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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治这一夜可谓是惊心动魄。

  下人们拍响房门说三省堂走水时,他睡得正沉,迷迷糊糊睁眼,听见外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整个人从睡梦里惊醒,踉踉跄跄下榻。

  偏生脑仁儿跟揣了块铁似的,头重脚轻,一看窗户外的火势,吓得脚狠狠一崴。

  顾不得理会那钻心似的疼,沈治连外袍都来不及披,步履匆匆地跑去书房,抱下墙上挂着的画,启动机关,将手伸入那暗盒里,直至指尖触到一个铜钱大小的扣环。

  铜扣环那冰凉的触感令他骤然打了个激灵,他等闲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这一刹的停顿生生叫他觉出些不对劲来。

  不对,火势若是似刚才所见的那般大,这会怕是浓烟滚滚才是,他却只闻道几缕浅淡的烟味儿。

  沈治忍着巨大的晕眩感往窗外看了眼,手从那扣环里挪开,转身行了几步,用力推开墙上的窗牖。

  “咔嚓”一声,一截熊熊燃烧着的梧桐树枝擦着窗橼坠落。

  三省堂的确是着火了,却不是屋子,而是种在寝屋和书房前后的树。

  那几棵郁郁葱葱的树长得高,火光窜得极高,瞧着十分唬人。只那冒火的树离屋子尚有一段距离,一时半会烧不到这头来。

  眼前的火光在眼里不断放大,沈治晃了晃头,又用力地拍了两下脸,再睁眼时,那火光仿佛小了些。

  越来越多的家仆抬着水冲进来院子,男人回眸望一眼,快步合起那暗盒,将画挂回去,接着便扶着头,出了书房。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躲在暗影处的人缓缓站起身,望向木墙上的画。

  沈园也不是头一回走水了,下人们有条不紊地抬水扑火,在江管事的指挥下,天蒙蒙亮的时候,火终于灭了。

  三省堂前前后后种了二十多棵亭亭如盖的梧桐树,着火的是寝屋与书房挨着窗的几棵梧桐树。

  江管事擦了把额头的汗,方才乱哄哄的,一时竟想不起究竟是哪个家丁跑来说三省堂着火的事。

  那人信誓旦旦地说火都快要将三省堂烧没,催魂似地催着他来三省堂,直把他吓了个亡魂大冒。

  眼下瞧着,不过是虚惊一场。

  沈治直到火扑灭了才彻底松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半夜着了凉气,还是方才吸了点儿烟雾,这会儿脑仁儿越来越痛。

  江管事见他面色差极了,便道:“老爷先去旁的院子歇一会罢,这头有老奴盯着,等天亮了便叫人把烧坏的梧桐树挖走,栽上新的。”

  沈治颔首,想起什么,目光环视一圈,道:“昭昭呢?”

  漪澜筑离三省堂隔着两盏茶的距离,方才这里闹成那样,她那头应当是知晓这边的动静的。

  江管事道:“姑娘本是要往三省堂来的,小的怕这头火势控不住,伤了姑娘,便劝她回去漪澜筑等。老爷放心,小的已经让人给姑娘传话了。”

  沈治听罢,颔首嗯了声。

  方才那火势连他都被唬住了,容舒过来只怕要被吓到,不来也好。

  “把书房和寝屋的门锁落好,我去祥云阁那里歇两晚。”

