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凤一步一回头,弄堂里起了穿堂风,归凤那一头烫好的发也飘起来,没有依傍。她那纤纤细腰仿佛风中柳枝,随时会折断一样。展风在后面叫:“我绝不负了你。”他已是万不能负她了的。

二八 满江红?肝胆昆仑

开春的时候,卓太太从宝山买了一棵玉兰树的苗子回来,在并不大的天井里植了下去。树苗子尚青,稀稀疏疏的,但也遮着了天井的半边天。春风一吹,有淡淡的树叶子清冽的香。

归云很喜欢这棵玉兰树,比卓太太和卓阳更用心栽培它,她期待新的生命,也同样期待雁飞腹中慢慢长大的孩子。这总让她觉得人生希望无限。雁飞的身形愈发明显了,她进出归云店里的情形被老范夫妇等人看到,老范媳妇碎嘴,旁敲侧击打听:“这个太太怎地没有男人?”被老范一顿呵斥。归云恍若未闻,也不多向旁人解释,只管自己落力照顾雁飞,还央卓阳再弄些稀罕的燕窝来,并将自小同雁飞的往事原原本本说给了他听。卓阳赞道:“谢小姐是风尘奇女子,本不应用平常眼光来看。”归云才欣慰,卓阳又狡黠地加多一句:“往后咱们生养孩子,我也会好好补你。”

羞得归云无处躲,卓阳还逗他:“以后我们生八个,名字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下雅事尽入到我家。”归云娇嗔:“我又不是母猪,谁给你生那么多!”卓阳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他的心跳都在的她的掌心中,他说:“一个孩子太孤单了,我是独养儿子,有过感受。两个正好,我只要两个。”她把头埋在卓阳的怀里,又一抬头,他神思远了,她不知他又想什么,才要叫他,他又反应过来,凑到她耳朵旁问:“你知道怎么生宝宝吗?”归云羞恼了,用力捶他。“这样的大学生真是侮辱斯文!”“大学生和生宝宝没有因果关系。”归云气得语塞,却并非不通人事,她渐渐有了种女孩含苞待放的莫名的兴奋的心情。

她向雁飞描述这种心情,雁飞只是笑,竟也问她:“你知道怎么生宝宝吗?”

归云只是将手放在雁飞的肚子上,那里已经有些胎动的迹象,每当她的手掌感受到生命绽放的脉动时,就像贴在卓阳胸膛上感受到的心跳。她觉得生命是多么得美好,多么得珍贵!雁飞也觉得心是满的,她的生命因为要诞生新的生命而丰盈。她学会不再想念过去,噩梦也少了,后来逐渐都没了。她也常到归云的店里看看,终于碰到展风,展风是大大吃了一惊,雁飞却是俏皮地笑到打跌,她说:“小弟弟,恭喜我这个准妈妈吧!”展风来不及恍然大悟,还在发愣,结结巴巴道:“恭——恭喜!”想起问,“你结婚了?”

“不结婚,我自己做妈妈!”展风突然又有昔日的冲动,止着,又觉唐突。她之于他,是真正永远遥不可及了。

雁飞一如既往拍拍他的头:“你是男人了,我听归云说了你和归凤的事。会不会恨我当初把你拉进这些危险的事情当中?”展风摇头,他鼓起勇气抓住了雁飞的手:“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雁飞微笑:“我教会你的都不是好东西。”展风又摇头,急切地道:“不,不是。别人不会明白,我自己心里原先也不明白。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懂那么多事情,懂那么多道理。”他说得又急又大声,因为耳聋,一急就办法控制自己的声调。雁飞可怜他,也自责:“可我也算间接害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展风的神色凛冽了,说:“国家都在苦难当中,自己受的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当年的蔡炳炎将军,我是亲眼看着他在日本人的枪口下倒下来。我当时就想,这样才是一条汉子,死了值!”

雁飞想,这个男孩,是自己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她与有荣焉,感受到了成长的喜悦。

归云为他们做了莲子百合银耳羹,端进来各盛了一碗。大家坐在一起又聊了一阵,徐五福来店里找展风,直拉着他要到无人处说话。雁飞心里狐疑,面上也没说什么,归云安排了他们去雅间。

展风小声问徐五福:“怎地?那条任务派下来没有?”徐五福凑在展风的耳朵边如实报告:“向先生说上头并没有把时间安排下来,而且任务的重点是他管的那间中转仓库。我们不该轻举妄动。”展风不满意,紧绷着脸:“已经等了好久,我们能等,归凤不能等。”徐五福没主意:“可咱们不能擅自行动啊!”展风捏紧了拳头,他的内疚愈盛,他的心就愈急躁。在看到方进山的名字是他们将要处理的任务之一时,就再也无法隐忍下去。“我们筹划筹划,把这票干得漂亮些,向先生也不怪咱们。”他心里一计算,莽断地决定。他不想再等了,铁青了脸,决定私自行动。等徐五福走了,归云也送了雁飞回家,又来找展风说话:“你现在还是一条布口袋——横竖不够料去做事情,怎好这样匆忙?”“再等归凤就会被活活折腾死。”归云不响了。“这险值得冒。宰了方进山,归凤就能出火坑,咱们就能一家团聚。”展风不知是要给自己打气还是要努力说服归云,他焦灼地又猴急地保证。“你也说向先生管得你们严,如果私自行动,会怎样?”展风心里没底,其实向抒磊对他们很亲和,但管起来相当严,他不允许有违背他命令的行动出现。就算先前从卓阳那里接的烧慰安所的事,也是他反复思虑好,筹备周全才默许动的手。

他安慰归云:“既然我们都已经选这种舔刀子的生活,自己的生命因此更加宝贵,能做到一百,就绝对不能做到九十九。”其实他心中并没有底气,这是他冒昧行动,还将要撺掇着其他同伴,如果向抒磊知道,后果是他无法预料的。但,不管了。他决定要为归凤豁出去一次。他再骗归云:“我当然会先和向先生商量,用个万全的法子来做这事。”也不再管归云到底信还是不信,就先自振作精神计算自己的大事。归云心中急归急,但也是知道展风的。他是铁了心要用最快的速度解救归凤。热血一涌,必定鲁莽,难免顾不周全。她很是担心,心里的忧虑,既不能同雁飞讲,也不能同卓阳说。

卓阳这两日也愈加得心事重重,她试探问了,都被他含糊过去。这天清晨到卓家送早餐,突然看见他在玉兰树下打起了太极拳。卓阳是近几日生了这等的闲情,每日清晨按拳谱打上半刻钟。半刻钟后,心也静定了,他吻别归云,骑车去报社上班。他是在孤军营看到谢团长领着孤军战士们打太极拳才起了这个意的。他们整齐地站在操场上,在春天起雾的早晨,用统一的姿势滋儿慢哉云手推掌。白茫茫的一片天下,万事万物都好像偃息静止。只有他们心念如一的云手推掌,能推开缠绕在四周的白雾。

卓阳时常去孤军营,未必是采访。他头一次去的时候就遇到麻烦,逢着苏格兰军队和白俄商团用暴力抢孤军营的旗。那群战士们手无寸铁,所以倍受欺凌,连精神都不被允许有。卓阳愤慨,他记下谢团长当时令他肃然起劲的一句话:“我们头上有青天白日,脚下有热烈的鲜血,足以代表一切。成败?不过在于心念之间,我们没有输。”他相信,这位英雄,是这个城市里的支柱。他的不败,给了这里的中国人不败的理由。

卓阳问他:“如何抉择个人之于家庭的责任和个人之于国家的责任?”谢团长道:“只有国家民族自由了,才有个人的自由,国家存活下去,个人才能存活下去。”

卓阳认真倾听,谢团长笑着鼓励他:“抗战前途,光明日益在望,最后的胜利,当有绝对把握。”卓阳又问:“为什么要打太极拳?”谢团长比划了一个云手的姿势,说:“求空,求净,养身,修性,积蓄实力。有一天当从这里走将出去再战疆场。”卓阳抬头观天,要极目远望,发现四处皆障碍。他想,谢团长同他一样,心里有一股火,加着油,反复烧。在前方战事愈加激烈的时刻,即将临爆。他要等不及了,不能满足每天只在电报局等前线的新闻。他用力骑车去报社。今日报社同仁都到齐了,要给莫主编送行。“明天我开赴前线,今晚和大家一醉方休。”莫主编还是乐呵呵的,将行李都打包好,一并带来报社。真的准备一醉方休。要和莫主编同赴疆场的记者编辑都来了,平日都没有聚得那样齐全。有几位是卓阳崇拜的前辈,他恭敬地坐在一边聆听他们的时政灼见。报社的办公室几乎是空了,重要资料都转移去了隐蔽的办公室,此地留的只是风雅的装饰。大伙聚在此地,不过是临行前的放松。是莫主编的意思,他念着工作多年的地方,想要道别。

