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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一愣,他原存了些报复的心思,可被花花绿绿的票子迷住了。心里的鸟气出来了,就顺了。他顺势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也就走了。庆姑端了茶出来,放到桌上,嗫嚅着招呼:“你――要不要喝杯茶?”藤田智也又是躬身,他说:“学生,不敢。”他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江江突然冲他挥挥手,叫:“拜拜!”藤田智也回了头,他进来到出去,一直无甚表情,整个人是木的,这时面色柔和下来,对着江江笑了一笑。归云追了出去,叫:“藤田先生请留步。”藤田智也站住。“你,应该知道雁飞的事情了吧?”藤田智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就站着,整个人还是木的。归云朝他鞠了一躬:“雁飞的尸首,还没有入土。”他似乎站了很久,归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夜了,天空也困倦了,星星都被模糊的月光模糊了。每个人的面目都带着薄薄的、不可名状的悲凄。他说:“我知道了。”归云的人事,只能尽到这里。她的无能为力在这个乱世之中被扩大,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把握住什么。所有她近身的,都在离开她而去。卓阳,如今也像断了线的风筝,渐渐无了音讯。她是放心的,又是担心的。怕他的信来,被这里四伏的人们窥探到卓家的秘密。她又盼着他的信来,时时刻刻挂着他的安危。家国飘零,就是如此。每个人都被九蒸九焙,内外煎熬,被迫受着“良民”的待遇。支撑着,等待黎明。又不知道黎明还有多久才会来。淡井村附近撤了洋宪兵,日本人又不太愿意打理,就给了“义务警察”去管。“义务警察”往巡捕房领了袖章,别在臂上,就威风了。他们不管秩序,只管收益。好好的淡井村原本是临街整齐的两排铺面,如今多了破破烂烂的摊棚,把马路挤得水泄不通。都是逃难来的穷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竹茅雨棚,借着原本搭建好的铺子,在外面又搭了一层,起早贪黑,凭了自己一双手找活口。“老范饭庄”外面多了两层小铺子。一家是卖炒米花的,摆个摇炉,整天“轰隆轰隆”的声音听着像爆破。上海大街小巷时时会有爆破案发生,多了,大伙也就习以为常了。
习惯忍耐,三年四载地下来,百忍成了精,不知道是中国的人习惯还是劣性。
还有一家是卖烘鱿鱼的,将鱿鱼在煤饼上烘得干了,脆脆的,每条鱿鱼都有一样的纹理。就像这里拥挤忍耐的人,忍得久了,面目都是一样的。藏了活的希望,只余一双死灰的眼。
甜咸霸道的香,浓郁到中人欲呕。小孩子是不管的,江江喜欢鱿鱼干和炒米花,裴向阳就用零花钱买了给她。她大了些,会走路了,一手一把吃食,在店里“嘎崩嘎崩”吃的欢。庆姑看见了,不免抓了她的手,把吃的都没收,还怪道:“腻腥的东西,吃了就不怕得了病!”
江江馋,骂归被骂了,但还是忍不住要去吃。庆姑心里更抱怨,对归云说:“只见收钱,都不见有人管管。”归云道:“都是为了活命,算了罢!”归凤就从灶庇间里拿出了松花团,是老范从闸北的黑市倒来的面粉新近做好的,原本预备着售给周围小洋房的客人。庆姑看见归凤一口一口喂了江江吃了,又摇头叹气:“真是作孽哦!”江江吃得欢,笑嘻嘻地说:“还是豆沙馅哒!”裴向阳在旁边看着,咽了咽口水,归云马上就拿了一个递给裴向阳:“别饿着!”裴向阳正在长身体,也是馋痨的,握在手心里猛吃了两口。大人们也聚在一处用午餐了,归凤端了菜泡饭出来。清汤挂水的,里面只有菜沫子、豆干子和胡萝卜丁子,干净透底,是稀的。老范同媳妇一起备了碗瓢,筷子是用不到了的。
裴向阳看一阵,松花团吃不下去了。他走到归云身后,说:“妈妈,我以后不吃这个了!”手里握了半只松花团。归云怜爱他,摸摸他的头,还是将松花团塞进他的嘴里。“小孩子长身体,要多吃一点。”忽然江江一阵欢呼,有人走进店来,手里拎了一只纸盒子,是凯司令的奶油蛋糕。
归云忙站起来。“打搅了!”藤田智也朝她颔首。老范也站起来了:“阳春面是哇?稍等稍等!”归云倒了茶过来,藤田智也品了口,微笑:“是黄山毛峰?当年老师留下的?”
