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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者,若无梁将军这么多年来呕心沥血与四方岛斗智斗勇,此役怎可能只用一个月的时间便能大获全胜?守护扬州的,从来都是这些常年累月驻扎在此地的人。最重要的是——”

  顾长晋一顿,缓缓道:“若廖总督不再是江浙总督,潘贡士觉得何人能胜任总督之位?”

  “那自然是梁将军。”潘学谅脱口而出。

  “对潘贡士以及无数江浙百姓来说,梁将军是最佳人选。但对于上京的那些人来说,梁将军却不是最佳的人选。梁将军这些年打过的胜仗不少,为何始终坐不上总督之位?”

  潘学谅皱眉思考,半晌,忽然道:“因为梁将军从来不依附任何人。”

  这话一出,他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忽然便明白了,为何顾大人与柳公公要将最大的功给梁将军。

  这是为了将他推上江浙总督的位置,为了堵住朝廷上所有的反对之声。

  他方才所思所想的皆是一人之功,眼前之功。

  顾大人与柳公公想到却是整个江浙的大局,不,该说是整个大胤的大局。

  潘学谅难掩心潮迭起,弯腰郑重冲顾长晋作了一揖,道:“谅,受教了。”

  翌日一早,卯时二刻,一道响彻云霄的巨响从四方岛传来。

  火光冲天,照亮了黎明前那片至暗的天幕。

  傍晚,梁霄率领上万兵丁登上四方岛,花了数日的时间,扫荡了四方岛。

  那声巨响从四方岛传来时,廖绕从昏睡中醒来,恍惚半瞬才琢磨明白方才那动静是四方岛被炸了。

  他艰难地睁开眼,对一边的柳元道:“柳公公为何不去分一杯羹?”

  “咱家怕错过廖总督的遗言。”

  柳元拨了拨灯芯,令营帐内的光更亮了些,漫不经心地回道。

  廖绕想笑,却笑不出声了,虚弱的声音在胸膛微微一震,很快便又沉寂下去。

  “不愧是老尚书一手教出来的人,你,七信,范锦书。还有谁?顾长晋、潘学谅?啊,还有如今坐在金銮殿的那位。”廖绕声音悠远道:“你们逼着皇上对戚家、对戚皇后动手,就不怕日后被皇上厌弃?”

  柳元展眉一笑,“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上若要怪罪,咱家认了。”

  廖绕掀眸看着他,良久,轻叹一声:“我不会认罪。”

  认了罪,那些追随他的人,还有他的家族,都会受他所累。

  死在战场是他最好的归宿。

  乌日明往他腹部的这一击,是他自己故意不避开的。

  柳元也没指望廖绕会认罪,出了营帐,便让人去请顾长晋。一个时辰后,一辆马车从大营慢慢地往内城行去。

  四方岛那声势浩大的爆炸声,容舒自也听见了。

  这一声巨响令城内无数百姓从睡梦中惊醒,诚惶诚恐地跑出屋子,望着远处那片火光怔了许久。

  “出了何事?这巨响,莫不是海寇上岸了?”

  “不,不对,那火光分明是在四方岛的方向,是四方岛出事了罢!”

  “难道是梁将军正在围剿四方岛?先前路捕头说了,四方岛的海寇快支撑不住了!”

  ……

  百姓们提心吊胆了一整个白日,直到傍晚时分,一人骑着枣红骏马进城,带来四方岛被炸的消息,百姓们提着的心总算稳稳落下。

  一时欢声鼓舞,将锣鼓“哐啷啷”地敲响,那阵仗险些要将天上那将将冒出头的月亮震落。

  容舒刚从城隍庙过来,隔得老远就瞧见顾长晋策马立于城门处,正在与百姓们说话。

  月色下那张轮廓深邃的脸被一身银丝软甲衬得愈发冷峻,也愈发俊美。

  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也不知那人说了甚,老百姓们忽又敲响了手里的铜锣,铺天盖地的“哐哐”声不绝于耳,吵得耳朵都要生疼。

  好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一面儿敲锣一面儿喜极而泣。

  落烟从前头信步走来,在容舒耳边道:“顾大人正在与大家说,四方岛的海寇昨夜已撤退,梁将军指挥着战舰追敌,还炸了四方岛。从今日开始,扬州正式解封!”

