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也计上心头,说:“我正认得一个老朋友在城隍庙的绿波廊做过头灶,能去讨教一些精致小点心的制法。”归云笑道:“我在灶上的能力有限,不过做几本包饭作的菜单还是能行的,这活儿我来做。”想了想,又道,“只是我们新店开张,附近好多人家都不晓得,我们是不是该做一些广告传单发一发?”老范听了连连点头。他也想在开店之后做的更好一些,只是没有好的思路,这回听归云一说,顿时醍醐灌顶,大赞归云的头脑活络,暗地里对媳妇说:“这杜小姐还真是做生意的料子,很有一套办法。”
老范夫妇和陆明都按着归云的意思打理店里的事,多做出了些业绩。包饭作的广告单一出去,就吸引不少职员顾客注意。归云和老范又是实干的人,从不在料作上偷工减料,故赢了不少客人的赞赏,也多了订单。归云又着手同菜市场的小贩讲价订货。她人美嘴甜,说话又在情在理,很是混熟了一些菜贩子。卓阳也三五不时带些同事朋友来光顾,其中秦编辑新近丧父的儿子顶喜欢跟了来。才五六岁大的人儿,鬼灵精似的,名唤“裴向阳”,因为同卓阳重了名,就偏爱腻着他,还学他的模样走路写字。
大家都觉着这孩子总模仿卓阳,很是可爱有趣,老范媳妇就打趣:“小卓先生你倒似这孩子的爹。”裴向阳在旁听了,立刻拽住卓阳的衣角叫了一声:“干爸爸。”卓阳惊得打跌,向对归云抱怨:“我今年才二十,原本叫叔叔就亏了,现在干脆被叫了干爸爸。呜呼哀哉!”归云笑他:“那是孩子对你亲。再说叫干爸爸怎么就亏了?白捡个干儿子,你不到四十就能做干爷爷了,岂不是美事一桩?”卓阳听了,不怀好意地撇撇嘴:“行啊!我权当先实习,往后就知道怎么带自己的孩子了。”
归云自是懂他的戏谑,更怕被他口头上讨了便宜,就由他胡说。卓阳却不放过她,把下巴搁到她的肩膀上,偏问:“好不好?”其实卓太太早就明的暗的透露过对卓阳和她婚事的许可的意思。按她的想法,如今是乱世,戴孝三年的习俗未必要依足传统来。她太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所以希望卓阳热孝一年后,能和归云考虑结婚的问题。归云却还是有顾虑的,庆姑那头尚未解气,归凤也还未获救,她想待一切安稳之后再商议这事。也曾和雁飞说过一回,雁飞不管其他,双手赞成,还说:“何必顾虑那许多?结婚又不关旁人的事,只要你和他决定就好。杜家那位老妈妈早晚得接受现实,你左等右等哪有那许多闲功夫。”她知道雁飞做人做事自来是不顾别人眼光的,只自己仍觉着不能冒进。但里外好友熟人却早已将他俩当作一对。老范媳妇暗地调笑几回:“改几日,咱们该叫小卓太太了。”连小蝶也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直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做她的伴娘。所以当卓阳来了店里,大伙都心知肚明借机避开使他二人独处。归云向卓阳学着怎么记账本,还要卓阳帮忙写菜单,卓阳笑道:“你触类旁通的本事最大,门槛精的本事次大。”归云故意板住脸,道:“不过让你帮些小忙,就被你这样取笑。”卓阳拿住毛笔不落下,歪着脸眼色沉沉看到她脸红,才说:“和杜老板谈生意,咱们不能吃亏。我的字虽不值钱,可也不能白卖。”见她一脸小恼怒地瞪住他,就坏坏地附在她耳边轻轻又说,“一个字一个吻。”她就知道他是存心的,还一字一顿地说,热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际,他就是要看她脸红。归云不服气,豁出去了,双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闭上眼睛踮起脚,以英勇就义的姿势亲到他的唇上。
卓阳显然没想到她会主动,未曾准备好,甚至还往后踉跄了一步。但却能料到归云凑上来之后会立刻撤退,他的手先阻了她的退路,化被动为主动,让她的“就义”变得货真价实。
他想,和归云的吻就像是鸦片,一下两下,会上瘾。情愿用一生一世,换这一刻的契合。
卓阳得了逞,春风得意,几个菜名也写得一气呵成。“越发得了你爸爸的精髓了。”归云赞他,多日在卓家的熏陶,她看了不少卓汉书的旧作和一些字画精品,也能颇辨一辨了。卓阳还提着毛笔,又恍惚了,道:“以往爸爸总说自己的字只有骨架没有灵魂,我还不以为然。现在自己写了,方知连骨架都缺缺,根本达不到爸爸的高度。”归云拿下他手里的毛笔:“所以更要努力。” 卓阳不想再让归云和他一样沉重,他故意低头指指自己胸前的衣服,原来他身上的绒线衫方才被归云抓皱了一片,还作控诉状:“让它伤筋动骨,杜老板准备怎么赔?”归云皱皱鼻子:“本老板决定让它养老,招聘一名新工人代工。”她笑嘻嘻望着他,也让他展眉笑。彼此都想让对方快乐。忽然就传来裴向阳奶声奶气的声音,他一路蹦过来,一把拉过卓阳的手,又拉过归云的手,大声叫:“干爸爸干妈妈,请我吃巧克力!”却不知是谁教他说的,归云顿时涨红了脸。只有卓阳脸皮厚,把裴向阳抱起来搁肩上,大声说:“今天干爸爸高兴,替干妈妈请你!”又朝归云调皮地眨眨眼,归云面上羞,心里则如吹进了一阵春风。秦编辑来店里接裴向阳,归云从卓阳处知道她的新寡,又佩服她的坚强,总要闲聊安慰几句。秦编辑无意说道:“总是忙,买了菜都来不及洗洗弄弄,也好多天没让这孩子吃着妈妈做的菜了。”
归云听了就去厨房拿了些老范媳妇洗好弄好的菜蔬塞给秦编辑。秦编辑要算钱给她,她死活也不肯要,但心里又有了别的主意,找老范商议:“现今公董局禁了马路摊贩,要去菜市场才能买着菜。咱们这地过去路并不甚近,如若将菜买来做一些清洗摘捡工作,再卖给附近人家,你看会不会有销路?”老范仔细想了想:“这边有真穷的人,也有不少做二房东的懒鬼,怕麻烦图省事的,想他们可能会受落这样的菜。”归云便决定了:“咱们可把进来的菜分批择好,最好的做包饭作和小宴,次好的摘洗干净当作半成品卖,赚一个手工费。这样一来,还能略取几样点心做成半成品来卖了。算打出一个新牌子。”
老范一点即透,还能有发挥:“前些日子就有些太太问我馄饨馅小笼馅怎么拌,我略指点了一二。你这么一说我倒有另一个建议,如果咱们将这些点心的馅料独独拌出来或者将点心制个半成来卖,岂不是好?”他俩互一沟通,一拍即合,商量好马上就分工合作。不想半成的菜品一经推出十分受欢迎,尤以馄饨馅和小笼馅卖的异常红火。最大的顾客除了那些懒劳作的二房东,竟还有不少附近大洋房的娘姨们,她们仗着主人家多金,自己又不想多劳动,买的是图个便利,连雁飞家里的苏阿姨也时常会来光顾。小店的生意也就蒸蒸日上了。归云认真做,也认真总结,仔细琢磨观察,发现淡井村附近还住着不少新派文化人。他们克俭又时新,没钱去下大馆子,可遇到三五知己却还是会想要找小地方聚一聚。所以归云干脆单独辟一间雅间出来,布置得精致特别一些,来招待这些客人。老范也着实奋了力,不但从绿波廊的师傅那处学了些点心的制法,还私下拜了粤菜厨子做师傅,大大增了小店的菜式品种。归云便做主,她说:“既然这样了,我们就得改个名儿经营。”大家都觉得应当,讨论了一阵,归云定案:“就叫老范饭庄。”老范照例谦辞力推,被归云阻了:“若没有老范的馄饨撑着,咱们哪里会做到今天的局面?”因又让卓阳给重新写了招牌。接近年关的时候,来预定净菜和应节点心的人多了起来,人手已是不够用,归云又聘了几位娘姨,觉着堪堪应付。归云老范等人本就随和,很喜欢同客人们谈成一片,也颇得顾客人缘。有回来了一位穿皱巴巴的中山装、头发乱糟糟的中年客人,他请了几位学生在雅间吃饭。他们就着花生米,凤爪喝了不少上海老酒,时而愤懑不平,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击箸而唱,个个情绪激昂。
中年客人兴之所至竟拿起钢笔往墙壁上写字,归云等也不拦着他们,尽他们写。等他们散了,归云才去看,那客人留下这样的字——“你们应勇猛地去唱你们的《大道之歌》!”
她不甚理解,拉来卓阳再看,卓阳却微微吃了惊。“这行字好像田老大的笔迹。”“谁是田老大?”归云问。“田汉。”归云觉得这名字耳熟,费劲地想了下,大惊:“是不是写《义勇军进行曲》的?”
卓阳笑着敲一下她的脑门:“小傻瓜,他以前就住在你们弄堂里,你竟然不知道?”又皱眉沉思了,“他什么时候回上海的?这回应是组织文化救亡协会的学生们去武汉抗战义演的吧!”
