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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想,他得对不住展风了,他不是用这个东西保命的。日本人的阅兵式,从十一月开始,连着进行了一个月,南京路、爱多亚路、霞飞路、迈尔西爱路,昔日的繁华,变成了肃杀,一处一处沦陷。洋旗收尽了,太阳旗在上海市政大楼的上空张牙舞爪。也有抵抗的人,在日本人阅兵的时候抗议,从南京路新世界的楼顶跃下。他跃下的时候叫:“中华民族万岁!”人如鸿雁,飘然坠地。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但国已破,家已亡,孑然一身的,只有绝望。
陆明看到报纸上的报导,想,他也是同样绝望的。他拿好了枪,也拿好了手榴弹。
国已破,小蝶已亡,他身残,志也不能坚。陆明趁着归云和老范不注意,往爱多亚路上去看日本人换岗。英格兰人正哭丧着脸将手里的枪交给了日本人,还得听着训。过路的中国人被勒令立正,战战兢兢地在旁注视着这一切。日本宪兵得意地肆意地拍打英格兰人的脑袋。陆明看准了,他不会静止在这里,他已经看清楚了带头的是个有军衔的日本兵。好,就是他了。
他猛拨开人群,持了枪就放一弹。先前还耀武扬威的日本兵“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其他人炸开了锅,日本兵一看,竟是个独臂的,又是怕又是恨,合围上来。
陆明拉了手榴弹的线,他又看准了,这边五六个,人多,他得值回票价。人冲过去,身上已挨了几颗子弹,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已经失去了痛的感觉,只想着小蝶。化成了灰,也要在一起。他扑了过去,一团火光,真的顷刻间就化了灰。暮色沉沉,爱多亚路的地面上一片狼藉。地是惨白的,中心一个红,也像膏药旗。日本人灰头土脸收拾地面,将中心那点红灭去。他们决定要多做军事演习,他们没有想到中国平民也有这样与“武士道”相似的俱焚精神。但中国人又多了几段痛。卓家的门楣上,那太阳旗就像是白幡。归云归凤又是奔波,合葬了陆明和小蝶。残缺了的家,在乱世里飘荡。活下去的人,还得受无尽的折磨。庆姑受不住连日的刺激,最先病倒了,卓太太的慢性喘嗽病也犯了。归云同归凤不得不分工,一个努力赚钱养家,一个在家里努力照看病患。但是风不止,小营生也犯到了大麻烦。日伪当局搞了“米粮统制”,老范领来了米证,大半夜就拿了麻袋去轧户口米。归云见他一个人不够用,也跟着去了。可米店前人山人海,人人僵着面,被风吹得干了,成了枯燥的草,仰望生机。但米店总不开门,待日头高了,终于开了,草们瞬间就活了,成了一窝的蜂。生存多可贵,要争要抢,还要自杀自灭。来协管的是日本宪兵瞧着直乐,火上浇油,拿起大竹竿子冲人群扫过去,立刻有人被绊倒,遭了身后的人的践踏。归云被挤出人群,避开不及,胃部被竹竿狠狠捅了一下,眼泪差点就流出来,直疼到心头。老范大急,将她护在身后。两人千辛万苦,衣冠都被扯乱了才按制买回了五斤的米,归云才晓得当初杜班主不让她上街抢购米粮是多么袒护着她。又是暗自伤心了一阵。老范说:“照这样,粮油都要配给了,对咱们的店大大不利。”归云点头,她是明白的。老范说:“那些领了日本人的证的饭店,还能经营妥当。”归云也是明白的。老范再说:“无论如何,咱们要好好熬过这个坎子。”归云开了口:“咱们就花人工接他们的生意吧!不能让这家败落。”两人先去了饭庄,将东西放妥了,归云整理了衣服头发再赶回家。才到霞飞坊的弄口,就一眼瞧见停在坊门边的巡捕车。心头又突突乱跳,有邻居走了出来,她忙上去问:“怎么了?”
