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见状,笑说:“她终得服软。”拍拍归云的手,“你回去吧!今天中秋,总要人聚不人散的。”归云感激:“你总为我想得这样好。小雁,没有你我可怎办?”雁飞道:“小蝶的病不大好,陆明怕今晚也不会回这里,展风又走了,放老太太一个人过中秋可不好。更何况你和你的卓记者能聚一日是一日。”她推她走,不要她停留,她已为她善后。

归云见雁飞扶着墙走上楼,温言细语唤了一声“杜妈妈”,庆姑不好意思,引了她进去。心内又叹,雁飞更懂人事迂回,自己只会硬着头皮上。什么事都要担,担下来又要痛到内伤。她自伤。

云忽然就散了,露了夕阳,看来今晚会有一轮明月。归云回到霞飞坊,先探看铁门外挂着的邮箱,从里面拿出一封信,信没有地址,盖的邮戳是“晋”。她记得高连长是山西人,她知道山西的简称叫“晋”。这封信灼烫了她的手,她将信远远扔在灶台上。生火做饭,火舌熊熊四窜。她又捻起信,离火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付诸一炬。

多艰难!就那么一点点距离。她捏着信,望着火,失神。天井的铁门响了,卓阳回来了。他会先将自行车停在天井的一角,再提着水壶往玉兰树下土中洒些水,自己也就着天井里的水龙头洗把手。再开大门,换鞋,脱下中山装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他叫了一声“妈妈”,卓太太应了他一声,又向卓汉书的牌位进香鞠躬。这个行动是无声息的,但是归云估摸得出时间。他走进灶庇间,爽朗的声音传来:“归云,好饿,今晚吃什么?”她还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来不及做。她来不及答,因为眼泪比她预料得来得快,连嘴唇都在哆嗦,全身开始哆嗦,长长的睫毛瑟瑟乱抖。卓阳吓了一跳,握牢她的手,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爽快?”

她哭得愈加汹涌,一个劲儿摇头,气闷阻塞喉咙,发不出声音。卓阳被吓坏了,她在他面前哭过多次,没有一次像此时这样惊心动魄。而他心底又是有些明白的。“我说过不准你再哭,眼泪流多了下辈子也会有伤口。”归云扭了身将灶台上的信丢到他的怀里,再径直冲回了房,伏在床上,放声大哭。

卓太太闻声过来,焦虑地问:“才好好的,吵架了?”眼睛一转已经看到卓阳手里的信,立时明白了。他们等的那刻已经到了。卓太太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看到信的时候,心头突突乱跳,她捂了嘴,幸而在转头的时候,泪方落下。她想儿子没有看见,她须退回自己的房间整理感情。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悲伤和离愁排山倒海,可以压垮人。卓阳静静站立地站立在客堂间,两扇房门都紧闭,抽泣声渐不可闻。他只能往天井走,站到夕阳斜照下,拆了信。今天视力模糊,头脑发涨,一封短短的信看了很久,才理清上面说的意思。再仰头看明月,才冉冉升起,一轮圆满。该是离人归家,也有人即将离家。

他视线又恍惚,父亲恍似就在眼前,赞许微笑,欲留不留,欲阻不阻。壮士断臂,父亲最后那刻的豪情,他能了解。卓阳坚定地走回客堂间。灶庇间已经生起了袅袅青烟,母亲同归云在一起说话。他吃不准是不是要走进去,跨这一步,实在太难。归云跨出来了一步,眼还红着,声音也哽着。“小泼猴,总不帮忙端饭碗。”他挑眉笑道:“所以娶了你回来。”边说着,人已经过来帮忙了。菜式意外丰盛。卓太太做了自己拿手的西菜牛排,杂菜色拉;归云做得多些,糖醋小黄鱼,炒鳝丝,清蒸蟹,还有红烧狮子头。“我会撑死。”他笑着说,但见母亲和归云都红着眼睛不语,也无法再将玩笑开下去。

一顿好饭菜吃得没有声息,味同嚼蜡。卓太太和归云都不说话。饭毕,卓太太上晒台收衣服,归云洗碗,各忙各的,撂他一个人在客堂间里呆坐。偶尔她们在客堂间擦身过,也都红着眼睛,不知怎生开口,最后还是假装忙碌。

卓阳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他拖了归云的手臂进房。堵着门,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对她说:“我要你好好听我说。”归云深深吸了气,逃不掉,她面对他:“好,你说。”“信是共产党总政治部写来的,他们欢迎我们代替莫主编从后方加入总政前线记者团。那里非常需要摄影和撰稿的记者,所以一去就会编入冀东的敌后采访团,第一个办公地点在张家口。”

“张家口在哪里?”她问。“靠近山海关。”他说,“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故事知道吧!”她知道:“吴三桂开了山海关的门,清兵就打进来攻了紫禁城。”“所以我们要守住山海关的门。”“我明白的。”归云的声音低下来,握住他的手,拉他坐在床沿,“我有东西给你。”

她打开俄式的镶着穿衣镜的大衣橱,这是展风为她置办的嫁妆。衣橱最下面有个隐蔽的小抽屉,卓阳都没有注意过,拉开了,里面是归云的木头匣子。她将木头匣子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打开。“这些都是你给我的东西。”手绢,信纸,唱词本,月光下唱戏的照片,漫画纸。她又指了指手上的戒指:“加上这个。这些都是你给我的。”她又从木头匣子里拿出那支博士牌带帽黑色钢笔,插在他左胸的衬衫口袋里:“这是我给你的,连长叔叔都夸过好,到前线可以写稿子。还有那只莱卡照相机,是军用的,可以拍出很好的照片。”

她盯着他看,大眼晶莹剔透,忍着泪。“我送你的东西比你送我的要值钱多了,你要好好用。”“是。”归云忽又觉着不对,忙摇手:“除了这只戒指,这是妈妈给我的,不能算你给我的。”

“没错。”他望着她笑。她说:“我保管这些,你保管我送你的那些,都不能给别人。我要你在胜利后完完整整地把东西给我带回来。”“我,一定会。”归云抱住他,头枕着他的肩。“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只要这一刻,如能化作永恒,就是最大的幸运和幸福。敲门声响了,永恒那样短。是卓太太,她手里捧了一盒月饼,也是杏花楼的长娥奔月,但她蹙眉,“中秋节本是团圆日,这盒子偏偏画上奔月的嫦娥,不知道劝人合还是劝人散。”归云接过月饼盒子:“总归要人聚不要人散。”拿来小刀将月饼切开,又沏了一壶绿茶。

“广式的月饼顶油腻,只有莲蓉味道的还合我意思。”卓阳一说完,卓太太和归云都将切成四瓣的莲蓉月饼拿了放在他面前,他喉咙一窒,无言地将月饼囫囵吞下,才左手拉住归云的手,右手拉住卓太太的手。他有话要交代:“归云的铺子现在情况很好,日常用度都不用愁,我相信小兔子的精乖能让饭庄做得更好;家里存着的那些法币差不多大部分兑换成金条了,租界如今是中国最安全的地方,如若有一天守不住的话,我估计不太会像南京那样,毕竟这里是生意场,日本人要用来赚钱的,但就怕他们控制了货币之后会闹通货膨胀,就算迫不得已需要逃难,有这些保障,也能心安。”

一家之主的口气,两个女人都点头,听从。他再说:“我们家的古董文物藏好就藏好了,等闲不要去拿,等时局稳定再说。就算抗战胜利,国共之间问题不解决,也难有安定之日,那些都是家底,将来大局一定,直接交托国家收藏亦可,爸爸的期望就是中国人自己保管好自己的宝物。”归云和卓太太对视一眼。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并且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

何时他真正代替了卓汉书的位置?卓太太并不清楚,只从儿子肖似丈夫的面庞上,开始了无尽的回忆。卓阳最后一段话是想了半会才说的:“如果真有危难,不妨求藤田智也帮忙。”

卓太太和归云都诧异。“他有保爸爸的心,只是无能为力罢了。而且他的出身复杂,和一般的日本军人不同。”

卓太太疑问:“你觉得他可信?”卓阳又思考了一会:“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他,我当然是不会留情的。”听他说到战场,归云和卓太太又感伤了,默默哽咽,这回更怕卓阳听到。

卓阳握紧了她们的手,又说:“将来遭遇的环境必然艰苦,但上前线还有的选择的人生真好。我敬仰孙总统的三民主义,但为了三民主义不情愿给老蒋抗枪。去延安那边更遂我的心愿,也算圆莫叔叔的心愿。”卓太太愁肠百结:“我不管什么民主不民主,只要你一切平安。”“我机灵着呢!妈,你不是说我从小就门槛顶精吗?”卓阳搂搂母亲的肩膀。

