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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陷的朋友,也是责任。卓太太用英文写了信,按照蒙娜美国家乡的地址寄了一封又一封。这样混乱的世界,等了一年、两年,总是没有回信。信途也是坎坷的。归云想,难怪她也收不到卓阳的信了。这些信带着希望,漂浮在路途中,因为乱世,信的本身也就没有保障了。只有一封一封,广撒渔网,总是能成的。她默念:卓阳,你的信什么时候到?恐怕需要风停了,树静了,才会把断了线的风筝再续上。门响了,又有客人光临,归云出来迎客。前门没有客,那就是后门雅间那边的。
那里曾给展风向抒磊做过中转的站,如今也给旁的人做。这回也有人受伤了,伤在手臂上。归云在地板上凿了个洞,里头放了伤药、纱布、医用剪刀等。平时上面盖了塑料地毯,缀着暗花的,看着是时髦的布置。其实顶有用。陈墨这回亲自来了,熟练地从地洞里拿了伤药、纱布出来给伤者包扎。这样的家庭中转站在全上海他们有好十几家,备着为行动做后备的,也好掩护。都是值得信赖的人,大多受了他的恩惠的。这家也是,受过他的恩惠。只是有些恩惠他都办不到。归云待他给伤者包扎好伤口,拿了点心进来。她从不问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只是今天的陈墨眉宇之间不掩遗憾。陈墨同受伤的同伴说:“姓张的确实难办。”归云听懂了,果真是难办的人,要陈墨亲自动手。陈墨接过归云的点心,又顺手拿了大洋出来,归云推过去。“陈组长,您这样做就不好了。”陈墨笑道:“卓太太同卓阳一个样。”他又摇摇头,“别同我计较这些。我都没能把你求的事办妥。”归云神色一黯,心头酸痛难当。“该是做三周年了吧!当日本已查探出来了,可最后去找却又没找到。我也觉着奇怪。日本人应该不会对尸首做这样的处理。”归云还是将大洋推了回去。她说:“陈组长对雁飞这样费心,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陈墨摇摇头,长叹:“这样的奇女子,是真的少见的。”伤员的伤口处理好了,陈墨扶着谨慎地走了,大洋还是留下了。过了几日,报纸上刊出了“达人张先生遇害”的讣告,说是张府的司机因不满薪水才动了杀手。原本威风八面的海上达人,死状恐怖。归云叹口气,收了报纸,回到灶庇间同娘姨一起煮饭。放了咸肉沫子、切碎的青菜,量是少的,但已将米饭调香了。一碗一碗盛出来。太阳落山了,饭庄门外聚了些苦哈哈的苦力工,同当年小云的爹干同样的苦力活儿的,他们席地坐了,一人捧一碗咸肉菜饭。头顶还有一点阳光,西下前最后的温暖。等下天黑了,他们有的还有个夜间班要做,有的赶紧回用一担米租的通铺,替下睡个下午觉的“同被”。真的是“同被”,一个床铺两人交替用,就成了“被窝不冷”。归云同娘姨收了碗筷,洗好摆好,夜里生意不会那么好了,上了七点就要宵禁的,不给用电。幸亏有个小厂子接点粗加工的活儿,也前后打点了筱秋月同粤雅楼老板,故顺遂了点。
她无奈地坐在夕阳西下的窗前,五斗米折腰,不过是为生活。归云记得这样夕阳西下的情景,她同卓阳在蒙娜的客房里。他存着心,开着玩笑逗她说话。半蓝半红的天空,她的生命因此多了些色彩。她从怀里拿出了他最后的信,斜阳些末的光,照着他的字。读了千百遍的,他在目睹死亡的痛。那之后,他就无了音讯。归云铺开了信纸,按着那上面开始写。“母亲大人亲鉴:”太阳光却是冷的,要下山了,归云不知何时能暖。她写好了,拿了刻好的红章同邮票,捏着,狠狠地。她说:“卓阳,我只包庇你这几回,你不能次次都靠我撑着。”归凤将外面的门都闭了,甩了帘子进来。窗外的协管穿过弄堂,手里摇着铃,提醒要断电了。归云将手里的东西收妥,归凤默默在阴影里坐了一阵。突然站起来,半黑半明之间,使了个眼风,摆了个兰花指。她的水杏眼,她的小蛮腰,她的桃腮脸,又活了。归云掌不住笑了,她踱了方步过去。“娘子――”她的手过来,她的手过去。相扶相携。寂寂的弄堂里,响着野猫的呼哨,“呜哦――”又长又凄冷,是扭转的调子。
归凤说:“好久没有唱了。”归云说:“你还是唱得那样好。”“再好――也没有用了。”归凤把那报纸展开,在中缝处,归云就着初升的月光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广告,是筱秋月的越剧电影上档,叫什么名儿是看不清的。归凤趴在灶台上,无声地抽泣。天还是冷的,西北风无孔不入地钻进来。这里是一片冰冷的。归云握着归凤的手取暖。“你怨我罢!”归凤在黑暗里拼命摇头:“我哭一阵子就罢了。”她又笑了,“展风的信来了,他挺得意的,说他们的孙将军坑杀了几千个日本兵,现在日本兵看到他们的队伍就吓得扭头跑!”