  此次海寇袭城来势汹汹,中元夜那夜的炮火声闹得人心惶惶,内城外城的商铺俱都关了门面,不少富户还带着家丁护卫拖家带口地往旁的州府躲去。

  这整整一个月,城内百姓无一日能安眠。

  眼下海寇退回四方岛,扬州解封,百姓们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容舒心潮也澎湃着呢。

  前世一直到十月,扬州都还在苦苦支撑着,便是后来打了胜仗,也只是惨胜。

  这一世,许多扬州百姓都活了下来,死的是那些穷凶极恶的海寇。

  她弯下眉眼,喜不自胜道:“今日恰好是八月十五,这一次的月娘节,扬州的百姓们总算不会错过了。”

  晚风徐徐,将她颊边的碎发吹出一道温柔的弧度。

  顾长晋的目光从她颊边的笑靥缓缓扫过。

  来内城报信,本不该由他来,是他主动揽下这差事,亲自跑这一趟。

  美曰其名是为了来春月楼请人。

  但他知晓他自己的私心,就是想见她,想看她知晓海寇溃败、扬州解封时的笑靥。

  许是他的目光停留得有些久,那姑娘下意识望了过来,二人对视片刻,她忽然屈膝冲他大大方方行了一礼。

  为众人抱薪者,本就值得人敬佩。

  她敬佩所有保家卫国的人。

  不仅仅是她,便是惯来拿顾长晋当做撬墙角者的落烟,也忍不住冲他拱了拱手,神色严肃地行了个军礼。

  这一幕倒是有些出乎顾长晋的意料。

  上回他离开城隍庙时,这姑娘瞧都不曾来瞧他一眼。

  他以为这次再见,她也会千方百计地避他。

  却不料,她隔着人群,冲他郑重行了一礼。

  锣鼓声声,仿佛敲在人心头。

  顾长晋垂下眼,从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笑。

  酒窖里因她而起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疼,顷刻间散去。

  他做事向来是三思而后行,习惯了克己,也习惯了对自己狠。那日的不管不顾,大抵是他自阿追死后唯一一次失控。

  在城隍庙醒来时,他甚至还在想,该怎么办呢?

  他很清楚自己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这条路走到尽头,等着他的,或许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或许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顾长晋在推开酒窖的那扇门,在将她抱入怀中时,便想好了,他想让她等他。

  再等等他。

  只她显然不愿。

  也对,这样自私的念头,她凭什么要愿意呢?

  从马上摔下的那一刻,他本是想就此作罢的。

  然睁开眼的瞬间,看到她的脸,听见她的声音,一颗心再次“噗通”“噗通”地跳。

  死不了心,他死不了心。

  是以,还能怎么办呢,顾长晋?

  他认了。

  不择手段也好,死缠烂打也好,他不想放开她。

  正是桂花吐金蕊,花开万点黄的时节。

  半昧半明的月色里,城墙底下几株老桂花树被路过的风摇下碎金似的花瓣。

  顾长晋一夹马腹,马蹄“哒哒”踩着遍地金花,行至她车前。

  男人下马,对正要上车的姑娘道:“容姑娘可否随我走一趟春月楼?我需要见绿倚姑娘一面。”

  绿倚?

  容舒诧异回眸,目光在他脸上顿了上。

  男人的神色十分认真,甚至是带了点儿严肃。那神情瞧着,是坦荡得不能再坦荡。

  “可是为了廖总督之事?”

  顾长晋颔首。

  容舒低眸忖度了一番,半晌,点了点头,道:“我和大人一起去。”

  春月楼。

  还是那条昏暗无光的狭窄走道,还是那股子并不好闻的朽木味。

  两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到了二楼,老木门“吱呀”一声,回廊里的光乍然涌入眼帘。

  容舒眯了下眼,道:“大人先去寻郭姨,我去找绿倚姐姐。”

  春月楼这一个月都不曾营业,郭九娘正雷厉风行地指挥着底下人挂灯燃香,准备明儿开门迎客。

  眼角余光瞥见顾长晋的身影,她美眸瞪圆,讶异道:“顾大人怎么来了?”

  进了屋,听罢顾长晋的来意,这位叱咤欢场十多年的老鸨张嘴便拒绝道:“不成,我们春月楼不能卷入廖绕的事里,大人还是另寻她人相助罢。”

  她这话刚落,门帘忽然一阵响动。

  绿倚手执一把绣翟鸟栖枝的芭蕉扇,款步而入,对郭九娘道:“妈妈,我想去见廖总督,今日就见。”

  容舒跟在绿倚身后,笑盈盈道:“郭姨,您放心,我陪着绿倚姐姐去,定会护好绿倚姐姐。”

  郭九娘瞪了瞪一脸倔强的绿倚,又瞪了瞪满脸笑意的容舒,牙一酸,道:“快走!快走!再不走,我亲自撵你们走!”

  顿了顿,又狠狠道:“都给我速去速回!”