归云揉揉额角,更纳罕:“他是大人物,又这样忙,还来咱们小店,真让我蓬荜生辉!”言下很是欣喜,灵机一动干脆就和老范陆明买了白墙纸,糊在雅间内壁,方便客人涂鸦。卓阳笑她要开“黄鹤楼”,这回她是晓得黄鹤楼的典故的,故作神气、俏皮地道:“黄鹤楼就黄鹤楼,我就是等像李白这样的大人物来的。”“好大口气!”卓阳又想亲她了。这一来倒真是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观瞻。归云也是得意的,自觉很得了些门道。
一日,雁飞觑了空来约她去南京路吃饭,还作主多邀了两位老板。席间雁飞似无意般介绍,原是两位开饭店做菜蔬生意的老板。一顿饭下来,归云颇得了些生意上的提点。饭后,雁飞拖着归云逛南京路,一路闲聊。“用些小利去换大利还是应当的。”归云感慨:“以前唱戏也是下九流的勾当,卖嗓子也卖扮相。现在做些小生意还是一样,有时候真让我发毛。”“只陪两个笑并不碍事,行得正那群人自会晓得。你是压的住场子的人,并非等闲,别怕!”
“我只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人做事,其他不多想。”归云陪着雁飞多逛了几家商店,雁飞多买的是绸缎洋装和皮鞋。路过三洋南货店,归云要去买些准备过年用的干货,雁飞便陪着进去,见归云样样东西都买双份,奇问:“还要过两个年?”
归云抿嘴一笑:“一份给自家的,一份给别人的。”雁飞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两眼:“你啊!到底是有这气势脱了杜家的枷锁。”
“杜家是娘家!”忽忽想起又问雁飞:“你可觉得展风怎么样?”雁飞笑笑摇头,归云想了想,也就没再问下去,只是说:“雁飞,你太寂寞了。”
“我最愁的就是寂寞。”雁飞一踏脚出店门,不知怎的身子摇了下,险险晕倒,被归云及时扶住。“怎么了?”归云关切地问。雁飞按着胸口,面色泛白,闭了会眼睛养神,方道:“赶着两个通宵转台子,玩得过火了。”
“你不该再这样不顾你的身子。”“我理会的。”“梅兰芬芳一枝春。”南货店旁的弄堂口一把喑哑的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两人不禁歪过去看,原来是个讨饭的老瞎子,他戴着黑眼镜,蜡黄的高耸着颧骨的脸,嘴角凄凄惨惨低垂下来,是风干的沧桑。一身破烂的袄子,像滚的龙的遮不住风雨的稻草,四处破裂透风。他蜷腿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只讨饭的碗,也裂着几道口子,里面有三五个铜板。归云摸出一块大洋来,走到老瞎子面前,摆到他手上面,道:“老伯伯,收好。”
老瞎子瘪着嘴,竟也不道谢,不客气地收过大洋,对归云吟道:“滩边孤生一朵兰。回送你。”
归云听不懂,只觉得老瞎子那副带着裂痕的黑眼镜后边的瞎了的眼睛好像直盯着自己瞧,心底发毛。雁飞也走了过来,也摸出一块大洋来,塞到老瞎子手里。这回老瞎子长叹了一声:“火中血色梅花绽。”收起了大洋,拿好了碗,又摸摸索索从身后拿出了盲人棍,其实只是一支细细脏脏的竹竿,点着地,不和归云与雁飞招呼,管自颤颤巍巍地走了。“火中血色梅花绽。”雁飞喃喃地念,细眉深锁,若有所谓又若无所谓地牵了牵嘴角。
归云道:“我真听不懂他说的话。”雁飞道:“讨饭的胡口随诹,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随手招来了黄包车,同归云作别了。
归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还在想着老瞎子的那两句话。“滩边孤生一朵兰,火中血色梅花绽。”半明半暗,似悲似谶,想得自己不觉痴了。回到店里,快要打烊的时分,展风来了。他架了一个穿长风衣的男人,被陆明协助着带进了雅间[奇`书`网`整.理'提.供]。长风衣的男人倒在桌旁,不住瑟缩,展风拉下衣服,竟然是向抒磊。归云吓了一跳,命众人急急上了木板,闭了店。她再转回去看,向抒磊蜷在桌边,面皮青着,五官纠结,牙关颤抖,双手抱臂,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整个人都脱了形,没半丝平日丰神俊朗的样子。展风焦虑道:“今天去劈那个汉奸大学校长,谁知道中埋伏了。咱们几个后勤的把伤员分散送走。但向先生突然发了病,我只好就近先送他来这里。”向抒磊勉励颤声,道:“去……去找……剧团……隔壁诊所的华……大夫。”
“你去吧,我来照顾向先生。”归云便说。展风应命,嘱咐归云两句,动身找人。归云是第一次见人发病发得如此凄厉,好像全身骨骼都被分拆一样,有些害怕,就问:“向先生,我能做什么?”向抒磊颤抖地指了指风衣的口袋,归云往里掏出把折叠水果刀,有些眼熟。她不解,掂着水果刀不知怎么做。“让我……咬……住!”向抒磊命令。他是习惯命令的人,虽然声音颤,还是当命令叫。
归云照他意思将水果刀横着放在他的嘴边,让他咬住。他似是得了安慰,颤抖没先前那么厉害了,身子虽还蜷着,但渐平稳,只口中咕噜咕噜仍有呻吟。归云原本以为他只是呻吟,但静下来细听却不是。他含糊不清地不停说一句话,因不断重复,才能让归云辨听清楚。“我答应你不抽鸦片!我答应你不抽鸦片!”他答应谁?归云茫然,只盼展风快些将大夫带来,好减轻眼前这位病人的痛苦。虽是大冬天,向抒磊身上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湿了发,狼狈不堪。再英俊刚强的男人都经不得病魔的打击,兵败如山倒的模样永远令人恻然。展风终于请来了大夫。归云替他们掩上门,无意中的最后一眼,见到大夫扒下向抒磊的衣服,背后是丑陋的伤口,是凝固了的血肉模糊的纵横交错的伤痕。也许曾经被千刀万剐,也许曾经被鞭抽火炼,留下一片不忍猝睹永不消失的痕迹,一整片地盖着他的背脊。归云捂住嘴,在最后一刻被吓住了。展风抓着她转过头。“不要看,向先生的伤很恐怖!”“怎么会这样?”展风摇头不知。“华大夫说抽鸦片可以抑制他的疼痛,但向先生从来不肯抽鸦片,所以旧伤复发的时候会疼得很厉害。”可归云还在想,他答应了谁不抽鸦片?那样疼,都不抽鸦片!老范熄了门前的灯,陆明同老范媳妇一起做着收夜的清扫,归云收拾灶台,忽见灶台上蹭亮的刀具,闪着微明的寒光,猛然想起雁飞也用银色折叠水果刀给展风削过生梨。不知怎地,心惊肉跳,甚是忐忑。
二六 小重山?归路茫茫
冬夜的冷蔓延到了百乐门,就进不去了。里头的一切,都是暖的,暖风薰了人如醉,一段段缠绵的拥抱,把两个人变作一个人,去拥抱虚妄的暖。其实是不暖的,雁飞常常感到冷,她最近又容易累,不能接连转台子,也不能跳恰恰这样的快舞,一踩上百乐门的弹簧地板,人就犯了晕。以前跳恰恰最好的是陈曼丽,穿一身火红的舞裙,像火舞的艳阳,拥趸无数。如今再没这盛景了,气候散清了,舞女也晓得找个好户头才是正经,把舞跳的好,不值什么。袁经理恼恨这种清醒大头脑,嗤道:“后进的小骚货连骚的资本都没累齐,就想往人床上赶,成不了气候!”雁飞会哀哀地想,不过都是想逃罢了,可天下之大,何处容身?她懒洋洋地瞅着舞池里的人们。一曲方毕,袁经理携了一名舞女到了舞池中央登场了。“百乐门冬季皇后,玛丽亚隆重登场!”人群骚动起来,雁飞也张望。中央站着一团火红的影,像雾气清冷的空气里掠出来的太阳,还镶着金边。原来穿着火红的人儿,有一头金色的发。皮肤又是白的飞扬跋扈的白,连带五官的美也是飞扬跋扈的。
雁飞认得她,是那位洋记者蒙娜。雁飞瞅着她,她炯炯的目光也对住了雁飞,甩一甩那头大卷蓬松的金发,开朗地笑起来。雁飞想,这出其不意的一招,今天乃至往后一段日子内,百乐门的焦点非她莫属。她想,连她也来舞池子争饭吃?她是不解的。这位蒙娜小姐还真将玛丽亚做的十足,她立时就与雁飞套了近乎,还在下班之后跟着舞小姐们去吃夜宵,再兴趣盎然地向大家讨教麻将经。她不会打麻将,是在雁飞家里学来的,她央雁飞:“很高深,能不能教我?”
