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容舒真心实意道:“我与大人既已和离,合该一别两宽才是,大人日后,定会遇见更适合你的姑娘。”
容舒从不怀疑这一点,上京里喜欢他的姑娘何其多。便他不喜欢闻溪,不与闻溪成亲。待他日后成了太子,也会有旁的合适他的贵女嫁与他。
再者他与她成亲不到一年,这大半年里两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真真是少得可怜,他对她又能有多喜欢呢?
等扬州事了,他回去上京,兴许没几日就能将她忘了。
容舒说完这话,便低下眼睫,微微屈了一礼,疾步离开了地窖。
正在酒肆外守着的常吉与椎云,见她出来,立时便收了话匣子。
常吉上前喊了声:“容姑娘。”
容舒脑仁儿还有些怔怔的,听到常吉这一唤,抬眸望去,勉强牵了牵唇角,道:“顾大人受了伤,你们最好还是去医馆寻个大夫给他看看。”
她实在是没甚心思同常吉他们多说,说完这话,便继续往城隍庙去。
常吉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眉不由得皱了起来。
主子带着一身伤同那些海寇厮杀,身上又添了几道伤。
偏他就跟没事人似的,路捕头一开城门,他立即策马往酒肆来,就为了确认容姑娘的安危。
常吉瞧他那模样,还当主子这次终于忍不住要同容姑娘表明心迹了。
可方才容姑娘的脸色明显不大好,莫不是主子说了甚不好听的话?
他跟椎云都担心着主子的伤势,却迟迟不敢进去酒肆,生怕坏了主子的事,可瞧瞧人容姑娘的脸色,哪儿有半点女儿家被人表明心迹的羞赧?
常吉下意识便觉着自家主子定然是又做锯嘴葫芦了。
他就说,铁树开花哪有那般容易!
他这厢正胡乱猜测着,一抬眼便见顾长晋从酒肆推门而出。
“主子。”常吉觑着顾长晋的脸,“容姑娘可关心主子你的伤了,特地叮嘱属下送你去医馆找大夫看。”
顾长晋从酒肆出来后便一直半阖着眼,听见这话方缓缓抬起眼睫,看向椎云,道:“你去跟着她,落烟不在她身边,莫让她出事了。”
椎云心思比常吉细,目光在顾长晋青白交加的脸转了圈,便道:“我立即就去。”
顾长晋淡淡“唔”了声,牵过常吉手里的马缰,翻身上马,道:“我回去同梁将军通报一声这里的情况。”
常吉刚想说七信公公已经派了人去,顾长晋便已经一夹马腹,策马便往城门去了。
常吉赶忙牵过另一头马,正要上马,忽又听“嘭”地一声响——
循声望去,那躺在地上的男人,不是自家主子又是谁?
常吉:“……”
容舒是在回城隍庙的路上,才发觉她的衣裳沾了一大片血迹。
这是顾长晋的血,大抵是在他抱她那会沾上的。
酒窖光线昏暗,她也没瞧清顾长晋身上的伤究竟有多重。
想起他烙铁般滚烫的手掌,以及他那炙热的呼吸,容舒脚步不由得一缓。
她到这会都想不明白他对她的喜欢因何而来。
前世她在他身边朝夕相对了三年,他都不曾对她动过心。这一世他们相处得那般少,他甚至还不了解她是个怎样的人,为何会对她动心?
分明不该如此的。
她着实是不想和他再有什么牵扯了。
罢了,等沈家的事处理好,她便是回去上京也不会久呆。只要离开上京,她与顾长晋想再碰面都是难事。
思忖间,她人已经到了城隍庙。
只她前脚才刚踏进城隍庙的庙门,常吉后脚便跟了来,背上还背着个不省人事的人。
“容姑娘!主子昏过去了,劳驾姑娘赶紧找个大夫来!”
他这一嗓子立时便招来了不少目光。
城隍庙这会人多着呢,连路拾义都受了点皮肉伤,正拿着瓶外伤药处理伤口。
听见常吉的话,他从大殿走出,拧眉道:“快把顾大人送进来,昭昭,你看着顾大人,我现在就去请牟大夫。”
牟大夫是扬州城最有名的大夫了,这位大夫年岁大,等闲不坐堂看病的,也就路拾义同他关系好,这才能将人请过来。
容舒先前在酒肆早就知晓顾长晋受了重伤,眼下又得了路拾义的嘱托,只好留下,让落烟拧了好几条帕子交替着给他擦拭额头。
等牟大夫来了后,她正要功成身退,却被常吉堵住了路。
“容姑娘,主子您是知晓的,等闲不让人喂药,眼下也就您能喂得进药。”常吉一脸哀求地望着容舒,“椎云已经去煎药,等药好了,就耽误您一刻钟的功夫喂个药可好?方才您也听牟大夫说了,主子这次伤得极重,这两日务必要将这高热压下去。”
牟大夫的话容舒自是听见了。
若顾长晋今日不曾同她说过那些话,她二话不说便会应下。这位大人是为了守护扬州受的伤,想来任何一个大胤百姓都不会袖手旁观。
可现在……
容舒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斟酌片刻后便道:“你与椎云若是喂不进药,再来寻我吧,我也不一定能喂得进。”
常吉眉开眼笑道:“若您也喂不进,那这世上便再无人能喂得了主子吃药了。”
容舒微垂眼,淡淡道:“我到隔壁的小偏殿清点一下药材,你若是有事,便到那里寻我。”说着,头都不转地离开了。
常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转头便去找椎云,道:“你说主子忽然昏迷,同容姑娘有关吗?”
