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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声音十分虚弱,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破鼓里穿过的风,艰难而滞涩。

  只这具病痛缠身的躯体并未消磨他半分意志,软塌上的老人一双睿智的眼静静望着孟宗。

  孟宗掀开袍角席地而坐,道:“老大人想要知晓甚消息?四方岛惨败?廖绕战死?还是柳公公与顾大人带着蛟凤与老大人的侄女往上京而来?”

  四方岛惨败,廖绕战死,蛟凤与锦书正在前往上京。不过寥寥数语,范值便已猜到扬州之事大抵是成了。

  他微微一笑道:“老夫已知晓我想要知晓的消息,多谢孟大人慷慨告之。孟大人今日之来意,怕是不仅仅是因着扬州。说罢,趁着老夫如今还有一口气,兴许能为孟大人解惑一二。”

  范值以为孟宗是为了廖绕与潘学谅的案子而来,却不想孟宗沉下了眉眼,道:“旁人都道圣上能继承大统,是因着武有戚家文有刑家。却不知,圣上愿意领兵入京,还是老大人之功。”

  孟宗这番话倒是有些出乎范值之意料。

  怔楞一瞬后,他垂眼笑道:“孟大人继续说,老夫听着。”

  “咱们这位圣上,当初若非被逼到走投无路,大抵不会离开太原府,去抢那把龙椅。老大人去太原府见圣上之事,也就戚皇后知晓。这世间之人自也不知,圣上会挥兵北上,还是听了老大人一劝。如今圣上膝下只有二子,这两位皇子老大人与本官都曾在文华殿授业过,想来老大人也知晓,二人皆是庸碌之才。大皇子占了个长字,得刑首辅一众文臣支持,勉强称得上是知书守礼,只他行事太过温吞,也太过听话,连身边几位大监的话都不敢反驳,便是登基为帝,也不过一傀儡尔。”

  孟宗说到此便微微一顿,顾自从一边的茶壶斟了杯冷茶,呷一口,继续道:“至于二皇子便更糟糕了。作为戚皇后唯一的儿子,二皇子有整个戚家与上京的武将为底气,倒是比大皇子勇武许多。只可惜此子太过刚愎自用,也太过急切,所做之事亦是惹人诟病,实非良君之选。”

  孟宗这样一番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也可谓是推心置腹。

  范值抬眼看他,不置一词。

  “本官与老大人能看见的,皇上自然也看得见。当初老大人请缨做怀安世子的启蒙老师,想来便是猜到了日后这一困境。听闻老大人曾与翰林院的林大人道,怀安世子博闻强识,聪慧异常,颇有皇上幼时之风。皇上许老大人秘密教导怀安世子多年,又迟迟不肯立储,老大人大抵也知晓是为何。”

  范值渐渐敛去面上的笑意。

  良久,轻叹一声:“可惜皇上到了最后终究是心软了。不,老夫最可惜的是,老夫这具身子撑不了多久了,便是皇上也……”

  嘉佑帝在养心殿咳血的事,不管是内廷后宫,还是朝堂民间,知道之人寥寥。

  范值与孟宗便是少数的知情人之一。

  孟宗明白老尚书在可惜什么。

  若是他能再活几年,若是皇上的身体这两年不曾衰败得如此厉害,到得怀安世子及冠之时,莫说老尚书了,便是他孟宗大抵也会支持怀安世子坐上那位置。

  只如今怀安世子不过将将十一岁,朝中诸位臣公又分为几派,面和心不和,镇日里想的是如何削弱敌派的势力。

  怀安世子一总角小儿便是能坐上那位置,也决计坐不稳那龙座,甚至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嘉佑帝的身子每况愈下,他犹豫了,也心软了。

  而老尚书两权相害取其轻,选择了大皇子,并以己身入局,想在临死前将戚家与二皇子的路彻底堵死。

  刑首辅正是看明白了老尚书的抉择,这才尽全力相助老尚书,又派人秘密护着柳元与顾长晋前往扬州府。

  范值对孟宗的来意愈加琢磨不透,“老夫今日是愈发看不懂孟大人了。”

  孟宗浅笑道:“老大人从来不曾放松过对本官的提防,本官一直知柳元乃老大人的人,也知他向本官投诚是得了老大人之命。”

  范值不否认,只淡淡道:“那孩子是个好的。”

  “柳公公是不是个好的,本官不在乎。本官今日来,便是想问问老大人,若有一人,比怀安世子更适合那位置,老大人可愿助他一臂之力,就像老大人曾不遗余力地助怀安世子一般?”

