人抖腕,绊马索又一次弹起,锋刃内转,苏旷双足点动,在无数蓝刃之间寻找空隙,他觑准一点,左脚挑住刀刃背面,大喝一声,那枝绊马索翻转半圈,刀刃刺在另一道绳索上,皮索顿时中断。
他抱着一人,但上身稳若磐石,只一双腿翻飞般乱舞,踢扫卷踏,毒刃只在他裤脚边闪来转去,任凭执索人使尽气力,偏偏伤不着他,反倒断了数根。
麒麟胆沿着巨网的铁索划起一溜儿火花——再大的“巨网”又能有多大,苏旷眨眼间已经到了巨网边缘——系网的弦索还拉在江中流左手里,他始终并没有放下去。
苏旷松口气,笑道:“我就知道你总会网开一面。”
江中流低头,苦笑,左手一松,机簧已被引动,铁网当头而落,地面上无数暗箭射来,苏旷大吃一惊,刀作一轮分光弹开暗器,左臂送出冯笑儿,身形已经几乎与地面平行,向前箭射而去。
只是冯笑儿尖叫一声,又被推了回来,苏旷前冲之势哪里停得下来,只好单刀向地一插,左臂又一次将冯笑儿抱在怀里,但肩头跟着就是一痛,江中流左腿斜起,正勾在苏旷肩井穴上,跟着一掌拍在他胸前。
这一掌并未用力,也毫无伤及内腑,但苏旷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已经跪倒,两腿一阵剧痛,绊马索上无数细小锋刃已经刺入肉中,也不知刀刃上涂了什么毒药,腰部以下再也动弹不得。苏旷吸口气,轻轻放下冯笑儿,冷笑:“好手段。”
江中流的目光里满是歉疚,他叹口气:“罢了,随你怎么看我——这刃上只是麻药,此间事情一了,立即放苏兄北归。”
苏旷惨笑一声:“交友如此,我夫复何求?”双指捏起一片刀刃,径自向心窝刺去。
“住手——”江中流大惊失色伸手去拦,他虽然下手狠毒,但决计不想伤了苏旷性命。
苏旷双指一弹,刀刃直奔他面门而去,江中流侧身一闪,脉门已被苏旷扣住,半边身子一片酸麻,脚步一个踉跄,险些也踩在绊马索上——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姓苏的出名的怕死,只怕天下人都自寻了断也轮不到他。只是此时已经来不及,苏旷出手如风,连点曲泽、天泉、神封三穴,就手拔起麒麟胆,“扯平——江帮主,劳烦背我出去。”
江中流怒目而视:“我若不背呢?”
苏旷笑道:“你不背,自然有你老婆背,你当我稀罕臭男人?”
江中流急了:“苏旷——我根本就是为你好,阿玛曼贡不过是个女人,你为了她叛国投敌,当真值得么?”
苏旷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叛叛叛叛……叛国投敌?我干吗了就叛国投敌?”苍天啊大地啊,虽然他没兴趣继续做朝廷鹰犬,但是身为一个平凡快乐的江湖人,能不能别有事没事地被推进历史洪流里?
江中流点点头:“真是真的,何大人说,扫灭月亮峰,是朝廷的密令。苏兄,做兄弟的求你了,你回去吧。”

苏旷沉默了,其实换了任何人是江中流,也没有别的选择,国家,父仇,兄弟,帮会……连他自己也感到畏惧,好像只是一时义愤才要送笑儿见她们家尊主的吧?退一步海阔天空,他根本都不认得阿玛曼贡,真的有必要为她做这么大牺牲?
两人对话的功夫,船帮的弟子们已经默默围拢,他们不清楚状况,也不会多话,只是执刀在手,等候吩咐——苏旷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他想要随便拍拍一个人的肩膀,问: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呢?
一切只是弹指的功夫,江中流看着苏旷的脸色,眼睛开始发亮——这个人开始挣扎了,有挣扎,才有妥协。
只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歌声,从极远处传来,片刻间就清楚了不少,显然来人速度极快,不多时,众人已经听得真切,这歌者有付清亮如云的好嗓子,唱的好像是一支古老的召魂之曲。
冯笑儿却大声叫起来:“二哥快住!蛊龙在此,留神反噬!”
三百兵士听见这声音心中都是一阵凄凉,只觉得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千里迢迢来到南疆,不过是做个异乡孤魂而已,定力略差的已经落下泪来,恨不能横刀自刎,以解胸中烦闷。
江中流凝神片刻大声问道:“来者何人?可是月亮峰神唱尊者?”
那歌声一提,变得分外凄厉,有如秋坟鬼唱,绝路而哭。
“妹子放心,神唱只是心绪不佳,小唱抒怀,并未用蛊。”歌声忽然顿住,一个琳琅如玉的声音响起,竟如同三伏天清风过体,说不出顺畅开怀:“月亮峰妙笔,奉尊主之令,恭迎苏大侠。
苏旷这才明白,二人为何来得如此之快。
左边男子大约三十五六年纪,眸清目秀,身着魑纹白衣,峨冠博带,有三分屈子行吟之气,虽说上了几分年纪,但倍添儒雅,座下一头青鬃金毛巨狮,黄金为辔,白玉为鞍,额上一颗明珠,灼灼生辉;右边正是神唱,卷发深眸,肤色深黑,赤裸上身,左臂缠一根青藤,豹皮腰带上斜插一把弯刀,座下是一只白额大虎,早不是滇池船上的跟班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