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太太的眼也湿润了。离开湖心亭的时候,喧嚣的茶楼里有卖艺人吹起了洞箫,归云看见湖底的老龟停在浅洼处深长了脖子喘气。肮脏不堪的地方,其实有无限生机。卓太太是在次日携了卓阳到杜家提亲。上海的洋派风气兴盛,可她并没有因此失了古礼,找了媒人,是卓汉书昔日交好的租界华人探长的太太。庆姑很是吃一惊,不曾想过卓家提亲这样快,还这样郑重其事,一时倒不知如何应对。只凭着卓家母子将彩礼放到了桌面上,是红纸卷包好的方正的金条。她都不敢数。卓阳对他鞠躬:“杜妈妈,请您成全我和归云。”庆姑因为展风,并不痛快,眼前来了这喜事,她并不甘愿应承。但没想到出面应承的竟是展风。

展风也对卓太太鞠躬:“阿姨,我家妹妹就交给您家了,请您多担待。”俨然已成了一家之主。

庆姑十分惊鄂,卓太太又细声说:“本来是想等卓阳过了热孝再办这重喜事,但如今情势不由人,我们也只好变通一下。”归云往庆姑面前,屈膝跪下:“娘,这些年来您当我自家女儿似的养,女儿大了,无以为报,终身是您的女儿,往后承欢膝下,奉养终老,都是女儿的职责。”庆姑尴尬着轻叹一声,她怎么能不成全?这屋里众志成城,就要她成全。她的别扭烟消云散,拉了归云起身,这个女孩,她从一点大拉拔到亭亭玉立,看她与卓阳并立,怎不是一对佳儿佳妇?

只有自家展风还是孑然一身,挂着前途惘然的归凤。她心中酸甜苦辣,泣汪汪一双泪眼只看着自己丈夫的牌位。但有喜事,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庆姑来了精神,合计下日子,将卓阳和归云的婚期定在五月初八,讨个吉彩。展风更是积极承办了归云新房的翻新,找来昔日在王老板工厂认得的瓦匠水泥工拉了队伍就去了卓家。卓太太做主将婚筵订到了国际饭店,她说:“卓家娶媳妇虽不是大手笔,可也不能丢了场面,毕竟只有这一次。”卓阳嫌弃事情繁琐,就由着母亲和归云筹措,唯一的贡献也就只有写请柬。卓家杜家都有邀请亲朋,林林总总几十号人。待看到杜家的名单愣了一下,问归云:“展风请了向抒磊?”

归云道:“是啊,他和向先生关系不错。”卓阳又看了看请柬,神色古怪。归云看出来,还来不及追问,他又突然问她:“那天早上妈妈找你说了什么?”“并没有说什么。”归云要转身,被卓阳扳了过来:“真的?”归云就信口胡诌:“她问咱们什么有什么打算?譬如对婚期的要求啊,譬如什么时候要宝宝啊,譬如房子要弄成什么样子?”卓阳嘴角一斜,坏坏笑起来,蹲下来就把面颊贴在她的小腹上,戏谑:“哦,宝宝,说不定已经在里面了。”归云大羞,猛将他推开,埋头埋怨:“你老羞我,好意思?”卓阳却一本正经,认真玩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太太大人,咱们在讨论家庭大事。”

归云不好理他,生怕又被他说些臊住自己的话。卓阳抱着她深深叹气:“还是等我回来再要宝宝吧!你一个人,太辛苦!”她任他抱住,倒在他的怀里。“你说过的,日本人已经是秋后的蚂蚱,不过几年功夫。咱们都能等,坚持到最后。”

彼此拥抱。卓阳悄悄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套上了卓太太的那只翡翠戒指。归云莫名感动:“你——”“妈妈说传女不传男,她是一路偏心你到底。”卓阳唉声叹气。归云眼中一热,握住那戒指,一时感慨良多。她要很努力很努力用新嫁娘的喜悦冲淡不远的离愁,幽幽地说:“卓阳,你什么都知道,原来你早让自己置身那么危险的境地。”

卓阳真的叹气了:“我真是不能瞒你什么。杜归云,卓阳的一切就是杜归云的一切,包括我的幸福和危险。”这次是归云执起他的手:“卓阳,你给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就是做卓太太。这个名称之于我而言太珍贵,我要好好保有这个名称,更要承担你承担的一切。”她凝望他。窗外的玉兰长得茂盛,她偷偷在树荫底下拉近他的衣襟,光明正大亲吻他。

云冉冉,树葱葱,挡不住半米热烈的阳光。归云将喜字的红帖子,一张一张喜悦地寄出去,最后留了三张,是给小蝶、归凤和雁飞的。

她亲自先送了请柬给小蝶,小蝶喜上眉梢,直问:“我是不是能做伴娘了?”

归云自是满口应她。倒是庆姑并不答应,忌讳小蝶身上的病并不太好,又是脏病。只归云不管,特地请了顶好的化妆师傅给小蝶定妆,还在静安寺路的“俏佳人”洋裁店为小蝶定做了时兴的小洋装。小蝶装扮起来,面上有了勃勃的春色,病仿佛也轻了不少。归云又去宝蝉戏院找归凤,这回往正门走,归凤面容沉定地出来见她。她拿着请柬,百感交集,找了借口出来,请归云去功德林吃素菜。归云问:“怎么吃素?”归凤温和笑道:“净身。”归云看着归凤,归凤更沉静了,眉目愈发疏淡,多了一层无奈的又蓬勃的清透。

在功德林坐下的时候,归云看到归凤手上写着杜班主死祭的展风的平安腕带,她不露痕迹扫一眼。她的手上也有一条。它们都来自于雁飞。“张府老太太信佛,常年吃素,说是要抵销儿孙的孽障。”归凤也常吃素,很熟络地点了素鲍片、素蟹粉、松鼠鱼、素面筋和素菜包。“我是抵销我的孽障。”归云说:“你没有错。”菜陆续上来,鲍片蟹粉,卖相精致,完整盛装在盆内。归凤说:“你瞧,佛祖眷顾了,连廉价的素材都能这么体面。”她抚着手腕上的腕带,“归云,你修成正果了。”“不,归凤,我们一起努力。”“你到底八字比我好些。”归云无语,两人吃了两口菜,忽忽有两位太太走近,窃窃私语偷偷看归凤。

“怕是你的戏迷。”归云道。归凤放下筷子,好好坐正身姿,朝她们笑了一笑。那两位太太戏迷走近过来,一人道:“烦您给咱们签个名。”一手备好了绣花手绢和钢笔,颇郑重的。归凤签得很仔细,不知何时也练习过自己的签名,字迹极工整娟秀。太太戏迷很开心,直道:“来小姐真亲和。”欢喜地走了。归云也开心:“你现在很红。”“其实方进山在唱戏上并没有亏待了我,是佛祖厚待我这个苦命的人。”归凤默声祝祷,神色安然。“展风和你说了他要上前线罢?”“我等他。”归凤点头,说,“我等了他一辈子,不在乎在多等几年。他若死在前线,我也跟着他去。只要我能和他一起。”归云一震,竟生共鸣。“我不怕了,他好我好,他亡我亡。好的坏的,我都经历过,如今还能这般,已是万般侥幸。”归凤指着满桌的素菜,“这样轻贱的东西能上得这样体面,什么都够了。我知足了。展风他有心,我这辈子就什么都够了。”兜兜转转的姻缘牵扯,最后还是在这个乱世成全了一对她和他。归凤仍不争,只是捡起了留给她的幸福,不再计较,不再挣扎。所以她快乐。所有的平和写在脸上,是过度疲惫之后的松快。满足不过那一点点,却要牺牲那样多。归云觉着有种钝痛在心底蔓延。拆开松鼠鱼的金贵的皮,不过是一层惨薄的豆腐衣,那里面的鱼肉是光鲜的土豆泥,筷子只一动。零落成泥,那么脆弱。雁飞是亲自来拿了请柬,还带了她特意备好的礼物。“做了好久,昨日才从那家洋裁店拿出来。我就知道你顶没创意,压根没有想好该穿什么。”

礼物在她的手里抖开,白色软缎镶蕾丝的半袖长旗袍,绣了碎碎的花苞,小朵小朵等着开放。绉纱的裹头披纱,织了大朵盛开的兰花。白得如梦如幻。归云看呆了,捧在手里欢喜得不自禁。“我自己的设计,整个上海滩只有这一件,我同那苏北裁缝说了,不准按这样子卖给旁的人。”

归云抱住婚纱旗袍,说:“你把我变作公主了。”雁飞笑盈盈:“我就是要你做公主。”归云比划:“这样的旗袍和头纱,恐怕要梳你以前的盘头才好看。”雁飞也觉得对,就说:“那倒是的。来,试试妆。”她亲自给归云上了新娘的妆。更衣、匀粉、绘形、上妆。雁飞的手法是极熟练的,她清楚归云的美,那样鲜明的五官,根本不需要浓妆,只要淡扫娥眉,就美出了形。然后梳头。她挽起归云的青丝收紧,编结,盘起。“小时候你也给我梳头。”归云全心全意仰仗雁飞。雁飞微笑,这样一天,扣好了她的发尾,再妥贴地将头纱小心戴上她的辫际。她看着镜子里的她,嫁衣剪剪琼肌嫩,玉容风韵,缱倦风情。她在上海第一眼看清楚的小苹果脸,恍如是一夜之间变成这巧倩含娇俊的新嫁娘。她的眼,蓦地热泪盈上来,马上用指头印掉:“真好,归云,真的好!”