  范值定定看着孟宗,似是在分辨着孟宗此话是真是假,半晌,他道:“何人?”

  “启元太子之子,萧砚。”

  “萧砚?”范值花白的眉毛高高扬起,脑中浮现出一张稚气的圆胖的小婴孩脸,“那孩子分明已——”

  一个“死”字尚未出口,范值的声音蓦然一顿。

  二十一年前,嘉佑帝登基前两个月,领兵去东宫围剿启元太子余党的朝臣便是孟宗。

  “你放走了萧砚?”

  “是。”孟宗将手中空了的茶杯随意搁在一边小几,道:“东宫的侍卫长倪焕与萧砚皆是本官放走的。”

  范值沉默了半晌,道:“老夫倒是不知晓孟大人有一副菩萨心肠,其实当初你便是不放走萧砚,皇上也不会杀他。”

  “老大人高看本官了。”孟宗坦诚道:“本官去东宫之时,倪焕已经杀了自己的儿子烧成焦尸,假装成是萧砚。只倪焕狠得下心,首尾却办得不干净,不过两日便被本官追上。”

  那位忠心耿耿的东宫侍卫长将那孩子护在身后,跪下来问他:“孟大人如何笃定七皇子会是个好皇帝?若他是个昏君、暴君,小世子活着,便是一个拨乱反正、恢复正统的机会。”

  孟宗说到此,便笑了笑道:“正是倪焕这句话让本官手下留了情,还替他将首尾收拾干净了。只本官不及老尚书多矣,不能慧眼识珠,一眼便能断定皇上会是个圣明之君。”

  嘉佑帝还是七皇子萧衍时,在宫里一直默默无闻,几个皇子里,就数他名声最不显。

  在先帝眼中,正是因着这儿子身子骨弱且庸碌无用,这才将戚家的大姑娘指给了七皇子,为的便是打消戚家想出一个太子妃、一个未来皇后的野心。

  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几乎杀尽了萧皇室所有成年男子。

  唯有七皇子萧衍与刚满十二岁的九皇子萧引活了下来。

  启元太子死后,七皇子萧衍登基是众望所归,也是时也命也。

  君弱臣强。

  孟宗本以为孱弱如萧衍会成为戚家或刑家争权夺势的傀儡,却不想,萧衍竟能坐稳龙座,用二十年的时间,将曾经千疮百孔、外敌环伺的大胤治理至今日的局面。

  孟宗放走萧砚后,倪焕改名换姓,带着刚满两岁的萧砚去浮玉山投靠了一位早已解甲归林的军中故友,顾钧。

  孟宗也曾想过要不要派人去浮玉山将倪焕与萧砚杀了,殊料浮玉山一把山火已将那顾钧及一双儿女烧成了灰烬,而萧砚与倪焕也彻底失去了踪迹。

  不仅萧砚与倪焕失去了消息,就连顾钧的妻子与小儿子也没了踪影,听说是投靠亲戚去了。

  再次得到萧砚的消息是在嘉佑一十八年的会试,那一年的会元乃济南府举子顾长晋。

  顾长晋。

  孟宗一眼便认出了,这是猎户顾钧小儿子的名字。

  那场会试的主考官是刑部大司寇陆拙,陆拙对顾长晋颇为赏识,不止一次在同僚面前称赞此子胸有沟壑、腹有锦绣之才。

  会试张榜那日,孟宗收到一封密信以及一个玉佩。

  那玉佩孟宗识得,乃启元太子惯用的旧物。

  将此物送来之人便是梧桐巷顾府那位缠绵病榻、常年不能见客的夫人徐氏。

  只此徐氏却非彼徐氏。

  顾钧之妻名唤徐蔚,而住在梧桐巷的徐氏实乃云华郡主萧馥。

  云华郡主生父是先帝堂弟,也就是嘉佑帝的堂叔信王。信王年轻时在上京是出了名的风流浪荡子,还非要迎娶一西域来的女子做王妃,这事当年闹得满城皆知。

  信王成亲后便带着那西域女子跑去凉州就藩,夫妻二人恩爱了没几年,双双病死在凉州,唯一的女儿便是云华郡主萧馥。

  不得不说,云华郡主与顾长晋出现的时机正正好。

  孟宗将顾长晋在济南府的过往查了个透彻,也认真读过他开蒙以来做过的每一篇文章。而他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的确是担得起陆拙的评价。