雁飞便手把手教了她张法,她打得很投入,在掷骰子的时候用洋文大叫:“Show hand!Show hand!”随着色子起落,很能调节气氛。自然也是她输得多,用中文抱怨:“输死也不给小白脸花!”好事的舞女们忙打听,才得知这位洋妞之所以下海,是受了一个拆白党的骗,失身失财,连回美利坚的路费都没有,只能把心一横跳进来。大家都万分同情,替她用各种中国方言骂了那拆白党的祖宗十八代。雁飞暗笑,天晓得到底有没有那位拆白党。但女人们聚在一起,多是道苦水的。“我不怕输,输光总比回家被后娘抢了身家强。娘的,老娘卖奶油大腿,他们吃金华火腿,全不把我当个人!”“快乐一时是一时,到辰光日本鬼子一打进来,我就卷好铺盖到重庆服务党国军总去,照样赚票子。咱也是爱国人士!”还有叼着烟,吞云吐雾:“每天勒紧裤腰带,二尺的腰绑成一尺七哄那卖破铜烂铁老秃头,真真憋屈死。要不是他家三间大洋房,我何苦遭这罪!”她们讲的时候,蒙娜就侧了耳朵听,很是入神,往灶庇间倒茶间隙,雁飞问:“是否觉得信息火爆,很有嚼头?”蒙娜给她一个火热拥抱:“你是好人,不拆穿我!”雁飞给她的茶里加了菊花,去累夜打牌跳舞的热火:“原本清白的人为那些个报道跑这里来,有意思吗?”蒙娜对她认真点头:“任何报道,都要真实。我要了解最真实。”因雁飞对蒙娜假以了辞色,蒙娜便当雁飞是百乐门的依靠,事事都随她,还将自己的资料自动奉献。“我七岁就来中国了,我热爱这里的一切。”“我想要了解中国的一切,战争的一切。”“我感情失败,同我一起长大的中国男士拒绝了我。”“他竟然还是爱中国女孩。”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听到雁飞哭笑不得。其他舞女也喜欢蒙娜,爱她的出手阔绰,她时常会送众人些纽约巴黎的化妆品。雁飞不免提醒:“你可是被拆白党骗了个一穷二白,哪有闲钱买老贵的外国货?”蒙娜碧碧蓝的眼睛瞅她好长一阵。雁飞并不怕别人盯着她看,这本就是她处事的本事,真诚地从人的眼里看到人的心里。两人像是角力,看谁的眼神先泄底。势均力敌。“你不简单!”蒙娜耸肩。雁飞笑笑。“你有很重的心事。”蒙娜诚恳地对她说。“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自由。”有个小舞女过来找雁飞同蒙娜闲话,正是唤自己“卖奶油大腿”的,名唤乔绮,顶清丽洋派的艺名,其实原名唤作乔大妹,是家中老大,因得必须担负一家人的生计。乔绮期期艾艾,和雁飞及蒙娜东拉西扯大堆话。雁飞冷眼看她眼皮盖一直红红的,神色不大自然,手往肚子上搭了好几下,忽地恍然,她问:“要借钱做了,还是准备豁开皮肉不顾?”乔绮被雁飞一语道破,泪珠子忍不了,捂着手绢大哭一场。原是她恋上个来跳舞的大学生,狠狠好过一阵,但大学生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把书包一抗,去了昆明继续上大学。从此再无音讯。蒙娜听懂了,说:“扼杀生命不为上帝所允许!你要给他生存的权力。”
乔绮只顾哭。雁飞看着可怜,就解了脖子上的观音金链子,又拿出几张钞票,一左一右放在乔绮面前:“你可以拿票子去找个大夫,再找个地方小作休养。或者把金链子拿了寻个地儿避一阵把孩子养下来。怎么选?”乔绮支支吾吾,做不了决断,只不停落泪。雁飞心里憋闷,收起金链子和钞票,说:“好好想几日,有什么还来找我。这一日日过了就要现形,决定也要趁早做。”但乔绮自那日后失踪半多月,再次回百乐门竟狼狈不堪、失魂落魄。袁经理看得直跺脚,又看她病恹恹的,形似崩溃,骂不得打不得,只得自认倒霉。众人安慰相问,她断断续续哭着说了:“他们不是东西!他是我亲弟弟啊!摁我头,灌我药!我身上的肉我怎么不愿养下来?做牛做马我也要养大他。可他们逼我,逼死我的孩子,我不肯喝药,我亲弟弟竟一脚往我身上踹。”蒙娜听了怒不可遏,金发一甩,冲了出去。雁飞也极愤怒,又见她虚弱不堪,便做主将她带回自家休养,还请了大夫来诊治。
到了下半夜,蒙娜寻了来,雁飞正坐在客堂间的沙发削苹果。“我找人揍了乔绮的兄弟!”雁飞摇摇头,叹:“最后诊疗费还得乔绮出。”蒙娜原本没想这么多,只逞一时痛快,实知中国人的三纲五常,人伦情理。黑暗的世道,中国人的忍耐被无限拉长了。被侵略者压迫,被自己人压迫,还被自家人压迫。前者尚可扛枪反抗;中者也可白丁起义;只末者,下不了切皮肉的痛,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回去血浓于水。
蒙娜痛心疾首。这些年这些日子,她体会到了中国人的苦,骨子里熬出来的痛。真实写下来,当真字字血泪。
雁飞将一只苹果削完,长长的皮连着,抖一下,掉落下来。她把苹果递给蒙娜。
“盛隆米行我知道,那位周老板是被法办的。”公法?私法?蒙娜已经不想问。她率性地咬了一口苹果,酸到牙根,说不出来的酸。见雁飞小心收起了那把洋派的折叠水果刀,侧面的她,单薄的身,丰富又苍凉的眼神。她的灵魂又不知道飘去哪里了。凄迷的人生路,还需走下去。雁飞家里多了养病的乔绮,她也多了些事可做,有了借口谢绝晚上的局子,早早回家。
苏阿姨为新年忙活起来,除尘掸灰,弃旧换新,做了糖年糕、蛋饺、肉圆并好多应节菜色。雁飞放了她年假,她一走,自己一个人待着就更寂寞了。(奇书网|Www.Qisuu.Com)乔绮到底也是要回家的,她家里人来谢罪。行凶的弟弟腆着脸,脸上的伤口未愈,在乔绮跟前跪了下来痛哭,请求原谅。于是一家人合好,一起回家过年。蒙娜唏嘘不已,又从雁飞处知晓不少花国辛酸故事。繁丽的只是表面,内里的千疮百孔无法缝补。蒙娜对雁飞说:“你太寂寞了。”雁飞想,怎么人人都说她寂寞。可是人人又无法伴她永久的。小年夜当晚,因泰半客人敛了玩兴,回家做孝子贤孙主持过年,百乐门比平日早歇业。蒙娜的戏演到中场休息,有位同她长得相似的洋绅士来接她走,身上还是穿制服的。她的家势想必不差,雁飞想,同她不是一个世界来的。她心里真的孤寂了,独自一个人走回了兆丰别墅。黑暗里有人在等她。雁飞看到熟悉的长长的麻花辫,几乎垂到地上。归云托着撑着腮帮子,坐在花台的台阶上。雁飞的脸上顿时花开灿烂,笑道:“小心脏了头发。”归云站起来,手里还挎了夸张的菜篮子,她说:“请你吃家宴。”两人携手进了屋,归云把篮子里的菜一道一道放桌上,还一道一道报菜名。
“凤舞九天。”雁飞笑着直揪她的辫子:“不过是醉鸡。”“红梅含瑞。”“红枣里塞糯米。”“金玉满堂。”“玉米松仁罢了。”“春色满园。”“油面筋炒塌菜。”“鸿运当头。”“烟熏红烧肉。”“年年有余。”“松鼠黄鱼。”“步步高升。”“香煎小年糕。”归云摆出最后一道菜,埋怨:“你真煞我风景。”“你可跟了谁学出一口的四字成语?现卖到我这边来。”雁飞掩不住笑,同归云一起摆好桌子,还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茅台来。“不成不成,我会醉死。”归云见了打退堂鼓。雁飞已给她满了一杯:“就一杯,应节。”两人相挨着坐下。雁飞不免回忆往事:“当年咱俩挨在一起分一碗糖粥。”
归云为她布菜:“往事不回首,我们都要向前看。”雁飞问她:“大年夜准备怎么过?上半夜卓家下半夜杜家?”“全部请来店里。”“你不怕杜家老妈妈受不住刺激?”“最焦头烂额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大家心里都有底。”“你越发有办法了。”雁飞同归云干掉一杯。“你也来。”“我不来。多有不便,只会更添乱。”雁飞笑着解释,“虽然最尴尬的日子过去了,但还需左右两碗水端平,我一去你又要分心。”“那你就一个人了。”“不,今天有你。”菜是冷的,归云在灶披间略煸炒加热,少了新鲜出锅的时新,可吃得欢悦。
雁飞还将归云留了宿,两人同床,说了很多话。“你小时候就是个乖巧又伶俐的丫头。”“我爹说你沉稳,很多事放在心里不会轻易说,但是个有主意的人。”“各人有各人的性格,所以才有各人不同的命。”“小雁,一定一定要坚持生活,泄了气就什么都完了。”“小云,我实在爱你,你身上的朝气永不散。”又仿佛回到了滚地龙,曾经的相依相偎记忆犹新,抑或永不忘。大年夜一早,雁飞一路送归云,直到“老范饭庄”,再折回时,她聊赖了,径直去了外滩的滨江大道。江边冬更冷,上海冬季的湿寒能把人冷透。雁飞缩了缩肩。江波如横练,岸边风光流转,属于万国建筑,不属于中国人。江山偶驶过一两艘舟楫轮渡,也是隔了江烟,隔了寒霜。
小时候爹说要带她去上海,她问上海是什么样子,爹说:“上海有条江,养着上海人。”
这条江叫黄浦江,她并不养着上海人,她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岸边的悲欢离合。
雁飞冷清清地又一个人回家。今天还有人在等她。“今晚出台不出台?”藤田智也的面上也像笼着霜,寂寞如雪。“去哪里?”“我想找个人一起吃年夜饭。”结果藤田智也把她带到四马路临西藏路的一家火锅店。“这里有最好的炭炉和砂锅,汤滚火猛。”“我要很多肉和很多菜。”他领着她走进去,店面不大,客人更少,仅三两桌,但稠密的热气,熏得一室皆暖。
藤田智也点了酸菜鱼锅,雁飞点了羊肉兔肉牛肉菠菜生菜大白菜。果真是很多肉和很多菜。为他们点菜的是个穿着洋派,态度和蔼的老头,却来经营火锅店。藤田智也问他:“您还记得我吗?”老头眯眼仔细打量他,恍然大悟似地道:“哎呀!您来了!招呼不周,多有怠慢多有怠慢!”