椎云拿着蒲扇,专心地对着药炉煽火,吊儿郎当道:“主子的事你莫要管,你管也管不出个所以然来。”
常吉何尝不知这个理?
长长叹了一声,道:“我方才背主子过来时,主子大抵是梦呓了。你可知他在我耳边说了甚?”
椎云吹走药炉下的火星,漫不经心道:“说了甚?”
“他说,容昭昭,再等等。”
再等等。
椎云动作一顿,与常吉对视一眼。
他们是自小就陪在顾长晋身边的人,多少猜到了顾长晋嘴里这句再等等,等的是什么。
常吉抽走椎云手里的蒲扇,边细心地煽着火,边道:“你还记得主子十四岁那年,问过我们的话吗?”
椎云怎会不记得?
那一年,他们一同出去外头执行任务,主子问他们:“你们的主子是谁?徐馥还是我?”
主子身边的长随最开始共有五人,有一人为了救主子死了,还有一人背叛了主子也死了,最后只剩下他们三人。
六邈堂对容姑娘的态度他们并不清楚,只是主子明明喜欢容姑娘,却宁肯和离也要让她离开梧桐巷,想来就是为了防止徐馥对容姑娘下毒手。
主子说的再等等,便是等他铲除了徐馥还有她背后的那些人。
只是要等多久呢?
若是容姑娘等不到,嫁人了呢?到得那时,主子又当如何?
容舒在偏殿忙完后已是一个时辰后。
她这厢才刚闲下来,常吉便已经端着一碗药过来了,一脸谄媚地望着她道:“容姑娘,药煎好了。”
容舒默了默,心里微微一叹,接过那碗药便去了大殿。
城隍庙的大殿放了好几张木架床,专门用来给伤重昏迷的人用的。
此时顾长晋就躺在上头,冷玉般的脸透着一股子灰败之色,若非他眉头微微皱着,差点要叫人以为这是一张死人脸了。
常吉将顾长晋扶起,道:“主子,药来了。”
容舒搅了搅瓷碗里浓稠如墨般的药汁,舀了一匙羹,喂到顾长晋唇边,可这男人的齿关紧紧闭着,跟蚌嘴似的,压根儿撬不开。
容舒想起了什么,顿了顿,便缓缓道:“大人该吃药了。”
话音儿才坠地,那男人齿关一松,匙羹里的药汁顺顺利利地灌了进去。
在常吉叹为观止的目光下,容舒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将药喂完。
对于顾长晋只喝她喂的药这事,她曾经是百思不得其解的。
现在她好似有些明白了。
是声音,他认出了她的声音,这才松了齿关。
容舒望着男人紧闭的眉眼,一时有些困惑。
她第一次给他喂药是在回门那日,那时他们只成亲了三日,他对她甚至还带着点儿提防,丝毫谈不上喜欢。
为何那时他就肯喝她喂的药?
第59章
“顾允直,我同你说个秘密。”
那大抵是个春夜,雨打檐牙,淅淅沥沥。
拔步床里,小姑娘吃了好几杯梅子酒,忽然在他耳边落下这么句话。
顾长晋常常觉得,松思院这张精致的拔步床,是另一个世界。
绣着石榴花开的幔帐只要一落下,他便能做真正的顾长晋,而不是作为萧衍的顾长晋。
听见小醉鬼要同他说秘密,他侧身支头,勾唇,好整以暇道:“什么秘密?”
“我不喜欢梧桐巷。不对,”小姑娘眨了下眼,道:“我喜欢梧桐巷,可是我不喜欢这里。”
她从月儿枕里抽出手,指了指外头,“这一整个顾府,我都不喜欢。”
顾长晋看着她,附和道:“我也不喜欢。”
小姑娘放下手,打量着他,问道:“你也不喜欢这里?”