年轻的记者见主编心情好,起哄:“让师母唱首饯行歌!”卓阳才发现莫主编的太太也在现场。原是一极年轻,极神清骨秀、素雅怡人的女子。他是早闻她大名的,卓汉书曾说起过老同学的韵事。莫太太是北平官宦人家的小姐,在燕京大学念书,有一年莫主编去那儿演讲,这位女学生就坐在台下,被台上中年学者的“中国新闻人应传承民族之精神”的精神吸引。女大学生思想独立,才华洋溢,亲去拜访了学者。两个月后,女大学生毕业了,拿着皮箱跟着学者去了火车站。她说:“我已毕业,家庭并非我之束缚,听闻先生尚未有妻室,我愿用我之双手照顾先生起居。”女大学生家里人追来火车站,他二人已杳然不踪。到了上海,成为轰动新闻界的一桩绯闻。

卓汉书说这桩事的时候,不免嘲笑了几句:“老莫临老,晚节不保,还被业内人士笑话一顿老牛啃了嫩草。”卓阳一直不以为然,他自来认为情极所钟是人之天性。此刻见到这位传闻中的莫太太,更觉二人虽年龄悬殊,但鳒鲽情浓,举案齐眉。可见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莫太太听人撺掇着要她唱《四季歌》,也不推辞,秀气地笑着说:“给各位唱一次又有什么打紧?当给莫老师送行。”原来她一直称呼自己的丈夫为老师。又有调皮的记者问:“莫老师去前线,您不心疼担心?”莫太太再温柔一笑:“如果要心疼,要担心,我还嫁给这样搞新闻的干什么呀!他有胆量去,我自有胆量送他去!”众人不由热烈鼓掌。卓阳微微一凛,暗生几分钦佩。秦编辑走到卓阳身边,对他说:“我就怕你又要闹情绪,这回不派你去就是为了保存实力,个个都上前线,大后方的工作谁人来做?”卓阳说:“我并没意见,老早消化掉啦!”他向莫主编要求过要上前线,且并没有和母亲及归云提起过。莫主编思索着,说:“沙飞的确赞赏过你拍的那些照片,可上前线是一件极危险的事,不但需要胆量,还需要经验。”“您是说我经验不足?”莫主编点头:“激情有余,经验不足。在前线,拍照片,冲印,撰稿都会成为极艰苦的差事,不但需要利落的手脚,还要具备军事知识,懂得攻守,才能做的好战地记者。”

卓阳愤然:“我都是可以学的,而且您说过那边缺少的是摄影记者。”“卓阳,你有孤寡老母在堂,还有一位刚刚谈了不久的女朋友。”卓阳偃旗息鼓了。这才是问题。“父母在,不远游。何况此地的工作也需要人来做,鼓励民众坚持抗战必胜的信念,是中国新闻人的职责。”卓阳想了一夜,心下不甘,又找莫主编说项:“我可以托蒙娜将我妈送去美国,归云,归云也会理解我的。我们年轻,都能捱。谢团长说过,胜利最终属于我们,要捱的不过这三五年,届时我也不过二十四五,还有大把日子能同家人团聚。”莫主编还是不允,最后终于说:“你是老卓家里的单传,我得为老卓保下这点血脉。”

卓阳没想到莫主编拒绝他的真正原因如此,生了闷气,莫主编不欲和他多争执,也回避着他的问题。莫太太已经站到众人中央,亮了嗓子唱了起来。她的嗓音没有周璇那样腻,声音更高阔疏直,很是气概。至最后“血肉筑成长城长,奴愿做当年小孟姜”,大家都喝了彩。莫主编坐到了卓阳身边,道:“我知道你气量不会那么小,你爸爸都夸过你大有侠风。那年淞沪战役,你在枪林弹雨下一路照片拍过去,一路平民救过去。英雄出少年啊!你都不晓得你爸爸知道了你那些事迹之后,眉眼笑成什么样子!”卓阳听了难过,道:“只有我不知道我爸爸的事情,我的事情,他从来都是放在心头头等样的。”“大了,能懂这些就好。其实你该考虑去重庆或昆明继续念书,把你妈同杜小姐一起接去。”

卓阳摇头:“新闻人如何传承民族之精神?您想好了,我也想好了。有的路一旦选择了,我就不会退。”莫主编也摇头:“拘正为人的老卓生了一个狂傲不羁的儿子。“他想,这真是一匹小烈马,要甩开缰绳,撒腿飞奔。他自认是伯乐,点拨过这匹小烈马,但真的不舍得放他去疆场。他只好说:“沙飞要办画报,会刊一些抗战漫画,你正有这长技,该把孤岛的情形画出来,刊给前线战士看。”卓阳撇嘴:“您在打发我。”又问,“您去了前线,莫太太谁来照顾?”

莫主编不答,半晌,才说:“有得有失,顾此失彼,择大者而为之。”笑道,“有人找你了。”

卓阳转头,正是归云,他走过去迎她。“我也来送行!”归云手里提了东西,有老大房的爆鱼头、有冠生园的糕点、还有小绍兴的三黄鸡,拎得扑扑满。卓阳没见过那三黄鸡,问:“你们做的新产品?”归云笑道:“也是一家私人铺子做的,他们做鸡粥,不过三黄鸡的味道也不错,我也学习着呢!”卓阳把大堆的食物拿了进去,众人哄然叫好,又有不啬大夸归云的。归云倒也落落大方同他们逗趣,几个青年到处找老酒要狂欢,报社里一时没有,莫主编就拿了钞票出来唤卓阳并三个记者一同去买。卓阳早拉了归云和同事往外一溜,必不肯收他的钱。归云同那三个记者都是混个眼熟,年纪都比卓阳大,一个姓甄,一个姓齐,一个姓关,卓阳戏称他们做“真奇怪”三人组,都是爱说话的,一路上喋喋不休。小甄说:“只希望是轮值,过得一年,让我去晋察冀替莫老师。”“在后方总是等等等,很憋气。其实我也想上前线,既能打鬼子也能写稿子,一举两得。”小齐也说。小关就笑小齐:“你这副手拿的住枪吗?我看有点玄!前线可是要用重机枪!”

互相取笑一阵,小甄对归云说:“我们这里枪法最好的是卓阳,可是毙过鬼子的。”

卓阳立马就使了眼色,小甄明白,又见归云仿佛不上心的样子。其实归云早已听在耳内,只表面装了不注意。她心下微微颤了下,紧紧捏住了卓阳的手。他口口声声要她什么事都同他讲,可自己总留着许多事情并不同她讲。心里起了酸,还伴着委屈。她一开小差,就顾不得看人,迎面就撞上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汉子并不理她,只顾捏了捏手里卷成一卷的报纸,唾了口沫子就走。卓阳拉住归云,敲她脑袋:“你又看西洋镜了。”“怎么总有走路不长眼的!”小甄道。“算了,是我不小心。”归云道。小齐笑道:“你看你,得照顾好女朋友,这是责任。”不知哪里正对住卓阳的心思,他又闷闷不乐了。这时,从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阵闷雷的声音。小关疑惑地抬头,看着西斜的艳阳。是粉红色的天空,那种淡淡的妖艳的红,说不出的诡异。他很茫然:“要下雨了吗?”不知哪里卷了些尘土,原本清爽的空气浑浊起来。人人都闻到那股弥漫出来的沉重的硫磺的味道。“有轰炸吗?”“哪里爆炸了?”路上的行人乱了。卓阳第一个反应过来,先四顾,然后确定了方向,拔腿往报社的方向跑去。其他人也都惊醒了,跟着卓阳跑。只是卓阳跑了几步又返回来,对归云说:“你就在这里,不要动,等我!”