他走后,雁飞问:“他还记得你这老客人呢!”藤田智也笑笑:“他不记得了,谁会记得当年为他烧老虎灶、每日几个铜板的小瘪三。”
雁飞也笑:“我当年讨饭一日都未必能讨到两个铜板。”酸菜锅上来,扑鼻的酸香。她不禁捂住口鼻,胸中欲呕。“怎么了?”藤田智也问。雁飞拍拍心口:“没什么,我倒不大吃酸菜鱼的,不太惯这个味儿。”藤田智也笑了:“我娘最拿手的就是一手酸菜鱼汤,当年她把酸菜鱼汤的秘诀说给了这家的老板听,换了我可在这里连喝一个月的羊杂汤。”热气泛酸,喝在口里的汤也酸。雁飞胃口不错,待得一盘一盘鲜嫩的肉片上来,起了刷涮的兴趣,乐滋滋地看着鲜红的肉片一点点泛了白。藤田智也为她用腐乳和花生酱调了一碟酱,洒了花生碎和芝麻,雁飞叫着要香菜,便又放了香菜。雁飞捞过酱碟,沾上肉片,大口地吃,很惬意。藤田智也看到的雁飞的脸是隔着雾气的,朦胧的,带着从未有过的童真和温柔。
“吃得掉那么多?”“火锅就是要撑圆了肚子吃,才够痛快!”“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里记述过雪山涮兔肉的逸事。冰天雪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这才是人生快事!”雁飞信手将汤锅里的涮熟的肉片一股脑全部捞取出来,丢到藤田智也的酱碟子里,堆成小山丘。
“王亚飞,你有没想过解甲归田?”“谢雁飞,你有没想过洗尽铅华?”汤已浓,火欲旺,等着人去赴汤蹈火。一汪混水,身不由己,就这样被煮熟。
四围不尽白茫茫,一望无穷不知哪里是归路。往事只能回味。爆竹响了,声声震耳。他们似乎没有再说话,抑或偶尔又说了一两句,只是被炽烈的爆竹声遮住,听不清对方到底说了什么。直到爆竹响得最猛烈的时候,散了满桌的白雾,结束了这顿年夜饭。结账出门,南北分行,宴散之后仍须回到自己的地方。藤田智也半梦半醒,还留连着热煮的火锅的馨香,只是微露晨曦有点冷,把他冻醒了。原来他半开着窗,睡了一夜。现在应当是上海的早晨,但是不是他记忆中的上海的早晨。这里的早晨是死的,缺乏上海弄堂的喧闹,万籁俱寂。他醒了一会,才想,这里是日军司令部的军官宿舍,怎么会有弄堂的风光。这里什么都没有。在东京大学念书的时候,宿舍窗前至少有一棵樱花树,他在窗下的书桌上放一张美丽女人的照片。樱花的花瓣飘落进来,洒在相架周边,铺成一片虔诚的祷告之地。他喜欢看穿旗袍的女人,无关外貌的欣赏。“中国女性的旗袍,日本女性的和服,都能体现一种东方特有的含蓄的美。但旗袍之美又在于放,和服之美则在于收。就如中国的美是长江滔滔、海纳百川的雄壮,日本的美是停驻在富士山头那一极点雪景的优雅。”卓汉书头一回给他们上课,就做了这样一番中日区别的言论。
日本学生不满了,立刻挑衅:“教授,您的意思是中国的美是大气的,而日本的美是小家子气的?”卓汉书宽和地笑,不与这群日本孩子计较,只道:“不,各地美景因地制宜,各有千秋。中国的美是外放而宽容,日本,则收得太紧了。”学生们开始热烈讨论,他的思绪则飘到了旗袍上。这种含蓄的放,他想他是懂的。
他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母亲那一件件转花灯似的旗袍,母亲高兴的时候抱着他说:“以前在永新公司站柜台,这些旗袍永远弹眼落睛!”她最爱穿白色。但是白色难洗,沾上一点斑痕,就非得花大气力去清洁。母亲每次洗白色的旗袍都会非常费力,非要洗净不可。大冬天里,他见母亲的手被冰冷的皂水浸得蜕皮,央叫一声:“娘别洗了!”凑上的小脸转头就挨了冰冷的一巴掌。后来到了长崎,父亲的夫人也爱穿白色,是白色的和服。她是温顺内敛的日本传统妇人,经常拉着他的手,几乎恳求地对他说:“我就是你的妈妈。”可他不想叫她“妈妈”,他只叫她“大娘”,还用中文叫。她听得懂,被迫微笑着应下来。
父亲也酗酒,原本就是孱弱的身体因酗酒而异常糟糕。他在醉倒的时候不像母亲那样会打人,他只会瘫软如泥:“我不敢忤逆兄长。”的确,在伯父面前,他说话时永远低着头。伯父是家族威严的象征,军功赫赫,身份显耀。在家宴上都必得军装挺拔,佩满勋章,荷枪执剑。近身三尺尽杀气。但有什么用?他也生不出儿子。一连换了三任妻室,第三任还是强抢来的,不过因为法王寺的沙弥说过这位夫人命格旺子。
藤田智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伯母。他去长崎时,是这位夫人进门的第三年,仍然无子。中将异常恼怒,每回与夫人同房,满屋子都会听到夫人惊栗的哀嚎。待到中将异常恼怒地离开,大娘就会带着仆妇捧着一盆净水进房。父亲教他写中国字,他突如其来地想到,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算不算藤田家族的魔咒?他只看到父亲和伯父争执过一次,为了是否送他上军校。那时他拿着东京大学的入学通知书,站在花园里。春天花更烂漫,八重樱漫天飞舞,他开始有些怀念上海的梧桐叶。父亲从伯父的书房里走出来,拍着他的肩膀,说:“智君,整理行李,同我去东京。”
临行的时候,伯父领他进了剑道室,指着摆放在神案上的军刀。“你父亲没有资格拿起这把军刀,等你来拿!”只是还来不及从东京回到长崎,他就被应征入伍。“智君,现在是你学以致用,报效天皇的时刻。”伯父亲自送他上了回上海的轮渡,父亲和大娘都没有来。伯父说懦弱如他们是没有资格为英勇的战士送行。那天也是春花烂漫,他穿上军装,英挺立地,他说:“我们有更好的条件来保存珍品,我的愿望便是将东亚历史全部完美继承。”自此,梦想照进现实,他的世界越来越空。藤田智也起了床,穿上军装,悬好军刀。他去谒见伯父,长谷川也在。白天仍旧森然的办公室,门坎很高,红木金锁,满室朱红青蓝,是属于中国的颜色。
“我仍赞成智也的建议。”藤田中将望着眼前的手下。不论是大佐还是侄子,他都当作得力干将。“卓汉书已死,还有谁能复原《思故赋》?天皇寿诞近在眼前。”长谷川道。
“我来。”藤田智也将军刀摆在大将的办公桌上,“内容无人见过,便好伪造,章鉴也不会是障碍。”他想,他说晚了这句话。三方协议达成,一份伪造好的字帖即将被送往日本,恭贺天皇寿辰。再讨论下一宗事件。“张府派人向司令部投诉,最近屡有合作伙伴被暗杀,希望我们给予支援。”长谷川斜睨了藤田智也一眼,藤田智也一声不响拿起军刀,转身欲走。藤田中将叫住他:“智也君一起听。”他不得不留下听。长谷川也不得不说:“我已派人查过,最近那些暗杀行动,大多是一名绰号‘玉面罗刹’的神秘人物组织。有传是国民政府的人,也有可能是支那的民间流氓组织。”藤田中将点头:“我听说此人手段狠毒,凡落在他手上的人大多死相凄惨,如今人心惶惶,严重阻碍我军同中方友人的良好合作,务必将之铲除,杀一儆百!”他再看向藤田智也:“中国共产党最近在租界的地下活动极频繁,用报刊传单鼓吹抗日思想,影响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我已无法再容忍这些诋毁帝国军队形象的情况,必要的时候,需采用严惩手段以儆效尤!”藤田智也不作任何表情,说:“我只是负责文物的搜查。”“这两件任务由长谷川统一负责,希望藤田少佐全力配合。帝国军队一向以团结一致,沟通无碍为荣,两位明白?”两人立正行礼。只是长谷川仍有话说:“我本人一向以帝国军队的团结为荣。但最近听说我军某团被共产党的八路匪军击败,发生降兵教授支那兵拆解我军地雷的事件。这使我夜不能眠,深感痛心!”
