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一个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说,小孩,别怕,跟我学本事,我教你打人的本事,好不好?
福宝什么也没有说,他觉得再没有比所谓江湖更适合自己的地方,这里有最原始的公平——拳头。
两年之后,那个老鬼喝多了,拿出个小盒子向他炫耀,说这里有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只要他听话孝顺,将来一切都是他的,福宝想,不要将来了,就是现在吧,他杀了那个人,夺走了小盒子,从此浪迹天涯。
又过了两年,一个男人问他,要不要学更高深的功夫?想不想做一流高手?
当然想,他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资质很好,但是资质好和天下第一之间的距离是走路和飞翔的距离。
又过了一年,那个男人又问他,想不想回家?
福宝大惊失色,他知道杀手圈中是容不得父母家人的,许多想家的少年就是因为藏不住心思,连累爹娘被灭口,他跪下,求沙当家的开恩。沙当家的含笑不语,只对他说,你去杀一个人,从此之后,绝没有人再敢动你父母。
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更够本了,福宝没有再想什么——他只想手里的兵刃快一点,再快一点,快到没有人能战胜自己。
至于铁敖……借刀堂的当家,昔日的名捕,手下的冤魂怕是比一村人还要多,他能活这么大年纪已经不容易了。既然早晚要死,死在谁手里也没有太大关系吧?
——现在这老滑头想要干什么?他以为唤醒自己的童心就能保全性命?福宝抱着肩,冷笑。

铁敖指了指其中两个孩子:“哪个快?”

简直是侮辱智慧的问题,一个孩子明显快过另一个许多,少年懒得回答。

但是跑得慢的那个孩子急急助跑几步,凌空一跳,哈哈笑着倒在雪堆上——福宝僵立当场,半晌才道:“你,你为什么要点拨我?”

铁敖笑笑:“因为我老了。”他回过头,满头白发看上去比白雪更耀眼,带着长辈的慈祥:“江湖中人人知道,我最得意的徒弟是苏旷,福宝啊,你的根骨禀赋在他之上……”
少年嘴角抽动了一下:“我现在的名字叫做风雪原。”
“居然已经是风组的人,不简单。”铁敖宽厚点头:“好,风少侠,你知不知道,天赋这个东西没有你想的这么重要,你今年十四岁,唔……你最近一年进步的速度应该已经慢下来了,再过五年,必定再无长进,只能做一个挥剑很快,或许是天下出手最快的杀手,但也仅此而已。”他回过头,盯着少年的眼睛:“有些人只能一路跑下去,跑得再快,也有筋疲力尽的一天;有些人却知道怎么一边跑一边蓄积力量,一层层跃上去。风雪原,自从有江湖以来,从未有一个杀手能够成为武学大师,你知道为什么?”
少年脸色由阴转晴又由晴转阴:“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会放过你?” 铁敖悠悠长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等一等”,少年的面颊上泛起一丝红晕:“道理我明白,可是我慢不下来,风组慢下来就是死,我也知道要以天下为师,胸有丘壑,这一年来我——”
铁敖打断:“你连自我都容不下,还想容丘壑?你连眼前的老师都不敢请教,还想以天下为师?笑话。”
他向远方努努嘴:“你娘来了,去吧,好好孝顺孝顺她,这几年她过得不容易……我就在石疯子的窝棚里,这七天你随时可以来杀我,放心。”
这一回,少年并没有阻止,只是换上一副孩子气的笑容,向母亲和妹妹迎了过去……他太渴望一个可以指点自己武学的人,江湖是一个讲究师承的地方,自己摸索了许多年的一点顿悟,或许别的门派只要一行心诀就可以说清楚——他渴望力量,至于力量从哪儿来,根本不是重要的事情。
福宝决定到最后一日再下手,今天才是第二天。
积雪压在窝棚顶的油毡上,滴滴答答有融水落下,燕怒石随手掀起油毡整理,一边挪着压石一边道:“这破棚顶子该换了——”
他的手僵持在半空,摇了摇头,在这里好像已经住了不少日子了,可是直到现在才觉得这个破棚子不仅仅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是因为多了个小东西的缘故?还是因为铁敖?
铁敖却也点头:“门口的道也该垫一垫,来来去去总是一脚泥。” 二人对望一眼,想说的都是——伙计,你老了。
走江湖的汉子,不到老是不想有个家的。
小女孩已经爬起来,努力在地上跳啊跳,但是那条脏兮兮的红裤子显然已经小了一号,紧绷绷地吊在小腿上,铁敖快步过去:“囡囡乖,这衣裳咱们不要了,爷爷给你买新的,啊?”
小女孩死死护着袄子,眼里露出紧惕凶悍的光——只有那天铁敖捡她回来,才见到这样的眼神。
铁敖的手顿了顿,燕怒石正大步进来:“嗬呦,这衣服泡透脏水穿不得了,脱脱脱下来,咦?这巴掌大小东西还会害臊?”
女孩子死死把袄子抱在怀里,不让燕怒石夺走——衣服早就在血污泥水里泡得糟烂,这么一夺之下滋啦一声裂开,一管白玉般圆润的笛子落在地上。
燕怒石脸色剧变,背脊靠在墙壁上,整个人都在发抖,单手指着那管笛子:“这……这……你……啊——”
他扭头就要狂奔,铁敖拦腰抱住他,但内力全失哪里是石疯子对手,被远远摔在地上,只低声咳嗽:“石疯子你又发疯!”
“不是!不是!鬼——”石疯子满头满脸都是汗水,颤抖如筛糠,额头青筋暴起,眼里是无尽的恐惧。
小女孩紧紧握着笛子,铁敖看看老的,又看看小的,想起燕怒石提及“人骨法笛”这么个东西,试探问:“是……那个人的?”
“不可能的……不可能啊!”燕怒石软软地坐倒在地,指着小丫头:“你从哪里弄来的,谁叫你来找我的,说!”
铁敖心疼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你拿小丫头发什么疯。”其实他心里何尝不疑惑,认得燕怒石也有些日子了,虽然不算深交莫逆,但是以自己的了解,这老疯子连死都不怕,却怕这管笛子,必定是有什么心事才对。

