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诏,也就是阿玛曼贡的汉名。传说里这个女子竟是有改天换地的野心,她自幼研习蛊术,十一岁便有“小蛊王”之称,常常感叹先民制蛊是为了医病治人,怎么后世就成了害人之物?她屡下至毒至阴的瘴疠之地,研习化解的法门;十二岁孤身沿茶马道入藏,拜会数位国师法王,求取密宗医术,藏大宝法王对她极为赞许,并把护法圣兽金狻猊赐她;十四岁汉装前往中原,过长安,洛阳,京师,回山就着手推行汉化;蛊王龙诏有六子五女,但六个儿子争夺王位,无一不百般笼络阿玛曼贡;但此时阿玛曼贡极少留在高黎贡山,带着追随者重修茶马道,走遍六大水系研究设舟楫造吊桥的法子……
南疆世代传男不传女,阿玛曼贡不仅是第一个继任的女子,也是历代中最年轻的蛊王,那一年,她才十九岁。
同这样一个人毁婚,也难怪江中流日益消沉郁郁寡欢。
武林中极少有不谈蛊色变的人,苏旷一样不能免俗,如果可以,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和月亮峰的人打交道,他身边有个小金,已经足够了。
当小金又一次跳回苏旷怀里的时候,苏旷的思绪完全被打断,一手揪出小金,弹着它脑袋羞辱起来:“我教了你多少遍?吃完饭擦擦再回来。还灵蛊……笨得象头猪。”
小金扭过头做不屑状。
苏旷低叫:“去——不然罚你吃一个月馒头!”
小金的身子忽然微微绷紧,似乎要脱手而出,苏旷先是大怒——本来换洗衣裳就不多,一路上不知多少次这虫子蹭得自己一身油腻,难不成骂它两句还闹脾气了?但立即明白过来……一定是小金看见了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
他看了小金一眼,小金向船尾伸了伸头示意,它似乎更加兴奋——那不是交手的兴奋,而是小狗看见骨头的那种开心,急不可耐地想要跳过去。
难道……舱板后面藏了包点心?苏旷皱皱眉头,大步走过去,劈手将后舱整个扯了下来——
一具漆黑的尸体直挺挺立在面前,整张脸象被水泡胀的烂瓜破梨,眼珠眼白是一色脓黑……苏旷连想都没想,手中内力运到十成将舱板横掷过去,舱板如刀,斜斜地将那具半腐烂的尸首一折为二,软搭搭地堆在地上,小金兀自挣扎着想跳过去,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道:“你他妈的混帐东西……你要敢吃那玩意儿,咱们一辈子都别见面……”
等等!苏旷忽然一愣,那具水淋淋的尸体是怎么挪到后舱来的?他看着月光下的水渍,看了看尸体上弯曲的手爪,后背忽然一阵寒冷,它好像是……自己爬上来的。
苏旷屏住呼吸,撕下块衣襟包了手,将尸体翻转过来,尸体的面貌早已看不清楚,但是依稀看得出生前是个练家子,腰带上兀自连着个刀鞘,不过两指宽,尺半长,所配合的锋刃介乎匕首与分水峨嵋刺之间,鞘尾有笋状柱口,可以与刀柄相连——毫无疑问,这是个江家船帮的弟子,大江南北用这种水刀的独此一家。
月亮不知何时消失了,一片黑暗,远远近近滔滔茫茫触目所及全是黑暗,足底隔着船舱遥感水波沉浮无定,一时间只觉得天地洪荒,身为人之微渺。
苏旷提起船桨,定神,向着适才金光消失的方向划去。黑诏也好白诏也好,蛊毒也罢邪术也罢,他必须去看一看。
有人一生于暗夜里追逐光明,追着追着,自己也就成了一盏灯。
二,一夜飞渡滇池月
当苏旷又一次看见漫天流金的飞萤的时,月亮也羞答答从乌云背后露出半边脸来,月黑风高,这样的夜晚总让人心神不宁。
微光下,隐隐可见七艘楼船,庞然大物般立在湖心。
不知是真是幻,似乎有一层朦朦胧胧的水汽在湖面蒸腾,月下的湖水看上去像是条黑色巨龙,点点波光如淡银的鳞片。风中有着极淡的血腥气,辨不出方向,好像是从水下传来,苏旷的心开始向下沉,他感觉得出来,杀戮就在脚下,正在继续。
他肌肉紧绷,周身真气提到十足,每一摇桨似乎都无声无息,像是怕惊扰了黑沉沉水面下的杀气。
就在这一刻,若有若无的吟唱声自远方传来,吟满溢着令人安静温暖的力量,“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昆虫勿作……”每一停顿,就有叮呤一响,好像是银铃在风中歌唱。
苏旷足下用力,小船四分五裂,他飞身点上一块舱板,内力所及,过水如飞,向着歌声急速而去。
他看见一艘月牙儿一样洁白的小船,船尾有一人掌舵,瞧不清身形。
船头站着个姑娘,伸出双臂,左手握着管小小银笛,笛子一端系着小银铃铛,每唱一声,铃铛就轻轻一响,好像打着节拍。
“站住”,那姑娘转过脸来望着他:“前面去不得。”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她看起来就像银月光华凝成的仙子,饶是苏旷阅人无数,心中也不由得一动,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阿玛曼贡?”