顾长晋“嗯”了声,学她方才的模样,凑到她耳边肆无忌惮道:“容昭昭,我也和你说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是顾长晋,从来都是顾长晋。”
“你不是。”那姑娘纠正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瓜子,掐着他耳朵,道:“你是顾允直,是我这里创造出来的顾允直,你不是顾长晋。”
他笑哼了声,轻轻捏住她尖尖的下颌,道:“错了,容昭昭。以后你就知晓了,顾允直就是顾长晋,顾长晋就是顾允直。”
“顾允直就是顾长晋。”
“顾长晋就是顾允直。”
床上的男人反复重复着这两句话,容舒微微蹙了蹙眉,将手里的药碗递给落烟后,她轻声道:“顾大人高热已退,我去请牟大夫过来看看,也该要换药方子了。”
她说着就要起来。
却不料落烟忽然轻轻拉住了她,目光往床上一递,道:“容姑娘,顾大人醒了。”
容舒看了过去。
床上的男人果真是睁开了眼,只目光略显迷离,带了点儿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迷茫。
只没一会儿,他黑眸里的迷茫渐渐散去,恢复了一贯的冷凝。
眸光微转,他望着她,看了须臾,接着才哑着嗓子问:“我躺了多少日了?”
“三日。大人感觉好些了么?”容舒道:“大夫说是您肩上的伤导致您失血过多,这才会昏迷过去。”
他的左肩被火铳伤了,钢珠虽取了出来,但伤口未愈合,之后他又匆忙赶到内城杀敌,伤口迸裂得愈发厉害,从伤口涌出来的血就一直没止过。
要说这位大人的意志力,当真是容舒见过的最坚定的人了。
听拾义叔说,牟大夫撕开他衣裳给他处理伤口时,忍不住惊讶道:“寻常人被火铳打中,不躺个十天半月都不能下榻。这位倒是厉害,不仅没躺,还能抡起刀砍下数十个人头,确定内城安定才昏迷过去。这般心智,难怪年纪轻轻便做上了四品大员。”
容舒这才知晓,他去酒肆寻她那会,已经十分不好受。
强撑着听她说完那番话,等她离去后才倒下,兴许是他给二人留的一点儿体面,也兴许是……不想她觉得内疚。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目光扫过落烟手里药碗,神色微微一顿,旋即撑着身子坐起,缓声道:“劳烦容姑娘替我喊常吉与椎云进来。”
容舒注意到他对她的称呼又换回了“容姑娘”,竟觉得松了口气。
他这会住的地儿是角落里的一个废弃的小偏殿。
大殿里人来人往的,牟大夫说不适宜他养伤,便让人专门腾出这么个小间来。
容舒出去叫了椎云与常吉进来。
他二人一直在小殿守着,也就容舒进来喂药时,方会离开。是以容舒一唤,立马便进了屋。
“主子!”
顾长晋“嗯”了声,道:“梁将军那头如何了?”
椎云道:“梁将军已经击落了差不多二十多艘四方岛的海舰,海寇也死了至少五六千人。要搁往常,损失如此惨重,这群人早就退回去四方岛了,不知为何竟然到这会都还不退。”
梁将军与廖总督联手布防,用大胤的海舰在近海处设下一条防线,四方岛想要冲破这条防线委实不易。尤其是眼下在海上飘荡了大半月,带来的粮食快要耗没了,再不回四方岛,很快便要弹尽粮绝。
顾长晋略一思忖,道:“乌日达的两个弟弟想替他报仇。”
乌日达的两个弟弟,一个叫乌日明,一个叫乌日辉,乌日达能在四方岛横行霸道那么多年,他这两个弟弟功不可没。
常吉好奇道:“他们如何得知乌日达已经死了?”
椎云瞥了他一眼,接过话,“乌日达没能与他们里应外合,我们又迟迟不拿乌日达做人质,除了他已死,再无旁的可能。”
“四方岛的海寇快坚持不住了,那群乔装成落难渔民的海寇之所以跑进内城,便是为了抢粮食。”顾长晋揉了揉眉,道:“我今日便回去大营,还有一些事要查。枫娘子同我道,大胤里除了廖绕,还有一人在与水龙王勾结。水龙王被杀前,正在替那人采买火器。那人十分谨慎,蛟凤到如今都没摸到那人的身份。”
想到肩上被火铳打中的伤,顾长晋面色渐渐冷下。
“这次四方岛用的火器,不管是鸟铳还是红夷大炮俱都十分精良,比神机营研制出来的火器还要先进,那人要水龙王购买的大抵是同样的火器。”
衡量一国的战力,不仅要看有多少兵,多少能将,还要看手里的武器,一把精良的火铳能抵十个悍不畏死的兵丁。
那位通过水龙王秘密购买火器的人,起的分明是造反的心思。
上京里有造反心思的人可不止一个人。
便是六邈堂……
椎云与常吉的心沉沉下坠,嘴唇几番翕动,终是咽下了到嘴的话。
有些事,只能想,不能问。
思忖间,常吉忽又想起一事,道:“六邈堂那头的吩咐,主子可有对策?”