归云站起来,拉住她的手,两人相视而笑。白光只一闪。卓阳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门口,可这傻子还知道拍照。“被新郎倌看到啦!这下可没了新意!”雁飞笑着说。归云扭捏,被雁飞推进卓阳的怀里。“我把她打了包给你,往后一辈子,都须教她像现在这刻光鲜亮丽!”卓阳的眼闪闪生辉,他牵起归云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中:“千山万水,此心无悔。”他被她一双剪剪秋水望着,又展眉笑:“我们找时间去拍结婚照。”雁飞也笑着建议:“去王开最好。”卓阳说:“那当然了。”他早约好了王开照相馆的师傅,带了归云去拍结婚照。结果到了王开照相馆,归云才知道他的拍照技艺还真是那里资深师傅调教出来的。只暗叹,卓阳端的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朋友都交得,什么样的路子都通得。“我是真翻不出你掌心。”归云细声嘀咕,“你条条路都通,步步路都计算好。就像当初请我吃馄饨,你可料准我不会拒绝?”卓阳正经点头:“我不接受失败。”又一本正经道,“除了被你抢先度了我们的新婚夜。”

归云早不管他的瞎三话四,巧笑倩兮,不失态,将布景画册塞进卓阳的怀里:“这回让你抢先挑布景。”便提了婚纱旗袍进更衣室换服饰。待出来的时刻,卓阳已经挑选完毕,也换了一身西装,西装是新做的,他穿得一树清风,人自傲然,风采烁烁。是怎样的春风得意一少年?照相师傅正说:“怎挑这个?素了些。作为婚照背景,色调并不佳。”“就这样挺好,我看好那气魄。”卓阳拉了归云的手走到布景前,那拉下来的半块幔幕,青山隐隐,绿水天际流,真的是千山万水。归云的心隐隐一震,但听卓阳的,并不发表意见,同他摆一个相扶相依的姿势。

光影一瞬,是一生的留影。山水之间,惟有他和她。心和魂都在上面。她喃喃对卓阳说:“我们有一辈子了。”“是,一辈子。”归云想,她只想她的一辈子能永远定格在这个瞬间。庆姑待归云婚期临近,方生了无数的依依之情,她将展风为归云置办的嫁妆摆放好,又订了上好的莲子和百合,准备在归云婚礼当日亲制甜羹。她还絮叨,不满意雁飞送的白婚纱旗袍:“现在的人怎地成亲要穿白色?多不吉利!”“这叫摩登,现在上海流行洋派的婚纱。”小蝶娘道。庆姑仍是不置可否的,又因避讳小蝶的病,她觉着这场婚礼总有诸多令自己无法满意的地方。最后一夜,归云为她蓖头,只听她将从小的事情再件件数说出来,终了叹气:“当年展风的爹说过我家未必能最后留住你,也真是没有说错。”归云着手轻巧,从不会拉疼庆姑的头发。她看见手里的束束发有了星星斑白,日月似穿梭过。

庆姑终于像母亲一样叮嘱:“你婆婆也是孤寡人家,要好生照顾。我看卓家少爷性子野,同展风不相上下,往后多半不着家,你担的会更多。”归云点头,抱着庆姑狠狠哭了一场。一场之后,就是佳期。虽然完美,但是也有遗憾。雁飞避讳着庆姑,不能一早伴她到晚,只说直接去国际饭店的酒席。

但小蝶精神格外好,人也容光焕发了,对陆明也理睬了,陆明闷愁一扫而空,紧紧跟着小蝶,不肯多离半步。归凤也赶了大早来,带了旧日交好的戏班子师姐妹张声势。她打扮得鲜艳明媚,在庆姑前行了礼。庆姑拉着归凤的手询问了好长时间。归云暗忖,也许庆姑心底是允了展风的要求的,不免也喜悦。

直喜到眉梢上。新郎倌带了兄弟团来接新娘。新娘的家人朋友伙计邻居不少,许是在这些动荡的年月里头一回办喜事,这边堵着,那边推搡,都闹腾喧叫得过了头。到头费了卓阳不少红包,还不让他接人。最后卓阳急了,猛推开堵在闺房门边的戏班子师姐妹,大步流星跨进去,打横抱起归云来。

归云不料他这般霸道地就冲进来,张目结舌。卓阳头一扬:“这辈子你都是我的人,休想挡着我!”庆姑喜喜庆庆地穿了大红对襟旗袍,俨然岳母的架势,端了莲子百合银耳羹进来劝:“好了好了,孩子们别闹过了吉时。”她慈蔼又威严地受了新人的礼,又见着他们向杜班主的牌位行了礼。在归云步出杜家门槛的时候,她的慈母泪终于下来了。归云也依依不舍。卓阳牵紧她的手:“我们回家。”她笑着对他点头。再到卓家,先给卓汉书的灵位行礼。归云深深敬重杜卓两家已逝的父亲,直叩了九下头。

卓太太心疼她:“今天好日子,卓阳的爸爸在天之灵也会欢喜。”又对卓阳说,“从今日起,你已为人夫,日后也会为人父,不可再任性妄为,凡事多想想家里。”“我明白。”复又牵了手,打着红伞,由亲朋好友簇拥着去国际饭店。雁飞已经到了饭店,独自一人笼着身子坐在靠窗的角落。卓阳知道雁飞和归云的情分不一般,落力招呼她。他端了一杯果汁递到雁飞面前。

雁飞瞅着他笑:“很好。连妻子的朋友都照顾到,我很放心把她交托给你。”

卓阳认真且诚恳:“归云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雁飞说:“我们打小就认得,那时候无依无靠,被她和她爹救了。后来她爹被日本人炸死了,我们一起在马路上讨过饭。实在饿的慌的时候,我们跑去偷路边馒头铺子的生煎。后来被大人捉住要打,她就一个劲求恳。人家见她可怜又可爱,就又多送了几个给她。”卓阳的眉眼动容,他说:“我不会再让她过这样的日子。”“我相信你。”雁飞站起身,迎接走来的归云。“小雁我们去拍照。”归云拽着她就走,雁飞只得被他们带到宴会厅门口,一众的亲朋都站好。有展风、归凤、小蝶、陆明、蒙娜。蒙娜乍见雁飞,又看到她隆起的腹部,惊诧住。雁飞朝她颔首微笑,她便只用眼神招呼了。

卓阳请的照相师傅正是王开照相馆的授技恩师,他安排众人站成一排,正要摆手势让大家笑,展风忽而排众而出。“向先生,来的正好。和我们一起拍照。”他不由分说,就将尚未脱下绅士帽的向抒磊拉到了自己的身边。正正好好站在了雁飞的身边。

雁飞不曾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再遇向抒磊,错愕只刹那,下意识地缩了下身子。

向抒磊已经看到了雁飞,低声问:“你,结婚了?”雁飞替他拿下他的绅士帽:“拍照要脱帽,这才礼貌。”什么话都来不及说,照相师傅又重新指挥。站好,立正,微笑。向抒磊只微侧了脸,看见雁飞巧巧勾起嘴角。她的手上拿着他的绅士帽,正盖在她遮也遮不住的腹部。那样成像,竟是他和她的第一张合影。他们站在一边,毕竟不是主角,没有新郎的骄气和新娘的浅羞。三度相见,一次比一次习以为常。这个城市太大,他们以为今生不再相见。这个城市又太小,他们不得不再三相见。