  祥云阁是沈园的一处客院,专门用来招待贵客,常年都有人洒扫。

  沈治头疼难忍,到了祥云阁便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

  睡了一觉后,他的头疼不见半点儿好转,整个人仍旧昏昏沉沉的。

  只他心里记挂着三省堂那头,强忍着不适,回去三省堂。

  院子里多了几个坑,都是烧坏的树被挖走后留下的。

  沈治大步流星地进了书房,启动机关,再次摸向暗盒里的铜扣环。

  他看了眼紧阖的门窗,指尖用力一转。

  一阵干涩枯哑的划拉声在幽静的屋子里响起。

  不多时,那堵用来挂画的木墙缓缓拉开一道一人宽的缝隙,露出一个逼仄狭窄的密室。

  沈治疾步入内。

  这密室只能容一人入内,里头只有三面刻着凹槽的泥墙,此时这些凹槽里正摆着两本账册与几封书信。

  沈治捡起那账册与书信翻看了几下,见无甚不妥,这才放了回去,出了密室。

  将扣环一转,那木墙很快又恢复了原状。

  男人立在木墙前,目光缓缓扫过书房里的每一个角落,良久,他轻轻舒了一口气。

  漪澜筑。

  烛光摇曳,两道身影正静静立在书案前。

  落烟正在给容舒磨着墨,“姑娘,舅老爷醒来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去书房,在里头呆到不到一刻钟就又回了祥云阁,还让人给他请了个大夫,说是犯了头疾。”

  “他不过是对三省堂的走水起了疑心,眼下见账册和书信没有不妥,自然就放下心来。”

  容舒循着记忆,将那几封信的内容一点一点复刻出来,继续道:“舅舅这些年掌管着沈家,自以为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里,是以在确认书房没问题后,便不会再起疑心。”

  沈治与张妈妈了解她,她又何尝不了解他们?

  沈治行事惯来小心,醒来后定然会回来书房再探一番,容舒在书房压根儿不敢多逗留,匆匆看完信,便让柳萍带她离开了书房。

  密室里除了两本账册,便只有四封信。从墨迹的色泽来看,应当是每隔几年便送来一封信。

  最近一封信的墨迹新着呢,想来是新近半年才收到的。

  这几封信话语寥寥,每封信都只有只言片语。

  新近这封信,就只有两句话:福建,借他之手买货。

  落款处写着“先生”二字。

  容舒捏起信纸,细看了两眼,吹干墨水后便装入信封。

  这四封信,她也只看得懂这一封,其余三封,每个字或者每个词她都认识,只那话里的意思,她却看不明白。

  譬如墨迹最陈旧的那封信,上头只有一个词和一个时间的落款——

  【契成,建德三十七年五月初三。】

  契成?

  这是二人结契了?若当真结契,又是缘何契成?

  这是唯一一封落了年月日的信,建德三十七年便是嘉佑元年,是嘉佑帝登基为帝的那一年。

  还有一封信更是古怪,上头就只有一个字:换。

  换?

  换什么呢?

  容舒越看越觉疑云重重,与舅舅通信的这位“先生”究竟是何人?

  这几封信看下来,此人的口吻更像是在命令,而不是同谋者。

  “里头还有两本账册,今日我还要寻个机会进去看看。”容舒放下笔,对习惯于藏在阴影处的柳萍道:“劳烦柳护卫替我将信送去顾大人那处,兴许顾大人看过会有头绪。”

  柳萍上前接过信,领命而去。

  落烟见容舒一脸倦容,心疼道:“姑娘歇一会罢,您一整夜没阖眼了。”

  不仅没阖眼,在书房里还吸了不少烟,她这身子本就刚病愈,又是个不曾习过武的闺秀,落烟是当真担心容舒的身子会出问题。

  容舒摇头道:“那香只能让舅舅昏沉三两日,这三两日的不适还能说是因着在外舟车劳顿造成的。时间再久,恐怕舅舅要生疑了,我今日便要去摸清楚那账册里记的究竟是什么。”

  落烟不理解那种刀子悬于头顶的逼迫感,也不理解容舒心中的急切。

  这辈子许多事都与上辈子不一样了。

  许鹂儿、潘学谅没死,扬州城亦是大获全胜。那么原本一年多后才会发生的抄家罢爵之祸,会不会提前发生?