“你哄人的功夫顶精。”卓太太终于笑了。归云还端坐着,没有了辫子,她的手没处放,更显心烦意乱。“小兔子,我想听你唱戏,这老本你丢了很久,中秋月圆夜不唱,估计等我回来你也开不了嗓子了。”归云站了起来。“我也是没有听过归云唱戏的。”卓太太也道。归云说:“那我就唱了。”还向卓阳福了一下,“先生点戏。”卓阳作姿态摸下巴,道:“那就给大爷来一曲《穆桂英挂帅》。”她就知道他要听这首,她唱得最好的也是这首。杜班主在世的时候,最后为她奏过这首曲子。那时候租界外是隆隆的炮火声,现今,全中国都是隆隆的炮火声,她要用这首曲子送她的丈夫上前线了。卓阳轻轻哼了调子起来。他记得,他记得她的每一首曲子。归云开了腔:“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谁是治国保朝臣”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从这曲子开始,他们才有了生死之约。这样团圆的夜晚,分离近在眼前。

卓太太轻叹了一声退出了那空间,留给他们相叙。归云投入卓阳的怀抱,与他激烈拥吻,想要相融,最后却仍会分离。“卓阳卓阳卓阳。”是归云忘情呢喃一千遍,烙进心底里的名字。窗外是圆月,她的月亮怕是不久之后不能再圆了。此刻只能在激烈的缠绵之中留取最后的温存,一次又一次,用原始的律动来填补愈来愈空虚的心。至月色渐隐,天肚发白,归云也不愿意放开卓阳。卓阳只是一遍又一遍揉着她的发,好像也揉碎了她的心。“答应我,永远别剪了你的发。”她在他的怀里点头,不想看微露的晨曦,不愿天亮。但天仍会亮,他们必须向前,无法后退。归云仍不放心庆姑,清晨由卓阳陪着回了杜家,却在石库门口撞见了展风。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拉了展风进灶庇间细细询问。展风答:“过了杭州站我就觉出不妥,行李里翻出向先生写给孙团长的信,将咱们几个的名字都写上去,单没他自己和五福的。他最末还托孙团长好生安置咱们。我越想越慌神,觉得事情不妙,就让其他人先走,自己折返回来探探情形——”才说一半,庆姑推了门进来,三人皆都噤口,展风一慌神,支支吾吾叫了声“妈”。庆姑本在外面把展风的话听了个半全,又见他去而复返,尚来不及激动,就生了满腹疑惑。她虽迂梗,但并不傻,见眼前三人面色凝重,料知可能出了什么祸事,急问:“你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又惹出什么祸来?”这时门外又进了人来,是何老师和小陈。何老师高声喝道:“欺人太甚,人死还受这等侮辱!”

“这样事体天天发生,每天不死几个抗日分子?哪里是我们能关心得来的。”小陈懒洋洋地说。

何老师立刻愤慨了:“如今暴尸示众,这等残忍妄为,岂是人之所为?一群禽兽!”向归云等人扬了扬手中的报纸:“昨晚又一名抗日志士被日本人杀了,现正绑在北站示众!”

卓阳表情凝重,向归云同展风说:“看来报纸已经登了。”“给我报纸。”展风箭步上前将报纸抢来看。“没想到演文明戏的演员竟杀了十几个汉奸头子。”何老师轻叹。“是特务分子,作演员不过是伪装!他们向来做事狠,也难怪了!”小陈道,“日本人的威是示给蒋总统看的,关咱们屁事,一个个弄得像死了自己的亲爹娘。”庆姑听得心头乱跳,盯住展风叫:“展风,到底怎么回事?”展风紧紧瞪着上头的字句,手指抽紧,一肚子妄火不知往哪里发泄,眉眼焦灼的愤意到了极处。

归云把报纸拿来,新闻看得出是临时赶出来的,文字不多,但重要线索俱全。她看到了三个字——“向某某”,心怦怦直跳起来,就要蹦出嗓子眼。一不留神,手里报纸被抽走,竟然是雁飞,她竟会在杜家留了一夜。“小雁,不要看!”雁飞已经看到了,面色瞬间如白纸,浑身的血液似被这薄薄的报纸吸干抽尽压薄。

“我要去北站。”“不准!”雁飞柔和地看着归云,清晰地再说:“我要去北站。”清晰地又说,“小云,我要去北站。”

“我们带你去。”卓阳拉住了归云,向归云使了眼色。归云知道,此时此事,无论如何是阻不了雁飞。“我也去。”展风似找出了发泄的出口,就要冲出门,被卓阳拦住。“你留着,这关节得陪在家里。杜妈妈早饭还没吃,你凑什么热闹!”展风听出卓阳的意思,见母亲心急似火地瞪住自己,只好顿足。卓阳已出门叫了两部黄包车,与归云一起扶雁飞上了前一辆,自己坐到后一辆,报了目的地,催促车夫快行而去。归云却希望黄包车能跑得慢一些,时间拖得久一些。她多想挽回雁飞的念头,让她回心转意跟她回家。转过一条条马路,一条条弄堂。雁飞疾声促车夫绕近路走。路能有多远?不过那么点路,走过繁华,就是荒凉萧瑟的北区。归云曾住过那边,也曾想,那个地方是地狱,吞噬了包括她亲身父亲在内的许多中国人的命。如今,也是地狱。中国人其实都不能真正接近那里,隔着铁轨,他们都站在南边,他们都静默,他们都闭着唇流泪,还准备了纸铂香烛,在南边升腾起袅袅的青烟。那端的十字架是模糊的,因为这里的人的眼都因泪而模糊,整个天都是模糊的,红日也变得稀淡。归云和卓阳扶下雁飞。他们看见了人群里的蒙娜,这里只有蒙娜的金发明亮。蒙娜看到他们,走了过来,她端着相机,她先说:“我没有拍。”她又说,“上帝不会允许这样的暴行。”她再说,“你们不要去看,很惨。”雁飞挣开归云和卓阳,推开蒙娜。她的声音疏离而冷淡:“我要看。”她走过去,拨开人群。她记得一个俊美的少年,傲然地站在一室阳光下,他说:“我叫向抒磊。”

她也记得那个俊美的少年,曾经在除夕抱紧过她,他说:“我一定要将那群鬼东西全部杀掉!”

她记得她送过一把水果刀给这个少年:“我见你看了这把刀好久,我想这把小刀随身带着削生梨会很方便。”她把小刀塞在他的手里,拳着他的手指头要他握紧。她对这个少年说:“向抒磊,我喜欢你。”他说过:“上海不是我的故乡。”她说:“我只能待在上海,我爹用命把我送来这里,我不走。”他沉默,他逃离,他远走,他再次出现。最后的最后,他永远留在上海。他还说:“还了你我的今世,也弥补不了你这辈子的辛苦。”雁飞无泪,她能看得很清楚。自下而上,他身上每一寸,没有比此刻更清晰。她,看到了他的旧伤,沉疴的伤疤,如同他背上的伤。原来沉疴那么久,原来疤痕那么狰狞,原来才是他最痛苦的伤口,所以才需要鸦片去麻痹。原来瞒了她那么久。原来他受过那么重的伤。她,什么都不知道。爱上一个不会去爱的人。原来不是不会去爱,而是不能去爱。心口开裂是有声音的,噼啪碎裂,震耳欲聋。雁飞缓缓蹲下,身体深处的剧痛来势凶猛,将她的肉骨由内向外剜,由内向外撕裂。

这个角度,她能看到他微扬的下巴。他从不低头,至死也不!蒙娜的声音传过来。“耶稣的圣彼得。”耶稣在哪里?满天神佛又在哪里?雁飞看到自己身体中汩汩的鲜血在向外奔涌,沿着他所在的方向,流去。

眼前终于模糊,仍旧不是泪。是黑暗。她再也看不到光明,只剩无边的疼痛,像波浪袭来,紧缩的,骨肉分裂的痛。

但她不叫,怎么痛都不会叫。她记得火苗翻滚上背脊的疼痛,她也没有叫,只是飞奔扑出门外。那痛灼伤到皮肉,她可以闻到自己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这使她有奇异的感同身受的快乐。此刻,竟然也有。紧步上前扶起她的归云被她身上一阵阵猛烈的抽搐吓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卓阳排开众人,打横抱起雁飞,归云才醒觉,冲出马路招三轮车。天空是真的蒙了灰,有要下雨的前兆。闸北一代工厂林立,高耸的烟囱吞吐黑滚滚的烟雾。自从日本人占领这边以后,这里的工厂也被占领,生产变得更加繁忙。北站专门用来运煤,一堆堆山似的煤堆耸立。起风的时节,煤尘与黑烟滚滚而起,将这片世界变得黯淡模糊。这个黯淡模糊、被敌人占领的世界,少有三轮车和黄包车经过。好容易拦下一辆三轮车,车夫见是产妇,不愿载她们。一边的蒙娜火起,揪住三轮车夫学中国人骂了声“娘”,将一张美元票子扔在他脸上,他才灰溜溜和卓阳一起将雁飞扶上车。归云催促三轮车夫:“快一些,再快一些。”“小云。”雁飞惟有紧紧倚靠归云。“上海的馒头为什么要叫生煎?这样给人活生生的煎熬。”归云用手绢给为她擦汗:“痛一下,很快过去,很快过去。”雁飞靠在她的肩上,一喘一顿:“过不去,什么都过不去。”归云几乎要顿脚:“过不去也要过,船到桥头不直也要撞直它。”她强自说,但她在她怀里每一下抽搐都会让她心惊肉跳。路途那么长,总也走不完,怎么会那么长?当年小雁背着她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路也那么长,总是走不完。扑面下了毛毛雨,打在脸上,倒像是天上的泪,又像是自己的泪。蒙娜及卓阳随后叫了车尾随她们其后,到医馆的时候,与归云一起协力将雁飞扶下来。

雁飞咬住了牙,将身体交托给身边的人们。但她又好像觉着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一条漫长的道路上,从来没有尽头。头昏昏,神思缥缈,举步维艰,路也是狭窄难行。她看不到出口,远处人迹渺至,死一般沉寂,只有她一个人,多么累!