  这几年他一直观察着顾长晋。

  他经手过的案子,写过的呈文,乃至他平日里的接触过的人,孟宗比陆拙那暴脾气还要清楚。

  孟宗也终于明白,为何萧馥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将启元太子的玉佩送到孟府。

  有顾长晋珠玉在侧,大皇子还有二皇子一时被衬成了鱼目。

  牢房静了片刻。

  范值正色道:“那孩子如今可是在上京?”

  孟宗颔首笑道:“那孩子老大人也见过。几个月之前,他离开上京之时,还曾与老大人在这牢房里手谈过一局。”

  在这牢房里与范值手谈过的便只有两人。

  范值面色一变。

  从大理寺狱出来,孟宗没再回都察院,径直回了孟府。

  进书房之时,严青忍不住问道:“大人就不怕老尚书知晓了顾大人的身份后,会斩草除根?”

  孟宗道:“范值不会,等柳元从扬州回来后,他大抵便能下定决心。就储君人选来说,那孩子比怀安世子更合他心意。”

  严青笑着接话:“能让大人如此不顾一切地为他铺路,顾大人也是独一份了。”

  作为孟宗的心腹,严青自然知晓为何孟宗要将老尚书拉拢过来。

  上京文臣有两派,一派以刑首辅为首,另一派便是以老尚书为首。只不过老尚书这些年缠绵病榻,时常避居家中,这才弄得好似刑首辅成了文臣之首。

  也就渐渐忘了,老尚书身后站着的可是一整个翰林院与国子监。

  大人今儿走的这一趟,为的便是给顾长晋铺一条名正言顺之路!

  严青想起什么,忽又道:“还有一事,方才胡副都御使差人递来消息,说二皇子今日去了趟戚家后,便急匆匆地进宫面见戚皇后去了。”

  坤宁宫。

  戚皇后慢慢拨弄着茶盏上的茶沫子,从薄薄的水汽里抬起眼,盯着二皇子道:“廖绕几时成了你的人?”

  “儿臣几年前去江南赈灾之时曾见过廖绕,便是那时,廖绕向儿臣投了诚。”二皇子略不耐烦道:“母后,廖绕几时成了儿臣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水龙王勾结这事怕是他死了也不能善了。他手里还有儿臣的信物,当务之急是要将那信物拿到手!”

  戚皇后冷冷一笑:“你去江南赈灾乃是你舅舅派人送你去的,你与廖绕见面可是遵你舅舅之命?”

  “是又如何?父皇这些年一直不立储,上京里说什么的都有,竟还有人说父皇属意萧熠那木头!”二皇子接过朱嬷嬷递来的茶,漫不经心道:“廖绕手里的兵权可堪大用,每年还能源源不断地为儿臣送来数万两白银,儿臣自然是要抢在萧熠之前将这人收入麾下。”

  戚皇后也漫不经心道:“捅了篓子,倒是懂得同本宫坦诚了?即是听你舅舅的话,那便寻你舅舅替你兜底去。”

  “母后!”二皇子放下茶盏,不满道:“您今儿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儿臣计较了成吗!舅舅已经派人在路上埋伏柳元与顾长晋一行人,若是事败,这事还得请您到父皇面前解释一二。”

  所谓解释,便是明知他做了蠢事,也要将他从廖绕贪墨通敌的事里摘出去。

  戚甄定定看着二皇子。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这儿子变得只听兄长的话,张嘴闭嘴皆是“戚家”。

  戚甄眼眸微微眯起,继续拨着茶盖,不动声色道:“小五是不是回戚家了?听说你前两日派人接她回京了?”

  二皇子道是,“母后一贯来喜欢小五,马上便是重阳节了,待得廖绕的事解决了,小五正好能陪陪母后赏菊吃蟹过重阳。”

  闻言,戚皇后“哐”地一下将茶盏丢到桌案,对身边几位心腹宫人道:“都出去,把门阖起!”