“也只有妈妈和藤田先生才喝得出这个茶,咱们都不太品的出的。”归云说,想,其实还有一个人应该品的出。藤田智也说:“以前老师更崇尚功夫茶,只是我对乌龙不够偏好。”想,他喝过最好喝的功夫茶,已经是那个夜里朦胧的记忆了。他将奶油蛋糕推到江江的面前。江江说:“我不是今朝过生日。”“没有说过奶油蛋糕一定要过生日的时候吃的。”江江就拉拉归云的衣角,归云把她抱起来,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江江把奶油蛋糕也抱了起来,巴巴地要下来,找了做功课的裴向阳,说:“阿拉今晚给奶奶带好吃的,你只许吃一小块,我也只吃一小块。其他都要给奶奶吃,奶奶身体不好,爸爸这几天要来信的,奶奶一定高兴。我们要在回信里跟爸爸讲我们吃了奶油蛋糕。”
女孩子有一副伶俐的口齿,絮絮说着,兴奋着,裴向阳拉了她的小手,两个孩子都走远了。
藤田智也怅怅地听着,深深吁着气。面上来了,用熬了久的骨头汤吊的,一锅又一锅,煎熬到底,也就香了。多么艰难?藤田智也沉浸在这种复杂的艰难的芳香之中。这是他一直想要纪念的味道,像当年娘做出来的。因为纪念,他来吃了两三年,因为可以陷在一片鲜香的回忆里。他想,他再也找不到可以分享回忆的人了。归云说:“这几年,由您费心了。”这几年,他也找不到自己的心了。当年回到日本,也找到了妹妹,但那只是妹妹的尸首。他有一个贞烈的妹妹,为了纯洁的爱情宁死不屈。大娘疯了,他将大娘安置在长崎的疗养院。伯父的电报也到了,他必须回来。
可是回来,他更孤独。原来当那个人真正不在了,他才发现心中被凿空了一个窟窿,空荡荡。他的秘密,全部都交给她。他的秘密就是他的魂,她带着他的秘密走了,他的魂也不见了。他的心事无从寄托。归云说:“你送的粮食都够用。我们很感谢。”藤田智也吃完面,站起来,他说:“不用谢我。”又说,“北边的一份画报有个有点名气的摄影师,署名‘云阳’,拍的照片很有名,大多是现场第一手资料。”归云愣住,泪水迅速将感情吞没。“云阳”,会不会是他?用她的名字做他的姓?归云似哭或者似笑,坐在窗前,遥望一轮红日,看它渐渐西斜,它的亮,遍洒她的身。
泪,不过是在眼眶里打个转,她逼退了泪,又起身。她想起她的责任。老范准备去工厂督工,归云叫住了老范:“下午这几处的款子得交了。”
手里一项一项的,“义务警察”的、流氓的、巡捕房的、商务处的等等,一层层盘剥,公的私的,都是在不太平的年月里求太平。她掂量好了,世道是艰难的,一点关系一点关系去攀,让她的家平安,让她的朋友平安。归云拿了一封信出来,再道:“再等一等,把这封信一道寄走罢?”老范道:“都这么多年了,就怕蒙娜小姐她家里人都收不到。”归云叹了口气:“她哥哥是个有门路的,只要有消息,一定有法子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