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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治楞了半晌方疾步往外去。

  “珍娘?”他望着沈一珍,诧异道:“怎地不提前派人同阿兄说一声?”

  沈一珍淡淡道:“沈园是我家,难不成我连回家的路都不识得了?”

  她惯来主意大,当初将昭昭从上京带回来扬州时也是如此,一声不吭便到了渡口,也没提前叫人送份口信。

  沈治好笑道:“扬州虽打了胜仗,但眼下城里还有流寇、流民作乱。阿兄这不是怕你路上出事吗?”

  说罢便又说要给沈一珍接尘,吩咐江管事去大厨房递话,一连说了好些沈一珍打小就爱吃的菜。

  江管事退下后,便陪着沈一珍往漪澜筑去,温声问道:“这一路可有累着?”

  沈一珍瞥了沈治一眼。

  他面色十分憔悴,隐有病态,但对她却是一如既往的嘘寒问暖,就跟幼时一般,事事皆以她为先。

  沈一珍喜欢过沈治,当初听闻他有心上人时,也曾伤怀过。

  只过去种种,早在她解除二人的口头婚约时便死了。

  沈家危难之时,父亲原是想着给他一笔财产送他回谭家的,他却不肯,说入了沈家族谱,到死都是沈家人。

  那样一张情真意切的脸,骗过了父亲,也骗过了她。

  当然,兴许那时沈治说的的确是真话,他的确愿意与沈家共存亡。

  只人是会变的,坚守本心从来就不是易事。

  夜里几人就在湖边一处台榭里用膳。

  沈治提起了张妈妈。

  “我从蜀中请了个医术高明的郎中,不日便能到扬州。明儿便派人去将张妈妈接过来沈园,张妈妈与昭昭感情深厚,这十多年来照顾昭昭也算是劳心用苦,接回来沈园照料也不枉昭昭与她主仆一场。”

  张妈妈如今就在牟大夫的医馆里。

  沈一珍掩下眼底的冷意,笑道:“牟大夫是扬州最负盛名的大夫,千金难求一脉,如今好不容易请动他给张妈妈治病,阿兄何必多此一举去请旁的大夫来?”

  沈治听出她声音里的冷淡,忙道:“牟大夫年事已高,早就不接诊了,阿兄也是怕他没精力照看张妈妈。”

  沈一珍还等着张妈妈醒来后好生盘问,怎可能会将张妈妈交到沈治手里?

  闻言便道:“牟大夫与父亲交好,定会尽力治好张妈妈。张妈妈是容舒的奶娘,她的身契也在我手里,我比阿兄还关心她能不能好,阿兄便不必费心了。”

  沈治自知此时他再多说,便是反常了。

  他想将张妈妈接回沈园治疗,不过是怕郡主责怪他办事不力,想给郡主一个交待。也罢,牟大夫确实医术高明,张妈妈在牟家医馆比在沈园要更稳妥。

  “也好,我这趟在福建收到了一株十分罕见的肉苁蓉,明儿便派人送给牟大夫。”

  此举不可谓不用心。

  这世间但凡医术高明些的大夫,多多少少对珍稀药材带点儿痴迷,这么一株肉苁蓉送去,便是脾气孤拐如牟大夫,想来也要笑不拢嘴了。

  “阿兄对张妈妈倒是有心。”沈一珍笑道:“张妈妈是昭昭乳娘,你如此关心她,我替昭昭谢过了。只阿兄比我更早知晓海寇袭击扬州,却没有立时回来扬州保护昭昭,放任她一人在沈园,也不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沈一珍远在上京,接到消息之时水路已封,这才不得已走陆路。