  眼下沈治这里就是突破点,她不能耽误半点时间,越早查出真相越好。

  容舒估摸着时辰,抱着几本外祖父的手札便往三省堂去。

  昨儿让柳萍放的那把火,她赌的便是沈治在危急关头,会率先去抢救那些重要的秘密文书。

  虽说烧的是树,且柳萍放完火后,落烟立即就去喊人灭火了。

  但也真真是冒险一搏了。

  一个不慎,指不定书房里的东西都会付之一炬,她自己少不得也要受伤。

  书房外的树已经栽好,江管事正在新栽的树下踩土,见容舒抱着一摞书册过来,忙道:“姑娘,底下人刚栽完树,这里乱糟糟的,您看要不要明日洒扫过再来?”

  “无妨的,江管事不必管我,我进去挑几本佛经便走,您自顾忙去。”

  这书房等闲不让人进,但江管事是沈园的老人了,看着容舒从小团子一点一点长大的,这会见她面色苍白,一副被吓着的模样,二话不说便给她开了锁。

  容舒进去书房挑书,落烟在外头守着。

  书房里头没开窗,黑黢黢的,容舒提着灯往那木墙去,驾轻就熟地启动机关,取出密室里的账册,借着微弱的灯光,迅速翻看起来。

  账册里记着数十笔银钱的去向,山东、福建、辽东、上京。

  又是这几处地方。

  容舒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两本账册带走,书信的内容她可以记下重写一份,但账册却不好记,思忖间,外头忽地响起三道轻微的叩门声。

  这是她与落烟的暗号,有人来了便轻叩三声。

  来人正是沈治。

  落烟着实没想到沈治一个时辰前来过一趟,竟然还会再来第二趟。

  昨日给他屋子里点的梦魂香可是顾大人那名唤椎云的长随给的,说是能叫人心神恍惚、神思浑噩。

  按照椎云的说法,沈治吸了半宿梦魂香,至少要昏沉个三两日才能见好。

  怎地竟能一连来两趟书房?

  沈治这会的确是难受着,只他思前顾后,到底是不放心将账册和书信继续放在这,这才折返回来。

  他这厢才刚穿过月洞门,那厢落烟便声如洪钟地喊了声:“舅老爷!”

  落烟是丹朱县主的人,沈治对她惯来是以礼相待,闻言便望了她一眼,迟疑道:“落烟姑娘怎会在此?”

  落烟道:“昨个夜里姑娘受了惊,怕今儿会惊梦,便来挑几本佛经,说要弹两曲清心咒。”

  沈治微微蹙起眉,快步穿过游廊,推门入了书房。

  此时书房里头亮了两盏壁灯,容舒正站在一张矮凳上,抬手去够一本佛经。

  见沈治进来,讶异地唤了声“舅舅”,道:“江管事说舅舅身子不爽利,这两日都要歇在祥云阁,我还想着明儿去祥云阁看舅舅呢。”

  她跳下脚凳,提灯走向沈治,一脸关切道:“舅舅可觉好些了?”

  沈治垂眸看了眼她手上的两本佛经,又瞥了瞥她方才站的地方,信步走过去,将高处的那本佛经抽了下来,道:“好些了,三省堂这几日正在修葺,你尽量少来这里,免得叫底下人给冲撞了。”

  容舒从善如流道:“我挑几本佛经便走,明儿还要去牟大夫那里看张妈妈,今儿可得睡个踏实觉。”

  她的面色委实是没比他好多少,沈治想起方才落烟说的话,叹息道:“昨儿廊下有两盏灯笼被风刮落,掉在树上,这才起了火。火势不大,就烧了几棵梧桐树,你莫怕。一会让人煎一副安神药,吃下了再歇。你这胆儿倒是越长越小了,我回来时,还听江管事道,你在海寇袭城时在外奔来跑去的,都快要成女中豪杰了。”

  说到这,转念想起她半月前差点儿叫海寇余孽给绑走的事,一时又起了点怜惜之意,道:“我十几年前去青州之时也曾被乔装成渔民的海寇打劫过,多亏了卫所里的几位千户,方顺利脱险。”

  海寇穷凶极恶,若不是为了买火器,他才不愿搭上水龙王的关系。好在水龙王死了,这些事也都埋在了过往。

  容舒捏了捏手里的佛经,笑着问道:“舅舅那时可是去青州提盐?”

