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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也只是不断被毁灭而已。她对着前方,说:“你看,我虽性急,但也能做到这步。我们都不用等。”
该还的,一处不落。她的耳畔没有了其余的声音,世间变得宁静极了。就像来上海的那条船上。她的命运悬在那条船上,漂到了上海。从此,有爱有恨,身不由己。往事种种,似只为这刻。雁飞慢慢慢慢,吁口气。从烟雾里出来。眼前起了红,身后有震响。世界依然嘈杂。她朝着前,泪沿着泪痔终于流下。“归云,我最后还是对你不好。”小时候,她对归云说:“妹妹,你对我真好,我也要对你好!”一直到最后,她说:“江江和一总的烂摊子,也得你去收拾了。”血色一般的残阳透过层叠的老虎天窗,歪歪曲曲地洒到这一处来。是要西下的残阳,如一团火球,要湮灭了,乍起斑斓的光。她记起来,是八月的天,只有桂花,没有梅花。人生总生出万般不如意。
雁飞一扬手,将手里的手链子丢出了车窗,紧握着的,是最初的小银刀。
太阳从这边要落山了,在那边又露了半转的光轮。归云抱了江江,被那光轮刺得睁不开眼睛。江江扁扁嘴,就要哭,归云忙哄着:“宝宝,我们买好相册就去找妈妈好不好?”江江点点头。归云臂弯里夹着适才买好的照相簿子,这簿子是江江挑中的,蓝色缎面的底,干干净净的,就在右角绣了朵红色的花,半开着,也半阖着。似落非落,似开非开,几分着眼,倒是像梅花的。归云就买了下来,想着回家将卓阳留下的林林总总的相片好好整理一下。这回接待归云的就是教卓阳拍照的师傅,他少不得问:“那小子一去美国就没影了?放着娘子在家里照看一家大小,我真得好好教训他。”归云委婉地笑:“他总及时来信的,在外边修学问比国内安稳,回来也是喝了洋墨水的。”
心里算了日子,他何时会归?思念一寸比一寸长。车夫撒开腿跑,卷进一阵轻风,江江小小打个喷嚏,带出了鼻涕,被归云用手绢擦了,把她抱得更紧。相依为命似的。车速到了霞飞路某段忽然慢了,车夫想要打个回旋,后方又涌来不少人和车,旋不出去。
归云疑问:“怎么了?”车夫道:“前头戒严了,红头阿三拉了警戒线,人都堵在这里。”江江打了一个喷嚏,小脸一皱,她觉得不痛快,要哭出来的样儿。归云抱着哄了哄,对车夫说:“还能往后开吗?”车夫嘟囔:“前前后后都堵死了,前边好像还有救火车。”归云探直了身子,往前望,又望不出什么来。远远的只有残阳下头的一片浓烟。真是着了火的。
这边的人和车等不住,喧哗起来。前面的叫后面的往后退,后面的不明所以,还一个劲往前拥挤。这个踩痛了那个,那个就骂了这个。稀里哗啦,嘈杂刺耳。江江在归云的怀里,触到她放在一边的相册,忽地就低低叫了声:“妈妈。”
归云拍拍她的背:“回家就找妈妈去。”人声猛然间静了,一轮一轮的,从前边静到后边,像风止后的法国梧桐,一丝声响都被吞没。
一列日本宪兵粗暴地扳开人群从中间跑出来,后面有挂着太阳旗的救护车。前头还有中国巡捕一边吹哨子开道:“闪开闪开!别挡道!”一边就听到了枪声,震碎人心,也震颤人群。原来有个站在路边的老人被人推倒,歪在人行道上,来不及叫疼,脑袋开了花,红红白白流到柏油路上。前边的人都能看到开枪的是宪兵队伍末尾的一个军官,恶狼恶虎的模样,正无处泄愤,仓促掏了枪。夕阳下的人们就安静了,从前边静到后边,潮水般让开了条道。归云的车夫更怕事,往后退得更多,直到一边的弄堂里头去。还同一名路人交头接耳。