第61章

  容舒早就猜到郭九娘不会同意让绿倚跟顾长晋走。

  不是因着绿倚是春月楼的头牌花魁,而是她不会让春月楼牵扯进这些朝堂纷争里。免得一个不慎得罪了权贵,连生意都做不下去。

  只郭九娘不知,两年后当上东宫太子的可是这位顾大人。尽管顾长晋不是那等以公报私的人,但此时能助上一把也是好的。

  郭九娘虽是春月楼老鸨,但从来不会操控底下姑娘的意志。绿倚若是想去,郭九娘不会拦。

  是以容舒与顾长晋兵分两路,一个去见郭九娘,一个去见绿倚。

  出乎容舒的意料,绿倚听她提起廖绕,只怔了下,而后不带任何迟疑便应了下来。

  廖绕此刻就在总督府里。

  上了马车,绿倚缓缓摇着手上的芭蕉扇,道:“顾大人可否同奴家说说,为何非要奴家走这一趟?难不成大人真信了外头说的,廖总督对奴家痴心一片?”

  说到后头,她笑了下,妩媚的眉眼里流露出一丝嘲弄。

  顾长晋道:“绿倚姑娘有一把与廖夫人极相似的嗓子。”

  绿倚摇扇子的手一顿,目光凝住,叫顾长晋这话彻底惊住了。

  脑中倏然划过一幕幕与廖绕相处的画面。

  他在她面前,从来不摆总督大人的架子。却总喜欢惹她生气,听她骂他。

  也只有在气急的时候,她才会直呼他的名字,骂他“混账”。

  他听后不但不气,还要她骂个痛快,之后还会笑着问她:“还气吗?不气了好不好?”

  他说那话时,眼里柔情万分,轻易就能叫人沉迷其中。

  绿倚垂下眼睫,倏忽一笑。

  难怪他从来不碰她,原来他喜欢的只是她的声嗓,是想要通过她的声音听他想听的话呢。

  她作为吴家砖桥第一花魁的名头还不是他捧出来的,但也正是因着他,旁的高官显贵才不会打她的主意。

  绿倚轻叹一声,幽幽道:“看来奴家这把嗓子还真是生得好,说罢,顾大人要奴家如何做?”

  马车行至总督府,柳元人已经在垂花门,见到顾长晋一行人,略一颔首便领着绿倚进了正中的一个院子。

  绿倚换了套素净的衣裳,跟着一个眉眼清秀的婢女进了主屋。

  容舒环顾四周,这里应当是总督府的主院,四周种满了香樟树,秋夜静寂,芬芳郁馥。

  婆娑树影里,两张竹椅头并头挨着,大抵是许久不曾有人坐过,上头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顾长晋用袖子拂去落在竹椅上头的尘土,将两张椅子分开一臂之隔,对容舒道:“坐着等罢,那药起效果还得一段时间。”

  容舒提起裙摆在其中一张竹椅坐下,抬眸看着顾长晋,道:“那药当真有用?”

  方才顾长晋离开春月楼时,特地同郭九娘讨了一包药粉。

  当时郭九娘神色还有些古怪。

  顾长晋颔首,解释道:“用洋金花与春风散混合服用,能让人减轻痛楚,与此同时,还会产生幻觉。心里头越渴盼见到什么,便会出现什么。”

  容舒挑了下眉梢:“当真能看见自己最想见的东西?”

  “嗯。”顾长晋并未在另一张竹椅落座,而是微微靠着树干,垂眸看着她道:“这药我吃过,的确是见到我当时最想见的人。”

  男人的声嗓顿了下,方继续道:“是我在浮玉山的亲人。”

  这药方还是老太医亲自琢磨出来的。

  浮玉山里一把大火烧毁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他自此病倒,奄奄一息之际,老太医让他吃下这药,同阿爹阿娘他们告别。

  “他们想要你好好活着。”老太医睿智苍老的眼里满是慈爱,“殿下与他们告别后,便忘记过往,好好活下去。”

  顾长晋的确是活下来了。

  只他从未忘记过往,始终记着浮玉山的一切,始终记着。

  男人的声音是那么的平静,只他说的话却是硬生生剖开了他的过往。

  他与养父母一家的感情一贯来好。

  容舒仰起脸看他,这一看才发觉,他的面色很差。

  月光泠泠,从树梢丝丝缕缕落下,他半张脸拢在光纱里,清隽的面庞白到近乎透明。

  这是旧伤未愈,还是又添新伤了?