  “不是,不过是去提盐的路上绕道青州见一个故人罢了。”沈治说着便挥了挥手,道:“佛经找着了便早些回去歇息罢,张妈妈不在,我过两日便拨个人给你搭理漪澜筑。”

  沈治说到这,心口又是一沉。

  张妈妈昏迷不醒,梁将军却活得好好的,也不知要如何同郡主交待。

  回去漪澜筑的路上,容舒回想着方才沈治说的话,青州,卫所,故人。

  沈家与容家。

  福建、山东、辽东还有上京。

  容舒脚步蓦地一顿,心重重跳了几下。

  她猜到这几个地方与承安侯府究竟有何联系了!

  “姑娘!”

  思忖间,一道瘦弱的身影朝她疾步而来,道:“顾大人请您明儿去屏南街一叙,大人说他知晓信中所说的‘货’究竟是何物。”

第71章

  【福建,借他之手买货。】

  能让那位“先生”下命令买的货,定然不是寻常的货物。

  若她猜得不错,承安侯府里与沈治勾结的是那人的话,她大抵也知晓了这些“货”究竟是何物。

  容舒看向柳萍,颔首道:“好,我恰好也有事要与顾大人说。”

  翌日一早,一辆马车驶入吴家砖桥。

  顾长晋昨夜接到柳萍递来的书信时,便已经知晓蛟凤说的第二个与水龙王合作的人是谁了。

  蛟凤说那人行踪十分隐秘,每次与水龙王接洽都是通过中间人递消息,从不当面会见。水龙王原先是十分不耐烦与这般藏头缩尾的人打交道,不过是看在那人财大气粗,且有暴利可图,这才搭理他。

  如今顾长晋十分肯定,那人必定是沈治。

  至于沈治背后的这位与他通信的“先生”……

  顾长晋垂眸手里的书信,眸光渐冷。

  “主子,容姑娘到了。”

  顾长晋掀眸朝外望去,目光在容舒憔悴苍白的脸顿了片刻,起身迎她,待她进了屋,便对椎云几人道:“我与容姑娘有要事要说,你们在外头守着。”

  正堂的门“吱呀”一声阖起。

  常吉与椎云面面相觑,一时不懂主子这是有什么话不能让他们听的?

  容舒进了屋便开诚布公道:“大人,舅舅前往福建买的货,可是火器?”

  顾长晋正在提着茶壶给容舒斟茶,闻言手微微一顿。

  他“嗯”了声,把茶杯斟了八分满,推到她面前,道:“的确是火器。四方岛的海寇一直在跟海外几个番国买火器,这一次他们袭击扬州用的火器便来自坲郎国,这些火器威力极大,杀伤力甚至堪比神机营新研制出来的武器。这样一批火器若是运往上京,后果不堪设想。”

  容舒沉默地接过茶盏。

  顾长晋放下茶壶,看着她道:“容姑娘如何猜到沈治前往福建购买的货物是火器?”

  容舒攥紧了手里的茶杯,道:“大人曾说,沈治在十二年前常去山东布政司提盐,且每回去都会绕道青州。沈治去青州便是为了见一个故人,而那故人就在卫所里。”

  若不然,怎会那般巧合,一遇到海寇抢货,立时就有卫所的千户大人救下他?