“怕是又有暗杀了,日本人都开了大部队。”“也许是军事演习,近来日本人老在南京路这些地方搞演习。”路人想在大多人显得不明白的时候作出一副很明白的样子。归云的心,慌慌张张,跳得异常地快。她想要站立起来往外看,车夫求她:“太太,您别动,咱们避避就好走了。”她便只得坐下,江江在她的怀里辗转,又打了一个喷嚏。她的心里悔了,怕是江江真不舒服,本不该带她出来的。她用手探了探江江的额,发出些微烫。她的心也跟着烫烧起来,看着夕阳都刺眼,像是不怀好意的火球,要熊熊燃烧一把,烧到她们身上。又过去了一列宪兵,听前边人讲,也抬了一副担架。渐渐那些宪兵巡捕就走完了,留下的人疏通人群,清理现场,还得把路边枉死的老人拖走。人们默默地,挨着个儿,从他们拉的警戒线旁过。过口太小,成一条苟延残喘的长蛇,呜咽着挣扎向前爬行。归云艰苦地挨,江江翻转小身子,怎么摆都不舒服,开始抽泣。归云拿起相册,替江江挡了风。八月的天,也这样凉。过了警戒线就是出事的地点,那里用警戒线完全围住,尽头仍在冒烟,救火车还在那边做清洁工作。车夫只想拉着快点跑,归云只能遥遥望去,见一辆残破的冒着清烟又淋了水的小汽车,黑色的,也或许是灰色的,卡在尽头那处,灰黑不清。其实,有些眼熟。但也来不及细细辨认了。她只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去,黑色的夜起来了,风更凉。江江在她的怀里,终是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嘶声力竭。让她的肝肠也跟着要寸寸断。
到了家里,归云焦急地请卓太太同庆姑看江江。“怕是不好了,可会发热?”庆姑抱来哭惨了的江江,来回踱步哄着。卓太太道:“去医馆看看,把谢小姐叫来吧?”归凤正空了手里擀面皮子的活计,就说:“我去找谢小姐。”卓太太便做主,携了归云带着江江去医馆,由归凤去找兆丰别墅找雁飞。一家人又不得不匆忙行事,归云看着江江哭到后来声音都哑了,心里痛得不可名状,和卓太太叫了出租汽车赶着去医馆。
天色已是晚下来,下午戒严的路早清了道,直逼逼的,要往黑暗最深处去。归云看着怕,那里的汽车也不知有无被清走,让日本人出动了宪兵队来善后,想也是大案子了。江江哭得累了,抽泣着睡去。卓太太严严实实包紧她,说:“可怜的孩子,托生在这年头,真作孽。”车子转个弯,有绵延的煤气路灯开道,黑暗被逼走,前途有微弱的光明。
到了医馆,正有儿科大夫当值,为江江做了检查,只说是偶染风寒,给开了药,嘱咐归云:“发了汗就好了,没什么大碍。”大人终是松了口气。大夫夜里的病人不多,或者这样的时节人们有个三病五灾的也会死死忍着,大夫便得了空,很是关照病患,看江江哭得可怜,替她按摩了好一阵,奇问:“这宝宝什么事体哭成这样子?又不是饿了冻了。”归云急道:“就是这样才急人。”大夫笑道:“毛病是不大的,这个放心好来。”他又逗江江,“宝宝不哭,外面豺狼多,我们要勇敢。”哄着的话也是触耳的,人人心底都生出那段愁。卓太太和归云都低垂了眼裣。
正说间,有人闯进来,护士和门房都拦不住。来人穿土黄制服,拿刺刀,身后照例跟着个穿短襟褂子的中国人。“皇军有令,挂旗挂旗!”“短襟褂子”手里拎好一面狗皮膏药旗,惨然的白里一抹血渍样的红,被拿张得老大一面。拿刺刀的日本人把刺刀柱在地上,踏踩在这片土地上。个人的病痛还未医好,就要跟着自己的乡土再痛一遍。归云和卓太太抱了江江,避开了。儿科大夫捏好那旗帜,日本兵要看着他把旗帜挂在医馆的上空。本是夜里,夜里非要升起这样一面白惨屈辱的旗。升好旗,还要朝日本兵鞠躬。所有在场的中国人,被押着,躬身一弯。都噤声,弯腰的时候,点滴的泪洒在土地里。是那儿科大夫的,也是其他一些人的。归云就怕江江再哭,可怀里的江江这时候倒不哭了,沉沉睡去。不晓得外面的翻天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