“我真想倒下去躺下来,什么都不用管。”她低喃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病床上,光线渐渐聚拢,她看到归云盈盈的大眼睛,就如当年一般。“小雁,我等你,我等你们出来!”是啊!还有一个小云在守着她,她的脸色甚至比她还要苍白,连带她的唇都惨白了。雁飞阖上双目,嘴角轻轻勾起微笑:“你等我。”再睁开眼就是墙上蓝幽幽的光,身体内的某一部分正在剥离。旧的生命走了,新的生命即将诞生。蓝幽幽的光在涣散,再凝聚,是一副十字架,高高悬在她的头顶。她终于嘶叫出声,泪流满面。归云在手术室前坐了很久,天色渐暗,大雨如意料之中瓢泼而至。豆大的雨点打在医馆走廊的玻璃窗上,暮鼓晨钟般沉重。她想,那副十字架是不是还摆在外面?不觉捂住了面孔。蒙娜来来回回踱步,不时攥了拳头:“我要向工部局提请,抗议这种不人道的行为。”

“有用吗?”归云反问她,“谁能拯救这种水深火热?日本人也是信菩萨的,菩萨不允许杀戮,可他们却杀了那么多中国人。”蒙娜愤然而起:“我要去请求微薄的公义,立刻就去。”卓阳按住她:“工部局现今软弱可欺,已被日本人逼得一退再退。做任何申诉都是徒劳。”

“不能退得没底线!”蒙娜吼。“底线只能我们自己去争。你也知道南京城,那是个什么样子?这里的公义早成了薄纸,随时会变碎片。”蒙娜望着卓阳,他的脸上有隐忍的沉痛。中国人的切肤之痛,痛极了而勉强支撑不倒地,他们一直在隐忍,被这样的痛苦一次次凌迟。她倒退一大步,战争正让这个世界逐渐疯狂,她的心压抑难受,终不言不语,迷惘地走了。出得门外,闷雷乍响,蒙娜惊栗了一下。她没带伞,冲入雨幕,撑着伞匆匆行路的人们都不理睬这位没有带伞的外国小姐。蒙娜陡然生起无助的孤独感,分辨不清方向,她要去哪里?迈了一步又缩回来,哪个方向都模糊,她不明。留下的归云和卓阳也无言,归云心跳得很快很慌,跟着这个灰暗的世界一起摇晃。

向抒磊,小雁,小雁,向抒磊……卓阳抱紧了她,她猛想起什么,一挣,急道:“卓阳,快,快回家看住展风,他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卓阳会意,立刻起身,说:“我这就去。”他疾步跑出医院,恰有出租小汽车驶来,他扬手招了。待到了杜家石库门,正撞见展风要挣脱庆姑的拉扯出门。卓阳忙将展风推了回去。“五福的脑袋被砍下来挂在薛华立路(法租界巡捕房的所在地)的电线杆子上,我不能让他和向先生的尸首再遭罪。”展风满头汗,几欲泪流。庆姑早已泪流满面:“你几时为你的老娘想过?你自己跑路不管家里头,我想想也罢了,这会子你要顶着枪口上,难不成要让我这把老骨头给你收尸?那我不如先一步找你爹去。”

卓阳将展风狠狠拽住,喝道:“这时候日本人巴不得多几个抗日分子出来做炮灰,你可想过这样牺牲是否值得?能不能为他们报仇?”展风挣不过卓阳的手劲,他太过激动,以致筋骨虚软,又愤恨已极,心神俱伤,只能大口喘气。卓阳和庆姑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他捶桌:“那些汉奸,不得好死!”他突然“噗通”对着庆姑跪下,“妈,我是个不孝子,我不能全心顾全您,害您担惊受怕,是我混账不孝顺!”他重重磕头,又道,“我晓得这条路走下去就回不了头,虽然我是个莽撞糊涂的人,但这桩大事上我从没悔过。向先生是条汉子,我敬他服他;五福是我打小的兄弟。他们是护我们撤退,自己犯险单干这宗任务才会遇害,为人义字当先,我怎好让他们的尸首再要被狗日 的糟蹋——”他的泪流下来,从不曾流过的男儿泪,把庆姑吓住了,也吓醒了。她知道,儿子是始终留不住的,便只得握着手绢认命地哀哭。卓阳心中阴郁,下楼出门。日晖里外的马路上有间丧葬白事店,是杜家搬入这里之后才开了出来,卖棺木纸铂香烛。生意一直不间断,故老板逢雨天节假也不闭门。卓阳曾在这里买过香烛敬过杜班主,这回他要买牌位。

“先生要写什么?”店主问他。卓阳向店主要来毛笔,他不想半刻,浸了金漆,挥毫写下——“英雄向抒磊 之位”。写完之后,问店主要了报纸仔细包好,又买了香烟蜡烛,一并带回了杜家。庆姑伤心太过,体力不支,被展风劝慰着安顿了睡下,展风自己也稍稍平复了心情,见自己母亲这副模样,毕竟放心不下此刻离开。房间里空寂得吓人,弄堂里不知哪家在拉弹二胡,“呜呜”的声音像呜咽。

展风开了酒瓶子想喝酒,卓阳将手里的牌位剥开报纸,端正放在桌上。展风一震,转身在客堂间的柜子里搬出一个酒坛子,正是那坛祭过黄梅兴将军的女儿红。他又拿来酒杯,满上酒,正立在牌位前。卓阳和他并立。鞠躬,敬酒。浓郁的酒香弥漫全室,酒水在木地板上干涸,只留香如故。

“向先生是位英雄。”“我忍不住我的恨,不为向先生做些什么,我不能心安理得上前线。”卓阳拍拍他的肩:“一切再计议,现在万不能现在鲁莽。”“你是不是就快去北方了?”展风问。“快了,走之前再办些事。”卓阳答。“本想把归云交给你,让她这辈子有托,谁知最后她还得一个人。”卓阳黯然,想起还在医院孤单候着雁飞生产的归云,就说:“我去找她,现在也不知谢小姐的情况如何了,归云一个人未必能应付。”展风听他提起雁飞,眉毛一皱。想起清晨雁飞的模样,如今想来,却不得解,她为何那般着急要去?卓阳却早揣悟出其中原委,只尚未能向归云求证,他也知晓些展风的心意,故也不多提了,便再说:“我先去医院,有什么消息会及时来告知。杜妈妈此刻不能离开人,我们也就这些时日能尽孝。”两人都默了半晌,卓阳最后向向抒磊的牌位鞠了躬,展风将酒坛子放好。酒又少了一点,悲伤和仇恨又多了几段,纠缠不清,不知何时休止。

三三 人生固大梦

雨停了,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圆,只是星辰困倦。归云也困倦,蜷住身体。她支撑自己不睡,不能睡,她要守着雁飞,就像小时候雁飞守着她。

医院的走廊空寂,这里临着黄浦江,浪涛拍岸,更令她寂寞,如波涛一般无所依傍。环顾四周,心也空荡。心悬空了一秒,下一刻就被揽入温暖之中。“我回来了。”卓阳的体温使她温暖起来,她能在他怀中寻找到最契合的位置:“卓阳,你不要走。”

“我不走。”“永远也不要走。”他沉默。她在他的怀中叹息,他做不了的承诺,他就不做。他抚着她的发:“你睡吧!一切有我。有我在的时候,绝不让你来辛苦。”