归云被一个人撂在了马路上。不及反应,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看着卓阳等人一转弯又跑回了报社。只不久,她就看到了报社所在的那幢英式大楼起了烟,袅袅直上。再往上,烟的尽头镶嵌了一个钩子一般冷而尖的月亮,锐利地扎向天空。粉红色渐渐淡了,天空变得青白,继而阴暗。救护车呼啸着从她的身边飞驰过去。救火车也呼啸着从她的身边飞驰过去。

而卓阳,一直没有再折返回来。归云蹲在路边,双手抱着肩。这里有穿堂风,冷飕飕的,打在她身上。她忽然想起,高连长逝世的那天,也是起了这样的风。她又想,卓阳和她说的不要走,等他。她就会等,她会一直等他回来找她。直到月亮高了,她在鬼魅一般的月色下,看到救护车的担架蒙了白布,从楼上一架一架抬下来。她“霍”地站起来,扒开人群过去。卓阳冲了出来,推她出去。他说:“三死五伤,你别看了。”死的是莫主编夫妇和秦编辑。投炸弹的人看准了他们三人正靠在窗口说话,一掷进去。莫主编夫妇的两把担架是并行下来的,他们手握着手,人们分不开他们,最后是救护车的司机等不及了,将他们手指强硬扯开。卓阳眼见这一幕,太过激动,差些上前揍人,被小甄和小齐拉开。归云只是傻傻地看着救护车从黑暗里消失。卓阳垂头丧气地来到她身边,她却觉得他浸在黑暗里,快要看不到他了。

卓阳终于走了来,这回在黑暗里,她是真的看不清他的表情了。他的声音很木,说:“我送你回家!”平地无端起了风,也无端下了雨。说是春雨,晚了点,说是入夏的黄梅雨,又早了点。那么劈头盖脸就打了下来,直到人间惨淡。展风被风雨催得烦了,就央归云打了水洗脸。水糊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闭上目,使劲擦脸,满眼红茫茫。像血。“赫”地就往后退了一步。归云被他吓到了,问:“怎么了?”他摇头。他想他是见多血的,怎么还这样不稳重?只是还惊骇的吧!他最近见的尸体,都是汉奸的尸,通常不会完整,或是皮肉被凌迟,或是开膛破肚,连肠子都流出来,或是被剜眼割鼻。他惊骇着这些支离破碎,他不知如何处理。向抒磊轻描淡写道:“用小汽车往荒地四处一送就好。”他说:“死了就死了,何必,何必那么麻烦!”“以恐怖对恐怖,以暴力对暴力。任何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有时候也要杀一两只猴。前后安排妥当,由向抒磊亲自动手。他是狙击手,枪法极准,瞄准别人的太阳穴,不用多开一枪。没有人像他杀人那样冷静,冷漠,冷淡。见多了,展风渐渐习惯了。这就是让汉奸和鬼子闻风丧胆的“玉面罗刹”。其实还没有敌人看清楚过他的面孔,只是他动手的时候会穿黑色的长风衣,带绅士帽,背影卓然,压低帽檐,能让人看见俊挺的鼻梁和弧度的唇线。

展风吁吁气,告诉自己,要稳。归云端了水泼到外头去,着力地,心头有着气。他问:“谁惹你了?”归云哀恹恹地,说:“他好几天都不来了。”展风觉得严重了,自卓阳同归云公开,但凡能得空的,两人都会在一起,他还取笑:“就这半刻功夫也舍不得分开。”此时想想,也确实多日不见卓阳,就问:“到底咋回事?闹别扭了?”

归云是存了女孩的心事,不方便同男人讲,只是摇了摇头说:“也许他太忙了。”

展风只好说:“我看也是。卓记者人品这样好,不会出纰漏。”又想再安慰归云,“若是他敢对不住你,我宰了他!”归云“噗哧”笑出来:“你怎么变得这么杀气腾腾的?”最近心烦意乱,直让她生生憔悴了不少。她去亭子间找雁飞诉苦,把满腹委屈全盘托出:“他好多天都不来见我,我去找他也总找不见他。”“打击那么重,你得给他缓劲机会。”雁飞劝她。“雁阿姨,我的功课全部做好了。”裴向阳跑来拉住了到她俩中间,对着雁飞嚷。

归云同雁飞一直在外间叙话,不曾知晓裴向阳会从内间跑出来,奇问:“你怎么把向阳接了来?”原来,卓阳在报社爆炸的次日就把已成孤儿的裴向阳抱到老范夫妇处请求照顾,老范夫妇自然没有二话,归云也是尽力照看。今日恰巧雁飞来店里寻归云,裴向阳正无聊地一个人趴着写字,不知怎地泪珠就流了下来,糊了满纸。雁飞早听陆明说了他的悲惨遭遇,母性顿起,抱他在怀里,哄着:“乖,别哭了,男孩子流眼泪好丢脸的。”说着用手划了一下脸颊,做一个丢脸的动作。男孩却认真抬了头,问:“我妈妈是不是不在了?”又扁扁嘴,“我没有家了!” 又汪了满眶的泪花,这回死忍着,硬装小大人。大伙都瞒着孩子,孩子却什么都知道。雁飞心里起了怜惜,哄着:“乖乖,你好好做功课,阿姨给你买甘草梅子和水果糖。”裴向阳到底仍是孩子,贪着这些温存的好,笑了笑,开了颜。他小小年纪似乎也明白大人是为了安慰他,他不该任性,就不再提自己母亲的事了。雁飞想老范夫妇本就忙着店里的活儿,她倒是空闲的,就带了孩子回自己的亭子间照顾。裴向阳也对她乖顺,两人格外亲厚些。裴向阳这回见到归云,问:“干妈妈,我好久没有看到干爸爸了。”归云心里一酸:“干爸爸很忙呢!他有空了就会来看你的。”雁飞扶了腰要坐正,落力不当,拐了一下,“嗳吆”一声低呼。裴向阳竟很体贴,伸手扶了雁飞的腰,还对着雁飞隆起的肚子说:“小妹妹,你要乖哦!像哥哥一样乖。”归云听这孩子说得天真,心中却痛楚,道:“向阳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小哥哥。”

裴向阳露出一个很自豪的微笑,羞涩地歪在雁飞的怀里,雁飞心疼地抚着他的发。

“就像妈妈和干爸爸说的,我要好好努力长大。像我的亲爸爸一样做个英雄!”裴向阳稚气地说,还挥了挥小拳头。归云和雁飞听他一团孩气的回答,不由都莞尔,而后四目相交,说不出的心酸。是她的,是她的,也是眼前这个小孤雏的。雁飞心口一堵,找了纸篓来,吐得天昏地暗,连酸涩的胆汁都要呕出来。归云给倒了水来,却见裴向阳又贴着雁飞的肚子说话。“小妹妹,你不要皮哦!妈妈很伟大的,我们都要爱妈妈。”归云将满满一杯水拿在手里,怔怔站立着,眼底起了雾。妈妈,是她心底的陈痛,却是这个孩子心口的新伤。只有卓阳知晓她的陈痛。她在四马路徘徊过很久。报社被炸了之后,对外宣称解散,幸存的记者编辑都四散了,那栋英式的楼房也就成了空楼。有形迹可疑的人上下搜检过,归云不可能走近那里。她知道他们定全线转移到三马路隐秘弄堂里的石库门办公了,她不能常去,去的那几回,只有蒙娜同甄齐关几人在,总见不到他。

她是直到卓阳在躲着,她又不能日日去,且卓阳还留字条给她,说一切安好,请她不要担忧。他有很多事情要善后,更要加紧去做。时间那么紧,归云的心也紧了。天空也接连多天下了雨,黏黏嗒嗒,遮蔽了前路。她想透以前不敢想的,他是不是要上前线?但一想,心也黏黏嗒嗒。老范劝慰她说:“最近日本人看得紧,恐怕小卓先生的行动不能太暴露。”

归云想,山不过来,她过去。她仍去卓家照顾卓太太,卓阳也好多天未着家,她不便向卓太太说实话,卓阳的留言也只是含糊地说社里要赶稿子。他并未将莫主编遇害的情况告知母亲,归云就更没有说。

卓太太见归云孤零零一人常端坐在卓阳的房里等到深夜,却什么都不愿意说,以为两人闹了别扭,因劝:“我家这只小泼猴有两下才华,我也是打小宠着他。所以才会太骄傲,过钢易折,对女孩子未必会屈就体贴。你可得担待点啊!”归云只能苦笑。很累。她最怕这样,没有任何回应结果。心也终于等急了。她对老范说:“你帮我带个字条给卓阳。”她的字条上写:“我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点滴之墨,我唯一能为我的国家所做的,就是与她同生共死!”她又对老范说:“卓阳的妈妈年纪大了,不应该再受折磨。他做什么安全的打算,我都支持的。这是他能做的,我也能。他懂的道理,我虽不全懂,但也能站在他的角度去懂。”