他又瞅了藤田智也一眼,再说:“帝国荣耀至高无上,不容亵渎!我向中将保证,严管部下,绝不出现类似事件。”说完肃立。他是“不得不”如此深谋远虑地说这番话。虽他还需仰仗藤田中将的提拔,但再也无法容下藤田智也几次三番的反调。
他心里有芥蒂。中国的春节之前,他派人同藤田智也一起去北平找书画篆刻名家齐白石专制贺寿章准备献给天皇作为新年贺礼。部下空手回来,顺便打了小报告。在齐白石家里,那不识相的枯槁老头对面前白花花的银洋看都不看,只说:“老朽老矣,早动不得手了。”部下怒极,本要动武力,被藤田智也呵斥住。贺寿章自然是没有到手。他的几次行动都因为同藤田智也的意见分歧而不了了之,长谷川是把火冒了三丈高的,但又碍于此人是上司的侄子,不能造次。但,以后不必了。他阴恻恻地冷笑,中国人既有汉奸,日本人中怎么不可能产生日奸?尤其血统不纯的,嫌疑更大。他得了把柄,能够牵前制后。藤田家唯一的男丁,中将急需提拔的继承人,竟然有一个诡秘的身世,还这样不争气。长谷川满意地观察到藤田中将不动如山的神色稍稍动了。继承人出了任何差错,这位中将在中国战场上所有的拼搏都将付诸东流。日后千秋功业谁来继承?他们日本人也是要千秋万载,功勋永驻的呢!所以他这样在乎血嗣。捏在蛇头七寸,长谷川志得意满,趾高气昂出了藤田中将的办公室。藤田中将也死死盯着走出门的长谷川,慢悠悠吐了一口气。“保护藤田家的荣誉是我的责任,更是你的责任!”他站起来,目光停驻在窗外的黄浦江上。一年前,海军从江上打进这里,他想再进一步,再建陆军的卓越功勋,也是他藤田家族的功勋。目标:黄浦江边的租界,那座孤岛,魔都上海的核心地带。那里比东京更摩登,更奢靡。就像一条汩汩的大动脉,有帝国急需的血液,浓稠、新鲜、能创造无穷魔力。他的手必须握到那条动脉之上。因此,他的继承人必须和他一条心。藤田中将又斥道:“你得给我收敛点!上回竟为支那舞女在租界内杀人,也无怪长谷川会侧目。此等丑事,如有再犯,休怪我严加处置!”只是藤田智也听似未听,只看着黄浦江,心思飘得久远。长江和富士山,都模糊了。唯有黄浦江,在他脚下静静流淌,从不曾停歇过。
黄浦江的南边的外白渡桥,是向抒磊在空闲时候徘徊的地方。桥北边有持枪荷弹的日本卫兵虎视眈眈,随时会更进一步。他手里卷着小纸条,看一眼他就能记住名字。揉碎纸条,丢进黄浦江里,被瞬间吞噬。
滔滔江水不停留,他却要被迫停留,留在这里。他想去更轰烈的地方,却是不得的。
向抒磊一直记得,秋天的东北沦陷的那天。东北有重兵良将,粮弹充足,却保护不了老百姓。日本兵杀进来,中国兵不抵抗,百姓只能做待宰的羔羊,无望地等待悲惨地狱的降临。烈火熊熊的秋天,谁都忘记不了。向家大宅里他们一家只晚逃了半刻,就已经来不及。日本兵闯了进来。他们仇富,尤其是中国富人。宅子里的珍宝古玩、红木家私、粮仓里的预备过冬的粮食都让他们眼红,无一例外被洗劫一空。不但抢古玩,抢粮食,他们还要玩更刺激的游戏。父亲在他的面前被开膛破肚,母亲被一队低等日本兵轮奸。他也不能幸免。那个日本军官坐在平日父亲坐的太师椅上,看着手下疯狂的杀人游戏。汉奸们不甘落后,为向日本皇军献媚,出主意变换花招。“从这里钻过去!”汉奸翻译摁着他的头,推着他从叉开两条腿的日本兵胯下爬过去。
他们怎会就此满足?他便又被绑起来。汉奸仍充当帮凶,残害少年。“叫皇军一声爹听听!”“不叫!”汉奸伪军自觉失了颜面,下了手里的皮鞭,变本加厉抽到孩子光洁的后背上。
“妈的!小兔崽子,你叫不叫?”“不叫!”他由始至终只回答两个字。最后汉奸伪军抽累了,找来烙铁,在他眼前晃一晃。“叫不叫?”“不叫!”瞬间,他闻到自己的肉体被灼熟的焦臭。疼痛锥心,无法承受,张大了嘴,却喊不出来。他虚弱的惨叫令他们非常快活,向抒磊狠狠闭住眼。体无完肤,神志不清的他其实看清楚了那张操纵着这一切罪恶的嘴脸。汉奸翻译叫他——“长谷川少佐”。这个汉奸翻译兀自得意地磔磔怪笑,眼角冷不防只看到上头的人只略略抬了抬眼皮子。皇军还没尽兴。他脑筋一转,望着半昏半醒的男孩。男孩有一双北方人少见的丹凤眼,柳叶薄唇,端的是唇红齿白。正面的皮肤未受伤害,洁白如玉。这样俊美的北方男孩,真是少见。他有了主意,提醒半成兽的侵略者:“这男孩可比那群女人还俊俏得多!”
至最后,终成男孩一生的梦魔。忍辱负重偷生的母亲把儿子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所幸,男孩尚留一口气。
有一口气就有希望。向抒磊拢了拢衣襟。他只能等,等一个渺茫未知的报仇雪恨的机会。与敌人在战场上狭路相逢。
“向抒磊,你又缺席排练,我就知道你跑来了这边!”向抒磊回了神。眼前的来人是他舞台上的搭档,那位让无数中国妇女佩服的“娜拉”。她的名字他总记不牢,因为太复杂。她叫吴枫露。吴枫露一直对他有意思,明的暗的表现自己的情愫,不管他如何冷漠。她的一往情深该是感动他的,可他总是漠然的。他们是不清楚他的底细的,吴枫露还私下同话剧团其他女演员讲:“他越是那样,我就是越喜欢他。”她哪里知道,就在那日同他出了那旅馆,他找借口又折回去了,摸清了底细,集合了些人力,他能不按上面的指示干活,把杜归云给救了出来。她只懂他的表面。或许只有这样,才是她的幸运。做人半懂不懂,糊里糊涂,是最幸福的。“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散散步。”向抒磊说。吴枫露坚持:“我陪你?”“你回去!”“向抒磊,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他唇角一扬,笑得若无其事:“就是你看到的这样的。”吴枫露顿足,眼中憋了泪,委屈地走了。当年小雁说:“我喜欢你,向抒磊!”他别开头。她再说:“我只和喜欢的人说喜欢。”那时她十五六岁,正被唐倌人调教出一些风情。她的眼睛雾蒙蒙的,看似悲伤,但坚定的时候,无比坚硬。她不会喝酒,在大年夜喝醉了,头垂在他的脖颈,絮絮说着话。长春的家破人亡,逃难的凄苦,寄人篱下的朝不保夕。他感同身受。酒醒的时候,她忘记到底说过什么,可他记得。他竟肯屈就,教她写字,帮她提水,带她跳橡皮筋,还想给她买旗袍。存心还是无意,已经分不清了。她最后的眼神,好像能看穿了他,也许真是看穿了他的隐藏。但他是在他的世界被颠覆后才遇见了她,已经晚了。她是不懂的。最后,她只是咬了他一口。可伤口太浅,慢慢淡化,终于消失。为什么他要的总是会消失,他的耻辱却要跟着他地久天长。如果他们在家乡相遇——他不能再想。天晚了,他应当离开不属于他的江边。
天问篇 硝烟散尽人独立
二七 春愁无尽处
雁飞在百乐门开舞前,向袁经理告了一个长假。袁经理搔了搔头顶紧剩的几根毛,先就问:“是不是‘夜上海’挖角?”心里想的是,日防夜防,他顾着了生意,极力斡旋讨好,几方都几乎摆平,连上头的大老板都睁眼闭眼,眼看是要好起来的。但,偏没顾着手底下的红人。这座孤岛,因为孤独,所以愈加放荡。连舞女都供不应求起来。家家都经济了,蓬勃着别苗头。先前有了“仙乐斯”,后来又有了“夜上海”,挖了他手下不少好货色。连雁飞都来告假了,他十万分紧张。雁飞只是瞧他草木皆兵的样子实在好笑,忙道:“自然不是。我在你老袁手下做了这些年,操守一向好,有口皆碑!”这倒的确,袁经理暗忖。谢雁飞确实比一般舞女更懂进退,在大红大紫之际被王老板包下的时候都没拿乔歇过舞。也不怪他有时会偏向她一些,连江太中的事都给极力压了下去,虽也是因日本人那里放了话的。“有大户头给了你金笼子?”雁飞微笑。袁经理以为猜到了位,又问:“一年多少数?难不成还娶你做小?是不是日本人?”
雁飞便道:“老袁,你是这行当里的领头羊,时好时坏最是拎得清楚。我也不把话说满了。如果好呢,也许我就真的从良,如果不好,我可还要捧你这边的旧饭碗。”袁经理不悦:“小谢,你哄我呢!你提出休假,我没二话。如今这头眼看是要摘了你牌子的生意,还说甚回来捧旧饭碗。咱们别来这套!”“你看呢?”雁飞依旧笑着。袁经理琢磨着木已成舟,多说也是无益的,只消不时拆台脚便成。他不再勉强:“你都铁了心,我有什么好多说的。咱们就只好青山绿水,后会有期!”但又另外盘算,赶紧物色新人,用他的脑袋瓜包装好,取个响当当的艺名,照样能再红个有声有色。想一想,心又定了,故此也就不再多啰唆了。雁飞也暗叹,没想到这位向来尔虞我诈凑合着一道营生的袁经理远比很多人了解她。
人生处处有意想不到的知己。这样的人物不在上海滩混得开,还有谁能混得开?雁飞恪尽职守去跳最后一场舞。舞厅正热闹,蒙娜最近当红,不但每日有无数台票,更多了不少洋人来捧场,现在百乐门的整个焦点都是这位金发碧眼的洋舞女。雁飞看着她跳得满场飞,终了,她转了过来。
“我大约这个月就准备不做了。”雁飞并不意外:“祝你写出好文章。”蒙娜拥抱她:“你很神奇!”“你也是!”雁飞含笑携她一起去酒吧,为她要了威士忌,自己要了橙汁。要和她碰杯告别。
“你的不是酒!”蒙娜埋怨。“袁经理痛失英才,我为他哀悼一下,故不用酒了。”她先干为敬。蒙娜豪爽,干了下去,又被人叫去跳舞。她要拉着雁飞一起,被雁飞笑着挣脱了手。
她看着蒙娜继续在舞池里摇摆,好笑地想,这回袁经理亏本亏的够大了。她捶了捶腰背,这个时机,正是该退,不然亏大的那个会是自己。想着,手抚住小腹,已有些鼓了,那里有蓬勃生长的生命。她含笑把视线转向正和客人跳贴面舞的乔绮。亏得她那句“我自己的孩子,我怎么不想要”,她醒了,所以留了活口。她想,是啊,这具腐败身体,还能有新的生机,属于她自己的生机。她怎能放弃?当年唐倌人跟了周小开之后,就想方设法要为周小开生个一儿半女,以此正式嫁入周家。可总如愿不了。她坦诚地对小雁诉苦,说不想周小开用这个做借口去流连别的女人。第二日就狠心咬牙,把刚满十六岁的小雁送进周小开的虎口。可她更不愿小雁做成她做不成的事,熬了汤,放下身段伺候小雁喝下去。但还是觉得不妥当,只有小雁同她一样了,她才会安心。她拖了她下海,十六岁的雏妓被逼出卖身体。她同周小开说:“如今多了一个弄钱的法子。”周小开便没了非分的念头,他觑着了利,是小雁那具刚刚长成的身体,能为他还赌债。只是唐倌人机关算尽,仍拼不过天数,她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雁飞会恶毒地想,她能做到她永远做不到的事,算不算对她最大的报复?