燕怒石拎起罐烧酒,张口仰头就灌,大半坛子酒几乎都浇在头脸上,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坐下,似哭非哭:“是啊……我拿她发什么疯呢……”
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几乎已经成了他的噩梦,今天终于又见旧物,燕怒石想了很久,缓缓说开——
“老铁……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吧?那一天我们到了大雪山的石窝子里,那地方很大,几乎能跑马,山峰正好挡着风,倒是个修炼阴寒内力的风水宝地。我们一进去就被扔在地上,我瞧见地上已经钉死了镣铐,看来这真是蓄谋已久的事情。那两个尼波罗喇嘛把那女人架过来,那时候她已经长成人了,只是因为长得太快,皮肤都快被撑破,露出粉红的血丝来。两个人剥了她的衣裳,把她锁在地上,嘴里一阵阵念念有词,我自然听不懂,大概明白是辟邪一类的话。然后他们就拿出一柄这么长的小锯子,居然这么一板一眼地锯她的腿,左腿,他们锯得很慢很仔细,我们几个就在旁边听着那咯、吱、咯、吱的声音,自己的骨头也开始发酥……”
燕怒石双手比划出尺半距离,在半空来回“锯”着,微微闭上眼睛,听得铁敖也觉得膝盖阵阵发酸:“可是那个女人不喊疼也不叫,我看着她,她居然冲我做了个鬼脸啊,我浑身的寒毛就竖起来了。两个喇嘛锯下腿去,抱在一起大喊大叫,好像在庆祝什么,我们看着他们把骨头扔在锅里煮,把血肉筋脉都剔得干干净净,连骨髓都抽掉,然后一、二、三……在上面钻了三个小孔,风吹过的时候,有鬼叫一样的声音。年纪小的那个喇嘛迫不及待就想吹,年纪大的那个狠狠骂了他两句,他们弄成了那玩意儿,也不管我们了,扭头就走,我们五个活人都被捆着,心想难道就这么死在雪里?可是他们没走几步,年纪大的喇嘛也忍不住,吹了一声笛子,我一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刺耳的声音,好像一只爪子在冰面上抓一样,轰的一声,小道两边的积雪全落下来,三四十丈高的山,屋子一样大的雪块,就那么哗啦啦掉下来,像海潮的潮头一样——我从没有见过雪崩,看着又惊又怕又震撼,但是还好,我们这个石窝子并没有被大雪埋起来。两个喇嘛就这么死在大雪山里,我后来才知道,这个人骨法笛邪门得很,受刑者的怨念好像阴魂不散,要大法师驱邪之后才能用它……
“好在地上还有个小锯子,我们费了一天一夜的力气,才算把五个人身上的镣铐都锯开,四下看看,马背上还有干粮,那个女人也真可怕,她断了条腿,但是流血却不多,四处爬啊爬的,多亏她我们才找到一个隐秘的山洞,想必是两个喇嘛以前修行留下的地方,里面有好些风干牛羊肉,成袋子的糍粑,还有整袋青稞,居然还有点儿草料,老向导说,我们五个尽可能少吃,雪山封了,要等上大半年才能出去。当时我也没多想,心说他们四个合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怕什么。” 铁敖面色凝重,他几乎可以想见后面的惨剧,恐怕是粮食马肉吃完了,就轮到吃人。
燕怒石好像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几个不会功夫,被这么锁了十几天,才发现手脚血脉都坏死了,再加上惊怕,一个一个都病倒了,我们心里明白,他们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乱杀人,就任他们自生自灭,那女人倒是好养活,每天喝几口马血就能活着,而且还很精神,会傻笑,高兴起来还会单脚乱跳……可是一个晚上,还是出了事。”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丝兴奋又懊恼的神情:“那个女人真漂亮,真漂亮,可她疯疯癫癫,大小解也不避人,我们四个爷们啊,连那几个快死的都给她撩的难受……我最年轻,没病没灾又没什么事情可作,夜夜想着她那日被捆在地上剥光了挣扎的样子,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摸到她边上,没想到她伸手就搂住我脖子……老铁你是男人,你知道很奇怪,有时候人又冷又怕反而……”
铁敖笑了,饱暖思淫欲这句话未必是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在那个时候确实没几个能控制住自己:“你们好上了?难怪从未听说过你娶妻生子,关东七怪里就你不好女色。”
“屁。”燕怒石的声音变得奇怪,甚至有些窘迫:“那个什么三尸刹帝血毒真不是好玩意儿……一觉睡醒,老子那玩意儿……妈的给冻伤了,冻得刚刚的,回关东吃老参补了十几年才好。”

铁敖本来想同情一下,可是忍无可忍地捧腹大笑起来,他做足准备要听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但没想到故事是这样的。
“笑!再笑我宰了你!”燕怒石恼羞成怒起来:“那个女的倒是忽然对我好起来,唉,你不知道,她给我弄吃的,给我守夜的时候,我也觉得咱们跟夫妻似的,可是每天她去咬马脖子喝马血的时候,我就又寒碜起来……就这么过了四个月,五匹马,全吃完了,向导和马夫也死了,就那个通译年轻些,撑了下来,我开始发毛,心想这女的要是敢上来吸我的血,我就杀了她……可是……她,她爬过来比划比划地告诉我,她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