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什么样的恐惧和厌恶,第一次听说自己做了父亲的男人总是高兴的,燕怒石微微笑起来:“我的心思倒是一下子定了,老子是个爷们,既然她怀了我的种,说什么我都要把她带出去,那时候我们比划着约法三章,她不喝生血,我当她的男人,咱们出去,过一辈子。但是……只过了两个月不到,我睁眼起来,就看见那个通译倒在一边,脖子上老大一个窟窿,那女人满嘴都是血,还冲我做着鬼脸儿笑,对,就是那天锯腿的时候做的那种鬼脸,我跟你形容不上来,咱们正常人得用手,偏她就会——”
燕怒石的眼睛又一次直了,小女孩愉快地用两个食指扒开自己的眼皮,中指勾着鼻孔,小指勾着嘴角,咧着嘴一笑。
连铁敖也受不了,看着燕怒石见鬼一样的表情,他就知道,小姑娘的样子必然就是当年那个女人做出的鬼脸儿——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难道真的是女鬼附身,来找燕怒石?燕怒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这回彻底崩溃了,指着小女孩吼:“老子怕你不成?你有种来吃了我啊?老铁!老铁,你说……是你的话,你跑不跑?我宁可死在雪里也不能再和那个女人过下去,我……我……”
铁敖按住他肩头:“安静点,你杀了她?”
燕怒石几乎用尽全力:“不……是的……不……我撒腿就跑,她在我身后爬,一直爬,嘴里呜呜叫,噩梦一样,在雪里头我跑不快,她就一条腿偏偏还窜得特别快,一口就叼住我的脚腕子,流着眼泪哼哼——妈的,你瞪我干嘛,她是流着眼泪,可是那一口咬得特别重,简直快把我脚筋咬断了,我忍不住才推了她一把……我眼睁睁看着她滚进大裂缝,很快,雪就把她埋了……行了,小东西说话吧,你到底是人是鬼!”
小女孩抱着笛子,歪着头,似乎很费力地开口:“是人。”
燕怒石全都说出来,反而无所畏惧:“谁派你来的?”
“是冈日斯满爷爷教我的。”小女孩点头:“他叫我来跟你说后面的故事,阿妈她——”
燕怒石猛站起来:“你胡说,什么阿妈!不可能,你才多大!”
小女孩摇头:“阿妈她在雪里睡了十五年,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醒了过来,向外爬,爬了好久才爬出雪山,阿妈跟爷爷说我和她一起醒过来了,我在肚子里对她讲,要爬到有人的地方去,爷爷说阿妈爬了五个月,才爬到他们寺庙门口,爷爷说,他看见了一个白头发大肚子老妖怪,瘦得像个骷髅,对他拜啊拜的,过了好几天,爷爷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喇嘛们答应了阿妈,剖开她的肚子把我拿出来了,爷爷说阿妈已经死了一大半了,还对着我笑,扮鬼脸给我看,她想喂我吃一口奶,可又没有,她很急,她要死了,可是没什么留给我,就扯着爷爷的袖子,指着自己的另一条腿死掉了。爷爷知道她的意思,就做了这个,这个就是我阿妈,你听——”
小女孩把笛子凑在嘴边上,一阵柔和低沉的声音从笛孔传了出来,不大也不小,不高也不低,像是怕惊着孩子似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听了那个故事,好像真的是一个母亲在哄着孩子入睡,似乎小屋里的寒风也温柔起来,小女孩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笛子上:“别的喇嘛都不喜欢我,说我是妖怪,只有爷爷对我好,跟我说想阿妈就吹笛子,阿妈会在笛子里对我说话,我跑的时候,好像听见阿妈说,宝贝不要跑,小心摔倒了……我睡觉的时候,好像也听见阿妈说,宝贝不要怕,妈妈在身边……后来我越长越慢,爷爷说我胎里带着血毒,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有阿妈说过的一个人会治好我,那个人叫做爹爹,住在关东,爷爷他就带着我,到处找人打听,打听了好多年,没有钱,一路讨饭,我们走了好长时间,最后爷爷也走不动了,用小篮子驮着我爬,爬到江边上,他最后把我放在篮子里推进江里,说菩萨会保佑我,躺在地上对我笑,说不怕,阿妈和爷爷都在我身边……”