老范动容,又愁又忧着归云,说:“我一定把话全部带到,一定把小卓先生的准信带回来。”他拿起把伞,立刻出门。归云见了,又是一层相思上心头,她叮嘱:“他还欠我一把伞没还。”我们怎么能散?她在心底说。看着老范出门,带去她的话。这个洪荒凄迷的世界,找不到清明的出路。归云决定早早打烊,和陆明一起将门板支起来。一只手撑开了门板,头发濡湿的展风闪了进来,他眼色异样,和外面的天色一样不安。展风在慌张,可还是强自镇定,简短向归云交代:“今晚方进山包了夜巴黎两个舞女去国际饭店,难得没奉承日本人去。”“所以?”归云的心狂跳,跟着慌张。展风重重点头:“我都安排了,就此一搏!”两人双手互握了一下,归云知道自己拉不住他了。他们都盼着有这样的一天,可临到这一天,谁的心里都没有底,仿似是一个无底洞,一层一层的罪还没受完。展风闪身进入雨幕之中,在洪荒天地消失成一点。归云关上最后一扇门板,点燃一盏煤油灯,她打开帐簿,开始核账,并小小筹算。她省吃俭用的积蓄已能够去永安公司的照相器材柜买一台带K字的德国莱卡军用型照相机,这是卓阳一直想要的。他有钱,但是没有空买。她没有钱,一直存着钱想给他买。她会告诉他,可以带这只相机上前线。她咨询过王开照相馆的师傅,师傅说这个牌子的德国相机坚固耐用,加工精良,性能好。师傅叹国内的技术产不出这样好的相机,她也叹。可卓阳需要这样的相机做更多的事。归云假装计划着明天的美好,心却不住跳,无法安神。又念着展风。展风在国际饭店北楼门口等待了很长时间。雨已经不下了,空气仍是湿濡濡的。这里隐约能听到黄浦江上船舶来往的鸣笛,但展风听不到,他只能看到如烟的夜雾恋恋地笼在黄浦江上。这边是冒险家的舞台。展风作气,他是敢于冒险的人,一定可以应付自如。

饭店楼下左边的黄包车夫,右边卖香烟的小贩。徐五福勾着背缩着身子正在张望二楼的包厢。人不多,四五个,都是贴心的兄弟,从跟着王老板就开始亲密合作。都亲历了生死,更剽悍。他也都能信任,所以拉了来干这宗私务。夜风清冷,他的心热烈勃动。既然怎么做都是杀戮,自私一回又何妨?他们也是为了大义。展风不住安抚自己。他们注意到方进山只带了周文英并两个打手同几个舞女进了饭店,再没有旁人。他们是开了车的,不过司机此刻正昏睡在国际饭店边的弄堂角落里,车里坐的是他们的人。暗处还准备着一辆备用车。他们已能很熟练地做这些事。这并不能算大阵仗,待将那群人拉到无人处即可手起刀落。

展风有经验,他也在身前摆了香烟木案子,用煤灰涂黑了脸,戴着残旧的小破眼镜,还染灰了半边的发,存心弄得浑身邋遢,好做掩护。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他。方进山出来了,戒备很差,搂着个舞女旁若无人地亲嘴。周文英跟在身后嘻嘻笑着,招招手,正是要招展风。展风低头上前,压低声音:“双妹,三个五,还有洋货万宝路,先生要什么?”

伸过来抓了一盒“万宝路”的是一只肥硕的手,粗黑,毛像粗鬃,直伸到展风面前来。

展风看清楚,一怔,恍受惊雷。他认得这只手,黑暗里拿着红彤彤的炮仗。他的眼睛冒了火,不能自抑。伙伴打个呼哨,行动开始了,展风撂了香烟案子,抽刀欲砍。方进山赫然后退,连呼“来人”,横里冒出来三五个打手,原来他的埋伏也在门外。

准备好的兄弟们都抽了家伙冲上来,路人见有血拼,慌忙闪避,半条马路瞬间混乱。

方进山的打手将他围在中间保护,周文英拔了枪乱射一通,却无章法。他两人都在急谋退路,周文英大叫“抓活口拷问”,叫了两声,发觉对方的目标并不是他,脚底抹油,觑个空档抓个打手做掩护逃命。展风红了眼,只想干掉被人围住的那一个,奋勇无比。兄弟们知道要招架不住了,不知谁喊:“他们人多,咱们该撤!”但方进山已经逃远了,展风眼看追击不上,被那些喽啰阻着,心急如焚。

双方都混乱成作一团,展风不撤,其他人也不好撤。自己人提醒着:“在他们面前亮了相,非要灭活口——”不及说完,大伙都明白,发了狠,砍死对方两个打手。展风一下找不到方进山了。其实他没有逃脱,他穿过暗处弄堂的那一头,早有人候着了,对方黑洞洞的枪口也候着,朝他的额头,只一枪,就毙命,连叫一声都未及。那人还须赶来善后,枪战砍刀混战。远处已经响起巡捕车的鸣笛,时间不多。黑影动作如风,枪法精准,不欲留活口。手下的人都心神一振,有了动力,速战速决。路上的行人以为黑帮火拼,不敢留做炮灰,做了鸟兽散。清场之后更方便他们的清场,巡捕车到了之后,只有一地的尸待处理。向抒磊领着小卒子们退守至安全地带,先点人。少了一个,是徐五福。向抒磊的脸色像天一样阴黑。展风嚷:“我这就回去找他!”才扬头要走,被迎头揍倒。向抒磊居高临下站着:“你若是再私自行动,我亲自收拾你!”众人见他变色,怒意勃发,有森冷的杀气,连大气都不敢出。展风嗤嗤吐着气,是要爆炸的炮仗。他吼:“我认得他,就是他炸聋了我的耳朵!”

“他已经死了,你大仇得报。”向抒磊说。展风腾跳起来,说:“向先生,我,我不能再让归凤再受苦了!她不能捱,我也捱不得!”又恨透自己,猛捶脑瓜,“如若五福出了什么事情,我也豁了命去救他!”他挺起胸膛,要担责任。

向抒磊的眼神,不知为何软了些。他也许叹了口气,只交代:“他们看清楚了方进山是‘玉面罗刹’杀的,今晚方家必乱,你可以得偿心愿了。徐五福由我去找。”话毕利落地背转身子投身分不清天地的黑夜中。有兄弟还后怕:“向先生这回大大生气了,五福又失踪,可怎办?”展风早被向抒磊的气势压得怯了,又担心徐五福,原本沸腾的热血霎时冷清,又懊又恼。再也不敢造次,按着向抒磊的意思,先遣各位兄弟回家等消息。自己也丧气地退回归云的饭庄。

归云还在店里,燃着小煤油灯勾毛衣,是蓝色的冷毛,在幽幽灯光下显出暖来。她一针一线细密缝着,把心思都织进去。冷不防却见展风从后门进来,就提着灯走近他。“怎么样?”展风点点头。归云心里半喜半惊,但见展风神态,觉着不妙:“有什么不妥?”

展风颓然坐下:“徐五福失踪了。”归云落实了自己的不安,也坐下。窗外的风不止,穿隙过缝,趁人不备吹灭了微弱的灯芯。

室内黑漆漆一片,如此惴惴一夜,两人都无眠,干坐在店堂里打瞌睡。大半夜里,木板门响了。两人惊醒了下,互相对视一眼。归云小心踱近门边,问:“是谁?”