  而沈治那会还在去往福建的路上,他若是想,只要让艄公调转船头,不消半月便能赶回扬州。

  可他没有,他继续往福建去了,只比她早两日回到扬州。

  沈一珍说这话时,声音冷得就跟冰垛子似的,神色难掩失望。

  她这话一出,不说沈治,便是连容舒都怔了下。

  扬州出事时,她从来不曾把希望寄托在沈治身上,是以他回不回来,容舒都不在乎。

  沈治回到扬州那日,知晓她差点儿被海寇绑走,也不过是云淡风轻地安慰两句,甚至比不得今儿强忍着不适对阿娘的嘘寒问暖。

  容舒不得不承认,从前的她对沈治多多少少带着些孺慕的情绪在,总会下意识记着他的好,不曾埋怨过他。

  如今想想,她在扬州的那些年,沈治时常将她一人放在沈园,也就走商回来,闲在家中时才会给她说说外头的见闻,抽个一两日陪她摘花耍雪。

  容舒自小得到的亲情太少了,少得只要旁人对她一点点好,便能藏在心底放好久好久。她记着的永远是沈治陪她的那一两日的快乐时光,而不是一个人在沈园里的那些十分漫长的孤独时光。

  今儿经阿娘这般一说,容舒方有些恍然,舅舅对她从来就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好。真论起来,沈治待她甚至还比不上张妈妈呢,更别提和拾义叔、郭姨和老嬷嬷他们比了。

  “珍娘说得对,是我这舅舅做得不够好,难怪珍娘要怪我。”沈治怔了片刻便立马自斟了一杯酒,温和笑道:“舅舅自罚一杯,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舅舅定然会马不停蹄回来护着昭昭。”

  容舒抬起眼,清澈干净的眸子里无波无澜的。

  她注视着沈治苍白的带着点儿不自在的脸,淡淡笑了笑,没应话。

  秋凉如水,玉兰花香在风里弥漫。

  满桌珍馐佳肴几乎是原封不动地被仆妇撤了下去,容舒挽着沈一珍的手缓慢行在青石板路里。

  浸在月色里的屋瓦,浮漾着霜白的流光,是秋夜独有的影影倬倬的温柔。

  自从沈一珍来了后,很奇异的,容舒觉得悬在头顶的那把刀好似消失了,心中那焦灼的急切感仿佛被这柔软的夜治愈了一般。

  熄灯后,容舒拉着自家娘挤在榻上说着悄悄话。

  “阿娘就不怕昭昭错了吗?”容舒头挨着沈一珍的肩,软着声道:“关于舅舅还有承安侯府,昭昭若是错了怎么办?”

  “错了我也不愿意再让你舅舅做沈家的家主了。”沈一珍道:“扬州被海寇袭城,他若是牢记沈家家训,便该立即回来扬州,与无数扬州百姓一同守城。至于取盐,只要盐引在手,盐何时都能去提。他一意孤行地要去福建取盐,要么是如你们所说的,别有目的。要么是利欲熏心,早就忘了当初作为沈家人的承诺。”

  “至于承安侯府便更不必说了,扬州受困的消息传到上京时,也就只有你大哥还有你二妹妹派人来鸣鹿院问了一声。”沈一珍语气淡淡道:“你父亲还有你祖母甚至不知晓你在扬州,阿娘出发来扬州之时,尚未收到你拾义叔托人送来的报平安的信,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若你出了甚意外,我该如何自处?”

  容舒眼眶起了湿意。

  “我的昭昭既然不喜欢承安侯府,不喜欢上京,那我们便离开,总归我在上京也呆腻了。”沈一珍笑着道:“霓旌那丫头已经替你将牧马场的便引置办好了,陈叔那侄儿带了人过去挑地买马苗,指不定明年开春咱们就能去大同。”

  容舒“嗯”了声,噙着泪意笑道:“到得那时,草丰马膘肥的,不知多惬意。”

  秋风瑟瑟,在窗牖打着旋儿轻轻擦过,窗内的说话声渐渐低下。

  九月十六,一艘刻着沈家标志的客船静静泊在渡口。

  江风猎猎作响,将容舒的眼吹得红通通的。

  沈一珍瞧见她这模样,笑话她道:“至多三个月,阿娘便回上京了,你快进去,莫让旁人等太久。”

