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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也好。她足够小,不用向这些人低头,鞠躬。归云和卓太太相互扶持地走回霞飞坊。夜晚的马路进行了另一轮戒严,各家商户医馆学校被挨家挨户通知挂旗,躬身。刺刀和长枪指着手无寸铁仓皇失措的人们,逼迫他们屈节。最后一道防线,也崩溃了。她们回到了家,归凤慌张地过来开门,眼里蓄满了泪水。一见归云,她的泪就流了下来。
她说:“谢小姐,不好了。”归云从脚底开始凉,一直到心头,她茫然地问:“什么叫不好了?”归凤抱住她:“下午霞飞路发生枪战,死了几个日本人。谢小姐家的娘姨来过了――”
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听在归云的耳朵里,如鸣锣响钹,整个脑仁儿都在鼓鼓地痛。卓太太怀里的江江醒了,嘴一歪,又哭了,她忙不迭哄着,也看着归凤。庆姑流着泪冲了出来。“归云,谢小姐,她去了。我遣陆明去打听了,死了几个日本人,还死了一个百乐门的舞女。”
归云僵住,人恍惚了,一切声音都成了耳中的噪音。世间这样嘈杂。她去了!她去了!她去了!她身体上最亲密的一处被血淋淋地剥离。泪先流下来,她扶着墙,人不能倒下去。她说:“她说过要回来的。”江江的哭声像一柄钝刀,在她的心尖上来回磨,一点点血下来,是凌迟的痛。
归云慢慢蹲下,抱住了膝盖,埋头。如孩提时代。她叫:“小姐姐,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啜泣悲鸣交汇,成了夜的序曲,是开始也是完结。庆姑说:“她竟会选这样一条路,我怎么都想不到!”卓太太抱住泪流不止的归云,归云又抱住哭得睡过去的江江。三人成一条影,还是孤寂。
这夜,要怎么过?陆明搬来了火盆,归凤买了纸箔来,裴向阳跟着归凤烧了火,小小孩子一直忍着泪。
陆明说:“听说尸首给了日本人。”江江在归云怀里翻了身子,归云的泪落在她的衣领子上,她用手一抹,擦干净了。归云站起来:“我不能把小雁给他们。”大家抬起头来看她,她脸上的泪痕在努力干,只是痕迹还是这样深。她说:“小雁说过,她死了,就把骨灰朝黄浦江一洒。”她的泪痕干不了,泪又出来了,“我得为她办到。”归云下了决心,也有死心。心里的这一刀,受得狠了,她以为会支撑不了。可是抬头看明月,又像是回到滚地龙,小雁抱着小云,她们向往的美好。她本以为一切都会美好。但是,一切都等不到了。归云不能等,她孤身上路,一身孤勇,沿着林荫道走,林荫道两边的梧桐在风里惊得瑟瑟颤栗。路边的店铺,膏药旗“呼咧咧”地飘动,给千疮百孔的世界打上寒冷的补丁。
她去的是大世界,这里的繁华也萧条,门上也插了膏药旗。这里实行宵禁了,静默在黑夜里,原来曾经热闹过后的消寂更冷清惨淡。归云持着摔进万丈深渊的心,寻了边角的门房,去小心敲了闸门。门房开了一道缝,有人探出头来。“我找陈墨先生。”“没有这个人。”那人咕哝着就要关门,归云立刻将几张法币塞进她的手里,“烦请通传,我是卓阳的太太。”她一着急,眼圈又红。那人惊了一下,又看清手里花花绿绿的票子。他说:“你先回去吧!”归云无奈,抹了眼泪回头,绝处逢不了生,天地都惘然。她走了几步,身后的门房叫了:“唉,回来。”他说,“你留张字条。”递出一张纸条,像是给归云的救命稻草,此刻并救不得命了。归云接过来,也接了笔,几番触纸,写不下去。
风更紧,也在逼迫她。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也许风也亦然。她写下了自己的请求。递回了纸和笔,手里心里都落空。归云迎着黑暗,走回来路,可又不是来路。她是记得这一条一条的路。当年年纪幼小,又病着,在雁飞的肩头,走过一条一条的路。黑魆魆的,漫无尽头。雁飞背着她,往黑暗的深处走。她说:“小云,别睡,别睡,走过去天亮了就好了。”