  朱嬷嬷见戚皇后面沉如水,心里“咯噔”一跳,忙领着人出了内殿。

  不消片刻,这内殿便只剩戚皇后与二皇子二人。

  戚皇后走向二皇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你十五岁那年,曾跟着你舅舅去京郊狩猎。回来后,你病了两日,醒来后便杖杀了那些跟你一同去狩猎的内侍。煜儿,你同母后开诚布公地说说,狩猎那日,你舅舅与你说什么了?”

第69章

  二皇子抬起一双狭长的桃花眼,他生了副好相貌,是戚家人该有的面相,桃花眼,高鼻梁,冷白皮肤。

  戚家是武将世家,只戚家人却个个都生得像文人,戚衡便被称作“儒将”,带了点文人的清贵,又带了点儿武将的阳刚。

  二皇子萧誉也有相同的气质。

  “母后当真想知舅舅同儿臣说了甚?”萧誉扯了扯唇角,道:“幼时母后总是不喜儿臣去戚家,儿臣原先还以为母后是怕父皇不喜,却原来不是。”

  戚甄冷着脸,一语不发。

  萧誉望着戚甄,道:“母后姓戚,戚家一旦倒了,刑家与长信宫的人下一瞬便会将我们撕成碎片,儿臣和母后的命与戚家朝夕相关,母后便是再气舅舅,也不该不顾全大局。”

  “大局?什么叫大局?只为了戚家好,那便是大局吗?”戚甄目露失望,摇了摇头,“誉儿,这不是大局。”

  曾经她也犯过这样的错,以为为了戚家好,为了自己好才是大局。

  “那什么样是大局呢?”萧誉嗤笑,“似父皇那样,哪一家都不杀,心慈手软,养虎为患,将自己熬死了也不能随心所欲。”

  他这话刚说完,戚甄抬手,一个耳光重重打了下去。

  萧誉被打偏了头,诧异捂脸,怔怔地看着戚皇后。

  这是戚皇后头一回打他。

  他咬紧了牙关,舅舅说的果然是对的,母后只顾儿女情长,早就将戚家的一切抛诸脑后了。

  萧誉舔了舔破了的唇角,压低了声音,在戚甄耳边道:“母后,从十九年前,您在大慈恩寺做下抉择开始,您便该一条路走到底。唯有戚家在,您才能高枕无忧!您以为我与舅舅想要铤而走险地参与到扬州的事去?您是当真瞧不清如今朝中的局势?越来越多的朝臣支持刑家,自从英国公与刑家联姻,连戚家的旧部都有人开始动摇!您是不是希望戚家毁在您手里?”

  十九年前,大慈恩寺。

  戚甄眼睫一颤,好似又见到了那场雷鸣轰轰的春雨。

  萧誉往后轻轻退了一步,“儿臣出言不逊,还望母后息怒!儿臣明儿便让小五进宫陪您,小五也是戚家人,母后便是不顾念儿臣,也要顾念一下小五。”

  听见“小五”二字,戚皇后缓缓抬眼,对萧誉道:“滚出去!”

  廊下的宫人们一动不动地守在殿外,只听“吱嘎”一声,殿门开了。

  “二皇子。”宫人恭声行礼。

  萧誉并不理会,阔步穿过长廊,步下玉阶。

  朱嬷嬷目光晦暗地望着萧誉远去的背影,道:“你们在这继续守着,派个人去司乐司请许女史过来,娘娘爱听她唱的小曲。”说着推门进了内殿。

  殿内,澹澹轻烟从高案上的瑞兽鎏金博山炉里悠然飘出,丝丝缕缕攀在空气里。

  戚皇后坐在贵妃榻,揉着眉心。

  朱嬷嬷快步上前,给她按太阳穴,道:“娘娘可是头疾又犯了?”

  戚皇后淡淡“嗯”了声,道:“桂嬷嬷今儿怎地不在?”

  桂嬷嬷是戚皇后的乳嬷嬷,也是她在这后宫里最信任的人。

  朱嬷嬷眸光一闪,道:“桂嬷嬷今儿染了咳疾,怕把病气过给娘娘,便让奴婢替她了。娘娘可要奴婢差个人去唤她?”