“徐五福。”归云快速将门打开,展风早已将门口紧紧张张的徐五福拽了进来。“你没事?”他大喜过望,原本无神的眼变得明亮了。徐五福直喘气,话说得含含糊糊:“啊——哦——我躲在一边弄堂里,趁人没了才走的,谁知道踩到盖子不牢的阴沟洞,狠狠跌了一大跤,晕了过去,大半夜才醒过来。”他指指自己的脸,那面皮青紫了大半。展风忙让他坐下叙话,又催促归云拿药箱。徐五福因展风追问,又道:“去你家转了圈,打探你并未在家,这样子我也不敢回家,所以才找了来。”“向先生找你呢!”归云送上了药箱,徐五福却并未注意到,身子一颤,将归云手里的药箱撞翻在地。涨红了脸,抢着要收拾。归云说:“你受伤了,还是我来吧!”又说,“天要亮了,你们还是快点回家避几天锋头,没事不要出去。””展风明白,两人趁天未亮,在归云店里包扎洗漱完毕,整理好衣衫就走了。

二九 情深情怯

归云熬了一夜,待等到老范来开档,自己实在掌不住,交代了老范一番就先回家歇去了。展风早到了家,睡得正熟,她一颗心安妥了不少,回房整理,翻了旧物,看见了归凤昔日常用的桃色被罩,还艳在那边。她痴痴念想了一会,又塞回去。再和衣歪在床上恹恹睡了大半日。

直到黄昏时分,归云才起身,先到大华银行提了款子,再去永安公司买下莱卡照相机。心里感觉圆满了些。归云想好了,卓阳没想好,没有关系,她想好了,她去主动找他。归云掂了掂相机,往三马路走去,路过四马路的时候,看见了熟悉的人。人,还是高大的人,只一件长风衣罩在身上空荡荡的,眼神也已经不如鹰了,黯色怆然,也是空的。藤田智也站在风口里,孑孓独立,形影相吊。他卷了一支烟,点燃。身后的店铺里有堂倌赶着出来给他送绅士帽,又有殷勤的黄包车夫赶到他跟前,他弓着腰上了车。黄包车从归云身边跑过,她看见藤田智也的手垂在车外,夹着燃得热烈的香烟,几乎要烧到他的手指。他却不自知?也或许是存心不知道。她一抬头,他是从“乐也逍遥楼”里走出来的,那里弥漫了醉人的罂粟香,里面的人乐着也逍遥着,不思蜀。归云方觉这片有太多鸦片馆,颓靡的味道会麻痹神经,她加快步伐离去。

但黑暗同样会麻痹神经。归云觉得冷,节令是要入夏的,弄堂口的穿堂风却还有寒气。她身上的单件旗袍压根挡不住,她却不顾。只因手里抱着那照相机,就像捧着自己赤诚的心,热乎乎的。她想,这回该她给卓阳一个意外,抢他一个先。跺跺脚,唇畔微扬,有些得意,也很满足。

约摸又夜了几分,卓阳他们的小办公室里起了灯,他们的窗户糊了窗纸,阴戳戳的,剪剪侧影,她认出了他。这回一定逮到他。石库门下面有三三两两的幺二在拉客,朝秦暮楚,依旧堕落。归云趁那楼下三两的幺二与恩客正纠缠讲价,快步闪进了石库门,蹑手蹑脚地上楼。

但房内有人,归云从虚掩的门缝看见了,蒙娜也在里面。她同卓阳面对面,隔着两盏煤油灯,火苗乱撞。蒙娜站了起来,原本正奋笔疾书的卓阳抬了头。归云看到他半边明亮的脸,只是神情不明亮,眉心微蹙着,和摇晃的火苗一样不安,澄澈如江面的眼中有的是忧郁。他的发长了些,还生了胡茬子,是沧桑少年郎。蒙娜走过去为他按住了太阳穴,给他做按摩。可卓阳反射性一挣。“帮你放松。”蒙娜不住手,还说,“你该知道我的好,我能看着这样的你。”

她的手先点了一下他的唇,卓阳突然用一种怪异到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她,他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就放在了他的唇上。触手温暖柔软,灯火下,他的面容似也变得柔软了。

他说:“是啊,还是这样好,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蒙娜猛地明白过来,门边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声音远了。“你何必这样?”蒙娜终至放开手,手上的余温也散了。卓阳避开了光,趴在桌上,他蒙了脸。“我不能让她涉险,莫太太最后的样子,我没有办法忘记。”“你觉得这样好吗?是否够诚实?”蒙娜问。卓阳不响。楼板又响了起来。蒙娜幸灾乐祸地笑了:“你看着吧!”门被小心推开,归云虎着脸,像一只被惹怒的小猫,憋着气。她还能记得小心关上门。

卓阳无措了,身边的蒙娜更加存心无辜,根本不解释。场面静谧,三人对峙。是他制造的意外,可不知道归云会怎样做。归云望了蒙娜,一眼又一眼。这种环境下,她还是美得像太阳耀眼,她帮助过她,她是不该恨的,她不知道该恨谁,左望右望,看住卓阳,都是他的错。蒙娜笑笑,极妩媚,不愿意场面上输人。瞧归云愤怒得无措,心里倒是乐了。但又想,这女孩恐怕也是一副刁拧性子,卓阳未必摆的平。她存心用英语对卓阳调笑:“看来你还没有琢磨透这朵小太阳花,想想怎么善后吧!”

卓阳的打算没有归云的行动快,他尚惊愕,在想怎么说。撒谎非他所愿,所以他才避了这多日,一直考虑,一直不忍,想求个圆满,想一力承当。累至神思混乱,仍旧解不了结,干脆用破缸子破摔来处理。可她受伤的眼神恸了他的心,他的心乱了,更不知道该怎样说。归云走过来,把怀里的照相机重重摔到他手上。“卓阳,你混蛋!”说完,眼红了,不愿意哭在他面前。就像小时候不肯在他面前认输一样,别着劲儿,转身就跑下楼,脚一闪,扭伤踝骨,从足跟刺痛到心头。眼里这样容不得沙子,泪也洗不掉。一路出了石库门拼命跑,不愿意停下来。

卓阳立刻起身,只动了一步,又坐下来。“喂,你不追?”蒙娜叫。卓阳静坐,良久,抽出案头的一只文件夹,里面只夹了一页纸,是哭鼻子的小白兔。他看见她眼里蕴住的泪,狠狠忍下心。要哭也只是短哭这一阵子,只要她长长久久地不哭就好。

老范固执地等到他,将她的话带了来。那时候,他在暗房里冲照片。她那样说:“我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点滴之墨,我唯一能为我的国家所做的,就是与她同生共死!”他听完,第一次在暗房里手颤了。胶卷掉进药水里,浮在水上面,虚浮不着岸。

同生共死。是四个太严重的字。爆炸发生的那天,他冲上报社的办公室,一片刺鼻迷眼的硝烟。他挥开浓烟,走近窗前,是恐怖的尽头——伏在莫主编身边的莫太太的脸生生裂开,刚才还娇婉动人的一张脸因死亡而狰狞。鲜血沿着桌脚流到他的脚边,放不过他,沿着他的鞋形流成河,令他站在血河中央。更狰狞。

她是那么年轻,不过才比自己和归云大几岁而已,生命已然凋谢。只有手还像白瓷一样清洁,紧紧握住莫主编的手。莫主编曾经说过,要保住他。那一刻,他脑海中想的全是——不能让归云也遭遇这样灭顶之灾。

这满室的灾难须收拾,他必须挺身而出。这一刻,个人情愁来不及整理,国家危难更是迫在眉睫。关心则乱!卓阳不能多思考。他怅怅地出了石库门,手里拿着归云给他买好的相机。外面黑夜愈深,他的心愈找不到明灯,平生第一回感到自己的懦弱。他从莫主编留下的遗物中,找到了延安方面一直同他们联系的地址,他发了电报过去,除了告知莫主编的死讯,还将自己的基本情况做了一个介绍。他是在写自荐信,信念坚定,但却没有勇气给归云一个交代。他很平静地对母亲说他的决定,然后看母亲在父亲灵前静静哭泣,却不敢看归云的泪水。

抬头望天。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母亲哭过之后,只问:“你怎么向人家姑娘交代?”“我心中虽想着不过三五年,但确实此去不知何时能归。我——不能耽误她!”又笑了,很没良心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可却想,如果那人不是归云,他是不是会心甘情愿?原来她已经深入了他的骨髓。但是,他不能用那种惨烈的方式失去她――他不能因为无法保护她而失去她。马路上行人少了,空寂冷淡。卓阳漫无目的地走,如同一场长征,寻找一个驿站,看看是否会有明灯。他定睛一看,已经走到了胶州路的孤军营。夜了,仍有孤军战士营前站岗,丝毫不落中国军人的威风。岗哨认识他,但说:“卓记者,团长已经休息了。”爽朗的笑声传来:“我还没睡呢!今日心神不安,料定会有小朋友拜访。”精神奕奕的谢团长走出来,他只穿着便服,背着手,身板从不佝偻。卓阳跟在谢团长身后,在孤军营的操场散步。“有烦恼?”“是。”卓阳想了想,又说,“关乎国与家。”谢团长发现青年的眉头聚满密云,他先给予信心:“我坚信,我国人在这场灾劫中定能力挽狂澜,赢得最后的胜利,就是因为有前仆后继的青年人肯为国抛头颅洒热血。”“时间无多,我似乎已无法去合理思考更多的事情。”卓阳诚恳提出自己的烦恼。