自喝了唐倌人的汤,她的生理周期就彻底乱了。有时候她用药,有时候她不用药,都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她以为这辈子注定不能完成一个正常女人该完成的所有事了。但,竟然会有了。这让她心惊,也踌躇了一阵,几番想下手,直到乔绮的事情发生。
她突然有些得意,唐倌人并没有完全毁掉她的一切。她又赢了一次。以后怎么样,还不想细想,但此刻是觉得胜意的。雁飞将玻璃杯里的橙汁喝完。因想得太出神,并没发现藤田智也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抬头,看见了,她扬扬手,欢迎他坐到身边。他坐下,凝望了她许久,问:“解甲归田和洗尽铅华,你认为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少?”
雁飞的心“突”地一软,倾到藤田智也的面前,扶着面孔问:“我像谁?”她也仔细凝望他,“你是个好儿子,远在千里之外,还是记着你的母亲。”他向酒保要了一杯白葡萄酒,晶莹剔透的白色。她的脸也晶莹剔透,比平日更多了柔和的光辉,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和。入口的酒,凉透了心。雁飞握住藤田智也的手。他们的手,也是冰凉的,似乎从未暖过:“你看,我是凉的,你也是凉的,这个世界冷透了。我们连自己都暖不了。”藤田智也执起她手,笑:“不是不能暖,而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终于放开手,“你从来不骗人,也不骗自己。”雁飞站起身,拉着他进了舞池,微笑:“不骗人的谢雁飞请你跳舞。”“你今晚——很特别。”他拥抱她。雁飞伏在藤田智也的肩头,熟练地迈了步子。她同许多人跳过舞,不可否认和他是最合拍的。他懂她的舞步,她也懂他的。她低喃:“你不穿军服的时候,是个很好的人。”“呵,我妹妹也这样说。”“妹妹?”这是她还没有听过的。“我不算一无所有到底,至少还有两个妹妹。她们纯洁简单,都是普通的女孩。”
他在叹息,她听懂了,说:“她们也有一个好哥哥。”“谢雁飞,今晚你一直在哄我!”她不抬头,也不再说话,只专心地和他跳这一支舞。最后,再看他孤身离去。
藤田智也离开百乐门的时候,没有回头。这座百乐之门,只有令他更加寂寞。他想,谢雁飞真是对的,两个人的寂寞比一个人的寂寞更寒冷。雁飞靠在舞厅门前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怔,直到有人上来打招呼。“雁飞小姐,好久不见呀!”是很久不跟着藤田智也出现的山田。雁飞笑着招呼:“山田先生最近哪里发财?”山田笑眯眯指了指舞厅一角,长谷川正陷在女人堆里,肆无忌惮对身边的舞女上下其手。山田说:“新近结交的,也是一位豪爽的达人。雁飞小姐赏个脸?”说完笑着又瞥了眼长谷川。
雁飞了然,冷冷一笑,说:“我明天就要辞工了,以后怕是少有机会和朋友们聚聚。”[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山田非常意外,惊呼:“哎呀!那真是十分可惜,不知雁飞小姐是否有了高就?”
雁飞点头微笑,说:“我们这一行的最好的出路也不过这样了,都是托干爹生前故友的福,得了机会能出上海四处瞧瞧。”说完又客套几句,便借故甩下山田。下班后,雁飞约了旧日的姐妹同蒙娜在乐而惠摆了一桌,点了些好菜同大家话别。
她平日为人仗义,从不恃强凌弱,十分得人心。故筵席上,大家都有些依依惜别的意思。雁飞把盏敬了各人:“这些日子多亏得了姊妹们的帮衬,如今才有个好去处。往后大家各自珍重!”
众舞女们均流连不舍,又说了好一阵子惜别的话。只有蒙娜在筵席后拉住雁飞问:“是不是有其他事故?”雁飞笑笑,只说:“我累了,歇一阵,好再飞呗!”蒙娜知道她心里有打算也必是不肯说的,就不再追问了。散席之后,雁飞回了兆丰别墅,将苏阿姨叫来跟前,说:“我有事要离开上海个把月,最多一年吧,家里还需要你照看着。”并把家用摆将出来。苏阿姨也吃一惊,不住问:“小姐还回来不回来?”雁飞不想她太过大惊小怪,笑着安抚说:“自然是回来的。这些日子里你只需好好照看好房子即可,旁人若来找我,就说去了外地。”“好的好的。”苏阿姨心神不定地接口下来,便听着雁飞吩咐帮着收拾行李,却发现雁飞并不带日常穿的收腰旗袍,只管拣了几件宽大简单的衣物,且连日常用的胭脂水粉都一律不带。
收拾妥当之后,雁飞蒙头睡个大熟,次日清早就提着行李出了门。她觉着这个早晨特别清朗,天空蓝似远洋,万里无云。就像初来上海看到的那片天空一般。
春天的空气是甜的,她深深嗅了几口,神清气爽。然后叫了黄包车出了兆丰别墅,拐个弯,先去愚园路。这里一马路两边尽是旋转着的三色理发灯,看得人眼花缭乱。雁飞寻了一家不起眼的小理发店走过去。这条著名的“理发一条街”,剃头店美容店不少,但她自来认熟人,只做惯一家店。这小店门口还有她盘头的照片当广告画贴着招徕顾客。
她停驻在店门口,朝自己的旧照片扮了个鬼脸,推门进去。正做晨扫的烫头师傅听有客到,欲抬头招呼,见是老主顾,便眉开眼笑,掸干净椅子请她来坐。
“谢小姐,今朝要轧怎样的台型?”雁飞在弹簧椅子里舒展了一下腰背,摇头笑:“今朝不给你做大生意,我只要剪女学生的童花头。”烫头师傅吓了一跳:“小姐呀,你阿是开玩笑?现在舞厅流行女学生头?”
“只要是你阿东师傅做的,又在我谢雁飞头上的,自然就是流行的。”雁飞将长发放了下来,黑瀑布一般,几欲垂到地上。她甩了甩头发。阿东师傅还是不可置信,只道:“搞不懂,真真搞不懂!”但也只能依照雁飞的意思,准备好器具,为她剪发。头发一寸寸短了,黑色丝一样毫无生命地躺在地上。雁飞的心却活泼了,好像身体里有东西在重生。梳妆镜里的她,满脸是生气,泛着红晕,从未有过的容光焕发。连阿东师傅都看了出来:“谢小姐阿是有啥高兴的事体?”她不答反问:“你家太太生了个儿子吧?”阿东师傅忧愁地直摇头:“是个女儿。唉!难啊!”雁飞奇道:“女儿不好吗?我倒是愿意有个女儿的,女儿可贴心呢!”阿东师傅吐苦水:“又是一个女儿,都第三个了,以后嫁妆要累死我这把骨头。现在做生意不要太难哦!那些白相人、巡捕、流氓、日本人,哪个是好惹的?专盯着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前天又被一个日本流氓敲了一笔,巡捕房敲诈我们老百姓来的起劲,倒是不管日本人的。气恼死我了!”
雁飞点点头,心有凄凄焉:“这个世道,是这样子的。我们又什么办法呢?”
人吃人,有一条食物链,循环往复,最吃亏的是最底下的那些人。雁飞闭上眼睛养神,手不自觉地抚摸着小腹,打着转,小心温柔。阿东师傅技艺高明,手艺灵巧,推子不拔毛,剪子更不打飘,悄无声息,为雁飞剪断三千烦恼丝,齐到耳后根,露出缎子般光滑细长的颈子。雁飞对着镜子左摆右摆,齐额的刘海遮了原有的美人尖,密密地压在眉毛上,让脸上的孤寂一扫而空。这张全新的面孔是陌生的,新生的。她觉着新鲜,淘气地对着镜子笑了一笑。
“这下子可真的成了女大学生了!”阿东师傅竖起大拇指,“谢小姐人美,剪怎样的发型都好看!”雁飞很满意,付了钱走出理发店,心情极靓。抢生意的黄包车夫拉着车子跑来她跟前。“小姐去哪里?”“淡井村。”她乐得飞飞的,想,归云一定认不出自己。就不住催促车夫拉得快一些。只是一路到了归云的“老范饭庄”,却看见六七个人在店门口围成一团大声争执。归云同她店里的老范陆明等人正被几个流氓围在正中,雁飞且听有流氓挑衅。
“小店生意可真不错呵?”老范不住作揖陪笑脸:“早上第一笼熟的小笼,可巧让几位先生赶上了。”
陆明不愿意了,一扔扫帚,面孔一扳:“咱们合法营生,只知道合法规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不懂!”流氓竖起眉毛,待要发作。老范着急,忙止住陆明逞气。陆明也不知哪里来的怒气,回店抄起条凳冲出来,眦目瞪他们:“谁再胡闹,我和他拼命!”流氓们见这独臂残疾人这样彪悍,都吃惊,又觉得丢了面子,怒火中烧,正两方对峙。归云慌忙拉下了陆明,笑道:“我们只仰赖各方照顾维持这小店,小本经营还望多多包涵。”
一流氓见她生得漂亮,又像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就放肆调笑:“如果小姐肯请喝茶,我们倒是也能照顾照顾小店。”毛手毛脚探上来就要揩油。老范挡上前去隔开那流氓:“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那群流氓本身就是欺负他们店小人少,又不像有根基的,压根存心讨便宜讨到底,全没把老范的阻挡放在眼里。陆明看不下去了,没命似举了条凳便砸,唬得前头几个流氓连忙后退。
归云一看,怕真闹大出了事,憋着气,大声喝一声:“够了!”她把头一扬,站了出来,“我们店在租界里是登记了的合法生意,也请过薛华立路的洋官爷喝过茶。咱们只懂那边的规矩,开门做正当生意。几位是大爷,来喝茶吃点心,我能给个优惠价,再要别的,我们店面小,也没好的。”
她的话迂回,气势又压人,流氓们虽不全信,但也觉得她是个气派人,怕真有些后台,不由气弱了些。只道:“小姑娘口气好大!”归云转个头,对老范吩咐:“薛华立路的官爷叫的早点还不快送去,晚了又得挨批!”