  “算了,让桂嬷嬷好生养病罢。”

  朱嬷嬷“诶”了声,又道:“奴婢擅做主张,派人去请许女史过来给娘娘唱几首清心曲了。娘娘听一会小曲,歇个晌罢。”

  “让鹂儿那丫头回去吧,本宫今儿不听曲了。”戚皇后道:“皇上眼下可是在乾清宫?”

  “皇上下朝后便去了养心殿。”

  戚皇后沉吟了片刻,道:“让人去小厨房提一盅参汤,随本宫去养心殿。”

  养心殿。

  汪德海听底下人来报,说戚皇后的凤撵正往这头来,微微一惊。

  皇上来养心殿多半是为了批阅奏折,这后宫的妃嫔个个都是有眼色的,从不会争宠争到养心殿来。尤其是戚皇后,为了以身作则,甭说养心殿了,便是乾清宫也鲜少去。

  莫不是出了甚事?

  汪德海忙对一个小太监道:“去打听一下,今儿坤宁宫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那小太监一溜烟地跑出长廊,汪德海转身进了养心殿,对嘉佑帝道:“皇上,皇后娘娘的轿撵正在路上呢,您看?”

  嘉佑帝放下手里那份从扬州快马加鞭送来的战报,道:“请皇后进来。”

  汪德海福身出去。

  不多时,便领着戚皇后进殿。

  嘉佑帝掀眸看着戚皇后。

  她今日穿了条雪青色的凤尾裙,行走间莲步如华,带着十年如一日的雍容清雅。岁月待她极宽容,明明已过不惑之年,瞧着依旧像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蛾眉曼睩,仙姿佚貌,仿佛是从画里走出的绝代佳人。

  曾经的戚家大姑娘艳绝京师,是上京多少儿郎藏在心尖尖的意中人。

  人人都道,戚家有女百家求,但真正敢去戚家求娶的人却没有。谁都知晓,戚大姑娘早就被皇后娘娘相中,是未来的太子妃。

  直到父皇一纸赐婚圣旨,将她嫁与了他。他与她,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人,自此有了牵绊。

  嘉佑帝唇角弯起个淡淡的弧度,道:“皇后怎地来了?”

  戚皇后将从花梨木攒盒里取出汤盅,道:“皇上这两日在养心殿处理政事,怕是又忙得废寝忘食了。这是臣妾让人熬的参汤,皇上吃几口罢。”

  说着,亲自给他盛汤,手里的蓝底榴花玉碗将她一双柔胰衬得如霜雪一般莹白无暇。

  “皇后有心了。”嘉佑帝接过玉碗,二话不说便拿起调羹一口一口将汤饮尽。

  自十六岁成亲至今,他们已然结发二十多年。

  对她递给他的每一口吃食,他好似从来都不怕她会下毒。

  屋子里灯火煌煌,将他的面色映衬得格外不好,是久病不愈的人方才会有的面色。

  他其实生得十分俊美,曾经的七皇子萧衍美名不曾传出,不过是因着他常年深居简出,鲜少让人瞧见他的真容罢了。

  戚甄也是到了大婚那日,他挑开她的盖头之时,方真正瞧清他的模样。

  那一夜二人喝的合卺酒里她下了药,他吃下酒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后,他拿过元帕,割指滴血,对她温和道:“以后不必给我下药,我不会碰你,昨日我本就不打算与你圆房。”

  那时的戚甄满心戒备,以为他是恼羞成怒方才那样说。

  后来才知晓他说的是真的。

  他不爱与人争,也不爱与人抢,便是去太原府就藩,也是两袖清风地去,不像旁的皇子,美婢成群,财帛满车,一路招摇。

  太原府离上京不远,只那一次,他们走走停停,花了将近一个月方到封地。

  这一路上,戚甄鲜少与他说话,他好似也不在乎,就那般望着沿途的风光,惬意又自在。

  离开上京于他而言,是件赏心乐事。

  甚至,萧衍宁愿自己的封地能更远些。以他在宫里不受宠的地位,他本该去更偏远,更落魄些的封地的。

  不过是因着娶了她,这才不能随心所欲地去他想去的封地。

  太原府这个离上京极近的就藩地,是启元太子为戚甄选的。

  一碗参汤饮尽,嘉佑帝望着欲言又止的戚皇后,温声道:“朕幼时常因病痛,不能去文华殿与旁的皇子一同进学。老师知晓后,隔两日便会来玉堂殿给朕授学。”