  “十二年前,承安侯府有一人就在青州的卫所里任职。”容舒望着顾长晋,一字一句道:“我二伯父,容玙。”

  容舒往掌心倒了点茶水,沾水在桌案上写下福建、山东、辽东三个地名,边写边道:“二伯母的父亲在泉州任知州,二伯父原是在青州卫所任职,十年前被调到了辽东都司,在金州任镇抚。”

  她最后写下的两个字是“上京”。

  “至于上京便是承安侯府。”容舒细长的指尖缓缓划过桌案,将这几个地名串联起来,声音平静道:“大人,我怀疑与沈治勾结的便是侯府二房,至于他们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又缘何要秘密购买火器,要看舅舅和二伯父究竟投靠了谁。”

  容舒不敢妄断上京的局势,也不敢擅自揣测是谁站在沈治与容玙后头。

  她相信顾长晋会查出来。

  只她不知,她这话一落,顾长晋便豁然抬眼,心中似有巨石激浪。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

  只因容玙在青州、辽东就职过以及容玙的岳父在泉州任知州这些线索,根本不足以断定承安侯府与沈治一同犯下大罪。

  以她的为人,不该因着这些称不上铁证的线索便断定侯府有罪。

  那为何,她会如此笃定?

  笃定承安侯府与沈治一同犯下大罪?

  “单凭眼下这些推测,不能断定你二伯父就是与沈治勾结的人,也不能断定承安侯府卷入此事里。容姑娘为何会如此肯定,承安侯府有罪?”

  容舒抬眸望了顾长晋一眼。

  为何肯定?

  因为前世顾长晋曾经说过一句“证据确凿”,容舒了解他,若非铁证如山,他不会这般说。

  曾经她也想过兴许会有冤假错案的可能。

  她亲自来扬州府便是为了寻找这一丝可能性,偏偏,事与愿违。

  沈治不清白,容家也不清白。

  前世的她为了替侯府伸冤,奔波数月,把嫁妆耗得一点儿都不剩,连自小戴着的玉坠子都送去给狱卒买酒吃。

  如今想想,简直就是笑话一场。

  容舒唯一不解的是,若当真是二房与沈治勾结,父亲为何要认罪?为何要让阿娘陪他一同承担这莫须有的罪名?

  “沈治这些年绕远路去福建提盐,可有绕道泉州,或者与二伯父的岳父见面?若是有,那便不是巧合。那封信里所说的‘借他之手买货’里的‘他’兴许就是二伯父的岳父钟勉。大人可能派人去查查泉州知州钟勉?”

  顾长晋定定看着她。

  这姑娘下意识回避了他的问题,她让他去查钟知州,让他去查沈治在福建见过何人,更像是已经知晓了结果,从结果去寻找证据印证她说的话。

  顾长晋想起他做过的“梦”。

  梦里他也在查沈治,也去过青州,甚至,梦里的承安侯府也出事了,罪名便是通敌叛国,而罪证就是沈治递往大理寺的。

  顾长晋脑中刹那间划过一个念头。

  那念头太过匪夷所思,以致于一出现,他的心便“噗通”“噗通”地猛跳。

  他张了张唇,“容舒,你可曾做过关于你我的——”

  话未说完,突然“吱嘎”一声,有人重重推开了正堂的木门。

  顾长晋声音一顿,与容舒一同看向门外那人。

  下一瞬,便见容舒霍地站起身。

  她起得太急,放在桌案边的茶杯被她的袖摆带翻,泼洒而出的茶水沿着桌案边沿“滴答”“滴答”落在她的裙角。

  她却浑然不觉,只怔怔望着来人,红着眼眶道:“阿娘!”

  沈一珍的面上原是带着点儿薄霜的,听见容舒这声软糯糯的“阿娘”,明艳的面庞一时如春雪初霁。

  一个多月前,她在鸣鹿院听说扬州府被海寇袭城之时,便匆匆收拾好行囊往这里赶。若不是扬州封城,停了水路,她大抵能早半个月抵达扬州府。

  进了城门,还未及回去沈园,便被正在路上巡逻的路拾义拦下。

  饶是路拾义同她再三保证容舒无事,沈一珍依旧是提心吊胆了一路,直到见到自家闺女娉娉婷婷地站在屋内,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瘦了!”沈一珍上前抱住容舒,道:“都怪阿娘来得太晚,让我们昭昭受苦了!”