雁飞的位置竟然是被安排在向抒磊身边的。都是没有家眷的那一群人,不得已凑在一桌上。向抒磊便知道了雁飞孤身。他尽量不打量她的腹部,只怕会忍不住多看一眼。他们都看向台上向宾客行礼的新人。“还记得那年在徐家汇天主教堂看到的洋人婚礼,那新娘子没有我的归云漂亮。”

她的回忆勾起他的回忆。唐倌人会无辜打人。第一次给小雁上了妆,周小开垂涎欲滴的模样毫不掩饰。小雁被拽进了厢房,再出来的时候,脸上青了两块。他领着小雁沿着霞飞路逛,她咬着唇不说话。路边有很多洋裁店,服装店。盛装的模特妖娆动人。小雁时而会驻足呆望。他拉了她的手说我们进去试衣服。霞飞路上的老板会做生意,看他们选旗袍的眼光好,也不因他们年纪小就推搪。

向抒磊为她选了一件白色绣梅花的软缎无袖旗袍。她穿出来的时候,连店老板都看呆。

“穿旗袍最得体的是那种可口可乐瓶子的身材,最贴旗袍的线条。”老板赞的是她的身材,他却掏了口袋数钱,不够。小雁傻乎乎向老板鞠躬,说以后来买。出了店门,满脸的失望。两人都有无能为力的悲哀,只漫无目的地走着,直走到徐家汇天主教堂门口。西洋的婚礼进行曲轻缓庄严的音乐从天上洒下,雁飞艳羡的表情几乎是神圣的。黑衣牧师引领新人述说婚誓。他们都听不懂。小雁执拗地告诉他:“向抒磊,我喜欢你。”婚礼进行曲还在响,他不响。她非要他看着她。“我喜欢你。”怎么能当是他负了她?雁飞堪堪记起,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更遑谈爱。向抒磊很会喝酒,从来喝不醉。只怕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宾客正欢悦,他跟着他们一起灌卓阳。“今晚的确不准备让你好好洞房花烛了。”宾客们闹着,卓阳不讨饶,还真一杯一杯倒下去,归云面上担心,碍于新娘子身份又不好说。一圈下来,新郎脚步踉跄。但是向抒磊说:“这家伙才是深藏不露。”他再自灌。雁飞拿开他手里的酒杯。“一醉万古愁,没有什么好多喝的。”归云扶住了卓阳,卓阳顺势搂住归云的腰。“他们很幸福。”他淡淡地笑。她的记忆中,他不常笑。他是个难得俊美的男子,每当微笑,唇线细薄,有几分红伶人的神韵。弄堂里有淘气的小流子叫他“娘娘腔”。他就更不愿笑了。可最后,他还是做了伶人。他喝得放肆,满厅的人不会有人关顾他们。只得雁飞陪在身边。也没有人关顾雁飞。那个用心的归云今晚心思都在自己的新婚丈夫身上。别人的婚礼,他们都是孤单的。就算孤单,他都不肯与她相拥取暖。雁飞忽而心中恨,牵动内息,腹中的孩子动了一下。她捂住肚子,哀哀吸了口气。

向抒磊转过了身,伸了伸手,终仍将手缩了回去。彼此不再面对面。他们之间,突兀地隔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他依然如故一字不问,一字不提。在喧闹的人群里,他的冷,令她无端有火。或是她的火一直化不了冰,又因怀孕而反复着情绪,所以所有的苦溃堤。她想,凭什么不让他知道?雁飞觉得自己在变得恶毒。她说:“你十八岁生日的那天,还记得吗?下大雨,是黄梅天。我买了一把水果刀给你做礼物,我以为你喜欢。”向抒磊有些迷惑,他一时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她笃定地喝着果汁。“你说给米行的周老板送土特产,唐倌人不放心,怕你藏了什么好的给老头子。所以我被派着跟了去。”他又看她,她的身影深深浅浅明明淡淡,那么远,又这么近。“你偷偷在老虎灶旁边洗了我送你的水果刀,因为下雨没有人注意。可是那洗刀子的水变红了。”她也看着他。“我回去翻了你的行李,有一张盖印的证件。”他的面色还是不动。雁飞泄了气,她用尽她的力气和希望,想要拥抱的原来从开始到最后都只是海市蜃楼。

“你觉得你这辈子还得起我吗?”似乎周遭的明亮被黑暗漫越,他们的天地陡然渺小。只有一句话在漂。“你这辈子还得起我吗?”他还是那句话,如此模棱两可的话。“还了你我的今世,也弥补不了你这辈子的辛苦。”卓阳被人架到台上,大伙要求他述说和归云的恋爱史。他喝多了酒,倒是面上不红,只口齿有点打颤,但声音琅琅的。从小到大的,马路上,法国公园里,戏台子下,老范的馄饨档,他都记得,如数家珍。宾客听得兴起,有人带头起哄要新郎给新娘一个誓言。卓阳对住归云,朗声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归云羞了,那是喜悦到极处的羞,眉和眼都动着人。她主动拉住了卓阳的手,十指交握着。

“你什么都不说,我要你的今世干什么!我的今世已经这样千疮百孔。”雁飞的心事蒙了一层灰,扫不落,怨愤也被蒙住了,要不到明白的光。过往都淡了,她也倦了。腹中的孩子也倦了,不再动。她觉着聊赖,她今世的辛苦是因为他的撒手不管。他有能力管,只要管一管,也许一切改变。

最痛是此处,最恨亦是此处。因此,他们怎么可能会有佳期?雁飞扶了腰站起身,要向卓阳和归云告别。她的今夜已经结束,她祝福归云和卓阳的今夜能够美好。卓阳被送回婚房的时候,是半醉的,走路都不稳,朋友和同事都不好意思再闹洞房。都各自辞去。卓太太只埋怨:“这孩子,太不知节制,瞧这样子。”归云为卓太太做了红豆沙圆子。又为卓汉书上了一炷香,诚心膜拜了一会。

卓太太微笑:“归云,卓阳娶了你是福气。这么贴心。”她说得真心诚意,曾经她所期望的儿媳妇是门当户对,有些家底也念过大学的小姐。战争改变了很多,但她的家终于重新得到温暖。她知足,今天比谁都高兴,所以一直笑。归云还带着新嫁娘羞涩的笑,低头吃东西,半晌,说道:“妈妈,我从小没有家,现在有个真正的家,是我的幸运。”照顾了卓太太睡下,她回到新房。婚房里有温柔的昏眩,红帐鸳鸯锦,无尽风流掩不住。

卓阳仰面躺在床上,西服却已经脱下来丢在一边的椅子上,鞋子也脱下踢到了床边,趴手趴脚占了大半张床。归云将床边的台灯扭亮。她第一次看到睡着时的卓阳,那次在三马路的小石库门,他醒的比她早,只有她的睡相被他看了个光。他睡觉的样子带点迷糊和孩子气,仰着的脸,头发已经睡得歪七竖八,顶不修边幅。她又想起上一次在他的房里睡,这房里乱糟糟的样子。以后,这间房间不会再乱了。她推了推卓阳:“醒醒,去洗洗再睡。”他不动,她只得再凑近他唤他。他的气息急促,一个翻身,就把她压在了身下。

“你没醉?”卓阳眯了下眼,精明相不掩饰,哂笑:“我说过我酒量没那么差!他们都没听进去。”

“你在装?”他轻轻吻她。“我可不想别人打扰我们的洞房,如果不装醉,非被他们折腾死不可!”