老范得令接翎子,忙道了声“哎”。几个流氓见形势一合计,决定按兵不动,领头的那个叫:“今朝爷们还有大事,先不管你这小摊子。”气狠狠地带着人跑了。归云等三人待他们远了,方松了口气。老范埋怨陆明:“如果刚才真打起来,那可怎么办?”陆明说:“对这干流氓不能太软手,他们见好不会收,往后麻烦更大。憋屈透了,尽受这些兔崽子的欺负!”归云知道陆明自残疾之后,心中的郁闷情绪一直不得抒发,脾气横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转,不好由着他继续往下讲,就说:“只今天稍稍唬了那几个流氓,也并非长久之计,还是要另想个法子。”陆明突道:“不如叫展风哥请那些人收拾他们一顿。”归云沉下脸:“不成,这事万不能让展风知道,别再惹出是非来。”又对老范道,“还要烦你真去薛华立路跑一趟。”老范明白,是怕流氓们放暗哨,应承下来,当下装模作样动了身。前脚出去,雁飞后脚就进来了。归云认了半天:“小雁?”雁飞应景地转个身给她看,“认不得了?”归云见她手里提了行李箱,就问:“要出远门?”“不,来投靠你。”她将手里的行李交给了归云,又道,“我在淡井村东边的弄堂里租了一间亭子间,要长住些日子。”归云奇问:“怎么要搬来这边独住?”雁飞挺了下腰:“等小家伙生下来再做打算。”归云大吃了一惊:“你——你——怀孕了?”雁飞坐下来,笑得十分满足,直点头,说:“这次我要抢在你前头了。”一脸喜悦再不隐瞒,直笑至眉眼生春。归云只觉得雁飞那笑容真真是柳眉初展,百花齐放。诚然,仍艳丽,但这艳丽是清新的,满是光辉。又因剪短了发,露出细颈纤身,端的是烟姿玉立,水润动人,看得人如沐春风。
“你,很不一样了!”雁飞比比小腹:“会变胖,皮肤会松,也会丑。”她朝归云扮个鬼脸,再拍拍自己小脸,难得人前如此俏皮活泼。归云又喜又忧虑,因见到雁飞少有的全然放松,她的快活感染了她,她好奇地摸摸她的肚子,真不敢相信那里已经有了小娃娃。“往后你同卓记者结婚,也会生宝宝的。”归云脸一红,雁飞掐掐她的小脸,怜她不解人事。大上海千变万化,但眼前的大辫子俏丫头总也没变。她总忍不住想要保护她:“今早的事情不碍事吧?”归云叹气坐下:“先用阵势骗走了他们,往后我还真不知怎么做。”“卓记者人面广,或许有法子呢?”“怎好去烦他?他里里外外够烦的,我再烦他,他会累死。”雁飞想了下,道,“对付这样的人无非两个法子,不是‘擒贼先擒王’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归云通透,立刻领悟,只愁没门路。雁飞总应该是有的,果然雁飞又开口了:“霞飞路这片的小流氓都有头领着,不如——”“不好。”归云打断雁飞的话头。雁飞既然在这时刻拿了行李投靠她,必是要清静了,如因此事再让她抛头露面,岂不是教她功亏一篑?雁飞知她心意,难得她的这份心,愈加珍惜。她还倒过来宽慰她:“我也横着呢!既然当了老板娘,哪里让人轻易欺负去。你这个准妈妈还是安心生宝宝吧!”两人也不再说这等闲话。归云高高兴兴跟着雁飞去了她新租的亭子间,屋子里的家什摆设雁飞一应是准备好的,窗帘桌布,俱都是西洋纱,粉色的,温馨又暖和。归云从心底放了心,笑道:“你果真是个周密的人。”雁飞也笑,摸了摸窗帘,又摇了摇早买好的婴儿小床,不禁说:“如此过一辈子也是过得的。”
归云大喜,握她的手:“那再好也没有了。”开怀笑了,不住说,“我要去买奶瓶、奶嘴、尿壶来。”雁飞嗔她:“花那么多钱,真是孩子气。”归云道:“我要做干妈妈的,怎能不花这个钱?” 忽又想到裴向阳叫过自己“干妈妈”,卓阳“干爸爸”,一阵脸热。将雁飞安置妥,归云才静心想了些应对的法子,有个万难的法子,她思忖了很久,最后拍拍脑袋瓜,决定试他一试。她忐忑地去了卓阳的报社。她估准了卓阳准在隐蔽的办公室办公,但挂做洋旗报老板的蒙娜必定会老办公室里的时候。报社的办公室早变得霏霏靡靡,到处挂明星海报,还有唱机放着好莱坞的电影歌曲。归云去的时候,蒙娜正埋头做翻译,一见归云找她,大吃一惊。她们不过蜻蜓点水般相交那几次,中间就隔了个那么重要的人儿。蒙娜晓得,归云也晓得。
蒙娜的面色不好,说:“阳不在。”归云走进去,她也不让座,归云就站着,朝她鞠了个躬,把蒙娜吓得从座位上猛站起来,稿子都掉地上了。“你这是做什么?”归云诚恳地笑:“我请蒙娜小姐帮个忙,我想邀请您的哥哥和他的同事们来我的小店吃顿饭。”
她用了雁飞的第二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把谎圆满了好自救。然而这样的自救,未免是稍稍屈尊的,可是归云不得不心甘情愿。蒙娜面色很怪,但也不是不通人情,听她提出这样的请求,心知必是有事的,她只问:“干嘛要求我?你有你的阳。”归云道:“因为你可以帮助我,我无能为力。”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说了,末了,道,“真是个不情之请,我也晓得的。很难,我并不想这样求人,可是没有办法。”这样一说,她倒显得楚楚可怜了,触动了蒙娜的心。她是又坚韧又柔弱,难怪阳会这样喜欢。蒙娜想,她毕竟是比她强的,也许太强了,阳才不喜欢。左一想,右一想,终究侠义心思占了上风。她问:“你就信我能帮你?”归云微笑:“如果我不信你的为人,就不来了。”蒙娜暗叹,这位中国小姐的度量,也真是难得的,没想到她这样爽直坦陈,竟是对上了自己的胃口。还有,她也有不如自己的地方,是更对胃口的。蒙娜骄傲的心得到满足,也宽容了,也赞赏了。
归云瞧她的眼波动了,望住她瞧,她就坦荡地看着她。终于,蒙娜叹口气,说:“我们不是应该打一架吗?可我为什么还要帮你?”归云又鞠了一躬:“谢谢你。”蒙娜口头虽尚未正面应承下来,但大抵是给了肯定的意思了。归云明白她的心境,心底感激不尽。两人实则也无多话,都不知该从何说起,各自还是有些许尴尬在。恰好莫主编手里拿了本杂志喜不自禁地走进来,正碰上归云,来不及招呼,莫主编就喜孜孜将手里的杂志递给归云:“你瞧瞧,这杂志可做的好?”归云莫名奇妙,但也将杂志拿了来瞧。那是一本图片照片集,封面是一位战士折断了太阳旗。画风铿锵有力,印刷得也鲜艳,只有薄薄几页。她翻开集子,里面有照片有图画,配着文字。她虽是外行,却也瞧得出这集子的制作之精良,排版之鲜明。只是翻到一页连环画,画上的是前线战士冒着炮火冲向敌人的堡垒,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归云口里说着“好”,心却黯然了。莫主编倒是眉眼神采奕奕,说话洪亮有力:“沙飞他们是好样的,前线那样艰苦,冲印排版器材那样简陋,他们还能作出这么好的画报,有这么好的美编和摄影记者。咱们大大震慑了敌人,前线的小日本还当咱们的战士是蒙着眼睛只看枪炮的土包子呢!嘿!我也想冲到前线跟着沙飞这小子干报纸了。”蒙娜也不禁过来瞧,她同莫主编是内行,不由并头接着开始讨论画报的编排和制作了。归云听不懂,也不欲再多打搅他们,就道个别离开了。她回到饭庄,正值下午清淡时分,老范去了菜市场。这些天她和老范又琢磨出新的经营路子。年前,店里的饺子馅、小笼馅等各类半成品卖得空前的好,看来是被顾客受落的。归云想,最近租界正鼓励菜市场有序经营,那里生意愈发好了,但还没有半成品的摊子,也许是个机会。老范就自告奋勇先去探探风向。其他伙计也都在午休,陆明坐在灶庇间的门沿发着呆。归云挨他身边坐下,推了推他:“快些休息去吧,你总让自己这么累,刚养好的身子受不住的。”陆明茫茫然:“小蝶还不愿见我。”“我明天再去劝劝小蝶。”“归云,你帮我带句话,以前你们唱戏,我常蹲在你家天井外听。我记得以前你们唱过的词儿,什么‘活着我们在一处,死了化灰我们还是在一处’。后来我同小蝶这样说,她很喜欢。你告诉她,我当初怎么说现在仍是这意思,活着我们在一处,死了化灰,我们还是在一处。”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又那么惘然,一字一重音,敲得归云的心嗡嗡的,不能透气。