  嘉佑帝口中的“老师”便是眼下正在大理寺狱的老尚书范值。

  玉堂殿在西九宫,十分偏僻,离文华殿极远,走这么一遭对年迈的老大人来说委实是桩劳累活。

  原先建德帝还劝老尚书不必去,总归他对这病弱儿子没甚期盼,成年后寻个封地打发了便是。

  只老尚书却很坚持,说他来文华殿给诸位皇子授业,自是要一视同仁。

  这事戚甄也曾听启元太子提过一句,印象中记得,老尚书只去了半年的光景,七皇子便又回去文华殿进学了。

  “老师在玉堂殿同朕道,人可以藏拙,可以韬光,可以养晦,但不可任性,也不可自暴自弃。不管日后去往何处,遇到何种境地,都不要失却少年人该有的意气与坚韧。”嘉佑帝笑道:“他知朕是因不喜文华殿,故意称病不去进学的。”

  戚皇后的心不由得一沉。

  嘉佑帝轻咳几声,继续道:“老师没有多少日子了,朕不想让他失望。”

  戚皇后抬起眼,定定望着嘉佑帝,夫妻多年,此时此刻她已听明白了,戚家这事已无转圜的余地。

  也对,当年她毒杀启元太子的恩情,他萧衍这些年早就还清了。

  出了养心殿,戚皇后望了眼这巍峨宫殿,脚步比来时还要沉重。

  父亲临死之前,牵着她与兄长的手,要他们兄妹二人好好护着戚家,护着戚氏一族。

  可她,再也护不住了。

  时间一晃便过去半个月。

  时值九月,金桂飘香,橙黄橘绿。

  劫后余生的扬州府百姓还沉浸在重阳佳节的热闹里。

  九月十三这一日,午时刚过,便有几艘商船缓缓靠了岸。

  沈治风尘仆仆地下了船,江管事亲自来接,待他上了马车,便对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容舒与张妈妈遇袭的事。

  沈治一听便拧起眉心,道:“如今情况如何?可抓到那行凶之人?”

  “抓到倒是抓到了。”江管事道:“官府里特地来人,说是当初落单的海寇,佯装成大胤的渔民,想要绑走姑娘,好勒索一大笔银子。姑娘如今已是安然无恙,至于张妈妈……”江管事轻轻一叹,“张妈妈受了极重的伤,到这会都不曾醒来。听大夫的意思,张妈妈能不能醒来还是未定之数。”

  大夫说话惯来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听这话的意思,张妈妈是再也醒不来了?

  沈治眉心皱得更厉害了。

  他这趟去福建,差事办得十分不错。水龙王先前给他牵线了一个坲郎国卖火器的商人,这次去福建便是与这人会面,若无意外,明年初便能将那批新型武器送来。

  事情办得顺利,张妈妈回去上京自然会在郡主面前美言几句。

  如此一来,明年入京他兴许能在少主面前露个面。

  只如今张妈妈这情形,怕是到了明年都醒不来。

  再者,张妈妈是在他这里受伤的,也不知郡主会不会迁怒于他。郡主在昭昭身边只安排了张妈妈,眼下张妈妈昏迷,他还得想个辙往她身边再放个人。

  思及此,沈治便道:“姑娘呢?张妈妈不在,姑娘身边可有人伺候?”

  江管事道:“老奴原是想给姑娘安排个老嬷嬷,但姑娘说她身边有落烟姑娘,还从辞英巷聘了个女护卫,不需要再往她身边添人了。”

  正当沈家的马车往沈园疾驰而去时,容舒刚从三省堂的书房出来。

  她与落烟身上的余毒四日前便都清干净了,当日便从屏南街回来沈园。

  这几日她与落烟几乎每日都来书房,上回从书房带出的木匣子需要物归原位,外祖父留下来的所有手札也不能再留在书房里。

  这书房里的书册容舒几乎全都翻遍了,除了书便只有外祖父的手札,连账本都寻不着。

  昨儿落烟还潜入了沈治的寝屋,翻找了半天依旧是一无所获。

  落烟与容舒一同将那一摞摞手札放入箱笼,问着:“沈治今日归来,姑娘是准备今晚便动手吗?”