谢团长笑了,再缝补他心头的裂痕:“因为时间无多,所以我们每做一件心仪的事情都格外可贵。因为错过机会,也许就是一生的缺憾。”星河遮不住的明月跃上了柳梢头。谢团长在柳树下停驻。“我喝酒,我抽烟,我也吃肉。战士们辛勤劳动赚取零花钱,我赞成他们买一些自己喜爱的物件。因为我们可享用的时间很少,终有一日,我们须将自己宽裕的时间拿去冲锋陷阵,在有限的时间里,何必让自己遗憾?”卓阳走出孤军营,月亮跟着他一起走,一路的白光直到三马路的小石库门。

幺二们的生意早歇了,有的妓女留了客,捱捱挤挤的石库门隔音效果很差,就会隐约有荒唐的呻吟传出来。卓阳早已习惯。他小心上楼。楼上黑洞洞的,没有掌灯,他有些奇怪,照例夜里办公室内总得留一人当值,点着光线微弱的小煤油灯做校对工作。他打开门,对门的窗口洒了半间屋子莹白的月光。他惊讶看到月光下的人儿。

“归云?!”暗里传来她幽幽的声音。“你先关门。”门关了。一室黑,月光照过来。她站起身,拐了一下,又跌坐在椅子上。卓阳惊了,急急上前。“你的脚?”抬起她的小腿,仔细查看,对着月光,看出踝骨肿了,用手替她按摩。

归云说:“我对蒙娜说,我要和你单独谈一谈。她就把你们办公室让给我。”她的小手局促地抓着自己的辫子扯着。“嗯。”他低头,专心致志只按摩她的伤脚。“照相机好用吗?”“好用。”“你抬头看我!”他抬头。她面对他,她梳着两条麻花辫子,辫子很长,及到腿部。他一直想问她这样的长发留了有多久。

“我打小就什么都没有,后来碰见你,你给了我一片天。”她晶莹的眼眸直直地不服输地看着他,“你不能把你给我的东西全部讨回去!这样我会很穷,我会再做回小瘪三。”

她要哭了,可咬着嘴唇,不哭。“你说不能老哭,不然这辈子的悲伤会变成下辈子的伤口。所以我不哭。”

卓阳将归云抱紧。“你对我没有信心,我说过我唯一能回报你的就是让你安心。你总不听我的,总是按着你自己的心思做。”归云推开他,但还咬着嘴唇,她下定决心了,说:“你好好看着我。”她的手指转到自己的衣裳扣子上。月光下,一一敞开,坦然呈露。是含苞待放的玉兰花。

卓阳屏息。恍如回到最初那夜,梧桐树下的女孩,在月光里唱戏,他的心不能自持。

此刻,同样不能自持。她的皮肤明净如白瓷,由淡淡的月辉笼住。少女的纯香悠悠,娇躯轻颤,缭乱他的心神。

“卓阳,你看清楚我了吗?”朱唇微启,如嗔如诉。归云埋进卓阳的怀里,脸上滚烫,浑身滚烫,也灼烫他的心,“我不后悔,你也不能后悔!”原来只要她执意,他也逃不掉。她执意了,带着别扭的坚持,一意孤行。女人的天性让她懂他的软肋,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主动,就让他毫无退路。纯真的爱情,最怕天罗地网,溺毙此刻沉迷的天真。卓阳避不掉归云的坚持,心更乱,意愈荡。触手可及的是一片滑腻的肌肤,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触摸,原是与自己的身体一样火热。她的手大胆抓住他的手放在她身上最圣洁的地方,于是,他抚触到她热烈跳动的心。“归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归云抱住他,不准他逃跑,又小声说:“其实,那天在厨房——我明白的――”她说不下去,脸红了,直埋在他的胸膛。他的掌心火热,浑身火热,已是不能退,也不会悔,就慨然地抱起了她。

“归云,我答应你一个月内办好婚事。”她只能点头,害羞得不能抬头。临头这一招是破釜沉舟,可心在胆怯,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由他来摆布。

办公室西面有小厢房,还有一张小书桌,小书桌旁有一张单人床。归云坐在床上,又执意了,坐起身,一颗一颗替卓阳解扣子。黑色的中山装,白色的衬衫,从她的手中落到地上。他与她,一样如同初生的婴儿了。卓阳替她解辫子。躺倒之后,黑发如缎,铺了满床。黑发之上,是对他的致命诱惑。

她仰望他,屋顶的老虎天窗在他们上头大敞着,一轮满月映上窗头,洒向他的身上,镀出一层圣洁的光辉。满头满身的汗,互相浸染,互相消融。他不知道怎么做,她也不知道,互相摸索对方的身体,寻找正确的路。他又怕伤了她的,只是她自己不躲,也不容他躲。融合的那刻,她迎着痛,咬了牙关。他在她的耳畔喘息:“对不起,归云,对不起。”

归云便坦然了,想,她为他痛这一次,往后就是一生。都心甘情愿。她的心,在他的掌心里。她的身体,也在他的怀抱中。生命是满的,她心满意足地将她的发绕在他的发尾。他的发太短,绕不上去,她不气馁,对着月光,细细系了一根。他只揽她更紧。今夜他的话很少,她的一往无前,令他语塞。一片深情,以此明志。归云深深叹息,爱是那么痛,也是这样美。她掰着手指头,说:“不准朝三暮四,不准抽烟,不准废寝忘食,不准——”未说完就被卓阳以吻封唇,身体复又交融,她能感受到他初尝人事的难以压抑的少年勃动。

仰望天空,月亮圆满地挂在清空之上,她这辈子都没有这刻这样圆满。一觉睡得格外香,也格外累。床太小,卓阳一直侧着身,用他的胸怀保归云睡得周全。当晨曦从老虎天窗洒进来,他能看到她面颊淡淡睡晕。她微微噘着的唇角。她的睡相其实不大好,伤了踝骨的那条腿不客气地大喇喇搁在他的腿上。卓阳溺爱她这样的睡姿,看着不够,起了意,探手将床边书桌上摆着的钢笔和白纸拿来,半坐着,拧开钢笔,开始涂鸦。他手臂轻微而有力的动作,惊醒了归云。甫睡醒,他就提着一张画到她的眼前。她动动身子,把脑袋倚到他的肩膀上,揉了揉眼睛。

他的画是模仿张乐平给报纸画的漫画,只画了四格,主人公是一只小猴子和一只小兔子。

第一幅是小猴子拿着画纸画笔给做唱歌状的小兔子画肖像;第二幅是小猴子躲在草丛里偷偷看卖花的小兔;第三幅是小猴子蹬了小自行车带着小兔子,小兔子手里撑了一把小阳伞;第四幅单单只有小猴子一只,胸前挂了一张牌子做认错伏低状,胸牌上面写“杜归云小姐,我错了,嫁给我吧!”

小猴子嬉皮笑脸,眉毛浓浓的,很得卓阳的神采,小兔子的眼睛又大又圆,分明是自己的翻版。

归云捏着画纸,吸了吸鼻子:“我又不属兔子。”再看了看画纸,又温声温气道,“你都说晚了。”卓阳笑嘻嘻地翻身压住她:“流程上是有点失误,不过政策上还能弥补!”他的鼻尖对着她的鼻尖,“小狗,嫁给我吧!”归云轻轻捶他:“你又不正经了。”卓阳正色:“我很正经。”朝阳耀眼的光辉打在老虎天窗的玻璃上,闪闪发亮,卓阳的眼睛也闪闪发亮,“归云,是我小心眼,是我小觑了你。”他抬头,却扯动两人结着的发,都“哎呀”低呼出来。她的发丝长长的,他的发梢短短的,系了一夜,竟没断。归云扯开两人连在一起的头发,迎上他的眼睛,说:“如今我们是结发夫妻了,你该信我了吧?你得信我,必须信我!”“小卓太太,从今往后我万事都信你都听你。”卓阳复又嬉笑的眉眼近了,呼吸近了,手,也放到不该放的地方。归云的脸在朝阳底下火辣辣烧起来。“还疼不疼?”他凑到她耳边问。归云的羞窘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用力推开他:“你讨厌!”卓阳猝不及防,卷着被子“噗通”一声就翻倒在地板上。原本遮着他和她的被子半拖拉到地上,和他们的衣服做伴。他和她,这下是真真切切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两人均呆了一呆,将对方上下看个通透。“哎!”归云捂着脸别过头,羞到无地自容。卓阳在地上坐了半晌,直盯着归云。那妍姿清质,宛如朝露,是朝阳之下盛开了玉兰花。

他画过无数人像,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像,能胜过眼前的她。卓阳不能移开视线,只呆坐在那里。

归云急了,又扭回头,满面通红,轻捶床沿,嗫嚅轻唤:“卓阳——你别看了。”

卓阳方怔怔清醒,捞起被子又爬上床,将归云裹得牢牢的。临了,突然挠挠头发,咕哝了一句:“我不是问你那个,我问你的脚。”又拍拍床沿,再咕哝一句,“我们去永安公司买张大床吧!”