  容舒想说我没受苦,可声音哽在喉头,只觉嗓子眼堵得紧,顿了半晌,方应道:“我无事,阿娘莫要担心。”

  母女二人相拥了片刻。

  沈一珍松开容舒,望向顾长晋,道:“路拾义说昭昭在扬州府数次遇险都是得大人所救,大恩不言谢,此恩我沈一珍记下了。”

  顾长晋淡声道:“侯夫人不必言谢,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沈一珍笑笑着不说话,来屏南街的路上,路拾义对顾长晋赞不绝口的,话里话外都是这小子配得上昭昭。

  沈一珍自也信得过顾长晋的品性,当初昭昭说要嫁他,她打听过他不少事,怎会不知他是怎样的人?

  只她的昭昭若是不喜欢他了,作为母亲,她不会勉强昭昭去将就。是以,顾长晋救昭昭的恩情,她这个母亲替她担了,日后由她来还。

  容舒拉着沈一珍坐下,小手儿紧紧挽着她的手臂,望向顾长晋,道:“大人方才想问我什么?”

  顾长晋看了看她,摇头道:“没什么。”

  容舒此时满心满眼皆是见到沈一珍的喜悦,也没注意到对面那男人声音里的异样。

  沈一珍道:“你拾义叔与我说,你正在查你舅舅?还有张妈妈又是怎么回事?”

  容舒“嗯”了声:“阿娘可知三省堂的书房里有一间密室?”

  “密室?”沈一珍蹙眉:“你外祖父还在时,我常去那书房挑书,从不知晓里头还有个密室。”

  容舒便仔仔细细说了她在书房里的发现,以及方才她与顾长晋的推测。

  “阿娘,我知晓除了那两本账册与书信,眼下并未有甚确凿的证据证实我对舅舅的怀疑。”容舒舔了舔唇,道:“但您信昭昭,舅舅这些年一直在利用沈家,也在利用阿娘,甚至连承安侯府,都未必是清白的,舅舅极有可能一直在与二房的人暗中联系。”

  沈一珍静静听着,旋即沉默了良久。

  抬眼见容舒一脸紧张地望着自己,笑了笑便道:“阿娘怎会不信你说的话?张妈妈是你舅舅送到我身边的,那书房里的暗盒连我都不知,张妈妈却早已知晓,可见张妈妈与你舅舅的关系匪浅。张妈妈在知道你在查你舅舅后便想杀了你,足以说明他们必定有不欲让外人知晓的秘密。”

  她的眉眼渐渐冷下:“在我离开沈家的这二十年,你舅舅定是利用沈家做了不少违背沈家祖训的事。”

  “阿娘,不能让舅舅做的事连累到沈家。”容舒义正严词道:“即是舅舅犯的错,那便让他一力承担后果。”

  沈一珍拍了拍她的手,颔首道:“阿娘既然来了,自然会查清一切。你舅舅曾在你外祖父的病榻前指天立誓绝不违背沈家的祖训的,他若做了不该做的事,该同你舅舅讨的债,阿娘一笔都不会少讨。”

  沈一珍是沈淮当做男子一般教养大的,还是个半大孩子时便跟着他走南闯北的,小小年纪就已经显露了经商的天赋。

  沈淮膝下无子,沈家旁支的男丁又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沈淮早就下定决心要将沈家交到沈一珍手里。

  若非京师变天,她大抵会按照父亲所期盼的,做沈家的第一位女家主。

  沈一珍答应嫁入承安侯府,将沈家交到沈治手里,是相信他会振兴沈家。

  诚然,这二十年沈家的家产剧增,也算得上是积金至斗。但这些财富若是以卖国害民作为代价,那这样的财富,沈家不屑要。

  容舒望着沈一珍坚毅的眉眼,肩膀一松,笑道:“我与阿娘一起查。”