  沈一珍嘴里的“旁人”说的便是顾长晋、常吉还有横平三人。

  他们乔装成客船上打杂的伙计,跟着容舒坐客船回去。

  至于弃官船而选择客船的原因,容舒是昨日才听沈一珍提及的。

  柳元公公还有潘娘子、潘学谅他们在回上京复命的途中遇到了一群黑衣人埋伏,俱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若非官船上有勇士营的亲卫拼死护着,这一行大抵要闹出人命。

  那些黑衣人皆是死士,被捉住后便咬破藏在牙缝里的毒囊自尽了。

  是以,顾长晋坐官船回去上京反倒是危险,还不若就跟来时一样,藏身在客船里返京。

  容舒也知不能耽误时辰,提起裙子,一步三回头地入了船舱。

  甲板上这会正站着个人,那人穿着身豆青色的粗布衣裳,头上戴着顶草帽。那草帽的帽檐极宽,落下的半截阴影挡住了他的眉眼,叫人看不清他的脸。

  要说在江上跑船的伙计多是穷苦出身的百姓,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皮肤多半黝黑,也习惯了弓背垂颈。

  但眼前这人,皮肤冷白,身量高大挺拔,气质如松似竹,再是粗陋的衣裳也掩不住他身上那清风朗月般的气度。

  容舒还是头一回见顾长晋做这样的打扮,忍不住多望了两眼,欲言又止的。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顾长晋抬了下草帽,从帽檐里露出一双沉如冷潭的眼,“怎么了?”

  容舒忖了忖,道:“大…你还是到客舱来伺候罢。”说着便转身踩上木梯,进了客舱。

  顾长晋望着她消失在木梯上的一截霜色裙摆,提步跟上。

  进了客舱,容舒便道:“大人还是少到外头去。”

  这客船是沈家最好的客船,单是客舱便有十数间,中间还有一间宽敞的膳舱,里头放着三张花梨木长桌案,桌案两边各摆着官帽椅若干,能一口气容数十人在此用膳。

  只这会这偌大的膳舱里就他们二人,顾长晋在容舒旁边的椅子坐下,道:“我装得不像?”

  容舒颔首,老老实实道:“是不大像。”

  她身后的船牖正开着,江风从外吹来,轻轻拨开她乌黑的额发。

  顾长晋在她泛红的眼眶顿了下,道:“听说昨儿侯夫人去了沈家祖屋了?”

  “嗯,阿娘去同几位老祖宗打听些事。”容舒摇着一面白底青绣的苜宿花团扇,笑着道:“想要将沈家从舅舅手里夺回来不是易事,阿娘还需要一些时日好生谋划。好在沈家不少管事、掌柜都是外祖父的人,还有拾义叔、郭姨和椎云他们在,阿娘不是一个人在单打独斗。”

  顾长晋望着她微微发亮的眸子,颔首道:“我给椎云留了封信,必要时他会带着我的信去寻梁将军襄助。”

  容舒摇扇子的手微微一顿,望了望他,旋即真心实意道:“多谢大人。”

  话音刚落,船身倏地轻轻一晃。

  船启航了。

  外头船廊传来一阵热热闹闹的脚步声与说话声。

  落烟抱着一大捧山茱萸进来,她身后还跟着常吉,常吉手里提着两个竹盒。

  “姑娘,这是关老丈让我带上船舱来的,说九月出航,须得在每间客舱门上挂上山茱萸保平安。”

  常吉笑吟吟接过话道:“不仅要挂山茱萸,咱们今儿还得继续吃重阳糕避水邪。”

  出海之人诸多讲究,容舒自是入乡随俗,接过落烟手里的山茱萸,往自个儿的客舱挂去。

  这山茱萸是今儿才从山上采下来的,那一串红艳艳的椭圆小果上还缀着水珠子。容舒望着垂着臂上的艳红小果,不由得想起七日前的重阳节。

  重阳节在大胤是个大年节,昨个夜里阿娘还问她有没有过重阳呢。

  容舒自是应有,也的确是有。

  这一年的重阳节,她是在屏南街与顾长晋度过的。

  当然,也不只有顾长晋,落烟、椎云、常吉还有横平都在。

  容舒因着张妈妈,原是没甚过节的心思。只常吉与椎云惯会来事,提早两日便备好了菊花酒、重阳糕和茱萸袋。

  大胤百姓过重阳,必是要登高辞青,之后采茱萸、饮菊酒、吃重阳糕,一样都少不得。(1)