“真狡猾。”他动手解她的发髻,解她的扣子,埋首在她的颈窝。“我问了别――呃——这次,不会疼。”他抬头炯炯有神地看着她。她眼若横波,颊颜生霞,羞得没处躲,只好盈盈望向他,还带着三分嗔怪,顾左右而言他:“你饿不饿?还剩些夜宵。”卓阳意气情动,等不了其他,深深吻下去。春宵千金,细碎的呻吟都带着快乐的韵律,六月的风里带着清新的树叶的香,别样的清佳又异样的浓馥,窗纱上印着庭前玉兰树摇曳的树影。归云出了薄薄一层细汗,身上也有卓阳的细汗,耳边是他的气息,萦绕着她。她昏昏沉沉,最后只想,卓阳是真的没有喝醉,他竟然骗得了所有的人。但卓阳没有骗她,这次是真的有交融的喜悦和欢愉。头一次是激痛的,但她一心向前,忍着,也不说。她以为这是相爱相守的代价。但其实这样的爱是甜蜜的,先痛后甜,相从相就,最后泪光一闪,被卓阳吻去。她娇慵无力,只由着卓阳披上单衣去灶披间烧水,再去卫生间准备好澡桶。

氤氲的雾气里,她的新婚丈夫俊秀的轮廓,眼眸明朗,眉宇飞扬。她靠在他的胸前,听他说话。

“我真希望打小就在你身边,好让你少受些苦,咱们聚在一处的日子也能多些。”

她的心软和,因他的话而精神抖擞了些。洗漱之后,略收拾了新房,必要整洁。

卓阳拿出两人的婚书,大红织锦缎硬面底,鸳鸯戏水,飞凤展翅。封面上吉词很多:“红烛催妆,青庐交拜,盟定齐眉,欢歌偕老”,“同心同德,合歌昧旦之篇;宜室宜家,预卜周南之端”。他们盟定的百年誓约。“宜家宜室。”他望她忙碌的背影,又低头看着两人相同字迹的签名:“练了有多久?”

归云不明所以,后见他指着她的名字问,就说:“一个冬天吧!那时候感念连长叔叔,故多用了心思。”卓阳感慨:“归云,你是个聪慧的人,如果从小念书,说不定会是个留洋的女大学生。”

她笑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命,我惟有在我能所力及的命里做到最好。”她踮脚吻他的额,“我也遇到了最好的。”她又吻了他的唇,“以后你教我写毛笔字,学算术,还有物理,你是念物理的。我不懂,但我想懂。还有修自行车,装电灯,修水管。”卓阳抚额笑:“老天,这些你都会了,还要我干什么!”归云勾住他的颈子:“你只要走你的路,其他的都有我来。”“你真是——宜家宜室。”这次他吻住她。

三一 诀别诗?还你今世

千般情衷,只一夜还诉说不够。归云是觉得时间不够,她真的央了卓阳教会她修自行车和装电灯泡。卓阳拗不过她,只好手把手教给她。上链条,转轮胎,直弄的一手油污。归云不注意,往脸上一擦,就是一道黑印,被卓阳指着笑,她就追着打。装电灯泡的程序繁复了一些。霞飞坊的石库门比较先进,故自来水管和电线都很齐整。卓阳先教她电线的排线,又教她看电闸,千万叮嘱安装电灯泡的时候必须要先拉闸。归云学得仔细认真,叹服:“也不得不服气洋人,发明出这样的东西,方便了多少人家!”

卓阳说:“我们若是有机会休养生息,发展生产,也不会差洋人到哪里去。”

归云想,是啊,要有机会休养生息,所以他决定要走。他们才新婚,一场分离就在眼前,这虽是她事先就知道的,但日子一天天流逝,她恍惚觉着他们的结合似乎就是在等这场分离。

只剩最后一个裁断了,卓阳等延安方面给他的回信,确定他的编制和要去的地方。不过三两个月。归云在掐着手指算。卓阳的工作依然忙碌,他和同事们须将报社的事善后,一群编辑记者也各有打算,有同样要和卓阳准备上前线的,也有留下来改换门庭继续供职其他报社的。旧日《新闻报》所有的资料书籍和器材,也需重新做一个规整,有的需找地方保存,有的需转让,还有的需秘密运送至北方支援前线的新闻工作。卓阳不但需要有条不紊地组织着这些工作,还需兼顾到家中的事宜。他先陪老范将法租界菜场的摊位谈了下来,他为巡捕房警长的太太拍过照,故找了牢靠的保人给了归云底气。再是将家中的资产整顿了一遍,卓家家底尚算丰厚,只是卓阳担心时势变化,将部分银票券类兑现成金条,在家中辟了隐秘的地方藏着,又对母亲和归云嘱托一阵。

卓太太不禁欣慰又酸涩,儿子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该为国该为家做的事情分得清清楚楚,一件不落。她说:“你把事情做到这地步,妈妈也只好学岳母,对你只说四个字——精忠报国。”一说,眼就湿了。归云却并不过问他的工作细节,只是见他经常晚归,到家后饭也顾不上吃,倒头沾床就睡,有时候连鞋子都来不及脱。归云就会心疼,只得替他掖好被子,自己坐在灯下织毛衣缝布鞋。

时常是卓阳一觉醒来,归云还在灯下缝补或者练字。他就会悄悄站在她身后,看她做事写字,冷不防会吻她的脖颈吓她一吓。归云总会被吓到,再被他吻倒,在甜蜜的激情里暂时忘却一切。

然后,卓阳会如实告诉她他所做的一切。“今天把原先报社里几台运作良好的印刷机器偷偷运走送去那里,躲过了小鬼子的防线走的水路,想他们也不咋地。今天相帮旁的报社记者一道又见了达人杜先生,他倒还愿意再做一些捐助。”

归云浅嗔薄颦:“又耍嘴皮子去哄了杜先生吧!妈妈说你这张嘴连树上的鸟都能哄下来。”

“这位杜先生在大节面前还是让人钦佩的。”他却不是钦佩的神色,有着满腔的心事。

归云拂他的眉心。“我放不下爸爸和莫叔叔的死。”卓阳抓下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归云的心紧了紧。卓阳也拉开了大衣橱的抽屉,那里也有属于他的一只抽屉,由他自己打理,归云并不干预。所以,她没有想到他会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手枪来。“这只手枪是救小蝶的时候从日本兵那抢来的。”“你想干什么?”她瞪住那只枪。“我一直在查莫叔叔的死因,通了通巡捕房的关系,从两个包打听那里得来一些讯息。投弹的那个流氓原是方进山管的车行的黄包车夫。”“方进山已经被向先生打死了。”归云道。“接他手的叫周文英,方进山生前对他言听计从。他最近得了势,在日本人面前很是春风得意,爸爸和万字斋老板的案子,莫叔叔的案子都和他脱不了干系。”卓阳道。“所以你想——”归云不安。他又吻了吻她的鬓发,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归云不再说话。卓阳坐下来,就手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很熟练地划火点燃,猛吸了两口,忽醒觉尴尬似看归云。归云转身从客厅里找出烟灰缸,放到他面前:“你抽吧!”卓阳摇摇头,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内,笑道:“明天蒙娜和安德烈来作客,说要敲我的竹杠。”

归云看着燃了小半截的烟折损在烟灰缸里,便捡起来,拿过洋火盒子又划火点燃,递给卓阳,说:“那就让他们敲,我会准备好吃的好喝的招待好他们。”“小卓太太真豪爽。”卓阳迟迟不接她手里的烟,淘气地对她一笑:“不要烟,这样就好。”说罢不由分说吻上她的唇,她手里的烟,再次被摁灭在烟灰缸里。她从他的发隙间看到那把枪,他是用过枪的,小蝶和她说过,他的枪法很准,一枪就杀了鬼子兵。但她听了心悸,此时听了也心悸。卓阳拿起了枪:“一切的罪恶本该由法庭裁判,但是现在没有还我们公正的地方。”他抬眼,吻着归云的手,“我说过我什么都不会瞒你。”“你一个人做太危险。”她也吻他的手指,他的手指间留着淡淡的烟草香,她该讨厌烟草味的,但他指尖的让她深深眷恋,“但我感谢你的一言九鼎,你说了不瞒我就不瞒,我也知道今后你做的事都会陷你到危险境地,我只好说,你每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多想想我,多想想妈妈,为我们保重。”

卓阳的眼湿润了,浓眉仍扬着:“我始终相信我的每次选择,但你选择了我,却要担惊受怕。”

“所以你要对我好点。”她钻进他的怀里,贴着他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于是,心也安定了。卓阳拉住归云的手,说:“来,我们写大字。”两人趁着夜色,在玉兰树下点了一盏烛灯,归云为他裁纸磨墨,又添来了家里存的山西的汾酒。卓阳轻轻抿一口,端的是红袖添香。她知他心意,他喜好。卓阳先挥了毫,是父亲的姿态,写出的是缠绵。“一生一代一双人。”归云唱过这样的词儿,她懂,从卓阳的身后抱住了他。他抓过她的手,他要他们一起写。她也懂,与他并肩,垂首,顿笔。雪白的宣纸上滴落了墨,旋即被一通雄浑有力的狂草掩埋。直线似水,曲线是山。归云的手不由自己,只能被卓阳的手带着。一气呵成。归云不认得这草书,问他:“你写的是什么?我看不懂。但是你不准笑话我。”