她抱紧了他,安心,入睡。这个世界很暖,她只怕会落空。猛一落空,惊醒过来。“卓阳!”卓阳笑嘻嘻站在她眼前:“瞧,是个可爱的女娃娃。”归云揉揉眼睛。卓阳手里抱了一个蜡烛包,小心俯身下来给她看。初来人世的小婴儿太小太小,闭着眼睛,五官没长开,看不出像谁。归云小心翼翼从卓阳手中将婴儿抱过来。婴儿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无牙的小嘴蠕动了一下,十分可爱。“产妇说,要麻烦你们给婴儿起个名字好让我们作登记。”卓阳身后站了一位护士,她又说,“产妇说孩子姓卓。”卓阳和归云都一愣。雁飞抛了一切,竟让孩子姓卓。归云惊疑不定看孩子,这个父不详的婴孩,藏了雁飞的多少秘密?她又看向卓阳,请他拿主意。卓阳爽然一笑,并不拘节,慨然应允:“就姓卓吧!”他见窗外明月浩然,又听晓风习习,江涛阵阵,再说:“叫晓江,‘晓风’的‘晓’,‘黄浦江’的‘江’。这就像上海女孩了。”

归云点点头,低头看婴儿,卓阳伸手过来逗她,婴儿小小的手抓住他的拇指,不肯放。新生命也依赖强壮的倚靠。“叫卓晓江。”归云笑着对护士说。她将卓晓江抱起来,进病房去看雁飞。雁飞正虚弱,可精神不错,见归云进来,问:“叫什么名字?”归云将孩子放在她身边:“卓晓江,‘晓风’的‘晓’,‘黄浦江’的‘江’。”

雁飞只是疲惫地微笑:“谢谢卓记者给她取了好名字。”“她很乖,都不哭。”归云引着雁飞看孩子,但雁飞不看。“你欢喜她就好。”归云只好抬头看雁飞。她笑着,脸上平静无澜,连浅浅的愁和初为人母的喜悦都没有。归云握了她的手,手冰凉。她很想问她向抒磊的事,全部疑问到了嘴边,又全部压下去。雁飞淡淡地说:“我命薄,不能薄了孩子,擅自做主让这孩子姓了卓。跟着我这样的出身,不如落根在你们的卓家,让我女儿高攀一次。”话是彻骨的辛酸,语气是坦白的清淡。归云紧紧握了她的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握到。

婴儿轻轻蠕动着小嘴。归云忍不住又抱起婴儿,小小婴儿在她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她将脸颊碰在婴儿细嫩的脸颊上,莫名感动。“这孩子一在我怀里就哭天哭地,在你怀里倒是睡得舒服。”雁飞苦笑,“她摊上我这么个母亲多不幸。生在这样的关口,也是她的命。”“小雁——”雁飞似是睡着了。中秋之后,帘卷西风,秋真的到了。庆姑亲自去了医院照顾雁飞,这让归云和展风都很意外。只是雁飞同庆姑絮絮而谈的时候,归云才晓得中秋当夜,庆姑是将雁飞当成了心腹叙话留宿,结了这段缘。庆姑管不住展风,但心里有了新的牵挂,也有好好生活的念头。她干脆就抛了些执念,竟然通情达理起来。照看雁飞的时候十分落力,又格外喜欢婴儿,做主取了小名叫“江江”。雁飞却一直神魂失落的样子,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似的。江江哭也好,饿也好,尿了也好,她一概不管。连探望过雁飞几回的卓太太都暗中嘀咕:“雁飞这是怎么了?倒是对孩子不甚上心。”但庆姑只当雁飞是伤了精神和伤了身的。只有归云心中的担忧愈来愈多。雁飞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月子里就要下床,有时独自一人就走到医院的花园里出神,吓坏了归云,庆姑也严厉管住了她。可越不能自由,雁飞越低落。她不想再等,心里有千百只爪子在挠,在催她。

出了月子的第一天,她趁着庆姑同归云都离开的时候,出了医院。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望着天空走了会神。向抒磊曾经无缘无故感叹过:“天空黑得连条缝都没有。”今晚的天空,既没有月亮又没有星星,真像向抒磊说的黑得连条缝都没有。

没有缝就找不到逃出去的空隙,他们都在黑暗里,找不到缝。雁飞叫了黄包车,往外白渡桥方向去。到了外白渡桥得下车,桥的北面有日本宪兵站岗,过桥的中国人外国人都得向宪兵鞠躬方可通行。她正要过桥,有两个从浦江饭店出来的洋人走过来,他们喝高了,摇摇晃晃神气活现,到了日本宪兵面前并不鞠躬,还取笑了一阵。当下被日本宪兵劈头盖脑用枪托子打下来,这两位洋人显是惯在上海滩上享福的,一点格斗技能都没有,只有挨揍的份。只捱几下,白白的面皮上就开了酱油铺子,蓝眼睛里有了惊恐,酒也醒了大半,慌忙点头哈腰,连跑带爬地走了。旁观的中国人心中具不是滋味。原来真是谁凶算谁狠,这等在中国地头作威作福惯的洋人也怕凶狠的日本人,想着心中都酸涩耻辱。雁飞也向才因揍了洋人而趾高气昂的日本宪兵弯了弯腰,顺着苏州河,一路到了日军司令部宿舍楼前的马路旁。这里来来往往大多着和服木屐的男女,也有穿日本军服的男人搂着穿旗袍的女人。乍看去,疑似是他乡。只有天上起的一勾下弦月是真切,赤金色的,沉沉把无缝的天空勾破,终是亮了些光。雁飞对宿舍楼门前的站岗士兵露出一个妩媚的微笑:“我找藤田智也少佐,我们约好的。”

日本兵打量了雁飞几下,她衣着朴素,表情轻佻,有欢场的痕迹。他听的懂中国话,也听的懂雁飞话里的勾当,他的上司们时常会找这些乐子来耍。他不敢怠慢,转身向门房嘱咐几声,再道:“稍等。”雁飞便等着。藤田智也今天没有去福州路的鸦片馆,他被藤田中将安排去参加公共租界工部局的会议。

“英美对租界的管理在不久的将来会由我们接手,工部局的警务处、火政处、工务处、卫生处、教育处都将是你等实习的地方。”他将要被派去工部局的教育处。藤田中将有他的打算,他自认比许多武官更高瞻远瞩。藤田智也是一天天管不住捉不准了,他对战场素来消极,剑道和枪法都粗陋,如果强押着去前线,面对那些越来越不要命的中国兵,恐怕只有殉国的份。但他却又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使自己不得不去为他筹划,思考再三,决定人尽其才。

“我们需做好接手上海的准备,文化是其一。洋人总笑话我们东方人文化未开化,然我国文化精英足以令他们汗颜。”藤田智也却无所谓,他的精神日渐麻痹,七情走了大半,茫茫不愿去分辨清楚。在鸦片的薰香之间,他索然无味,原来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一无所为。他最近常常想起卓汉书,想起他曾经与他们父子谈到芥川龙之介自尽之事的时候说的话。

“大师之文化期望在无力改变的社会现实前不过海市蜃楼一般不堪一击,脱轨之现实令到他绝望。如此看透之人只得或大隐,或死隐。正如我国的王国维,殉的是自己的文化,而非其他。惟有这般才够诚实对己。”他的父亲他的老师,都诚实,他们不算一无所有,一无所为。但他们也错了,他们信奉的文化却是不诚实的。他在审阅胡兰成等人的文章的时候就在迷惑,到底什么是诚实?中国字日本字,颠来复去,文采斐然的思想本就能迥异,更能屈从。他算不算屈从?他又有没有诚实的勇气?藤田智也一直很想看看鉴真大师的那幅《思故赋》,他想,这位千年之前的大师才是生在一个好时代。实在想得太久,头痛欲裂,他觉得自己更需要鸦片。门房给他挂来电话,口气颇暧昧。他从来不会叫女人,此刻若有女人来找他,也只会是一个人。藤田智也匆匆赶了出去,连外套都尚未扣好。马路上有日本人正需要培养的熙攘。中国小贩在日军司令部宿舍对面仍开了摊头,点心、水果、杂货,还有卖花的姑娘。都是由日本宪兵队管着,他们不赶人,但是要收费。留在沦陷区的中国居民不得逃脱,仍需生活,只得硬着头皮大了胆子做小营生,日本人也需这边曾经死城一般的沦陷区恢复上海的风采来现给洋人看。一有生机,便要活下去,这里的中国小生意人活跃起来。中国人的生命力极强,其实中国人的洞察力同样极强,他们发现日本兵也有硕鼠习性,给些好处也能好商量,能好商量,就能挣扎活下去。