姑娘着实吃了一惊:“你是什么人?”
她确实就是传说里的蛊王白诏,阿玛曼贡。
苏旷足下不丁不八一站,挺胸抱拳,含笑而立,“在下苏旷,久仰尊主大名了。”
“苏旷?”阿玛曼贡好像在细细咀嚼这个名字,迟疑着抬起头:“你就是那个驯服神龙的汉人?”她显然在压抑心中的狂喜,回头:“神唱,快过来,没错——他身上带了神龙。”船尾的青年也跳了过来,远远望去,卷发下阔肩长臂,有如山神。
苏旷转念一想,伸手托着小金问:“你说它么?”
阿玛曼贡大喜过望:“好极了,我本来以为今晚江家船帮必被灭门——事不宜迟,苏旷,你会驭蛊之法不会?”
顾名思义,“驭蛊之法”自然就是“命令小金去做事”的法子,苏旷连忙点头:“除我之外,谁也招呼不动这位大爷。”
阿玛曼贡和船尾那青年击掌大笑,回头催促苏旷:“那你还等什么?”
苏旷皱了皱眉头,见那姑娘满脸期待欣喜,心中奇怪,但还是依言吩咐小金:“转圈。”
小金似乎炫耀一样,围着他的身子连转三圈,身形优美堪比流星蝴蝶。
阿玛曼贡的手僵在半空:“你……管这个……叫驭蛊?”
苏旷脸上一红,心道小金还会装死、吓人,但好像和这位蛊王说的“驭蛊”都稍稍有些不同。
阿玛曼贡长出口气:“这位朋友,你手里握的是天下众蛊之龙,原本世世代代随我家号令南疆,有‘神龙施蛊,万蛊朝天’的说法,不过现在看来,它和爹爹说的好像不大一样……这样罢,你若信得过我,就命它听我次话,我看看能否成事。”
她甜脆的南音里又带着真挚之意,令人无端信服。苏旷一来水性不佳,二来不通蛊术,本来就是心有余力不足,便将小金递了过去。阿玛曼贡伸手来接,小金却缠在苏旷指上不肯下来,苏旷虎着脸命令道:“去!”小金才委屈地跳到她手上,一动不动。
苏旷挠挠头,看了看阿玛曼贡,阿玛曼贡也不知如何是好,迟疑道:“你……吩咐它事我如你就是。”
苏旷点头,喝道:“听着,平时怎么对我,现在怎么待她——”
他话音未落,小金闪电般窜起,直没入阿玛曼贡领口,一头钻入她怀里,阿玛曼贡猝不及防,尖叫一声满脸通红。苏旷盯着她雪白的脖颈胸口,也不知是伸手去抓好,还是非礼勿动好,一时间也是满脸发烫,阿玛曼贡平生未曾有过这种羞辱,看苏旷眼珠乱动似笑非笑,一时气恼一掌掴了过去。
苏旷急闪间,阿玛曼贡的指尖划过他鼻梁,一阵酥酥软软的麻痒;左侧船板一沉,一股拳风袭来,他挥手扣住神唱脉门,侧目间这小伙子正怒目而视,苏旷恼道:“干什么!非要打架不可么?”