  沈一珍却没应,睨她一眼,便望向顾长晋道:“顾大人准备何时回上京?大人有皇命在身,怕是不能在扬州多逗留。沈家之事有我在,便不必再劳烦大人。”

  顾长晋确实要尽早回去上京复命,听出沈一珍不欲他插手沈家之事,沉吟半晌便道:“再过两日我便启程回上京。”

  “甚好,大人若是不嫌麻烦,能否带昭昭一同回去上京?”

  容舒一愣,“阿娘?”

  沈一珍望着顾长晋,要他给个准话。

  顾长晋郑重道:“若容舒愿意,我自会护送她回京。”

  容舒当然不愿意,正要张唇说话,又听沈一珍问道:“敢问大人,本朝可有和离后,子女随母归母族之先例?”

  容舒面色一怔,立马闭上嘴不说话,眸光一转便望着顾长晋。

  “有此先例。”顾长晋道:“依据大胤礼法,父母和离后,子女退宗需开祠堂审理。只要能得多数族人同意,既可放该子女随母亲离去。倘若此路走不通,只要父有过且二人之子女愿意随母离宗,亦可去顺天府击鼓,请求顺天府尹判下子女之所属。顺天府尹朱大人为人公允,承安侯宠妾灭妻多年,他定会秉公办案。”

  言下之意,那便是容家不同意,只要告到顺天府去,也能让强按着容家人的头,逼他们同意。

  沈一珍闻听此言,到底是心安了些。

  她笑着同容舒道:“你私下托丹朱县主查的事,阿娘一直知晓。这趟回去,阿娘便遂了你的愿,你替阿娘将和离书交与你父亲。待你父亲签字后,让顾大人陪你去一趟顺天府,从容家族谱里去名,入我沈家族谱。昭昭,阿娘会保住沈家。日后,你想去大同养马便去大同养马,谁都管不着你。”

  容舒明白,阿娘这句保住沈家,不仅是在安她的心,也是在同顾长晋表明她的立场,她不会姑息舅舅,也会从舅舅手里将沈家夺回来。

  然而在沈家夺回来之前,她们母女二人要先与承安侯府脱了干系。若不然,便是能保住沈家,一旦承安侯府落难,她们同样脱不了罪。

  阿娘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信她说沈治不清白,也信她说承安侯府不清白。

  是以,阿娘这是要未雨绸缪,提前为她们铺一条路。

  容舒不由得鼻尖一酸。

  她本就打算在阿娘与父亲和离后,从容家族谱里去名的,先前托穆霓旌查的便是此事。只要阿娘同父亲和离了,这承安侯嫡女的身份她不稀罕,谁要谁拿去。

  “好,我随顾大人回上京。”她逼回眼底的泪意,神色认真道:“阿娘放心好了,我有法子堂堂正正从容家族谱去名。”

第72章

  三省堂的梧桐树又种上了,这个时令,梧桐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原先浸了层绿蜡似的叶子镀上了金边,好看是好看,多少有些萧条。

  江管事不由感叹。

  从前三省堂种的树种类可多了,林檎树、石榴树、柿子树、白梨树还有两棵枣树,那些个果子树都是老太爷给侯夫人种的,侯夫人就爱吃自个儿种的果子。

  可惜老爷住进三省堂后,便将这些种了许多年的树都换成了梧桐树。

  人老了就爱怀旧,江管事多少有些怀念一到秋日便硕果累累的三省堂。

  他在这头正缅怀着呢,前头看门的老家仆已经兴冲冲地领着沈一珍与容舒往里头来了。

  沈园里的老家仆对沈淮忠心耿耿,便如今是沈治当家,他们也依旧把沈一珍当做沈家的大小姐。

  祥云阁里,沈治刚吃完药便听下人来报,说侯夫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