两人都笑了,捷报也是无孔不入地传了来。毕竟有块地方是可以暖一下的。
终曲 诀别诗?许你来生
电车踽踽地开过大马路,留下长长的一串痕迹,是路轨,像两条持久而绵长的伤痕,划在上海这张脂粉芙蓉面上。铃声脆,但急促,匆匆地上客,也匆匆地下客。售票师傅依然在叫:“轧一轧,往里走走,橡皮车子轧不坏的。”车厢就像沙丁鱼罐头,装满了认命的鱼,不过一站一站履行他们既定的人生。人生也会路过很多风景线,戏院、百货公司、舞厅、饭店,五光十色的每一站。关在车里的人看得都眼馋的,可惜不能下去。人生就像按部就班的电车滑过路规,默默流淌在马路和弄堂里。突然就出轨了,四处响了警报,“乌拉乌拉”的,从这头到那头,像古时传递的烽火,其实作用是一样的。归云跟着人群奔跑,街边的店“哗啦啦”拉起了铁栅栏,电车也像定格的人生,停在路中央。车里车外的人们都蹲着,抱着头。“呜呜呜”地,天空的高处有东西飞来,胆子大些的就抬头看了。好几架呢!秩序整齐划一,在天空盘旋,忽而低了,有人看清楚,叫:“哎!不是灰蝙蝠呢!”于是大伙都半疑着,一个两个站起来,也敢抬头看了。归云抬起头,那几架战斗机不是日本轰炸机的颜色,时高时低的,似就是要地上的人们看清楚。它们像鸽子,还飞出了队形。“是飞虎队吧?”“不是日本人呢!”归云又仰头看了会,她看出门道了,远远的,战斗机往龙华的方向飞去了。
巡捕来拉了带子,红色的警戒线,还鸣笛。“龙华机场戒严。”众人被阻了道,但不急不躁,个个快跑离开。电车却没有转弯的铁轨,进退不得,售票师傅只好同司机商量了,把车门一开,上面憋气的人们“呼啦啦”全部下来了。售票师傅斜靠在车门前剔牙,一边同司机说:“今朝龙华站是开不进去了,又能少上一个钟点。”归云望望手里提的法式面包和炼乳,想,真糟糕,好容易挨着今天得了准去给蒙娜送食品,却又碰到这样的事。蒙娜的集中营里有人得了疟疾,缺少药物,只能靠食物增加抵抗力。国际红十字会与日方拼了命的交涉,终于能获准送些药物去,一些难友的亲朋,也能送些食物去了。归云只好无奈地提着满兜兜的食品往回走。隔了两个月,又有了新讯息,龙华的戒严撤了,归云这回踩了自行车去,防着上回电车被阻的事。偏僻简陋的亭子间,国际难友一个轮着一个出来见亲友,每人只得五分钟。归云手里的东西被日本兵再三检查了,并交了探视费,才等到了蒙娜出来。蒙娜要同她拥抱,被日本兵用长长的刺刀隔开。她们隔着一柄刀,寒光之下,也能微笑。蒙娜说:“不久以后,我就可以谢你了。”归云摇头:“你受苦了!”她看着这个金发女郎,苦难没有让她的美丽减色,金色的发依然自由地、张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