卓阳在她耳鬓呵气。“顶简单的六个字。”归云拿起宣纸再认真看。他已经低低说了:“卓阳爱杜归云。”瞬间,眼泪滑落,将那纸上墨迹淡开。归云胡乱抹着泪,哽咽笑着怪他:“别写这些不正经的,你得写正正经经的。”卓阳听她的话,在桌前撑了会身子,闭目,再张目。提笔落地,神情专注,似是酒醒了,也似还在薄醉着。他这次写的字,归云认了出来。无愧书汉魂他没有抬头看自己父亲的书匾,但是已经模仿得一点不差。不!更有了自己年轻的气势,更磅礴,更一往无前,更直冲九重天。归云上前,握住那纸。“好,很好。”她仰首看他,冲他灿烂笑道,“现在这幅字是我的了。”

不笑的模样只给雁飞看。“一天天好像等待命运判决,我觉得勇气在流失。”雁飞说:“一哭二闹三上吊,只要你肯,就能把他留下来。”归云拼命摇头:“这样他会怨恨我一辈子。我嫁他,原本就带着这个承诺。”

雁飞叹息:“大城市里北上抗日的青年不少,可到了那里一片穷山恶水,前有敌寇,后面补给又跟不上,心理就先有了落差。有不少人因此借故潜了回来。”归云说:“他只会往前冲。”往前冲是什么?她看到过闸北的废墟和虹口的狼烟。如同在走钢丝,一个不稳,是性命攸关的事。雁飞见她气色不稳,安慰:“也不能往坏处想,如果捱到胜利,不但合家团圆,还能功成名就。”归云摇头:“要什么功成名就?我只要合家团圆。”雁飞拥抱她:“我们什么都经历过,不怕,真的别去怕。”归云汲取她身上安慰的力量。得到安慰之后再工作,她埋首算账,剥打算盘珠子的速度愈来愈快。裴向阳总跟着雁飞,在她们说话的时候,他就一个人静静趴着写功课,雁飞为他摇着扇子赶蚊子,再望望归云,叹气:“你都要成老黄牛了。”归云不抬头:“世道艰难,我须努力。”“从来女人做事就比男人更难。”归云抬起头:“这年月,从来只能把女人当男人,把男人不当人。恐怕这样我们才能熬下去,活过来。”雁飞叹了下:“卓记者果真是干革命的,都把你教成什么样了!”她把话岔开了,伸出自己的青葱玉指,对归云说,“我是益发吃不得苦,等孩子生下来,可怎么养她?”归云果然抬头,说:“自然是有我的。”雁飞竖竖眉毛做怪脸:“我还真没想过日后的路怎么走,只盼着这个孩子,可老实说却真没光明大道开给她。”她想了下,“干脆我入干股给你算了,当我给我孩子存老本。”

正合了归云的意思:“我欢迎之至,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你帮衬我,我更不怕了。”

也是雁飞的原意,她笑:“那我也不客气,先对你这里提些意见。”便真提了许多建议,让归云又生了些经营的主意。归云有了念头,心里的愁就淡了些,雁飞的心,也放下了些。当归云疏朗的笑越来越少,雁飞是能清楚知道她是在承受着割舍的痛,她竟肯从心头割舍,放了自己爱的人走。如果换作她,不放,坚决不放。然,雁飞转念,不放又怎样?郎心磐石,坚不肯转移,该走的还是要走。

归云到底比她幸运,也比她坚强。雁飞在饭庄的雅间恍惚睡去,归云找了毯子给她盖上,带了裴向阳到外间,自己也轻了手脚做事。雁飞睡得恍惚了。正值黄梅雨季,稀稀落落的雨点坠地的声响,更使人容易恍惚。好像有人走近了她,抚摸了她的发。她不愿意睁开眼睛,口中却轻轻问:“你走的时候真的不后悔?”他轻轻答:“我不能后悔。”“世上还有谁能比你更狠?周老爷身上被捅了十八刀,那年你正好十八岁。”

“很好的纪念不是吗?”雁飞睁了眼睛,坐直了。向抒磊只是望着她,回忆当年。她睡醒的样子他是见过的。那时候她趁着在灶庇间生火的空闲偷偷睡觉,锅灶的黑灰睡到脸上去,醒来像只花猫。

他不常笑,不愿笑,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子却笑了。她睡醒的那刻,是有片刻的迷糊的。

她眼里的他,俊俏一如当年。一个男子,怎能如斯俊美?那时的少男少女,暗地惺惺相惜,互相扶持。她捅破这层纸,他极力回避。可终于她看见他狰狞的一面。当夜想了又想,去敲他西厢房的门,却见他好好一个人蜷缩着抽大烟。她去争夺他的烟枪,再然后看到他的伤。让他继续抽?不不不。她不让他抽,毁了他的烟枪,坚决要他戒。“我早说过,你带我走,是带我脱离苦海,日后日子再苦,也不是苦海。可你却说在我身边意志不坚定。”她记恨他走时的速战速决,抽刀斩乱麻,谁也不比他干脆。让她一人呆傻在原地,是她一厢情愿表错情,任性妄为。以后种种,是命运惩罚她,也是她自己惩罚自己,存心堕落到底,豁出去给他看。从此心中没有光明。他毁了她的情意,还有她重生的指望。怎能不恨?怎能不恨?“我后来做过雏妓,再后来做了舞女,现在要生一个父不详的孩子。这就是被你抛弃后的人生。”他覆上她的手:“小雁,人只有一辈子,好好生活。”她嘴角噙住冷笑:“杀人者终偿命,欠债者须还钱。谁都逃不了自己的债。”

“对。”他微微笑一笑,“该还的总要还。”雁飞眼波渺茫,无所适从。几番相遇,他越来越坦然相待。初时有激动,她看得出来,如今激动荡涤到深处,连条波隙都没了。人情世故,她仍稍逊他一筹,虽然这些年她恶补,一如当年恶补文化。始终追不上。似幻似虚,得失原来多么可笑!雁飞再度伏趴下来,只想好好睡觉。耳听得他走了出去,和归云展风告别。又不由想,他来干什么?就算天空深到一丝裂痕都看不到,心头的裂痕都永世难补。向抒磊习惯黑到无云无月的夜。很多年以前,在这样的夜色下,他趴伏在母亲柔弱的背脊上,母亲勉励快步前行。

“妈,我疼!”他无意识呻吟,浑身上下火烧火燎,无一不是煎熬,只希望立时死去,再不用受肉体的折磨。他的母亲不准。“忍!有口气必得忍。报仇雪恨,但凭这口气。”天色阴暗了,东北的天气寒冷,冰凉的雪末子都能覆盖这对逃亡的母子。周遭没有声响,万籁俱寂,母子两人相依相靠,要寻找光明。向抒磊终于忍得痛,一口气撑住了,他活过来,从此只有一件大事——就是报仇雪恨。

不会有其他,生命里没有更多的意义。也不会再有其他意义。向抒磊走到了自己宿舍门前。“向抒磊。”又是吴枫露。他望望天色:“这么晚了,你不该来这里。”吴枫露脸上不是没有幽怨:“明天剧团开跋,你当真不跟着走?”他笑笑:“不走。”她和小雁一样执着,一样勇敢,只是差在不能令他悸动。吴枫露也笑笑:“离开上海以后,我发誓要找一个能回应我的男人结婚。”

“你早该这样了。”他拍了拍她的肩,以示鼓励。六道轮回,人早该抛弃以往,迎来新生。总有人还会有新生。“让我亲亲你。”吴枫露说,眼睛发亮,近乎逼视恳求。她喜欢他有多久?一年多两年了吧!夜色让人大胆,提出平日不敢提的要求。向抒磊摇头:“你应该保留给你未来的丈夫。”吴枫露失望了,她作抱怨:“我以为夜晚能改变一切,谁知道还是改变不了你。”一年多还是两年?她的热情耗尽,一切都将结束。向抒磊开门,吴枫露离开。不是一路死心眼到底的人会比较容易获得新生。屋中本无常物,桌上一张镇纸压着的镇纸苍白触目。他再度看了一遍白纸,上面是他的新任务。他想了片刻,提起钢笔写信。“人手紧缺,既无爆破队辅助,又无爆破经验及充足弹药,对杨浦日军物资中转仓库任务无十足信心,请求支援。”停笔,思索片刻,又写,“自王启德就义,本组严重受挫,无论人员还是器械,均已无法胜任愈加繁重的公务,望能增补供给。”“增补供给?”他默默念了一遍,嘴角忽而一撇,薄唇一抿,冷笑出声。

他再捻起那页白纸,上面黑字分明:“本部获悉最近将有作暗杀用军火枪械存于杨浦某中转仓库,鉴于你对该仓库勘察数次,掌握地形及人事,故将爆破任务交于你组,望能以牺牲之勇气,维护我们领袖的安全,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向抒磊再度冷笑。他以“维护领袖安全,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为由,申请转编入正规军。这层身份太阴太暗,打他到无底深渊,他想要光明正大干一场,他想做一个真正可以上战场的军人,但谁都知道这局子只能进不能出。申请一石击起千层浪,大佬冷冷说了一句:“想要食碗面反碗底,他还不够资格!”