门外,一声抽泣抑制不住地响了起来——铁敖和燕怒石连忙回头看,见阿秀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张开双臂:“我……先生……饭做好了,我喊你们吃饭来着……可怜的孩子,我做你阿妈,我疼你——”
铁敖站起来:“阿秀姐,你要疼这孩子有的是功夫,走吧,我们去吃饭,让他们俩呆一会儿——石疯子啊,唉!”他拍了拍燕怒石的肩膀,声音也有细微哽咽。
小姑娘不依:“爷爷——”
石疯子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小兔崽子,你再敢喊他爷爷,我——”
他轻轻带上门,背后,一个男人的号啕大哭传了出来……
福宝站在门口几乎已经等得要杀人,他远远看见母亲和铁敖并肩走来,先是松了口气,又看见母亲双眼红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当下按捺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揪住铁敖领口,厉声道:“你跟我阿妈说什么了?”
阿秀急得去掰他手:“放开先生,福宝!先生什么也没跟我说啊,先生能跟我说什么。”
福宝哪里肯听:“不是你,不是你……我阿妈怎么会哭成这样?她出门的时候可是高高兴兴的,老东西我告诉你,你敢打我阿妈主意我让你死无全尸——”
“啪”的一个耳光,打得福宝愕然,阿秀姐脸一拉:“福宝!怎么和先生这么说话!”
“诶,阿秀姐,孩子多少年不回家,这不是担心你嘛,日后就好了——”铁敖整了整衣襟,压低声音对福宝道:“你大可放心,铁某人纵横江湖四十年,从未对老弱妇孺下过手。”
福宝摸了摸自己的脸,母亲下手很重,有点发烫。
阿秀姐准备的一桌子菜已经是尽力丰盛,但福宝看上去还是鼻子发酸,他衣袋里就是成封的银子,却又不敢掏出来,怕吓坏了母亲。二毛将筷子一双双揩得干干净净摆好,甜甜地喊:“哥——明天咱大就回来了,阿妈说我们再好好摆一桌子菜,把石叔叔和小妹妹都接来,热闹热闹,哎呀哥——”
福宝把妹妹抱在膝上:“二毛乖,以后啊,谁要是再敢欺负你,哥就宰了他。”
阿秀看着儿子,她已经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了,把手里的菜碗重重一放:“福宝,你这些年到底都在干什么?”
福宝嗫嚅:“我……在洛阳做学徒……”
阿秀脸色稍稍温和:“跟自家人也不说实话?福宝,以前不管怎么样,不怪你,回了家就好好过日子,但你记着——咱不能拿不该拿的钱,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儿,明白吗?”
福宝低头,离家太久了,都忘了那个听话聪明的小福宝是什么样儿的,他想了想,半试探地说:“阿妈,当时抢我走的那个人,要带我入江湖。”
阿秀一愣:“那是什么地方?”
铁敖赶紧打岔:“哦,江湖我也去过,离洛阳挺近的。”
福宝狠狠剜了他一眼:“阿妈,江湖……那地方人靠拳头说话,谁刀子硬谁是老大。”
二毛插嘴:“那衙门不管?”
福宝摇头:“拳头够硬,谁也管不了你。”
阿秀摇头:“那他们爹妈也不管?”
福宝“嗯”了一声:“没人管,都是没爹没妈的人,日子久了,谁也不记得还有过家。”
阿秀不信,舀汤放在铁敖面前:“那不得成畜生了?”