  容舒余毒方清,自是没甚精力去登高辞青。九月九那日,本想同顾长晋告辞,回去沈园的。

  殊料清早门一开,门外便放着张至小腿腹告的木凳。

  顾长晋立在门外,对着她道:“踩上去。”

  她傻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这是何意。

  许是她纳闷儿的模样有些好笑,男人微垂下眼,牵唇笑道:“在家中亦可登高,你踩过这木凳,今岁必会无灾无难。”

  “今儿个是……人人都要登高?”她纳闷道。

  “嗯。”顾长晋道:“横平与落烟姑娘今晨踩了树,椎云与常吉踩了屋檐顶。”

  树和屋檐顶……

  容舒选择踩木凳。

  小娘子乖乖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踩上顾长晋放在门外的脚凳,问道:“要‘登’多久的‘高’呢?”

  “半盏茶。”

  容舒可不想与顾长晋在这大眼瞪小眼半盏茶之久,正要让他顾自忙去,忽又听他道:“椎云与常吉还备了菊花酒与重阳糕,你与落烟姑娘不若明日再回沈园?”

  容舒目光一顿,他是如何猜到她想要今日回去沈园的?

  似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顾长晋又淡淡补了句:“落烟身上余毒刚清,最好能多留一日,免得出意外。”

  容舒沉吟片刻,只好道:“那我与落烟姐便在这里多叨扰一日,有劳大人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委实是客气极了,顾长晋也不在意,只抬眸看着她。

  小娘子借着这木凳,比他还要稍高一些,提裙站在脚凳上的模样很乖,乌黑的发一半挽了个堕马髻,一半垂在肩上,随风轻轻飘荡。

  半盏茶的时间一到,顾长晋便上前一步,将手里一串沾着露水的茱萸果缓缓插入她的发髻里。那艳红的茱萸果宛若最上等的红玛瑙一般,轻轻垂在她鬓边。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2)

  曦光从廊下斜入,细小的尘埃在光里沉浮。

  顾长晋望着她,低低地同她道:“容舒,插上山茱萸,今岁及往后,你都会无灾无难。”

第73章

  “戴上山茱萸,今岁及往后,你都会无灾无难。”

  男人的手抬起时,镶着玄金暗纹的袖摆染着浅淡的药香,容舒直到略带凉意的茱萸果贴上耳际了方反应过来,他为她簪了山茱萸。

  大胤重阳的习俗,多是由家中长辈替晚辈插山茱萸。

  眼下屏南街这屋子就他们几人,顾长晋虚长她几岁,给她插山茱萸勉强说得过去。

  前世的这一日,也就是嘉佑二十一年的重阳节,便是他为她簪了山茱萸的。

  那一日,她本该是去六邈堂请安后,由徐氏为她簪的。只徐氏对这事并不上心,漫不经心地同她说了不到一盏茶的话便让她回了松思院。

  容舒对簪不簪山茱萸没有时人那般看重,也不觉自己少簪一次就会有甚灾病。

  只她不曾想到,她前脚刚回到松思院,顾长晋后脚便从书房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把新采的茱萸果。

  他同她道:“我虚长夫人几岁,今岁的重阳我替夫人簪茱萸便可。”

  簪好后,他顿了顿,又道:“夫人戴上山茱萸,今岁及往后,都会无病无灾。”

  那会容舒心若擂鼓,鸦羽似的乌睫始终垂着,也没抬眼瞧他,只闻见他抬手间的满袖墨香。

  前世今生的这一日,顾长晋都为她簪了山茱萸。只这一次,她立在脚凳上,眉眼微微垂下,目光落在他面庞上。

  许是怕簪不稳,又许是怕弄疼她,他的目光很专注,惯来黑沉的仿佛望不见底的眸子蒙着薄光,映着一串红玛瑙似的朱果。

  那一刻容舒思绪飘得极远,她想,前世他为她簪茱萸时,是不是也这样专注过?