连顶头上司都保不住他,语重心长说他“不懂迂回之术”。他不是不懂,只是没有时间去周旋。但此后,样样行动步履艰难,手下熟手被上面用各种借口调走,他只得从王老板旧日的自卫队里选人重组。这群不在编制内的兄弟肯跟着他,他得为他们负责到底。他再想了想,又找了一张纸,写下一些人名。最后在徐五福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便盖上钢笔盖子,顺手在枕边拿起一条带血的手绢,是随信一起寄来的。当年这条手绢包裹过他身上最深最致命的那道伤口,母亲的泪热烫地滚在他的面上。

“妈,我已经不成人了!”母亲近乎凄厉地在他耳畔低叫:“就算做鬼也不能放过他们!”他收到的信最后一句写:“令堂留言,希望你做鬼也不能放过敌人。我们希望你能完成令堂的遗愿。”遗——愿!母亲选择的道路和他一样,留在东北做死士,丧讯传来,死于自杀性爆破。

仰头倒在床上,映眼的是漆黑。这间屋子的窗口永远进不得光。他是真的可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展风在第二天一大早收到了向抒磊传给他的字条,立刻去找了归云。“向先生买好了火车票,后天晚上走!”归云捂着心口,满心的不放心:“那么快?”她不舍得,那么多年的兄妹情谊,如今离别在眼前,“马上要过中秋节了。”又问,“你们真的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吗?”展风虽有一腔踌躇满志,这会也默然下来。他静心的时候也思考,自己走着这条路是被逼着上去,但他心甘情愿。只是一切都混沌,何去何从,他似乎从来都是听别人安排。

真的准备好了吗?展风被问得心念一靖。他一向仓促上阵,这时候更是只能进不能退,说道:“我是想好了的。现在中国人万众一心抗日,前线吃紧需要人员补充,这是我要做的。众志成城,不愁赶不走鬼子,届时家家都团圆,都有好日子过。”他不忘他的责任:“归云,我会去找归凤。”归云明白,浮生乱世,人世离合。归云感同身受,念及不知何时将离去的卓阳,怆然神伤。

展风匆匆暗中寻了归凤,紧紧握住归凤的手,她是他今世的妻,要与他白首偕老的人。他明白,他的难也只有她才能与他同当。所以有的话他只对她说:“临走前最后一宗任务是暗杀周文英,他接替方进山替鬼子做事,实在可恶。上头下令要除此人。但向先生安排我做先发部队,先带着行李先走。”归凤眼中蓄泪,终呜咽,说不出一句话。她的今生终于等到他成为她的夫,她的梦寐以求最后要用分离来成全。泪流下来,他终于把他的怀抱给了她,想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多么得之不易的安慰。“我这辈子够了。”她低泣,“余下的,全给你,你怎么说怎么做,我听便是。”

展风将归凤这句话埋在心底,心定,一切都安定。只是还是忍不住去见了雁飞。雁飞往他手里塞钱:“一路上用的到。你原先那点积蓄鹅并不多,我虽听说那孙团长为人刚毅,但部队是国军的,那些军队嘛总是这样子,关系复杂,一些关节还需打通,有些路子要琢磨着走。更需要钞票保身家。”展风摸摸脑袋:“我只一心上战场抗日去,哪里去搞那么多门道啊!不过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防着一手总没错。”雁飞还是把钱往展风手里塞,“你也说是去抗日,自然不少后备。何况我给你的只是小票子,也不算什么!”展风推辞:“真的不能要,你的孩子就要出世了,到时候样样都要钱,还破费给我成什么样子!”“我向来都是量入为出,如果没有保底,我对你那么慷慨干什么?”她说着笑起来。

展风推不掉,手里抓了一把钞票,他感激不尽,最终最后的坦陈:“你是个豪迈人,又处处想得周到,我真是不如你,总会多些愚蠢的小心思。如今想来,直觉得自己可恶。”

雁飞小心坐下,摇着扇子给自己凉快,笑:“当初认得你的时候是毛躁小毛头,现在成男子汉了。怎么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总不能一直不瞻前不顾后?”她用手抹了汗,又问,“秋老虎还真厉害,这天气总凉爽不下来。你们中秋节晚上走?”“对,就在中秋节晚上分批走人,五福等几个兄弟和向先生垫后。”雁飞额头又起了汗,这回忘记扇手里的扇子。她不经意问:“向先生原来是你们的头?他――也要走?”暗思:不在同一个城市里,心或许就淡了。以前她爱看燕子窝,是因为羡慕它们能飞回故乡。他也爱看,也是想回故乡的人。只是她在上海扎了根,再也走不出去,而他,还是能南北地飞。他比她自由。展风见雁飞一下萎靡了,以为她累了,就先告辞。走出亭子间,方觉天地如此之大,上海不过一间亭子间,他即将去大展拳脚。怕死?他想过,在经历了黑屋的那夜惊心爆炸后,他丧失一半听觉,却壮了一倍雄心。弄堂九曲回转,在转弯的末角,他却看见一条熟悉的背景一闪而逝。似是向抒磊。再要定睛看,人影已经不见。许是花了眼。展风想。向抒磊是存心避开了展风。这群他新组的战友个个敬他,也个个怕他。这样也好,保持距离,他的一切他们不得而知,他们安全,他也安全。他连着好几晚来这条弄堂,看那间亭子间的那扇小小窗口射出的微光。看一晚少一晚,是舍不得?是舍不得。所以一步一回头,这次一步步是准备真的走远。他自嘲,他在她身边,不曾保护过她一天,留还是走都于她无益。甚至于他知道她做了舞女,也知道她为王老板做过日本军官的探子,他都不曾现身支援过她。吴枫露说得对,谁能比他更绝情?他哪里有时间有权力去多情?向抒磊找了徐五福夜谈。在一间小酒馆里,灌徐五福的酒。“最后一宗任务由你做司机掩护大家,到时候把车停在方家东边的弄堂口随时接应。明白了吗?”他用颇信任兼诚恳的眼神看着徐五福,他只低着头,偶尔一抬眼,迅速点头,一声不吭。他有点怕向抒磊这样若有所思的笑容和别有深意的眼神,没来由令他浑身发颤。“展风哥——真的不参加?”他小心询问。向抒磊道:“素来都是展风做接应工作,他有残疾,最后一次让他先走。”

徐五福似乎是心里安定了一些,双手握着酒杯,小口抿着酒。向抒磊用力拍打他一下:“你们帮过我老大的忙,最后要拖了你们全体下水,我也过意不去。待到了云南,跟着孙团长大家再一起拼死杀鬼子。”他大口喝了酒。“如果——如果没有日本鬼子来就好了!大家都有好——好日子过。”徐五福似是醉了般口齿不清,把额靠在酒杯上,呜呜地哭。一句话在嘴边,差点道出来,就怕一语道破。他害怕。

向抒磊想,他总归在害怕。那晚,他在方宅门外看到他跌跌撞撞出门,怕得几乎腿软,跌了好几跤方才站稳。当时他冷冽地看着,不带任何情绪。正如此时喝酒,喝不出任何滋味。他习惯了这样的无味。

回到宿舍想要收拾一些东西,却发现身无常物,无甚好收拾的。又从门缝里收到回复的纸条,也是命令。他展开看。“国难当头,当以小我完成大我。虽物资紧缺,但相信汝等可以万倍勇气战胜一切。王启德之精神振奋内外,亦是吾等学习之楷模,团结内外,是吾等之重责。党内倾尽全力抗日,千钧一发,不得因私废公,凡祸及上,必得严惩……”还有很多对于行动的意见和鼓舞的语言,向抒磊已经不看了,将信撕毁。