  容舒下意识冒出这么个念头,只这话她到底没问出口,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半瞬便移开。

  前世她死的时候,也出现了幻觉。

  她看到了顾长晋。

  那幻觉也只出现了一刹那,很快她的目力便被黑暗吞噬,什么都瞧不见了。

  在那幻觉里,她隐约听见他唤了声:“容昭昭,咽下去。”

  只咽下去什么呢?

  真真是奇怪,即是她临死前的执念,那也应当是听他说一句“对不住”才对。

  “廖总督的幻觉里,会出现廖夫人是么?”容舒好奇道:“他会对廖夫人说什么?”

  “方才陪在绿倚姑娘身边的便是打小伺候廖夫人的婢女,她会教绿倚姑娘如何套话。”顾长晋耐心地说着,“只是这法子能不能见效,那就要看天意了。廖夫人伤了脑,至今未醒。若不然,由她来问会更有成效。”

  容舒若有所思道:“廖总督很在乎他的夫人,即是如此,他为何还要去吴家砖桥花天酒地?甚至让他与绿倚姐姐的传言甚嚣尘上,他就不怕廖夫人知晓后,只会离他离得更远?”

  “许是因为他知道他们再回不去从前了。”顾长晋淡淡道:“从廖绕与水龙王合作开始,他们便已经分道扬镳。”

  这话着实是让人觉着唏嘘不已。

  容舒抬眸看了眼头顶那轮玉盘似的月亮。

  今儿是月娘节呢,一个本该团团圆圆的日子。

  “至高至远明月……”

  小娘子的声音低低的,呢喃一般。

  顾长晋微微一怔,这诗的下一句是——

  至亲至疏夫妻。

  他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天边那轮泛着柔光的月儿。

  今儿是八月十五。

  嘉佑一十九年的八月十五,他与她在摘星楼相遇。

  嘉佑二十年的八月十五,他与她结发成夫妻。

  而现在,嘉佑二十一年的八月十五,他与她在距离上京千里之外的扬州,在香樟树影里,感叹着旁人的故事。

  那明年呢?

  明年的八月十五,他们又会是如何呢?她,可是会离开上京,去大同?

  顾长晋乌黑的眼睫缓缓垂下,目光落在她浸在月色里的脸。

  “容舒。”

  “我现在的处境容不得我去喜欢一个人,可我怕等我能去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人却已不在原处。我怕我会寻不着你,是以那日,匆匆地同你说了那些话。”

  他看着她,眉眼里带了点执着,也带了点儿温柔。

  “那些话,那些在酒窖里同你说的话,你若是不喜,便都忘了。只是那些话,俱都出自我真心。”

  容舒怔了怔。

  她望进他的眼,觉得他此时此刻的目光竟是有些熟悉的。

  曾经在梦里,顾允直就是这样看她的。

  用带点儿执着又带点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对她说:“很快,很快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喜欢你。”

  院子里沉寂了一瞬。

  一道“吱呀”开门声打破了这阵静寂,绿倚红着眼眶出来,她身后跟着廖夫人的婢女,那婢女面色神伤。

  顾长晋看了容舒一眼,道:“我进去看看廖总督。”

  容舒一看绿倚的神情,便知廖绕定是不好了。应了声好,便快步往前去,稳稳扶住绿倚的手臂。

  绿倚轻声道:“我什么都问不出来,他反反复复只问我一句,记不记得我与他头一回相遇的地方。”

  她与他头一回相遇的地方还用问么,自是在春月楼。她在台上唱着曲儿,他领着一群武将从外进来,而后便顿住了脚,在满屋喧闹声中静静听完她唱的曲。

  只绿倚知晓,廖绕问的分明是他与范锦书初遇的地方。

  “不对,他闭眼时还低低说了一句,范锦书,你当真以为是老尚书让我娶你,我才娶你的吗?”绿倚清媚的脸渐渐扬起一丝苦涩的笑,“你可知我当初为何要气急败坏地削他一记?因为他教我舞剑时,嘴里唤的却是旁人的名字,我只当他嘴里唤的是哪个花楼姑娘。却不想,原来锦书是廖夫人的闺名。”

  “我进去之前都还在想,他或许会认出我,认出我是绿倚,而不是廖夫人。”

  绿倚的语气怅然若失。

  那日回去后,她称病躺了两日。第三日,又重新扬起了笑,做回吴家砖桥最负盛名的花魁。

  也就在这一日,昏迷了两日的江浙总督廖绕彻底撒手人寰。

  八月二十,梁霄从四方岛凯旋而归。

  八月二十二,那位被柳元藏在监军府的廖夫人终于醒来。

  容舒不知晓通过廖绕最后的两句话,顾长晋是否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送完绿倚回去春月楼后,她便回了辞英巷。