这里形成了一个奇异的沦陷世界。藤田智也看到靠在阴暗绿粉的墙上的素淡身影,乳白的旗袍缎子外的开司米披肩裹了窄削的肩。她站在的那个小世界也是奇异的,将她与周围的一切割离,像被遗弃的独立的梅。她更是奇异,看身形似丰沛了些,可面容又如此憔悴,似梅在盛放之际微微枯萎。不管盛放还是枯萎,他望过去,只看到一个她。她的身边有一位甜美的卖花姑娘,正向一个拥着中国女人的日本兵兜售茉莉花。日本兵色迷迷地笑,手下揩油。卖花姑娘也认了,或是习惯。雁飞漠然,似什么都没有瞧见。日本兵却一眼又瞧见她这么个绝色,便要转目标。藤田智也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你跟我来。”他拉着她一路疾步进了自己的宿舍,“砰”地牢牢关上门。他们都平静地望着对方,她平静地看到他的书桌上放着他父亲母亲的相片,并燃了香,味道幽淡且忧伤。她说:“我请你帮忙。”“我也猜到了。”他肆意观察她,他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了?久到他几乎将要忘记她曾经存在过的时候,她竟又出现,。她敛着身子向他父母的相片拜了一下。“王亚飞,有一位搞抗日活动的中国青年被日本人杀了,我想让他入土为安。”

他明白了:“这就是你诚实的全部理由?”“他叫向抒磊,一个多月前被日本人在北站暴尸。我想要让他入土为安。”

“他是谁?你的丈夫还是你的情人?”他问她。“他是我爱的人。”“为什么你连一个谎言都欠奉?”他苦笑,几个月不出现的她突然现身在他的面前求他,是为了她的爱人。“你问我,我便诚实答你。你告诉过我很多心事,我也把我的心事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唯一可求之人。”“你凭什么肯定我一定会成全你?”他心生恶毒,啃噬心头。她的口气如此平静和笃定,为什么从来都能吃定了他?雁飞仍然平静而笃定:“如果你是王亚飞,请让你牺牲的同胞入土为安;如果你是藤田智也,那这是日本人欠中国人的,请让被你们杀死的中国人入土为安。”她的目光中也浮起了恶:“这是日本人欠了中国人的。相不相信报应?在这里死了多少中国人,将来日本人会用同样多的人命来偿还!日本人同样要经受这种恐惧、悲伤和绝望,还有——永无止境的恐怖!”她空洞的眼聚焦了些光,苍白的面上因为急促说话而潮红,诡异地有着兴奋的光彩。他才发现她的发变得短而凌乱,她的诅咒清晰而凶悍。他第一次感受到她身上除了淡漠以外的情绪。

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被她赤裸裸的诅咒和山雨欲来的恨意逼退。“如果互相交换的是没有止境的恐怖,还能剩什么?”他自问,不能自答,继续混乱。

她却软弱了,倾向他跟前,握住他的手,眼里褪了恶,有了泪光,鼻头也红了,第一次面对他出现楚楚可怜的表情。她抓着他的手,就像抓了一根稻草。“我求求你,把他还给我。他在外面被挂了那么久,有多疼?现在又被丢在哪里?”她的泪又流在他的手上,她有多无助,就有多少泪。小时候母亲抑郁的时候就会哭,会握着他的手哭,把泪流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心怎么承载得起这么多的悲伤?他逃不开这掌心。及时有了敲门声,将他从这掌心拉出去。藤田智也将雁飞推入里屋睡房,再开门,却是山田和周文英。藤田智也的面容瞬间冷静,与雁飞有同样的漠然,让两人进来。“有事?”周文英来送礼,手里捧了些卷轴,他在藤田智也面前受过冷落,故带着拘谨,全靠山田说话。

“恭贺藤田少佐荣升。”山田因着周文英听不懂日文,便用中文与藤田智也对话。

藤田智也淡淡道:“山田君消息灵通,不过换个岗,哪算得上荣升?”他不咸不淡的态度让山田和周文英都尴尬,只山田还说:“嗳!少佐谦虚了,我等往后还需多多仰仗少佐。”“山田君不是已经做了租界内几个国际商会的顾问?”藤田智也拉了椅子坐到睡房门前,往门框上斜斜一靠,挡着那两人欲向内打探的视线。“都是仰仗帝国荣耀,才有我等荣耀。”山田干笑,“虽身为商贾,但为帝国文化教育事业着力是我一直以来的行事宗旨,与少佐也曾有默契合作。”他欲引见周文英,“如今大治指日可待,有更多文治工作由有诚意的彼邦精英协助——”周文英将手中的卷轴及时呈上:“一直听说少佐喜爱我国字画,现寻了几件明代名家作品请少佐指教。”“军人以征战沙场为己任,我等以发展文治为专长。”山田又道。又是来求他的,他并非万能,更不情愿:“你们都是长谷川的得力助手,必有施展长才的地方。”“长谷川大佐乃骁勇上将,是帝国征战的支柱,不久前剿灭沪上若干抗日势力,尤其抓了国民政府军统组织里有名的几个刺儿头杀一儆百,上下都颇为赞赏,听说不日也有升迁,也许会被调派到华北战场再建战功。”山田口齿伶俐,门槛活络,能把军政的上下关节理得清清爽爽,再选择最有利于他的出路。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讲究忠贞,在于他,只忠贞于自己的利益。他在中国待的时间长,亢奋的兴国性致早就淡如白开水。他才不像那伙整日叫嚣建立大东亚共荣的狂热分子,就算有了共荣圈又怎样?荣誉属于帝国,他要的是抓的住摸的着的东西。中国人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见风使舵才能驶好万年船。所谓坚持到底的气节和忠贞,最后换来黄土一杯,又有什么意思?当听说长谷川可能还是要去北方战场,藤田智也留下进工部局,他的心里也有了主意。他要抓牢的是上海滩上的机会,而不是建立大东亚共荣的虚名。上海的商人赠他一个绰号叫“黄鼠狼”,他知道,但不置可否,帝国正在盛大,他腰杆子很硬,谁敢小看他这只“黄鼠狼“?

藤田智也也知道他这绰号,所以他也不置可否地笑笑:“人各有志罢了。”他有送客的情绪,只道,“多谢承情。”山田接翎子,也看出里屋的玄机,拉着周文英站起来:“如此一来,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门又关上,桌子上多了送来的礼物。雁飞走出来,她的手里多了一把折叠水果刀,眼圈红了两圈,隐着泪光的样子。她问:“长谷川是杀了陈曼丽的那个军官?”见到他点头,她又说:“恭喜你们踩着中国人的尸体升官发财。”她惨然地牵了下嘴角,“这把水果刀很漂亮。”“是啊!它属于一个明白地去死的人,有时候明白地去死总好过糊涂地活着。”

他想要拿回水果刀,雁飞却紧紧攥在了手里,她说:“我一直想找这样的水果刀,折叠起来,携带很方便,还能削生梨。”他抱紧了她:“你们彼此相爱?”“我爱他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她将水果刀嵌在手心里,原来,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只是知道得太晚,晚到知道后只剩下孤独的恨。“你怎么这么死心眼?”他被她挣脱出来,怀抱冷寂,这次连恍惚间互相汲取虚幻的安慰都做不到。他说:“你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她渴盼地望着他,听他说:“这把刀送给你,你的要求,我尽量办。”只要她提的,他势必会去办。他和她,从来没有战斗,因为他一开始就输了。藤田智也办妥了雁飞要的,将她约到了静安寺庙北的涌泉井。这是一座古泉,在赤乌古刹旁边,还竖了一座石栏,上面有同治年间的书法家胡公寿题写的“天下第六泉”,现在看来,也斑驳了。

他觉得一切都旧了,慈航普度的佛光照不到自己。雁飞走了来,背着万丈霞光。原来佛光也照不到她。她问:“怎么不进庙里上柱香?”他却问她:“我记得这眼泉水可以冒这么高,如火鼎一般。如今怎么不再冒了?”