  容舒颔首,面色淡淡道:“以舅舅的为人,那些重要的文书,要么是放在身上随身带着,要么是藏在一处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的地方。我猜测那暗盒里,本也是他用来放机密文件的地方,只不过大抵是张妈妈说了甚,这才换了地方。”

  “张妈妈会不会已经同沈治说了姑娘在查他的事?”

  容舒一顿,“不会。”

  张妈妈先前还提点她莫要在舅舅面前漏了口风,想来她调查舅舅的事,舅舅应当是不知的。

  一番忙乎过后,二人还未坐下喘口气便听柳萍回来禀告道:“主子,沈家的马车到了。”

  柳萍是顾长晋在扬州的暗桩,轻功了得,还擅长暗器。

  前几日容舒说要回来沈园时,顾长晋并未阻止,只说让她带上一人,这人便是柳萍。

  想起顾长晋,容舒思绪难得地起了些怔楞。

  去屏南街的第一夜,他给她抬了水进屋后,便让他回去自个儿屋子睡了。

  他倒是应下了,给她放下套干净的衣裳,便出了屋。

  容舒还当他是真的回去他自个儿的屋子睡呢,若不是第二日,常吉那一嗓子“主子,您怎么在这睡”,她都不知晓这男人在门外守了她一整夜。

  容舒在屏南街住了十日,前头三日,他每夜都会给她守夜,就在门外靠着墙,抱胸而眠。直到第四日,落烟搬进来与她一起住,方没再守夜。

  离开屏南街之时,他也不问她准备如何做,只对她道:“柳萍以后便是你的人,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秋阳杲杲,男人寒潭般的一双眼,被这艳艳秋光染出暖意,深沉处似有暗流翻涌。

  烛花“噼啪”响了声。

  柳萍还在等着容舒发话。

  容舒骤然回神,忖了忖便道:“柳护卫陪我去垂花门,落烟姐便在漪澜筑守着。”

  说着,低头理了理裙裾,与柳萍一起去了垂花门。

  沈治步履匆匆地绕过影壁,刚过垂花门便见容舒领着个陌生姑娘在那等着,忙停下脚步,细看了她一眼,方道:“你遇刺的事,江管事都与我说了。你放心,舅舅一定会替你出这口气。”

  容舒面露神伤,轻声道:“昭昭倒是无事,就是张妈妈……”

  她与张妈妈的感情一贯来好。

  沈治道:“莫伤心,舅舅会寻最好的郎中为张妈妈治病,张妈妈吉人天相,定会醒来。”

  如此安慰两句,他便让人取来一个装了鲛珠的匣子,道:“这是舅舅从福建带回来的海货,算是个稀罕货,你拿去打一支发簪罢。舅舅一路风尘,先回三省堂休整一番,明儿再与你详说这趟舅舅在福建的见闻。”

  从前沈治在外走商回来,小容舒总喜欢缠着他,要他给她说外头的见闻。

  这也算是甥舅二人心照不宣的传统了。

  容舒垂下眼,轻轻攥紧了手里的木匣子,应了声“好”。

  夜半时分,更深露重,沈园各处都落了匙。

  柳萍穿着夜行衣从漪澜筑的窗户翻入,对容舒道:“姑娘,三省堂的寝屋已经熄灯了,香也点上了,您想要小的何时动手?”

  容舒这会正端坐在榻上,她这半宿都不曾阖过眼,闻言便望了眼角落的更漏,旋即闭了闭眼,道:“那香半个时辰便能起效,再过半个时辰便动手吧。”

第70章

  丑时三刻,正是夜深人静,酣然入梦的时分,三省堂的后院蓦然亮起了一片火光。

  椎云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对顾长晋道:“主子,在沈园外盯梢的人说里头走水了,可要属下再多派些人过去?”

  走水了?顾长晋蹙眉。

  思忖片刻后,他道:“不用。她心里有数,不会闹出人命。”

  一边儿的常吉“呸”了声:“要搁我说,那沈治就是个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一把火烧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