一切求援都是白搭,前无光明后无退路。正像进入那个培训基地的那天,他走的那条路没有出口,他疑惑地拽了拽母亲的手,母亲义无反顾将他拉了进去。只有一座暗门,里面是无边的黑暗,容纳心中无边黑暗的人。在将手中的水果刀扎进周老板那肥硕的心口的时候,他再一次看到那扇黑洞洞的门打开了,漫着血,铺向他的面前。他后来拼命洗水果刀,总觉得刀尖上的暗红怎么也洗不掉。

向抒磊勉定心神,开始入睡,养足了精神,在展风等人离去的时候,他是最气定神闲的一个。

展风瞒了庆姑跑路,意气风发之下,还带着焦虑和不舍。为他送行的是归云,因向抒磊下令不准归凤来送,更不准展风将准确离去的时辰告诉归凤,怕周文英那边知晓。也因周文英早闻了风声,调齐手下人马护住家宅,方家半刻走不了半个人。归云免不了叮嘱再叮嘱,她也为展风准备一笔款子,两人推搪一阵,展风又怎拒得了归云的意思,不得不收下了钱。向抒磊笑:“卓太太没有顾虑错,那边仍是层层叠叠的关系,有了孔方兄开道,往后路能好走些。”展风却道:“我自然是跟着向先生的。”向抒磊神色淡淡的:“前方情况复杂,届时并不是人人都能靠的上。军人天职,当以服从为先,战场之上以己之安危为慎,再图智勇杀敌报国,方为良选。”展风学生般点头。向抒磊往他身上一推:“好好上路!”展风临走仓促再问:“我妈那边——”归云接口:“我会照顾好,你宽心,我想好法子向她解释了!”展风的身影也随着火车远了,归云耳边响起他小时候说过的话:“我想去当兵,打日本鬼子!”

声音清脆,转瞬他们长大,转瞬他踏上他的征程。“走的有走的的责任,留下的有留下的责任,各尽其责。”向抒磊站在她身边说。

“向先生,你几时走?”归云问。向抒磊看表:“快了。”在方家门外隐蔽的弄堂里的小汽车中,徐五福也问他:“向先生,几时动手?”

他依然看表:“快了。”徐五福焦急:“时间都过了老久。”向抒磊望向车窗外的景,天渐黑,满月起,皓洁无暇。树杈上的小麻雀一只两只趁着尚有霞光飞走,也许也是赶着回去团圆。他安排的人们也一批两批地上了火车。只留下这车里的两个人,暗中监视着方府的高度戒备。周文英怕,怕的要死,调集了几乎全部的人手保护自己安危。等闲近不了。他根本不想接近。天全部黑了去。向抒磊摇上窗:“去杨浦那间靠近十六铺码头的石库门仓库。”说出地址来。

“什么?”徐五福惊叫。他重复一遍:“上边下午重新下了命令,查到他们藏军火和棉布粮食的中转仓库,要我们将错就错,扰乱敌心,先炸那间仓库。”喝一声,“时间不多,开车。干完这宗即刻可上火车。”

徐五福不得法,硬着头皮开车,手里已经浸出汗渍,把着龙头的手也不稳。向抒磊扶了他的手一下:“上面行事变幻莫测,我们都要习惯。”“车后面有备好的梯恩梯炸药,份量不够,单炸军火库问题是不大的。”他递出手帕给徐五福擦汗,“第一次做爆破任务,我怕的就是你们会害怕。”“还——还有其他兄弟?”徐五福虚弱地问。“都埋伏好了。”向抒磊淡淡说道。到了目的地,向抒磊着徐五福在隐蔽处等好。他提了炸药下车,只在转个身,他就看见了那车又启动了,歪歪扭扭沿着来时的路再开回去。唇角撇出极为冷淡的笑。这里人手被调去方府不少,余下的戒备也紧,但阻不了他。地形他熟,格斗他也行,只要人不多,皆可摆平。打手、密探、杀人、爆破,都是军统局的课程。当然还有心理战术。

向抒磊单枪匹马潜进去不难,他时间有限,弹药也有限,只能捡核心的地方用。一路进去已经惊动了外边防守的人,他须抓紧时间做完一切。引爆的过程只有一瞬,成排的石库门首尾相关,塌了中间段,火势向两边迅速蔓延,他从火光里冲出门。外面已经围了几十个日本兵,悬着刺刀举着枪,另还有几十个帮派打手,横眉竖眼,白衫青褂黑裤大档。他们就等着他出来,他也知道一出来迎面就是这群人。他一人对视他们。他们的头不是周文英,是一位军服革履的日本军官。向抒磊熟悉他们的军服,这位是少佐,等着从这场战争中建立功名飞黄高升。周文英自然也在,站在日军少佐身后,徐五福站在他的身后,被一名帮派打手押着,缩头缩脑。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向皇军投降!”周文英狐假虎威地叫。向抒磊落落站定。“不是我们,是我。这里就单我一个,毁了你们几十把手枪、几挺机枪、和几房间的棉布而已。没有意外的话,明天你们的运货船可以休息了。”他转头闲闲望了火势:“再不救火,这里一排石库门都烧光了,你们搜刮的棉布、医疗用品、粮食都会落空。”日军少佐脸色铁青,先用日语吩咐左右救火,再凌厉地看向向抒磊。“玉面罗刹果然机谋百变。”他说出一口流利的中文,这是他要在中国战场建功立业的基本功。

向抒磊坦然一笑:“跟你回去向皇军效劳,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蒋委员长会丢了面子,戴主任也会暴跳如雷。”日军少佐拔出军刀,撑在身前,凝重道:“可惜!”他颔首,“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敬重英雄。”“我的命很值钱,所以希望贵国有诚意地来取。”向抒磊仍是撇着薄唇笑。

“请说。”日军少佐道。向抒磊指了指徐五福:“这个人是中国的汉奸,而我,不允许自己比汉奸先死。”

徐五福惊恐了,双腿直颤,他悲号:“向——向先生——他们——他们用我爹娘性命来威胁我的啊!我——不能——不顾他们!”向抒磊厉声道:“你可以犯第一次,就会犯第二次,但糟糕在遇上我,我不容许有第三次行为发生。”徐五福颤抖地跪了下来:“我没想要害人,我只想——救我——我家人。”

“好!”日军少佐再度颔首,旋即转身,手起刀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出去。徐五福尚来不及尖叫,已经身首异处,双眼还瞪得老大,满脸的不可思议。周文英也吓得呆了,结巴道:“木村少佐,他——他——是我的线人。”

日军少佐面色不动,一如平常,只斜睨了他一眼:“我说过,日本军人敬重英雄!”

“是你们动手,还是我自己动手?”向抒磊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当指尖接触到口袋中某块硬物的时候,停顿了一秒,“炸弹和子弹都用完了,还是你们动手吧!”他仰头,中秋的圆月挂在空中,还是黑的没有缝隙的天空,只因为有明月而显得不孤寂。弄堂口的梧桐树上还有麻雀停留,叽叽喳喳,热热闹闹来度中秋。他阖上双目,月亮圣洁的光辉洒在他如玉的面颊上。麻雀被惊悸的巨响震得从树梢飞走。要度完今生竟是如此容易。还了今世,也是如此,容易。

三二 断肠人在天涯

藤田智也流连鸦片馆是近几个月的事,是和若干同僚一道来了这四马路的乐也逍遥楼。

“八仙桥的几家货色正,从英国直运,可惜都被我们炸了!”吞云吐雾里,也有叹息。

藤田智也斜斜靠在睡榻上,鸦片馆的留声机里正放着靡靡的音,软的,如他此刻的身体。

“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不见人影一个。”他留在一片寂寞的浓烟里。这样的是违反了军纪的。但这群日本军官熬不住整年的征战,乍来到比东京更绚丽繁华的上海,心就蠢动了,找的方儿四处耍了,尤其喜欢租界。谁都抵不住魔都上海的魔力。赌场舞厅跑马场,还有洋泾浜旁的大世界,静安寺对面的百乐门,是从不曾见过的市面。“有朝一日我们要在南京路上插上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旗帜。”把所有的白相玩意儿都收归下来,就是这个吸引了无尽的野心。藤田智也只希望满室的迷香收归自己无尽的寂寞,他陷入一片软绵绵中消磨时光,以前他会去兆丰别墅消磨时光,如今那里只留冰冷的月光。谁都不属于他,他也无处可去。藤田智也记起来今天是中秋。同行的都思乡,想趁早回虹口军营里去,那里才都是自己人。他们有多久没有回家?从三六年起,也快四五年了,有的走的时候孩子刚出生,现在已经能读书认字了。人人都想家,但人人都停不了。他们是被训练已久的机器,一旦运作,就绝不可能停止。