雁飞幽幽道:“三七年的八月后就不再冒了,都说是佛祖发了怒。”“恐是因战祸堵了水道,疏通之后,天下第六泉还是天下第六泉。”他坚持。

“现在是死水。”雁飞盯住了他手上的米灰色的玲珑又圆坛子,眼中也汪出了两潭深水,深水覆灭,也是死水。她将坛子抱进了怀中:“谢谢你总是能办到我要求的事。”“在你眼中,我除了这些事,再也干不出更有意义的事。你们政府在报纸上表彰了他的行为,算得生荣死哀。”雁飞朝着藤田智也轻轻一笑:“生荣?”嘴角下弯,终成苦笑。有扫地僧人持了扫把推了边门出来打扫涌泉井。雁飞看着眼熟,上前几步,突问:“大师傅,您还记得我吗?我在您手上给两条平安腕带开过光。”僧人缓缓抬头,慈眉善目,浅带笑意,他点头,再持了扫帚打扫。过一阵又喟叹,这回面上的笑意渐渐逝去,慈眉锁了起来。“再多的平安腕带也只保得心安,如何保得其他?”他一边扫地一边摇头,将涌泉井周遭打扫得纤尘不染。“扫完这一刻,过了半刻,风一起又会起了尘土。”藤田智也说。僧人朝他合掌行了个佛礼:“人生固大梦,天地余劫灰。”他转身进了寺门,留他细细辨别这话的意味。“人生固大梦,天地余劫灰。”雁飞醒过神,“我也该走了。”“去哪里?”他问她。她指了指对面的百乐门:“回那里。”“我以为你洗尽铅华去了。”“脏了就是脏了,怎么都洗不干净!就像这里,大师傅不过才扫好,现在又起了灰尘。”

藤田智也看着雁飞抱着骨灰坛子走向对面,打个弯,拐进了百乐门的后门。她远了,也许也从来没近过。他记得很小的时候,每当有男人来敲门,母亲便将他送到弄堂的出口,塞给他几个洋角,哄他别处去玩耍。他再看着母亲走向弄堂的深处,打个弯,拐进了那个肮脏的深渊。

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回头,是那一井死水。雁飞并没有踏进百乐门,她低头望望手中的骨灰坛子,就停驻在百乐门的门前。门前彩灯围绕的巨型海报上印的是熟人,她讶然,原来竟是乔绮,贯了名号叫做“绮丽佳人”。海报不算新,四角都有些许褶皱,恐是放了一段时日了。雁飞心中暗算了下日子,明白了些许,有的是殊途同归的悲哀。

她转身离开,回到杜家石库门。从医院里出来之后,归云和庆姑就将她接去了杜家方便照顾。卓阳常常跟着归云跑来杜家,更多时候他和展风两人关在房里不知在说些什么。这回卓阳又同展风避在一处说话,归云一个人在逗着江江,当作没有看见。

雁飞却觉出不对劲,只为归云叹:“真难为你肯担这一切。这些男人都爱把家庭重担撂给女人。”“因为我爱他。” 归云坦陈道。“你该想尽一切办法绑住他。”归云挨着雁飞说:“小雁,用一整颗心去爱一个人,原来是又幸福又吝啬的。我想我应该像归凤那样学着知足,可是心底又知道是不够的,才几个月,好像老天爷给我的好日子就是一出折子戏,不给落幕就要没了。我也抱怨过时间太短,可是我爱他,我不能让他溺死在我的爱里,这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没有办法不放他走,不让他去做那些事。”“傻孩子,你只得一个他,他也只得一个你,已经十分难能可贵。”雁飞终不掩饰,“爱上一个不会去爱的人才叫悲惨!”归云却不追问。这是雁飞的折子戏,也是她的伤。她猜测过其惨重,更怕揭雁飞的伤,所以情愿不去好奇,不去了解。她只是慰贴了雁飞:“小雁,好在还有你和我相依为命。”

雁飞不掩饰地流露了半分哀戚:“是啊,连我的孩子以后还要麻烦你。想想我这辈子似乎一直被你救济。” 归云恻然:“胡扯,你我之间谈什么救济!”雁飞笑笑也就不再往下说,她将怀里的坛子拿了出来,放在了卓阳写的牌位之后。那牌位是卓阳买的,展风立的,庆姑本有微词,但见展风悲恸的模样,也说不出什么了。归云没有料到雁飞会从怀里拿出这个,怔怔看了半天,说:“卓阳说他会去龙华的墓地为向先生选块好地,人要早些入土为安。”雁飞蹙了蹙眉,江江又开始哭闹,她似未所觉,归云赶紧把孩子给抱回来哄着。

“他是想要回家的。但是东北那么远——”她完不成他的任何愿望,就像他也完不成她的任何愿望。她只能认命:“麻烦你们了。”

归云见她神色倦怠,便说:“我给你放水洗澡?”将江江放入摇篮,就见展风和卓阳从房里出来了,展风一眼就瞧见桌上多出来的骨灰坛子,一愕。这是他千方百计终还是不得门路而想要弄到的东西,他知道雁飞的法子,就问:“你去求过藤田智也?”雁飞不点头也不摇头,说:“英雄向抒磊。呵,他有一班好兄弟,不算差到底。”

展风上前上香,忍不住眼圈微红。雁飞又说:“你该走的,不要去计较他不想让你们为他计较的事。”“雁飞,你很早就认识向先生对不对?”展风问她。“我们是旧识。”她已随着归云下了楼。卓阳上前轻拍展风的肩,说:“谢小姐说的没错。”展风道:“我见不得那汉奸逍遥法外,如今仗着张家和日本人四处耍威风。先前的弟兄有几个也折返回来了,你也晓得我不报这仇誓不为人!”卓阳突然说:“向先生已经为自己报了仇。”展风是明白的,卓阳打探到消息,告诉了他。他气恼、痛心、又不甘。人生总是意想不到。他久久不语,叹道:“我是没有想到五福他竟然——”“向先生行事确实特立独行,他的事便必须是自己解决,不想给旁人添半点麻烦。明天就会有报纸拆穿日本人装腔作势威胁巡捕房的伎俩。”卓阳继续道,“你也知道周文英常跟着日本人,不宜轻举冒险去打草惊蛇。”展风长长吐了一口气,道:“经历那么多,我如再毛躁也太不是样子了。我明白,会伺机再行动。”卓阳转头,也给向抒磊上了柱香。展风说:“我会谨慎。”“那就好。”卓阳往楼下望了望,归云正提了水壶从灶披间走出来,她扬头朝他一笑,轻叫一声:“等我一道回家。”卓阳目送归云进了楼下的卫生间。“周文英的事情完了后,是否还准备去云南?”他问展风。展风握拳:“向先生已经牺牲了,他的遗志就是想要上前线堂堂正正跟鬼子干一仗。我想了很久,心甘情愿。向先生给我们选的这条路,比以前浑浑噩噩混干强。”“好。”卓阳道,“堂堂正正去杀鬼子!”他也想了很久了,只是——他再度望向楼下。千万不舍,终是还要舍。他宁愿自己能心软能怯懦能不那么坚定,就不用看一秒少一秒。

归云为雁飞的澡桶中加了水。雁飞将自己丢在滚热的澡桶里,蒸汽滚滚上冒,她冒出细汗。低头,水下是自己隐约的身体,紧滑的,雪白的,抚摸上去,热烫得触痛手心。她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还有一副活生生的身体。“我给你搓背。”归云说。雁飞坐起身:“好。小时候都是我给你洗澡。”归云拿起毛巾细细擦拭雁飞的背脊,她看到了她背上的伤疤,褶皱鲜红的,在背脊的正中央,像一团多出来寄生在她身上的生物,张牙舞爪,要吞噬了纤细的雁飞。这样相似的狰狞,似曾相见。她的手抚摸上去,轻柔地,学小时候自己跌伤了小雁给自己揉散痛楚的手势。“傻瓜,早不痛了。”“哪里得来的伤?”雁飞转过头,看着她认真道:“我放了一把火,最后只烧的我自己得了这块疤,其实是我讨了个大便宜。”她闭上眼睛,“如果当年一了百了,哪里会再捱那么多苦楚?有的人天生是来受罪的,没有好命,求什么好运?”归云不赞同:“不不不,命是自己挣的,我们都努力,能活得更好。”“你总朝气蓬勃,但是老天爷不长眼睛。”雁飞伏在桶沿上,遮掩住表情,“当日本人打进东北的时候,我这辈子就什么都完了,我的家,我的命。我能怨谁?那年中国兵不知道撤到哪里,丢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受苦。后来中国兵冲锋陷阵,还是挡不住该来的灾难。死了多少人了?

“我是女人,所求不多,粗茶淡饭,和爱的人胼手胝足共建一个小家庭,这辈子也就够了。但这都是奢求,只怕在梦里才能实现。“我真的准备这样做过,还攒够了大洋,我只是不知道那样做竟有这样的难。我不过是个女人,丢了那个魂,这只是一个空壳,捱一日是一日。第二次,是连魄都丢了,什么都剩不下。”

归云扣紧她的肩头,要她痛,要她醒:“你还有江江。”雁飞却摇头:“她多不幸,比我还不幸,竟然不捡父母就投生到我肚子里。”她回头看住归云,“好在还有你。”水汽中,她的神情不清,归云抓不住她的视线,她着急了:“你别指望江江能靠住我,什么都没有亲娘好!”“不,你会是个好妈妈,而我不会是。我认准的,错不了。你知道我是认死理的人。”

水汽浓了,雁飞的脸孔糊了。归云想起新婚夜,她和卓阳共在澡桶间,也是水汽缭绕,浓到最后她看不清卓阳的脸孔。雁飞和卓阳,都似是要远了,她抓不牢,留不住,急痛交加,不觉流下泪。泪也是化在了水汽里,烟消云散,没有了。她只看到她背上的疤痕,只有疤痕在水汽中是清晰的。

三四 留取丹心照汗青

光阴如水,似箭,渡过去,是像寒冰的。归云知道自己要勉励去走,她想珍惜好每寸时间,却始终无法对卓阳说一句挽留的话。她和卓太太同心协力要照顾好离别前的卓阳,(奇书网|Www.Qisuu.Com)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