两人磨蹭半日,卓阳少年心性,厮磨着归云,归云却着实羞了,逼的他起床送她回家。

卓阳只是不舍,不住说:“我回家就会和妈妈提,过几日送聘礼到你家去。”

归云点头,说:“我们在一起,谁都不准懦弱!”回到了家,归云本想避开展风母子,没想到他二人却在客堂间里冷战对峙。庆姑见了归云就哭诉:“我们家造了什么样的冤孽!”展风气不过了,站起来道:“我打定了主意要给归凤一个名分,她原本就是我名正言顺的童养媳,现今不过是我要恢复她的名分罢了。我打定了主意,我们先订婚。”归云惊讶:“这样快?”庆姑抽泣:“归凤,她是好孩子,但但——她——”展风恼了,大声道:“妈,归凤都为我这样了,我若不给她一个交代,还是不是人了?”

庆姑被展风喝傻了,抬头只流泪,话都说不出来。归云见状赶紧推了展风回房,又好声安慰庆姑。庆姑只觉得身边的孩子早已远远脱离自己的掌心,没有一个把握得住,得不到她所期待的圆满,不由更悲戚生活的不平,哭哭凄凄至中午才歇。归云服侍庆姑睡了午觉,才去展风房里。展风仰倒在床上,枕着手臂发怔。

他对归云说:“我没有更多时间了,要在一切安排好之前,将归凤的名分定下来,对她有个好交代。”归云惊问:“什么叫没有更多时间?”展风“霍”地坐起身,道:“向先生说,整天做暗里工作终究是下三滥的勾当,陪都的孙立人团长重组税警总团,要迁到贵州都匀练兵。向先生同孙团长有些交情,有意组了咱们投那边去。不过这两个月多就动身。”归云又一惊:“你要上前线?”展风用力点头:“上了前线才能与鬼子正面交锋,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娘还不知道?”“不知道。”“她不会放你走的。”展风的眉毛拧起来:“方进山的案子若不销了底,我在这边也是危险。”

归云跟着拧了眉毛,这才是眉心的大结。展风说:“向先生说办完最后一宗案子,咱们就走。不然真晚了。”归云问:“为什么?”“上边的不和殃及池鱼,也别怪旁人说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还会人吃人。向先生他们那边的头同孙团长有嫌隙已久,不少兄弟申请去正规军上前线,上面都不肯。向先生就提过多次转编申请。”

“怎么这样难办?”归云更担忧了。展风却说:“向先生为咱们都铺好路了。他说与其在上海坐以待毙,不如搏一下做个大丈夫。所以我得把归凤的名分定下。”归云伤感,自小一起长大的展风,真的长了翅膀,要凭风飞翔了。她又想到卓阳,更黯然。

展风见归云忧愁,不由笑着安慰:“你的终身有了托,我也是放心的。”

归云蹙了眉:“他怕也是要往前线跑的。”展风一惊:“你放他走?”“这样的时刻,怎么留?你们能留下来吗?”展风想了好一会,缓缓摇头。“不甘心。有上前线的机会,怎能留下来?”归云惨然一笑:“我听的那句话——十万青年十万兵,我也终究是懂得的。”

只是懂得要用割舍去成全。归云明白。她将卓阳画的漫画放在床头的木头匣子里,和蓝布,白手绢,黑钢笔,字帖,泛黄的信纸放在一起。这些东西都是卓阳给的,她收的好好的。匣子渐渐丰满,她的心也是。理顺了,叹息了,无奈了,也认命了。她回到店里,雁飞同裴向阳都在。

裴向阳快快乐乐叫她:“干爸爸来看过我啦!他还带了棒头糖来。”卓阳是终于卸下心头负担了,归云且喜又且忧,她想要成全他,但是不知谁来成全自己。雁飞问她:“雨过天晴了?”归云摸摸她的肚子,孩子长得很快,连带雁飞都益加雪白丰硕,人如细瓷一般,光泽动人。她是向往的,这是新生命,也是新的开始。雁飞将她的两条辫子并拢挽起来,突然问:“什么时候梳髻?”归云面泛桃花,想起昨夜的结发。“卓记者今天来的时候春风满面。”雁飞拍拍归云的苹果脸,“我要把你嫁出去了。”

“是,我要嫁给他。”归云老实说。“然后送他上前线?”归云顺目只看雁飞的小腹。生命在成长。她点头。“他什么都肯跟你说,总归是好的。”“其实我真的害怕,可我不能阻拦他,他的全力都在这上面,不让他做,等于废了他。”

“能说就好,最怕就是什么都不说。”雁飞抚住自己的肚子,“真好,等我的孩子出生起码父母双全。”归云讶异。“过继给卓先生卓太太做过房女儿可好?”雁飞笑问。“自然是好的。”归云拍手。她是用热忱的心来期待孩子的,不知怎地,总觉着自己做好了做母亲的准备。做裴向阳的,做雁飞孩子的,也会做自己孩子的。她更要思顾的是一个大家庭的完整。

“我们要尽快找机会把归凤接出来。”“姓方的家业也算有,要撇身恐怕没那么容易。”雁飞说。归云叹了一口气,她也如此暗忧,雁飞拥抱她。“进了油锅煎熬过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垮,相信你们归凤吧!”是的,她相信雁飞,也相信归凤。方进山死了以后,方家除了举丧也没出过大动静。一切都太过静悄悄。归云暗暗找了昔日的戏班子姐妹打听,原来方家由周文英接了手,连带几位太太的遗产都由他来裁夺,一切倒还正常,他按入门先后和长幼分了。分到归凤,她年纪最小,入门最晚,地契房契都没有她的份,但周文英说,归凤还是能享用方家的一切便利。周文英想要什么,归云明白了。这苦海无边,度过这重苦,还有哪一重?归凤该游到何时?

她去宝蝉戏院张望,远远看见归凤出来坐小汽车。归凤也看到了她,眼里无尽的话,都不能说,踏进车门的时候,柳枝似的身子僵硬不折,头发在风里乱着,在找方向。归云在晚霞之下,等不到归凤的回归,莫名百感交集。头顶一片晚霞结成红云,围着西下的夕阳,夕阳边飞出一群迷惘的鸽子,不知怎么逃离黑夜。归凤,怕是沉了气等人家她走,她一定猜到方进山的死和展风有关,她的沉默容忍不想因为她而牵连到展风。最后再受那么一点委屈,也是为了展风。她懂归凤的心意。更懂一切的圆满原来并没有那样简单。而归凤,更懂得了等待。

归云失落着,在不安的黑夜里,流下冰冷的泪。回到店里,铺子临街的门面新添了售货柜,出售馅料和半成品,做出了人气,饭庄隔壁就立刻开了一间水果鲜花摊,要分享这样的人气,也是找生计的。归云对新来的摊点老板很客气,老板也客气待她,给了她很好的折扣,于是饭庄又多了水果羹和水果拼盘的品种。日子在努力一天天变好,在整个中国都无法好转的情况下。或许人们天生的求生本能强过一切,在覆巢之下,更懂互相照拂。卓阳在店里等她,老范给准备了糟凤爪,黄泥螺,糟毛豆等小菜,并一壶暖好的黄酒,齐齐摆放在桌上。归云回来的时候,卓阳正埋首大快朵颐。她就愣愣看了一阵,她喜欢看他吃东西,永远很香甜,十分爽气,从不做作,本真流露的时候,还带着孩子气。归云走了过来,拉着老范坐下来,她为他们两个满上了酒,端起酒杯:“老范,我请你做我们的证婚人!”老范大喜,呵呵笑道:“这下可好了,我还一直琢磨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把人生大事办了!”和归云干杯对饮而尽。卓阳双手都是油渍,摊着手,只叹:“你总抢先把流程走了,让我怎办?”