  “姑娘,怎么了?”

  船舱里,落烟见容舒直愣愣地盯着怀里的山茱萸,纳闷地看了看自个儿怀里的山茱萸,问道:“这山茱萸有什么不对吗?”

  容舒长睫一低,摇头笑道:“没甚不对。”她说着便将那山茱萸挂上客舱的木板门。

  挂好山茱萸,夜里容舒又吃了一杯菊花酒和一小块儿重阳糕。

  她的酒量一贯来浅,吃下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她与顾长晋歇的舱房在膳舱的一左一右,隔着数十步的距离。

  她这厢才刚熄灯,那厢顾长晋便知晓了。

  他望着前头那骤然暗下的江面,拉下了船舱里的木板窗,对常吉和横平道:“可有查出张妈妈来沈家之前的事?”

  “查出来了。”常吉道:“椎云说张妈妈出生在宁波府一户寻常人家里,嫁人后遇上□□,丈夫女儿都死了。那一年整个大胤缺粮缺得紧,饿殍遍地的,张妈妈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卖身为奴,进沈家做乳娘。椎云亲自去了宁波府查探过,那里的确是有这么一户姓张的人家,这户人家的二女儿也的确在丈夫、女儿死后便去了扬州,身份、年纪都能对上。”

  常吉说着便紧紧皱起眉头。

  张妈妈这身份瞧着是真的,但是一个寻常妇人怎可能会擅毒?不仅擅毒,还识字,且心性沉着狠辣,这样的人更像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暗桩细作。

  顾长晋垂眸盯着案上的菊花酒,缓声道:“张妈妈和沈治,有可能是徐馥的人。”

  常吉与横平对视一眼,面色微微一沉。

  “若他们当真是徐馥的人,她将张妈妈安排在少夫人身边,莫不是为了方便与沈治传递消息?让主子娶少夫人,是不是也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沈治?”

  顾长晋摩挲着酒盏,沉吟片刻后道:“张妈妈在容舒出生之时便来到容舒身边,她去哪儿,张妈妈便跟着去哪儿,倒更像是为了时时刻刻盯着她,而不是为了传递消息。”

  “可少夫人不过是普通的内宅闺秀,六邈堂为何要盯着她呢?”

  常吉不解。

  不是他心里瞧不起少夫人,或者觉得少夫人不厉害,而是六邈堂那位从来不会浪费心思在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身上。

  将张妈妈这颗棋子埋在少夫人身边那般久,甚至还要强行逼着主子娶少夫人,就只因少夫人是沈治连血缘关系都无的侄女吗?

  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常吉的疑窦也是如今顾长晋担忧的事。

  徐馥从不做无用功,如果张妈妈与沈治当真是她的人,容舒只怕还是她手里的一枚棋子,不曾从这一盘棋局里离开过。

  顾长晋看向横平,“过几日客船靠岸补给,你趁机下船,转道去肃州寻玄策,他欠我的那一诺,该还了。至于闻溪在找的人,你留在肃州查,小心些,莫让闻溪发现你了。”

  横平应是。

  “常吉,”顾长晋转眸看向常吉,“回去上京后,由你来守着她。若她遇险,便立即将她送到四时——”

  男人说到这,声音戛然而止。

  常吉正竖着耳朵听,见自家主子说到一半便顿住,下意识便道:“送到何处?”

  顾长晋眸光半落,顿了片刻方继续道:“秋山别院,将她送到秋山别院。”

  横平下船的事,容舒是四日后听柳萍说的。

  “可知是因何下船?”她挑眉道。

  “属下没问。”柳萍道:“姑娘可要属下去打听?”