她半梦半醒,很长久的时候记不住她当夜说的那阵阵话,可是那阵阵话又是藏在了心底的,这时候冒了出来,犹在耳畔。“小云小云,走过去天亮了就好了。”她问:“小雁小雁,天什么时候会亮?”这一路过去,过了南京路,就是外滩。黄浦江在月光之下,静静流淌,江堤清冷,万物都静定了。无光,是因为宵禁,归云的心里也无了光。她迎着江风,流了一夜的泪。回到家中,几成了冰人儿。老人和孩子都入睡,为雁飞的牌位守灵的是归凤和陆明。
归凤没有睡,陆明半蜷在椅上,都困顿,都落寞。归凤一见她,就又哭了,她只说:“你要好好的,是谢小姐希望的。”她们都转头,雁飞的牌位摆的好好的。是留白的牌位,还没有写字。归凤拿了金漆,陆明拿了毛笔,都递给归云。她本写不好毛笔字,同卓阳学了一阵,她知道她依然写不好。归云逼回了泪,发誓要写好。她写:谢雁飞 之位很快写好,收了金漆。漆色很快就干了,是人生的一瞬。归凤抱了杜家的女儿红出来,陆明又拿了杯子出来。三个人满了酒,再洒在地上。归云动了动唇:“小雁,今宵一醉,来生再聚。”来生那样遥远,怎相聚?归云拿出了雁飞收着的两个铜板和自己的三个,拼在一起,是一个圆,是一个五福。她排在了雁飞牌位前头,看不清楚。更夜了,打更的樵夫也休息了。裴向阳醒了来,他穿着单薄的睡衣,走到昏昏暗暗的客堂间,一眼看到了雁飞的牌位。他走过去,跪下来,朝着雁飞的牌位磕了三下头。他说:“雁阿姨,这是我给你磕的。”说完,又“怦怦怦”磕了三个头。“这是代小妹妹给你磕的。”归云一把搂住了裴向阳,抚弄着他的发心。眼望着那牌位前的圆。再也圆不了了。
四十 吹角连营
雁飞的骨灰还是没能回来,三天后,卓家收到一封致歉信。归云知道是谁给她的,信外还有一包东西,是雁飞平日穿过的旗袍,向抒磊的牌位,陈曼丽的牌位还有陈曼丽的骨灰。在雁飞丧讯传出的当日,她的兆丰别墅就被当成戒严场所给封了,她的遗物,一样都拿不出来。归云近不得,只留心里的痛。她求助的人为她把一些东西带了出来。信中还言辞恳切,为无法将雁飞的遗体带回感到深深遗憾。归云是深深哀痛,望着遗物,只是物是人非。归凤这回打点了精神,协助归云从龙华买了两块墓地,在向抒磊的墓旁,同是青松之下。没有唢呐哀乐,只有简单的道别。入墓也简单,只是一座衣冠冢。归云在那包东西里,捡出了一件带血的红梅白旗袍,同向抒磊和陈曼丽的牌位,她将五个大洋也拿了出来,一起埋进了雁飞的墓中。这是雁飞一生深深的悲哀,可死后,她能同他们在一起。宁静的青松下,三座墓,终会拱。归云突然觉得,这是一早就准备好的,让她防不胜防。她哀戚地想,她从来都不是能留住雁飞的人。而今,连她的骨灰都无法寻回。江江趴在归云的肩头,懵懂的眼,什么都不懂,她嫩嫩的声音叫:“妈妈,妈妈。” 又是一场泪别,在凄冷的空气里。归凤抬头望天,碧空万里:“谢小姐,她会安息的吧?”归云低头,一切往事,埋入这里的土地中,她不知道该何处聊寄自己的哀戚。她同她的这段故事,也埋在了这里。雁飞会不会安息?她的尸骨还不知道在哪里,可是归云知道,她的魂儿,应该已经飘到了这里――生命的起点,她生命的终点。而她自己,还得活下去。现在是要仓皇地活下去。十一月,工部局也好,公董局也好,都差不多八千子弟俱散尽了,日本人一路一路地设卡,替换了洋宪兵的岗。膏药旗也一家一家地挂上了平民百姓的门。终于来到了“老范饭庄”,持刺刀的日本宪兵要中国百姓鞠躬拿旗。店里的大小众人,尽皆惶惶。陆明攥紧了拳,被老范按捺下来。归云坦荡地站出来,接过了旗,对老范说:“来,我们挂旗。”他们直着腰杆子,但无可奈何,颤抖了双手把这面旗挂在门上。一片白糊糊的,蒙住了心,当中还有挡也挡不住的黑印子。陆明愤愤地,重重地将拳头捶在木门上。他的气,他的愤,再也忍不住了。他在灶庇间里藏了东西,掩在菜蔬筐子下面。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展风临别前,交给他一把枪和一个手榴弹,对他说:“留着这两个东西必要时候好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