必须向前。“大日本帝国万岁!”这是他们的口号,千秋万载,永远不能停下来的理由。“呸!”这是真实的唾沫,发自一个穿着简陋的补丁大褂的黄包车车夫。是中国低层的人,弱小的,但无惧的。叫口号的发怒了,要去抓车夫的衣领,藤田智也早一步抓住他的手。“别闹事!”便作罢。车夫不怕,冷笑白眼,拖着车跑了。他们叫了出租汽车回军营,四下里偷偷摸摸散了去,毕竟也是开小差的事,谁都不敢造次。

谁说日本皇军纪律严明?藤田智也心底嗤笑,日本人和中国人都会阳奉阴违,这点相像得简直如一母同胞。他穿越校场,想要再赏一回上海的中秋明月。校场一角,有几个下级士兵指挥中国小工做事。小工是虹口杨浦俘虏的青年壮丁,被抓来军营里打杂。经年劳作,此刻也不能称壮丁了,都骨瘦如柴。动作稍慢些,就被日本兵狠狠砸一枪。

藤田智也看见他们又在运尸。士兵向他行军礼:“击毙抗日分子一名,现将其尸首运至北站准备明日示众。”

藤田智也皱眉:“人已死,何必再这样?”士兵回答:“长谷川大佐亲自下令,此人是国民党军统局头号特务,恶贯满盈。示众,可震慑支那抗日分子。”“他想得倒多!凡事物极必反。”藤田智也几乎微微冷哼了,他要走,怕看到那尸首。忽而念起,他竟然开始怕看尸首!几时的事?他不知道,他想他真该在鸦片馆里多停留一些时间。

士兵却卖好卖强地嚷:“藤田少佐请看!”他用刺刀撩起了覆盖在尸体上的裹尸白布,下面的尸体直挺挺,胸前有枪伤,两处,均致命。但这不是重点,白布直撩到尸体的大腿处。他得意了:“这就是屈辱支那人最好的标本!”两个中国小工本已将尸体裹好,此时见日本兵又将裹尸布扯开,不知是怕还是恼,浑身瑟瑟发抖,只紧攥住拳,不敢发声音。藤田智也没有看,他的目光被另一边的一点微亮吸引。走过去,草丛里一堆从尸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旁掉落一把小水果刀,银如一勾小弯月,辉映着天上的圆月。他俯下身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脸上渐渐起了一种端凝的表情,他将水果刀在衣摆上擦了擦,顺手塞进了口袋。士兵望着他这样面无表情,顿觉自己的得意全白费,加倍气恼,又踹了小工两脚,用生硬的汉语吆喝:“支那猪,快!”小工低头快速将尸身裹好,不再令他现在月下受辱。可都是徒劳的,到了北站,他们还需将裹尸布扯下,动手给他更大的羞辱。想着,眼里蕴了泪,不能让日本人看到,抬了尸体疾步走。月很圆满,俯视一切浮生,夜里行走的人影在月下仓皇如鼠。北站也有日本兵把手,布满铁丝网,做了南北分界,中国人通过需要亮出通行证。

曾在日军军事演练时,有个太太越过北站去买菜,被重兵拦在了北面。她六七岁大的女儿等在南面,看到她,欢悦地如小鹿一般跑过来。她年纪小,不懂事,看不懂妈妈拼命摇手的意思,她以为她就要抓到妈妈的手,那一刻无情的子弹穿破她的脑颅。一地的血和小小的尸也是他们收拾的。一把手一把手收拾着中国人的血,中国人的尸。他们有流不尽的泪。这具直挺的尸身僵硬如铁,一条木桩根本固定不牢。日本兵来着兴致,帮着想办法,他们又找来一条木桩,交互打成十字架,用铅丝将尸体双手双脚固定好。尸体沉沉的,往下坠。日本兵没了耐心,从铁路管理所要来粗长的洋钉,直钉入尸体的手掌和脚掌,尖锥的钉子刺破肉体,发出“嗤嗤”的闷音,他们像在切割砧板上的肉。小工脸上糊了一片泪,将十字架摆正,要架好。日本兵又不满意了,一个人手舞足蹈比划一阵,小工先是看不明白他的意思,而后看明白了,却装着看不明白,拼命摇头,又被踹倒在一边。这次日本兵亲历亲为。他们将十字架倒过来摆,面向南面架着。他们很高兴,这个角度能将最能羞辱中国人的地方显露出来。月亮往西边去了,淡薄的月光最后洒向这里。尸体愈加惨白,只剩面容安详。

匍匐在地上的中国小工们终于看清楚那张脸,黑浓的剑眉,睫毛很长,静静覆盖在眼皮上,鼻梁高挺,唇薄如叶。是一张俊俏的面孔。他们向着他,重重嗑了三个头。月光如华,终于露了头,照在这张面孔上,他们才看清楚,他的薄唇是弯的,恰如带着笑意。

这是一个团圆夜,这里却渐渐冷到骨子里。归云也觉得冷,寒凉彻骨。她送了展风远行后回到杜家,东边的天空暗了一半,乌云卷了半边天,月亮都要看不见。杜家的客堂间空荡荡,庆姑挥着鸡毛掸子在打扫屋角的灰尘。她迎面对庆姑说:“展风哥上前线了。”庆姑措手不及,鸡毛掸子停在手中,惊鄂地望着她。归云将展风跟着向抒磊做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她说:“如果不走,那些人不会放过他,只有更危险!”庆姑脸颊上的肌肉开始颤抖,怒意爆发,她抓住归云的肩拼命摇撼:“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们明知道他是我的命根子,怎能纵着他走上这条道?”归云任由她捶打摇撼,说:“娘,以后我和归凤照应你,我们一起等展风回来。”

庆姑哭喊:“是你,一直是你撺掇我的展风干那总危险的事。你只管好你自己男人,干什么要拖我的展风下水!”她肆意发泄肆意辱骂肆意哭泣,直到她衰弱无力再讲下去。归云大声说:“他会胜利回来,我们要好好过着日子等他。”但是她也无力,退了下去,在灶庇间拉了条凳子,呆呆坐着,看着天。外面刮了半天的风,阴阴郁郁,不见月华。天井的铁门没有关牢,被人一推,轻轻开了。雁飞挺着肚子走了进来,还携着裴向阳。

“干妈妈。”裴向阳活蹦乱跳扑过来,归云在他粉嫩的小脸颊上香了一口。

“我来瞅瞅老太太。”雁飞道。归云说:“你不该来。身子这样不方便,还来回奔波。”雁飞看了看楼上庆姑紧闭的房门:“她怎么说?”“她有她的苦,如今不得不接受,过阵子该会好的。”归云也看一眼庆姑的房门,“以后还要一起过日子,我答应过展风照顾好娘。”雁飞怜惜道:“你答应过太多人要照顾太多人,却没有想过好好照顾自己。这些天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灶台上,原来带的是杏花楼的月饼。是招牌嫦娥奔月的铁皮盒子,华彩招人。“今天是中秋节,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孤身一个,倒能和老太太做伴过节。”裴向阳拿过月饼盒,跳跳蹦蹦上了楼。他死了父母,吃了百家饭,卓杜两家长辈都怜他孤小,待他十分爱惜。他也有一重孩子的淘气和聪敏,向来也能哄一哄大人的。归云想,雁飞真是想得周全。裴向阳跑上了楼,举起小手敲门:“杜奶奶,杜奶奶。”房门纹丝不动。雁飞好笑:“老太太真固执。还好你没做了他家媳妇。”

归云说:“我是他家女儿。”裴向阳再接再厉,继续敲门软语哀求,庆姑的房门开了一道逢,他马上把月饼奉上,说:“杜奶奶,吃月饼。”庆姑怎硬得起心肠对这副童稚的笑脸,心软了,将裴向阳放进了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