铁敖和福宝的脸色一起变得很难看,铁敖实在忍不住要为江湖正名,讷讷:“阿秀姐,那个地方我去过,也不象福宝说的,还是有好人的……这个这个,那些好人一村一村地走着帮人哪,一辈子都在干这个。”
“我说也是。”阿秀盛了第二碗热汤放在福宝面前:“那个地方挺奇怪的,福宝,你没去吧?”
“没……”福宝有点心虚:“其实阿妈,那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你看王四爷爷还不是仗着有钱儿子多欺负人,要是咱们有钱了,又有本事,不是日子过得更好——”
阿秀往他碗里夹肉:“呦,欺负人就是本事啦?山里狼吃人,你敬重它不?驴子劲儿比你大,它了不起吗?靠拳头说话,那你大当时为什么要你读书啊?福宝你要学施先生,他给多少人瞧病啊,一村人都佩服,要帮人,这才叫长本事哪。吃,多吃——”
福宝心里这个委屈啊,“施先生”杀人如麻的时候那是没给你瞧见,内力尽失了倒是成了老好人,他看着铁敖低头微笑忍不住火往上冲:“阿妈,江湖规矩你不知道。”
“你说什么?你还是去了那个地方是不是?施先生,在洛阳哪边?我非要报官不可!”阿秀姐脸色开始不好看:“福宝,我管你江湖人还是河沟人,我只知道做人都是一个规矩,要孝敬父母尊老重贤知恩图报,要不那就是畜生!你还想顶嘴?妖魔鬼怪还想还想修炼成人呢,是它本事不够大?是因为人才有家,有规矩 ——行了行了回来就好,这话千万别在你大面前说,小心他打你。”
福宝被训得面如土色,他寻思没有带剑回家还是对的,他从没有挨过阿妈骂,他小时候被夸赞,做杀手的时候只有教训,点拨和命令,没想到一回村,先是被铁敖刻薄又是被自己母亲叱骂,偏偏铁敖还在笑眯眯说什么“阿秀姐真是教子有方,其实江湖和咱们村一样的,都有规矩,都得好好做人”——跟真的似的,难不成借刀堂不是他一手创下的?母亲连连点头,越说越热络,一回头:“福宝,给先生磕头,以后先生就是你师父,你要听话。”
福宝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阿妈!”
江湖确实有规矩的,天字第一条就是事师如父,逆师叛门必为天下所不容。
铁敖也不打圆场,慢慢说:“福宝,我没几天活头了,做你几天师父,也能教你些玩意儿。”
福宝缓缓点头,他一咬牙双膝跪倒:“好,即使施先生只做福宝七日之师,也是我的大幸。”
铁敖伸手扶他,二人目中皆有深意,隐隐达成默契。
阿秀哪里明白他们话中机峰,笑得合不拢嘴:“好,好,福宝能有先生这样的老师,我死也闭眼了。”
铁敖闭目一叹:“阿秀姐,你给我装碗热汤,我记挂那孩子,还是要去看看。”
福宝迟疑:“阿妈……我和,和师父一起去看看吧。”
“石疯子——啊呀!”铁敖一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扭头狂奔了出去。
暗色的血渍蜿蜒在泥土上,看上去毒蛇一样扭曲,消失在长江之畔——小姑娘倒在地上,身上裹了条棉被,睡得安详甜美,旁边木桌上只留了一页血书——误会在前,失手在后,愧为人夫人父,小女寒毒已解,根骨禀赋不下王家小儿,还望铁兄不嫌顽劣收为门徒。就此别过。怒石。
铁敖顿足,冲过去摸了摸女孩儿的胸膛,心跳平稳有力,身上已经回温,想是燕怒石为她推宫换血,又耗尽内力打通了经脉,但自己羞愧难当自行了断。小姑娘就闭目瑟缩着,死死抱着骨笛,好像要竭力躲开这寒夜冰雪,恨不能缩进墙缝里去。
“睡吧,好孩子,一觉睡醒,明天什么都好了,爷爷在这儿,爷爷在这儿……”铁敖将那小身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被血污纠结的长发,苦笑:“算喽,辈分全乱了,做你师父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