  四方岛彻底被毁,余下的海寇不成气候,往更远些的海岛逃窜而去,投靠旁的海盗去了。

  八月二十五,容舒将城隍庙里余下的伤药送回去医馆,又将手里余下的粮食分送给附近百姓后,便从辞英巷回了沈园。

  先前那一个多月,她与落烟就借住在巷子里的一家女子武馆里。

  这家武馆是辞英巷的一家传奇武馆,馆主姓田,是田氏拳法的传人,只招女弟子传承田家拳法。武馆里的姑娘们个个能打,从这里出去的女弟子,大多都是去镖局走镖,又或者去大户人家给内宅闺秀做护卫。

  容舒给阿娘寄的信便是田馆主在镖局走镖的徒弟替她送的。

  落烟自小在穆家长大,习的是穆家枪法,对田氏拳法很是感兴趣,闲暇时没少同田馆主切磋,一来二去的,便也混熟了。

  回去沈园的路上,落烟悄悄同容舒道:“田馆主应当是喜欢路捕头的。”

  容舒一愣。

  田馆主一直云英未嫁,难道就是为了等拾义叔吗?

  可拾义叔等的是阿娘。

  她私心里自然希望阿娘离开侯府后能有一个好归宿,拾义叔便很好。

  只若是拾义叔真的不等阿娘,选择同田馆主喜结连理。

  她再是可惜,也不会阻止,只会真心实意地祝福他们。

  毕竟,这世间谁都没有资格叫旁的人一直等着。

  恍惚间,她又想起十五那日,顾长晋在樟树下同她说的话。

  他说他如今的处境不允许他喜欢一个人。

  他如今是何处境?怎地好像说得他如今这处境很危险似的。

  莫不是同戚皇后有关?

  一想到戚皇后,她便想起前世那钻心蚀骨的疼痛。

  从前她只要想起那一幕,那股子疼痛就像是残留在她身子里一般,依旧会有痛感。

  只眼下再想起,那些痛感仿佛轻了许多。

  连带的,前世的那些事,多了一层朦胧感,竟变得像是梦一般。

  可怎可能是梦?

  明明她脑中记着的那些事、那些人都与现实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有些人的命运改了。

  譬如许鹂儿,譬如潘学谅,譬如这次扬州府本该死去的上万名百姓。

  容舒摇了摇头,散去脑中的疑惑。

  马车一路晃荡,下晌那会终于到了沈园。

  江管事先前带着一批沈家的老仆回了祖屋,只留下一批护卫看门。扬州府解禁后,他便又回了沈园。

  同容舒禀告了祖屋那头的情况后,他笑着道:“听说姑娘这次替扬州府的百姓做了不少好事,祖屋那几位老祖宗让姑娘过几日回去一趟,要给您包个大红封。”

  容舒莞尔道:“成,我先养几日,等精神头养回来了便去看几位老祖宗。对了,江管事——”

  她抬手指了指三省堂,道:“舅舅那屋子怎么锁了?我还想趁着这几日得闲,去书房继续找外祖父的手札看呢。”

  江管事闻言便低头在腰间摸出一大串钥匙,道:“老爷的书房里放着不少老太爷的东西,先前离开沈园,老奴怕那书房出甚岔子,索性便叫人锁了,老奴这就去开锁。”

  容舒也不急着去三省堂,同江管事作别后,便往漪澜筑去。

  漪澜筑种满了花花草草,一个多月不曾回来,这会满地都是枯枝落叶。

  张妈妈正指挥着漪澜筑的仆妇婆子清扫,见容舒回来,忙上前握着容舒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柔声道:“姑娘这月余吃了不少苦罢?瞧着又清减了些。”

  容舒的确是清减了不少,她笑了笑,撒娇道:“我倒是不觉得苦,就是觉得嘴馋得紧。今儿妈妈给我蒸个羊酪,炖个鹿脯,做个蟹酿橙,再煨个小吊梨汤罢。”

  张妈妈笑着应好。

  做这些菜可得费不少功夫,晚膳前要吃上这么几道菜,这会就得去把食材挑好。

  张妈妈望了眼天色,道:“老奴这就去大厨房。”说着,叫了两个仆妇便匆匆出了漪澜筑。

  容舒望着张妈妈远去的身影,唇角的笑靥微敛。

  进寝屋换好衣裳,她捡起两本游记,对落烟道:“走罢,我们去书房。”

第62章

  三省堂。

  申时刚过,午后的日光穿透窗牖薄薄的纱纸,在地上落下个斜长的光影。

  书房里并未掌灯,灰蒙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