怎么安慰?可如何安慰已经不重要。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归云起身,往灶庇间找事做,唯有手里劳作,方能忘却一些难过的事。在一方天地间,让头脑空洞,或可得些安慰。她不知站了多久,腰背有些麻木,才伸直了身子,就被人从身后猛然抱住,一旋,被按在墙壁上,眼前一黑,就被吻住了唇。尽是唇舌的纠缠,相濡以沫。好久好久,才被放开。她看到卓阳的扳着脸。
“你干吗?”她想推开他,可他坚固如石山,纹丝不动,“要让别人看到不好。”
他说:“你就这样不信任我?去求蒙娜都不来同我说。”归云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人真是!难道你还吃蒙娜的醋?”卓阳瞪她:“凭什么她知道的事,我竟然不知道?我好歹也是这里的老板。”
“是是是,卓老板,您伙计擅做主张没有向您汇报。小的该死!”归云听他说得霸道,就做小伏低心不甘地争一争他。卓阳听出来,不高兴,扳住她的面又狠狠吻下去。这次直到她气喘吁吁,拼死劲用拳头捶他才放开。归云羞得脸似会滴出汁的苹果,连声音都软了:“恶劣的家伙!”卓阳的心跟着软了,好话好说了:“听话,以后有事情一定要和我商量。”
“蒙娜不会同你说的。”她想,他怎么消息这样灵通。卓阳“哼”了一声:“她自然得意,但别人不会说吗?”归云暗叹,原来是莫主编,她想,还真不能稍稍瞒他什么,就说:“你已经够累了,这些我能做的。”“不要自己冒险,让我担心一样是让我受罪。”卓阳说,他是真担心了,因而更不愿意放开她。就这样密密地贴在一起,身体中有一股暖流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是一种陌生的又莫名的悸动。
归云不舒服了,扭扭身子。“卓阳——你裤兜里揣了什么东西?咯着我了。”卓阳的脸蓦地红了,缩了手脚,退得老远,拧拧眉毛又抓抓头发。“没——没什么东西。”想一想,又说,“哦,是钢笔。刚才写稿子忘记拿出来了。”说完一溜烟跑出了厨房。“哦。”归云不做他想,继续转身做自己的事。过了好久,她慢慢回过神来。“哎呀!”咬咬唇,捂住脸,大羞。她终于想明白过来,这一回,是真的要从脚趾尖一直红到耳后根了。卓阳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他果真不愿归云多操劳,手法更比归云要巧妙的多。他不但请了蒙娜的兄长拉力,连中央巡捕房的警长都邀了来归云的小店,还请他们和归云老范等留了影。事后将这相片挂在店里,很笃定地对归云说:“这次就彻底狐假虎威,看还有没有人来挑衅。”
那伙流氓果然不甘,又来探了,自然是被相片给震慑住了。归云不免是服气的,对卓阳说:“你的处事周全我永远差一着。”卓阳笑道:“我自然是有我的办法。”归云靠着他,不舍得离开,说:“卓阳,我越来越依赖你。你在我要灭顶之际,拉我出了水面,不至于活生生溺死。”“那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想如果没有我,你还是有扭转乾坤的办法。就像小时候你卖唱帮那孩子,当时我想这个小姑娘好倔强,死也不肯认输。”她想,他成了为她撑出一片天的伞,遮荫遮阳的,没了怎么办?心似双丝网,患得患失。
其实幸福已经在接近了,庆姑渐渐不明着反对他们的交往了。这卓阳,但凡真要哄谁,嘴巴就一定抹了蜂蜜,让人酥到骨子里。大年夜主张两家合一家一道吃年夜饭,是她自强,想要求个圆融。席间庆姑果真一直沉着脸。卓阳见了庆姑行了一个大礼,奉上的见面礼是燕窝,还是上等官燕,连归云见了心里都打了笃。可把庆姑给震住了。卓阳还有零星小礼补上,什么法兰西的胭脂膏子,英吉利的雪花膏,蒙古新产的冷毛。也不知他托了多少关系弄来那么多,看得庆姑眼花缭乱。“杜妈妈,往后您有什么吃的穿的用的,尽管和我说。”他嘴甜,就坐在庆姑身边,传茶递菜,做得周周到到。庆姑就不好再发作什么了。后来家里安了电灯,这新装置总让庆姑用起来怕怕,因为经常会跳闸。展风不会修这些玩意儿,还是卓阳赶来修的。一个人危险地站在交叠搭起来的凳子上,仰着头给重新接电线。
庆姑怕他摔下来,小心翼翼扶着凳子。事后,她向小蝶娘念叨:“算了算了,就当嫁女儿吧!有这么个贴心又有台面的女婿也蛮好。”
自觉是多了一个依靠。她开始张罗给展风做媒,不想展风脾气犟,推脱多次。实在推脱不了,就坦白:“除了归凤,谁也不要!”庆姑惊了,忙问:“你发的什么疯痴?”展风不说,母子间堵了好多天的气。归云来劝,展风只说:“大丈夫一言九鼎。”归云说:“但老人家那里还需安抚安抚。”展风说:“我是想好了的,既是不能和自己最欢喜的在一起,那么就要担起应负的责任。不然我这辈子都算是白过。”归云暗忖这话八成是向抒磊教他的,便道:“你跟了向先生后,倒比以前多了很多想法。”
“我很服气向先生,他和王老板不同。”展风摸头,想着说词儿,“王老板是那种顶要面子的,他好像什么都不要。”归云点头道:“向先生也是奇人了。”展风搓了搓手,说:“等归凤回来,我们就真的一家团圆了!”他又说,“我们去见一见归凤。”归云答应:“我去,你在暗处等。”两人在次日选了上戏前的时间去宝蟾戏院,戏院门口的海报上仍是归凤扮的林黛玉相,海报下排着密严严的水牌,归凤的名字在最前头。方进山捧她似是不遗余力,他们看见戏院里还新开了小店,卖黑胶碟子,有归凤的,也有筱秋月的。归云让展风等在戏院后弄堂的梧桐树后,她转到前面,找了先前相识的做清扫的娘姨套情面。装作家穷需靠归凤帮衬,又许了娘姨些铜板。娘姨动容了,也是机灵人,懂归云的暗示,就说:“我看看归凤小姐是不是要解手。”待她进去半刻,归凤便东张西望跑了出来,眼一红,二话不说就跑到壁角同归云拥抱。
归云再看归凤。她已不是她,摩登的烫发,别着澄金的发卡,浓的妆,十指红蔻丹,身着紫貂毛。她还是她,瘦了一圈的郁郁寡欢的清秀人儿,只是桃花不再艳。归云的眼也红了,她说:“归凤,我们都会想法子救你出去。”“前几个月给摆了酒,也算是他家的小。他现在好像更混出了些头,日本人还来贺了喜。也肯砸银子来捧我,筱秋月那些人的气势是比不上了。”归凤流了泪,“除非他死,不然我走不了。”
归云朝展风打个呼哨,展风冲了出来,人是好的,归凤看得呆了,半晌,才说:“展风,你好――”她该是安慰了,这个好好的展风就在眼前。展风一把握牢了归凤的手,说:“你等着,我不负你!”归凤的泪,更疾,幸福落下来,不敢接,只摇头:“是我笨是我傻,呆呆自投罗网,落了这副田地。你们好好过,别管我。”归云也哽咽了:“不要泄气,再难的日子咱们忍过去就好了。”展风只是说:“别傻!”看着他这样,心碎了。责任更重,他说,“你要等我。”
归凤只是退,展风不让,一把按痛了她的臂,归凤低低惨叫一声,展风心知不对,撩起她的袖子来。她那原本应雪白如藕似的玉臂上竟有一排星星点点的火泡子。他同归云都蓦地呆了。
展风身子一顿,就要冲,被归云死死按住:“现在不是时候。”归凤合了袖子,眸子却迸跳了下,亮了,她倒说:“你们别为我急,狗被逼急了也会跳墙!他拘着我也无非是我入得了张老太的心。你们看到的这伤也是旧伤了,我哭到张家老妈妈那里,他就再不敢对我用粗。”展风无言,心痛难以复加,再不顾旁的,牢牢抱住了归凤,一个劲说:“再等等,再等等就救你出来。”归凤顺意地合了合眼,她盼得太久的人儿,和情意,如今摆在眼前。她自己擦干泪,说:“我还能唱戏,这就是最大的恩赐。我知足了。”又握住展风的袖子,“只求你,只求你好好的。”
两人相持,互相点头,又隔了坎坷,不得相聚。归云泪如雨下,是替不了归凤的痛,切肉连皮,唯有极度的悲伤,都被乱世悲苦苍白的岁月盖住。展风心痛,是无力的挣扎,他被迫接受,可还需更加愧恨和苦痛。知命而不能抗命,只好认命。
归凤却咬咬牙,疼痛之后的满足,寸寸相思幸好未有成灰。娘姨出来催人,时间到了,只能泪别。再三叮嘱也是惘然,人世间无端端的分离最是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