  容舒忙道不用,“横平会下船,定然是听了顾大人的吩咐。多半是有甚任务要执行,这些事我们就不必打听了。”

  她说着便拉开木窗门,窗外夕阳西沉,霞光铺撒在江面上,粼粼金意晃得人眼花缭乱。

  “明儿大抵又是个好天。”

  在江上行船若能碰上个好天,船速能快上不少,这几日也算是天公作美,日日都是好天。

  可惜这样的好天只持续了几日便变了脸。

  九月廿九这一夜,江上忽然起了风,浪卷霜盐,一篷秋雨没一会儿便“啪嗒”“啪嗒”落下,在江面溅起朦胧的雾气。

  容舒抱着月儿枕还在梦里酣睡着。

  忽然“嘭”地一声,船身剧烈颤动,紧接着几道越来越重的撞击声接踵而来。

  “嘭”“嘭”“嘭”——

  客船被几艘货船击撞,猛然间冲向一边的山崖峭壁。

  容舒在这越来越猛烈的撞击声中惊醒,匆匆套上外裳下榻,脚才刚沾上地面,正剧烈摇晃的船身忽地一斜,她整个人滚了出去。

  慌乱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入了怀里。

  “快吸气。”是顾长晋的声音。

  容舒刚吸一口气,还未反应过来究竟是出了何事,便被顾长晋拉着沉入水里。冰冷的江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狠狠打了个激灵。

  此时烟雨朦胧的江面上,三艘货船与一艘客船撞在一块儿,上百个油桶滚落,松油泼洒,从船底蔓延至江上。

  火从中间的货船烧起,片刻功夫便吞噬掉其余几只船只,连被撞上山崖的客船也不能幸免。

  烈火炎炎,浪花四溅,随着火花窜到半空。

  接连几道“轰隆”声过后,容舒只觉一股猛烈的气浪从不远处激荡而来,身后的男人似乎闷哼了声,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松了点儿寸劲。

  可他始终没松手,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容舒不知他们游了多久,身体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沉重。可她知道她不能停,也不能拖顾长晋的后腿。

  眼见着已经看到江岸边那黑黢黢的山影了,顾长晋的速度却渐渐慢下来。

  不一会儿,男人忽然松开了手臂,双手抵住她的后腰,狠狠往前一推。

  容舒连忙转过身看他。

  火光照亮了他身后的那片水,蔓延在其中的是丝丝缕缕的血雾。

  顾长晋张嘴“咕噜”一声,想对她说:“往前游,别回头。”

  只唇瓣翕动的瞬间,他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好似一下子被抽离,身子不受控地缓慢下沉,残留在脑中的最后一幕是她被火光照亮的眉眼。

  恍惚间想起,浮玉山的那把大火也曾这样照亮过阿爹阿娘他们的眉眼。

  他们在火里咒骂着他,可眼睛却在跟他说:活下去,岁官儿,好好活下去,别看,别回头。

  曾经顾长晋不懂,为何他们要留他一人在这世上。

  然而方才阖目的那一刹那,他好似明白了那时阿爹阿娘的心情。

  容昭昭,活下去。

  活下去就好,不必回头。

  黑暗中,他听见一道稚嫩的童音在耳边回响。

  “岁官儿,你说,我们会死吗?”

  炽烈的光从墙上的木格窗涌入。

  影影倬倬的光影里,两个年岁相仿的小男孩儿躺在一间木屋的榻上。

  方才说话的男孩儿生得文弱而秀气,他将头微微一偏,望着旁边的男孩儿,道:“岁官儿,你说,我们会死吗?”