邻居惨淡地笑:“在查户口本。要发良民证。”归云心里一急,疾步往坊门冲,弄堂里有人家养狗,此时正“汪汪”乱吠,主人喝止不住,却不见邻居探头出来张望。各家的门都闭得紧紧的,严密守护住里面的人。只有一间石库门的门是洞开的。归云心里“咯噔”一下,她快跑几步,又强迫自己慢下步子,小心地,谨慎地接近那里。
天井里赫然站立了几个黑衣似乌鸦的巡捕,手里有警棍,秉棍而立。有人说话如隼唳,嗡嗡嗡嗡,迫人心烦又心惊。归云发现一句都听不懂,但一边有沪语翻译。“真只有这几口人?”“这不都在这里吗?只有媳妇去买东西了。”大亮的电灯白炽光下,卓太太分明还病着,但是端凝地坐在客堂间中央。庆姑抱了江江,归凤搂着裴向阳都站在她身后。他们的身后是卓汉书的遗像,遗像下是那五字遗作。白纸黑字,磊落分明。她的目光澄澈,同样磊落分明。得体的翠锦宽袖棉旗袍,端丽的盘髻,优雅地将右手肘搁在桌上。她似看着所有人,又似目光高过所有人。居高临下站她对面的带着隼唳相的日本兵,竟像矮了几分。她的声音依然温柔,说:“孩子还要睡觉呢!”翻译的人睨着眼,喝:“这是例行公事。”归云这才看到满室狼藉,桌椅杂乱,书籍饰物林落四处。只有卓汉书的遗像和遗作端正在那里。
翻译又问:“你家公子呢?”卓太太的声音变得严厉而含蓄了:“卓家门风森严,历代专心治学,不容这肄业的不肖子在上海无所事事耽误学业,该收他的骨头决不容情。”翻译身旁的日本兵正猫着腰看卓家的摆设,竟也是个识货的,他伸手拍拍翻译的肩,指了指卓汉书遗像下的字。翻译一呼手,唤来两个伪军巡捕,“拿回去充公。”卓太太霍然站起来:“这是先夫遗物。”庆姑也忙道:“自家写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谁知那翻译反手一推,将卓太太推落坐到椅子上。庆姑怀里的江江忽然就说了话:“打人,是坏人!”翻译回头看看,身后那个日本兵倒是瞧着好笑,看他一个中国人被一个中国幼儿奚落。他成了被人取笑的狗,恼羞成怒了,冲过去就要打江江,庆姑连忙往后避,裴向阳一个箭步冲过来,拦住他。归凤慌忙道:“先生,小孩子不懂事,给您赔罪了。”他气恼发狠,立刻喝令伪军巡捕去拆卓汉书的字帖。归云这时候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她扑过去,挡在字帖前,就叫:“这是先父遗作,请尊重亡者。”恼怒的巡捕哪里管她,将她往旁边一推,她踉跄倒底,还没站稳,就被急于求功的巡捕用枪靶子在腹部捶了几下。卓太太、庆姑、归凤、裴向阳都大急,赶着过来扶她。一众人蹲着,愤怒地瞪着那群人,他们已经将卓汉书的字帖扯了下来。翻译谄媚地笑着,双手奉给身后的日本兵。日本兵眼里露出欣赏的意思,这时候,他身后有个人轻轻走了进来。巡捕们闪开了一条道,日本兵也转身,有些意外,但是还是朝那人立正行了个军礼。那人走近了,先将卓太太扶了起来,鞠了一躬,道:“师母,您受惊了。”
日本兵受惊了,归云等也怔住了。藤田智也转身严厉地朝日本兵“噼噼啪啪”说了大堆的日本话,日本兵渐渐恐惧了,立刻立正,将手里的字帖亲自又挂回了卓汉书的遗像之下。翻译也恐惧了,他听懂了,这是个更大的头,他正责备他们的办事不利,又是同这户人家有些交情的,他怕要糟,也立刻低头认了错。藤田智也训斥完了,转头对卓太太说:“师母,请您放心。”卓太太是心惊,可听他这样说,又心安了,她点点头:“谢谢你了。”藤田智也立正躬身,他不敢当。巡捕三三两两撤了,没了进门的气势。翻译一脸的郁卒,似无处可发泄。归云瞧见了,顾不得还疼痛的身体,站起来拿了两张钞票就暗暗塞进了翻译的手里。她小声说:“多有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