“你们把我当肥猪养!”卓阳玩笑。卓太太和归云不笑,她们虽不笑,倒是也不哭了。深秋即将来临,冷凉日渐刺骨,逼迫每个人都去做出选择。国与家,太艰难了,这是一条茫茫不见头的路。归云觉得自己也是一脚踏上去,就像展风说的,没有法子回头。她一力跟着卓阳走,但也不是“嫁鸡随鸡”的妥协,只因这是她的爱情,她就负责到底。这样一想,归云的心中多些暖气。

卓阳的报社同事已陆续走了,只留了“真奇怪”三人同卓阳,他们是那日惨剧的目击者,目击之后,成了善后者。蒙娜赶在他们走之前在德大西菜社包了包房做饯别宴,他们一走,《朝报》就真的结束了,蒙娜的掩护工作也即将告终,不需要再做中国报纸的大洋旗。她另起了炉灶,竟又集合了一帮英美的新闻工作者重起炉灶,开始专做外文版的时政报刊,为原先同莫主编合作的白俄人士亚当夫在西爱咸斯路上秘密办的国际电台提供英文新闻稿件。众人都为蒙娜孤身上阵担心,蒙娜倒是不惧的,说:“毕竟我是美国人,日本人能拿我怎样?”说这话的时候,她带着点桀骜。“国家强有多好!”卓阳轻叹。归云端起酒杯,是她从没有喝过的红酒,红色烈如火,早已烧灼她的心。她望定蒙娜,真诚地赞赏地笑:“我敬你!”蒙娜和她碰杯,红色液体隔杯碰撞,是个“人”字。握着杯子的手都充满力量。两个女人都笑了,蒙娜说:“我要亲一下阳,作为吻别。”甄齐关三人尴尬,卓阳也变了色,都没想到蒙娜大胆至此。可是归云坦然地笑了笑,她把卓阳推到跟前,说:“我做主,给你亲。”

蒙娜作势,要拥抱卓阳,卓阳往后退了退,说:“喂喂,别拿我当赌注开顽笑!”

蒙娜大笑:“瞧他,没有你胆子大?”两人都瞅着卓阳笑。归云同蒙娜干掉了一瓶红酒,卓阳以为归云会醉,但归云的酒量远在卓阳的意料之外,只是红了脸颊,有些微醺。卓阳知道红酒后劲大,就先带着归云要回去,蒙娜同卓阳道别,说:“我想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们拥抱,是告别的拥抱。卓阳嘱咐蒙娜:“你们两个自上海要互相照应。”

蒙娜点头,碧蓝的眼,忽而如潮涨般湿润。出了西菜社,归云受了冷风一吹,醺醉去了些,她甩脱卓阳的手,在深夜的马路上激奋地跑了几步,大口喘了气又深深呼吸。“卓阳,有时候我跑不过你,有时候我比快。”她转头,回忆浮上来,“小时候我也给了那个告地状的姐姐三块大洋。你知道吗?那是我当时仅有的财产。”卓阳跑上来牵住她的手:“还逞强,我看定是醉了。”归云伏在他的胸前:“现在你是我仅有的财产,我要把你给交出去了。”

他的胸膛震动了一下,她抬起头,倔强地瞅着他:“我不会比蒙娜差劲,这个时候,中国人更不能差劲。”他能看见她秋波盈盈,专注地注视他,似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底,存放生生世世。

“你就是这样不愿认输。”她“吃吃”地笑:“你说,当年我可没输你。你付出一小部分,我付出的是我的全部。”

卓阳已经吻住了她的笑颜,一闪身躲进梧桐后的弄堂转角的无人处。对住她唇,深深深深吻下去。归云趁着酒意,伸出手臂勾紧他的脖子,只有这时候,她不用放开他。这一夜,是卓阳揽着归云散步回家,将夜色中大上海的大小马路仔细走个遍。他们甚至去了小时候初次见面的外滩附近的小弄堂,只是记忆久远,都记不住到底是哪一条。卓阳和归云的记忆又有出入,两人记着相反方向的两条弄堂。归云扯着他的袖子娇嗔争了番,卓阳便存心做小伏地哄着她。只末了,归云忽悠悠一叹:“当年那告地状的姐姐不知后来如何了。”“如果有一天不用再有当日那女子那般凄惨景象出现在街头,中国才能得来真正光明。”

月亮将卓阳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归云看着那影子很久很久。再牵手,一起回家。

次日一早,卓阳送归云去饭庄,又折回了家,到卓汉书的书房里将书架顶层一排书籍后的一卷卷轴抽了出来。卓太太见状,赶忙过来问他:“你翻出这个干嘛?”卓阳将卷轴上的灰尘擦拭干净。“爸爸将家里许多藏品都藏好了,但唯独留下这个。我想,我明白他意思了。”

卓太太堵住卓阳:“你勿瞎来,我们不必多管别人家的事,尤其是那种人。”

“妈,我相信爸爸,让我代爸爸办完这件事。”卓阳执意,扶着母亲坐下,“我原也不想管。经过这些时日,想起爸爸生前种种,许多事情我想透了。我想爸爸会高兴的。”

他固执地站着。卓太太只摇头:“罢了。我自来从着你们父子二人,你都这样说,我还好怎么说?你们父子连心,到底是一个路子上的人。”长叹一声,“你去吧!”卓阳找了块绸布将卷轴包好,又从书架深处拿出了红纸包好的一卷布包,用手掂了掂,塞进衣兜里出了门。他先去了四马路的乐也逍遥楼。堂倌殷勤上来招呼,他塞给堂倌几个铜板,说找一位高个子的王先生,并把外貌特征大致形容了一遍。堂倌很伶俐,领着他上二楼的包厢,在一间包厢门前停下,门上挂着八宝门牌,镌刻“浮生”二字,八宝只得一宝,“浮生”之下全部是浮云。

卓阳谢了堂倌,敲敲门,不待里头人答应便推门而入。房里烟气蒸腾,陈设简单,一条睡榻上躺着萧条的人,举着烟枪吞云吐雾。满脸都是灰气,原本灼灼的眼眸早没了最初的光彩,只聊赖地顺着烟枪的方向不知望向哪个方向。

卓阳叫了一声:“师兄。”藤田智也放下烟枪,坐起身,灰暗的眼中恢复了些神采,还有疑惑:“卓阳?”瞬间整肃神情,伸手邀请,“请坐。”说完才发觉这小小包厢内除了睡榻别无他物,而睡榻又被自己霸占着。

卓阳只好站着。藤田智也忽然极无奈地笑了:“如果你现在上来揍我,我必定不堪一击。”

卓阳也笑了:“我不打不堪一击的敌人。今天我来是请我的师兄看一件东西。”

藤田智也将烟枪放在榻上的短几上,半坐起身,他已经看到了卓阳胳膊下夹的卷轴。

“《朝日新闻》上说日本的天皇得到梦寐以求的《思故赋》,斋戒三天以示虔诚。就在那三天,重庆还在受着大轰炸,死伤无数。”卓阳将卷轴放在了榻上,“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幅《思故赋》,报纸上说这卷赋上煌煌千言,希望中国和日本携手交好,永结兄弟之邦,便是佛光普照的大治。日本的记者认为你们的圣战是符合大师对‘大治’的向往。”藤田智也渴慕地望着他手里的卷轴,伸出手,微震,他想要将卷轴外面的布揭开,只是又退缩,不敢。“师兄,你对大师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所以——”卓阳顿了一顿,“大师一定不会怪罪你草拟的内容。”他将布扯开,小心翼翼打开卷轴。卷轴很长,卓阳卷得很慢。一片雪白,还是一片雪白,雪白上零落的鲜红或暗黑或深褐的印章,大大小小,各样的形状,记录不同的年代,和不同人的人生。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被定格在这片雪白上,就像历史画卷上的落款陈渍,将雪白的篇章渲染得浓墨重彩。藤田智也低头定神,痴痴看着那片卷不完的雪白,和令他惊叹的款款章鉴。

直到最后,他瞪大了眼睛。竟然只有一个字。左边雄浑有力,是苍劲的山峰,风骨鲜明。右边一势伏低,力道势微,及至最后一笔,本应干净利落,简短收笔,然,写他的人可能已近油尽灯枯,手腕收力不及又无后劲,只得将这笔写得缥缈无力,绵延婉转,似一弯山间流下的汹涌溪流,悠悠荡荡挣扎着要汇流入海,竟然在中途干涸了。