  “不会。阿爹说了,有许多人从这场时疫里活了下来。”名唤“岁官儿”的男孩儿微微一笑,苍白而清隽的面庞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坚韧,“阿爹与倪叔已经出发去给我们寻治疫的药,倪砚,你要相信我阿爹,也要相信你阿爹,他们一定能给我们找到药,我们会活下去。”

  似是被他声音里的坚定与乐观鼓舞到,文弱男孩儿也跟着一笑,虚弱地“嗯”了声,手紧紧捏住藏在衣裳里的玉佩,道:“我们会活下去。”

  【我们会活下去。】

  顾长晋猛然睁开眼,身体还在下沉,但一只柔软的手始终在拉着他。

  那姑娘满头青丝散在水里,巴掌大的小脸带着点儿倔强,正咬着牙把他往上拉,力气很大。

  顾长晋缓慢眨了下眼,双脚一蹬,游向她,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哗啦”一声,二人冒出水面,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容舒盯着他的背,声音微颤:“顾长晋——”

  “我没事。”顾长晋拉着她往岸上走,道:“快上岸,那几艘运松油的货船是故意撞上来的,马上就会有人寻过来。”

  血不停地从他身上涌出。

  容舒望着他面若金纸般的脸,喉咙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她怕他又像方才那样将她推开,也顾不上男女之防了,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顾长晋,接下来的路我们一起走,救兵没来之前,谁都不许丢下谁。”

  小娘子浑身湿透,说话时牙关还在打着颤,湿润嫣红的唇早已冻得发紫。

  然而她看着他的那双眸子亮若寒星,若是细看,还能瞧见里头藏着的怒火。

  她生气了。

  顾长晋的确想着寻个安全的地方将她藏好后,便将人引走的。

  那些死士应当是冲着他来的,背后的主子不是戚家便是刑家。她离开他,反而不会涉险。

  可此时此刻,对上她明亮的带着点儿怒火的眸子,顾长晋心里有处地方软得不可思议。

  “好。”薄唇牵出一枚淡淡的笑,他道:“我们一起走,谁都不丢下谁。”

第74章

  二人上岸的地方是一处悬崖底,四周古木参天,浓荫密布,雨珠子从宽大的枝叶里坠落,“啪嗒”“啪嗒”地响。

  一滴水落在容舒额头,顺着她挺俏的鼻梁从鼻尖滑落。

  她抬睫望着眼前漆黑一团的密林,轻声问着:“我们去哪里?”

  这地方一看便知鲜有人迹,地上青苔遍野,杂草灌木长得比容舒还要高,置身在这样的地方,真真是两眼一抹黑,不知前路在何方。

  难怪那些人要挑在这个地方撞船,这一段江域十分偏僻,两岸皆是人烟稀少的山崖密林,便是出事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越是人迹少的密林,越是猎户喜欢狩猎的地方。”顾长晋抬手挥开从一边橫出的粗枝,待容舒从钻过去,方放下手,继续道:“只这样的密林险象环生,狩猎经验丰富的猎户都会在里头布置一些能藏身的地方。”

  “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这些能藏身的地方?”容舒好奇道。

  顾长晋“嗯”了声,目光缓缓扫过那片望不到头的密林,道:“我方才在好些树上摸到了箭矢的痕迹,里头肯定有这样的地方。”

  如此灰沉的阴雨天,又是夜半时分,容舒连眼前的路都瞧不清,耳边铺天盖地的细雨声里甚至隐隐夹杂着猛兽一声又一声的吼叫声。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然一点儿也不惧怕。

  许是因着身边这男人总能给人一种坚定的能令人心安的力量。

  两人往上攀爬了一个多时辰的路,中间不知杀死了多少条从路中蹿出的小蛇,总算在一棵十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后头找到一间长满青苔的小木屋。

  这木屋的位置当真是妙,不仅藏在浓密的树影里,还挨着一处崖壁,远远瞧着,只当这是条走不通的路,谁能知晓里头有一间木屋,从木屋的侧门还能通往另一侧的山路。

  木屋外头栓着铁索,顾长晋正要用手里的匕首撬锁,容舒忙从腰封里取出关师傅给的钥匙,“咔”一声,把锁开了。

  顾长晋一眼认出那是民间盗贼最爱用的万能匙,这万能匙可谓是打家劫舍居家必备。

  他看了看她,收回匕首,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