只是阿玛曼贡片刻未曾施术,湖面忽然动了起来,无数黑色身影伸手乱抓乱叫,好像水鬼索命一般,楼船之中也不住传来惨叫声,灯火去了一半,看上去像是七只怪兽,渐渐发疯。三人都是一愣,一起住手。
阿玛曼贡无奈:“这种蛊毒叫做乌月蛊,在南疆已经失传百年,一时半刻我也压它不住。苏公子,船上必有驭蛊之源,烦劳你带着神龙上船,有它傍身,任是什么蛊虫也伤不了你……只是你要小心,莫要伤了笑儿。”
苏旷点点头,阿玛曼贡又低头:“你……倒是让它出去啊!”
月色朦胧,虽然看不清阿玛曼贡脸上颜色,但可想而知,苏旷忍笑喝令:“色狼,滚出来!”
小金弹身而出,苏旷双足一点一跃,当空接了小金在手,凌波跃上船板,向当头迎客船飞驰而去,离开五十丈外,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很快就笑不下去了,湖水中也不知有多少躯体手舞足蹈,血腥气冲鼻,令人欲晕欲呕,细细一看,湖里死尸近半数都是一刀砍在自己身上想是知道中蛊解救无望,便就自寻了断。那些依旧“活着”的水鬼举着手臂,半截身子直直露出水面,它们似乎极其畏惧小金,但有什么力量推着他们向前择人而噬——它们在苏旷身边五尺方圆翻腾吼叫,一时无法下手,居然互相乱抓乱咬起来,只见手爪漆黑如炭,指甲到处血肉横飞,眼窝里都是黑漆漆一片,也不知是丢了眼珠子,还是连眼白都变成墨色。虽然明知它们不会傍身,苏旷手心还是微微冒汗,心道这下蛊之人真是该千刀万剐,丢进水里才是。
船上的帮众全都挤在甲板上,强弓硬弩一起招呼,将那些试图爬上船的昔日兄弟订在船壁上——六艘船都在惨叫格斗,只有迎宾船,死寂毫无声音。
苏旷双臂一展,向迎客船船头掠去。
江家父子和冯笑儿已经退到了墙角,围着他们的子仆役早已没有一个常人。船舱里除了沉沉的呼吸声就是骨骼咔咔作响,一阵风起,壁上画卷哗啦啦扬起,又重重摔回舱壁,江山谷脸色铁青,回手将画卷撕了下来,掷在地上——他已经受不了任何刺激。
苏旷闯进屋里,四下一望,见冯笑儿拦在江家父子身前,双臂抱胸,双目已是血红色,眸子幽光闪动又炽烈如地狱之火,那些中蛊之人虽都尽力伸手向她脸上抓去,但就是无法靠近一步。冯笑儿看见有人进来,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啊”了一声:“苏大哥,你……你怎么来的?”
苏旷恍然大悟:“你是月亮峰天眼尊者!”
月亮峰蛊王手下有三大尊者,天眼,神唱,妙笔,各具幻蛊之术,只是苏旷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天眼尊者居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小姑娘。
他低声道:“笑儿,我带着神龙,你要当心反噬,我慢慢过来,你慢慢收术,听见没有?”
冯笑儿点点头,道:“是……苏大哥,我稍顷把他们向外逼一逼,然后你立刻过来,带我们出去。”
二人彼此对望,一起点了点头。
眼下已是丑时,江面上阴风阵阵,初春的寒气吹在脊背上,苏旷忽然打了个寒战,他心头一惊,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他目光一转,不知怎的落到那幅画上,苏旷知道是江家船帮镇帮之宝《千里快哉风》。数年前请高手绘就,挂在迎宾船上迎客,画的是春江月夜,小舟独向苍茫。这画颇复盛名,据说月圆之夜,小舟风帆自鼓,能缓缓随波逐流,是以每月十五,江家船帮总会迎来不少远客,烹茶赏月观花把酒,图个宾主尽兴,也算是结交同道的一个法门。只是刚才画卷被江山谷掷在地上,半舒半卷,正看见月夜如漆,画上小舟风帆惨白如灵幡,似乎正被看不见的冷风缓缓推向无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