它流不进海里,只是缭乱终了。“你知道为什么千百年来,行内的人总相传这幅字的收藏章鉴珍贵于赋的本身了吧!”卓阳完全打开了卷轴,长长的铺满了睡榻。藤田智也的手也终于触上了这幅字,不敢稍用力气,更怕亵渎先贤。“但我可不这么认为。”卓阳看到藤田智也的手指继续颤抖,“这个字本身的含义珍贵于这上面所有的印章。”“我相信时至今日,所有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不如鉴真大师更懂这个字的含义。‘思故’只不过是后人强安的名号罢了。”原来大师临终只想到了一个字,纪念他的一生。藤田智也念了出来。“和。”这就是《思故赋》的全部内容。太意外、太震撼、也太——藤田智也模糊的眼前发了黑。鉴真大师如何在黑暗的世界里写出了这个字来总结他的一生,而他又如何在光明的世界里看到这个字而恍如进入黑暗。

“老师,您如何看大和民族这个‘和’字?”他记起来,他是曾经如此问过卓汉书的。

“当是——民主之大和,文化之大和,经济之大和,各国民众之大和。”卓汉书坦荡地侃侃而谈,“我之理解当如此。如能真这样?实乃东亚之幸——”但终无言沉吟,后无下文。

也许后来当卓汉书无意中得到了鉴真大师的这幅字,他才惊觉自己不确定的甚至是妄想的想法竟和这位先贤大师的理解如此脉脉相通。士,真可为知己者死。卓汉书懂,那字后密密排着的历代大师们也懂。卓阳和藤田智也隔着这千年长卷,都有慷慨千言,临到这字前,只能无辞以对。

微醺的使人暗醉的堕落的香散去,烟枪久不拔火,悄然熄灭。卓阳受不住这沉闷,一把推开紧闭的窗,新鲜的阳光和空气一涌而入,阳光在两人的身上流转。

“也许鉴真大师和我父亲,都是一厢情愿的人。”卓阳转身将这卷轴卷起来,推到了藤田智也面前。藤田智也吃了一惊。俯下身的卓阳身上有太阳关顾的痕迹,原来他对着阳光,便多了那一层七彩的霞染在眉头眼额。“师兄,奉我父亲的遗志,把这幅字送给你。”“你开玩笑?”“这幅字只因日本那位天皇要了才价值连城,非得要用人命来换。你我皆知鉴真大师非书画名家,尤其晚年眼盲,弥留之际又笔力趋弱,若不是那些名家印鉴,恐那些收藏人士也不会趋之若鹜。它的有形价值是可判的,但对于某些人,它的无形价值更重要。”藤田智也抚案一笑:“卓阳,你要我用什么来换?”卓阳回他清傲的笑:“我要我家人平安。在于我,父亲早就说过我是败家子,我自愧,我家人的价值高于这幅字。在师兄,这幅字的意义不一样。”说完,他恳切地望定藤田智也。

“的确不一样。”藤田智也要拿起那卷轴,轻轻一碰,又似那卷轴重似千金,他缩回了手,背到身后,面向窗外,“思故,原来不仅是思故。都小觑了大师的原意。”说完惊觉,自己的姿势竟有几分肖似卓汉书。“卓阳,你太过慷慨,也太过精明。”“因为我相信师兄可以做好这卷字帖的下一个主人,为鉴真大师守好他的遗志。”

藤田智也终于握住了卷轴:“真不愧是做过记者的人,你让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拒绝你的‘美意’。”“我本来就不想让师兄拒绝。”卓阳意欲俯身将半伏在睡榻上的藤田智也扶起来。似乎一切过去了,他表达对一个朋友的关切。

藤田智也自己站起来,他从不假手于人。“你放心地走吧!”他们都了解对方,只是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对。卓阳想叹息,离去的时候,他关切地说:“师兄,鸦片不是好东西。”“我知道。”门阖上,他背着门,从窗口望出去。卓阳卓然地走在马路上,他迎着阳光。

藤田智也想,他也想如此走出去,面对阳光。卓阳离开乐也逍遥楼,旋即去了杜家。展风正等他,见他就问:“你让我等你,今朝到底要带我去哪处?”卓阳笃定道:“找个能帮咱们的人。”展风犹犹疑疑跟他走,转道去的却是四马路和大马路中间的大世界。这处是上海人熟悉的标新立异的娱乐场,他还做戏班子少爷的时候,也和三五好友过来耍过,花上小洋三四角,在里头看过露天戏班子,照过哈哈镜,还耍了一回美国进口的老虎机,却把一身带着的四块大洋输了个精光,回家免不得被杜班主一顿狠骂。只是这回他起不了耍乐的心思。迈进大世界后,见卓阳颇熟门熟路,好生诧异,便拦住卓阳,止步。“兄弟,你到底打什么算盘?”卓阳说:“找那能帮我们收拾掉周文英的人。”展风灵机一触:“你又想请外援?”“是。”卓阳继续往前走,一路往深处过去,走过“游客止步”的立牌,有一个门面体面的办公室。他敲了门,门内有人道了声“请进”。推开门,先见到满壁庄重严谨的字画,当眼处供奉了一个财神的神瓮。端坐在办公桌后的人见到卓阳,熟人似地笑了笑,道:“好小子,又有何贵干?”

卓阳笑着直言:“我每回找陈组长总是讨事情的,今天把人给带来了。”他向展风介绍,“这位是锄奸队的陈墨组长。”展风闪烁不定,大吃一惊。卓阳介绍展风:“这位就是向先生的旧部。”陈墨点点头,笑道:“向抒磊确有他的一套,带出来的人这样重义,你们很好。”

展风胸中一股气上下奔涌,这背后的人物,他第一次得见。只是向抒磊的事仍让他不满和不平。

这回显然是卓阳事先安排好了的,他也懂了卓阳的用意,但此刻心中慷慨又愤慨,立时住口,不知怎么说。卓阳朝他点下头,他沉了沉气,恭敬地朝陈墨做了一个揖,话也顺出来了:“请陈组长助我们为向先生报此大仇。” 陈墨望住卓阳摇头:“我就晓得你还来磨我。”卓阳道:“这回要拜托陈组长了,我们自会亲自动手的,但――”陈墨点点头:“枪支弹药一应俱全,我们的人会接应掩护善后。”卓阳隆重地鞠躬,说:“谢陈组长助我报父仇。”陈墨叹气,说:“周文英是向抒磊最后没有完成的任务,于情于理我们须了结这笔恶账。”

展风却又不安了,又问:“陈组长,你们真肯助我们为向先生报这仇?”

陈默蘧然变色,端凝的面一板:“我陈冰思向来言出必行,何曾又肯或不肯?你当向抒磊肯大义献身,我陈冰思就报不得这同胞血仇?”他说得气势颇雄,一下震住展风。他退后两步,又抱拳:“仰仗陈组长了。”

陈默爽然大笑:“都是为国捐躯的命,没有谁仰仗谁。”展风是有些心折的,他从向抒磊处也听过好些陈墨的事迹,他带领锄奸队干的那些活儿出奇的胆大包天,连日军的军舰都炸得。卓阳使眼色让他出去,他接过翎子,借故先走。室内只留卓阳和陈默两人。“陈组长,他们原来不属锄奸队的编制。”“我知道。”“向抒磊的精神很是感染他们,故他们团结一心想要报仇。”“不属我的编制我不会管。”都是聪明人,还能网开一面。卓阳从口袋里拿出那卷红包。“陈组长,近来杜先生办的抗战募捐,算上我的一份。”陈墨眉心微皱,看着那卷红包,说:“小孩子少给我打哑谜。”卓阳指了指陈墨的手腕:“陈组长连金表都捐了,我就捐不得金条?”陈墨抚了下空空的手腕:“你真可去做包打听了。”又问,“你真要代替莫华之去北边?”

“是。”“我可以写一封推荐信荐你去去重庆。”“哪处都一样,一样做抵抗外侮的事。”陈默端详他,心中轻叹一声也就罢了,终说:“好人才总用不过来。向抒磊即是,你也是。”

“我是天生反骨。向先生也一样。都成不了事。”陈默却叹道:“若向抒磊有你半分圆通心思,也不会成为纪律整顿的众矢之的,更不会就硬着头皮上去以身报国。”卓阳做个惊骇的鬼脸:“我最怕委员长和你们主任这样的整顿手法。”陈默指了指桌上的红包:“把这个东西拿回去。”卓阳猴皮一笑:“不收。”又正色而言,“这是我一家大小的心意。我家虽只是大上海的沧海一粟,也是晓得大义的。”陈默着手拿起红纸包,掂了掂,有些无奈,道:“你是让我不得不‘费心’照顾你那沧海一粟的家了!”卓阳摇头,眼若朗星,正直而诚挚:“我这一走不下三五年恐怕也回不了家,局势动荡,危机四伏,很多事都会预料不到。我鲁钝,只能想出这法子保护我母亲和妻子。”“卓阳啊卓阳,你真是上海男小囡中的人精。”“这是我真心谢陈组长的。众人服陈组长,服在哪里大家心里都明白。”卓阳又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