归云拿了酒杯送到他唇边,要喂他喝。他不谦让,仰脖子一饮而尽。她再度斟满,再喂他喝,他还是一饮而尽。再斟,再喂,再饮。老范看这情形,知道自己该回避,就瞧瞧退了。归云放下酒杯,直直看住卓阳。“同我说实话。”卓阳想好了,他说:“我将代替莫叔叔去晋察冀协助沙飞办报纸。” 归云抚摸着他俊朗的面颊,她做好了准备的,可是,心还是痛。她问:“会上前线去?”

“是的。”“什么时候走?”“等上海的事情料理完。报社很多档案照片资料要保全稳妥,以后都是历史的证据,不能让敌人得了去。还有一些仪器设备要移交给在上海继续新闻事业的战友。”归云抬了头,头一回主动吻上来他,将他压下,狠狠地吻。泪将流,她埋在他的肩头,轻轻咬他,也捶他的胸膛。“你这个傻瓜!傻瓜!傻瓜!”卓阳抱紧她,他的胸臆,想要对她抒发:“我不想说得我有多高尚。归云,从小到大,我好像就被上足了发条。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中国,我怎么看都不满意。爸爸骂我是禄蠹,杂念太多,追求主义论,思想狭隘,杀心又重。他说得都没有错。“我常想,这个世纪的中国人活的太没有自由和尊严,中国人的自由和尊严争取起来也太难,何时才能在这片神州大地再现光明?尊严、自由和民主,都是我们的任务。“但其实,我为我们的民族而骄傲,只看看爸爸收藏的那些字画,这样光彩绝伦的历史,谁有?我们并不像外国人说得那么软弱可欺,他们用瓷器命名我们的国家,这根本就是错误!日本人以为能征服中国,这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们不能苟且言败,驱逐鞑虏,再谈光复中华。

“或许光明之前,我们要经历史无前例的黑暗,谁都逃不开,总要有人站出来。打淞沪战役那会,每回我去给即将上前线的士兵们拍照,都会难过。前方的路有多难走?但总要人去走。

“鲁迅先生在文章里写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愿意去走这条路,走通它,不只是为眼前的抗战,还有我所理想的尊严、自由和民主。一旦我如此想,就没有办法停下来。“爸妈爱护我,总想把我遮在后面,我不想永远站在后面,我抛不开这身国仇家恨。爸爸临终给我的遗言,他是懂了我的,他愿意我去走自己的路。“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否能通过社会的实践,实现我的理想。但是不去尝试,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去证实它。“父母生养我,他们没的选择地生下我这个不孝子。但是归云,我是想让你有转圜余地,结果却小觑了你对我的情意。你这样待我,我也无以为报,我总说要担待你的一生,可思前想后,我的所作所为并不能当好一个丈夫的角色,所以,请你包涵我。”他一下说了那么多,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那许多话。他的理想,他的彷徨,他的不安。

这样剖心置腹,也是终要分离的前奏。彻骨的缠绵都无法抵挡。归云在卓阳的怀里,吞了泪,坚强起来。她说:“你不要同我说那些要包涵你的话,你带给我的远比你想象得多的多。我知道这样的年月要一个合家团圆只是一片痴心,我多想告诉你,你上哪儿我也跟到哪儿,上山下海,再也不离开你。我是打单的一个人,冠了你的姓,人也便是你的,生生死死都给了你。你只管去做你的选择,好坏我来为你垫后。”身体连得这样近,灵魂也是这样近,可是缠绵到不了天际。“我至死无悔。”归云想起一首似在哪里念过的古诗,如人是瓷器,砸碎再和泥,两个烧成一个,就不用分离了。

那样有多好。

三十 佳期是梦

展风很晚才回家,踩着弄堂里震天价响的鞭炮声。原是弄堂里有人家办喜事,婚丧嫁娶是任何灾难都挡不住的人生历程。归云望过去,窗玻璃上的倒映无数人间光影,赤橙青蓝黄绿紫,人生的颜色这样多彩。她拔了拔火芯,灯火黯淡中泛出一些暖,她觑见了展风手腕上雁飞送的白色的腕带没有了。

展风吁嗦:“归凤答应我了。”归云的心,落定下来,落实下来。“但她说现在不能离开方家,他们会用她,她也能帮我。她――比我强。”展风坐倒,好生落寞。他以为是他在保护他的姐妹,如今才知是他的姐妹一直在照顾他。归云不再多问,也不能多问。归凤和展风之间,终于有她不能发表意见的地方了。

她轻轻说:“展风哥,我要嫁人了。”展风开怀笑了:“好,明朝我就去南京路给你办嫁妆,用我自己的积蓄来,我也狠积攒了一笔款子呢!”归云有了新嫁娘的羞,低了头,一针一针,飞着速度,马不停蹄地织着毛线。是卓阳送的蒙古冷毛,蓝色的,在夜里看着更冷。但弄堂的上空绽放了灿烂的花朵,霎时开放,又霎时熄灭。归云的心,跟着一亮一暗。那霎时的灿烂,照亮了整个上海的夜空。第二天一大早,卓太太就亲自来找她去城隍庙的湖心亭喝早茶,一路絮絮地说着话。她的手抚到归云的额头发际,总是暖的。她看到卓太太是特意穿得喜色了点,不再素淡,她还戴了首饰,是一枚细巧的翡翠戒指,戒环上精雕着玉兰花朵的花样,不张扬。归云觉着好看,就多看了几眼。卓太太笑道:“这戒指老款式了,也算是古董吧!当年卓阳的爸爸挑了好多给我,我单单看中这一个,他说最不值钱。这些年为了生计和他父子的爱好,家里把金器玉器都当个精光,也就剩下这个了。”归云却说:“旁的都是身外之物,总还会回来的,重要的是那份欢喜。”

卓太太爱惜地瞅她:“你倒真是和那两父子心气很近,真不错!”忽又叹气,“其实卓阳很像他爸爸,并不是我夸自己家的人,他们这样一副侠义心性怕是改不了的。”归云轻轻道:“我明白。”熏染着蒙蒙烟香气的芸芸众生,供奉的是宋朝的土地大神。城隍庙是旧的,但来的人是新的,一朝换一朝,到了这时代,周围的小吃鼎盛了,玩乐场子也鼎盛了,而人,也叫“文明人”了。可还依着古礼膜拜,希望得到庇佑,实不知让菩萨也沾惹了人世间的风尘。又或者带了尘世气的菩萨才更可近,他总是纵容地看着上海人的好,和上海人的坏。卓太太信奉天主教,不能进庙朝拜,由归云代为行了礼,她很虔诚地进了香,心里想着要菩萨保佑的人,悄悄数来,发觉自己关顾的人很多,突然觉着不孤独了。对菩萨的礼貌做完了,出了正殿,卓太太携她走入城隍庙的花花世界。往湖心亭的去处,更多了尘世的香,什么酒酿园子、南翔小笼、白糖粥、五香豆等等,热热闹闹,是生活的俗气。

走过九曲桥,桥下池水并不干净,总有没有公德的人往湖里放尿,可往绿油油浑浊的湖面看下,竟还有鱼的。归云同卓太太走进了湖心亭,熟络的堂倌来迎接,还泡来了毛尖,并送上一碟五香瓜子和甘草黄连头。卓太太同堂倌说笑几句,对归云讲:“卓阳的爸爸很喜欢来这里。以前他在这里招待过一个日本作家,是什么叫芥川龙之介的。回家后发了半天牢骚,说这边优良风景被糟蹋尽,在邻国大师面前丢了份子。”卓太太说着笑,归云却在心中隐隐作痛,不由凄然。卓太太见她这样,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有些事情经历多了,也就不怕了。”她从衣兜里拿出一卷白纸,并不展开,直接塞到了归云的手中。她的面容还是安详,平静,只是道家常。“在打仗前,我们家有十几件卓阳爸爸喜欢的东西,都带回了浙江老家山里的一座旧书洞,怕以后的人不知道路,就画了一幅图下来。卓阳爸爸说了,卓阳性子激烈,好承担,有些责任咱们做父母的偏心些,不让他来担,只能委屈未来的儿媳妇了。”归云一惊,直直望住手里的纸卷:“阿姨——您——”卓太太只是笑:“我年纪大了,有些责任担不动了,但真高兴有个媳妇能陪我,这就是最大的福气。”她摁住归云的手,定要她拿住了那纸卷:“我且自私这一回,这是咱们的秘密,是卓阳不能够知道的。”她诚恳地望着归云。归云的眼睛湿润了,她将卓太太面前的茶水递上,微颔首,唤一声:“妈妈,用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