徐馥在顾长晋离开上京时吩咐下来的两件事,一是杀梁霄,二是嫁祸给廖绕。
主子领的皇命便是调查廖绕,如今蛟凤被招安,又有乌日达死前的那番话,不管廖绕如何狡辩,一个通敌罪是跑不掉的。
徐馥想将梁霄的死嫁祸给廖绕,不就是为了扳倒廖绕么?廖绕落罪,徐馥交待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一半。
只杀梁将军这事,主子定然不会做。
梁将军不死,六邈堂那头还不知要如何惩罚主子。
常吉担心的是徐馥的手段。
顾长晋垂眸看了眼肩上的伤,淡声道:“此事我已有对策,你们不必担心。”
主仆三人刚说完话,牟大夫已经提着个药匣子来到小殿外。
顾长晋朝他身后看了眼,那里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无。
他微抿唇,神色平淡地收回目光。
容舒是在下晌那会才知晓顾长晋离开了。
路拾义巡逻归来,对着她不停地感叹道:“听说是有重要的事要回去同梁将军商量,这才连伤都顾不得就要走。好在梁将军那里也有大夫,就是那里头的伤兵实在太多,未必能时时照看顾大人。”
他说到这,便顿了顿,道:“那日顾大人在酒肆与你单独呆了片刻,出来后就昏死过去。你同拾义叔说说,那日,你们都说了甚?”
容舒才不愿同路拾义说这些,拎起案上的团扇,十分拙劣地岔开话题。
“我听常吉说,四方岛的海寇快撑不住了,至多半月,那些海寇便要退回四方岛。我正想着给阿娘去信,拾义叔若是得空,替我找个镖师送信,可好?”
眼下扬州受困,驿馆只送官府的信函,老百姓想要送信,还得找镖局的人才行。
果然,路拾义一听这话,也没心思打听容舒与顾长晋的事了,把佩刀往桌案上一拍,呷了口茶便道:“我早几日已经让人给你娘递了口信,说你一切安好,让她莫担心。你若是想要给你娘报平安,倒是没必要特地捎信了。”
容舒摇着手里的团扇,道:“我想让阿娘来一趟扬州。”
路拾义一愣:“让你娘来扬州?”
容舒“嗯”了声,说起了郭九娘曾经与她说过的话,道:“郭姨说得不错,这些事我不该瞒着阿娘,若舅舅当真利用沈家做了不该做的事,阿娘才是那个最想要亲手大义灭亲的人。”
路拾义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一笑,道:“沈一珍那人,该手狠的时候,的确不会手软。成,送信这事便交与我。”
酉时六刻,顾长晋回到守备都司的大营。
正是金乌西沉、晚霞如火的时候,海上的炮火声与前些日子相比,竟是消停了些。
梁霄刚从舰上下来,见到顾长晋便道:“顾大人伤势如何了?七信公公昨日才派人过来,说大人至少还得再养个五六日,四方岛的海寇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大人便是在内城养伤也无妨。”
顾长晋拱手行礼,道:“下官已无大碍,劳将军挂心。”
他此时的面色着实不好,梁霄也是把受伤当做家常便饭的人了,一见顾长晋的面色多少猜到他的伤势有多重。
但他也明白顾长晋为何要来。
若是他梁霄受伤,大抵也会同他一样,只要一口气在,便不会离开战场。
他叹了声,道:“本将也不劝大人回去养伤,只顾大人要答应本将,伤好之前莫要上海舰。”
顾长晋见他面色凝重,颔首应下,道:“听说四方岛的海寇这两日在疯狂地攻打廖总督的船舰?”
“乌日辉和乌日明心知他们坚持不了多久,想着要在回四方岛之前为兄报仇,这才咬着廖总督的船舰不放。乌日辉昨日已被廖总督击毙,乌日明也受了重伤。只是——”
梁霄声音微顿,看着顾长晋道:“廖总督对敌时,腹部也被火铳打中。眼下钢珠虽取了出来,但伤势却不见好转,血止不住。”
火铳威力极大,顾长晋肩上中了一击,差点就没了半条命。
廖绕中的是腹部,那里正是五脏六腑勾连之处,自古伤在肺腑之症,惯来难治。
廖绕,怕是活不了了。
数百米之隔的营帐里,廖绕的确是出气多吸气少,只他面上并无半点将死之人的消沉之色。
柳元正在给他换药,他躺在榻上,也不知是想到了甚好笑之事,蓦地笑出了声。
便见他斜眼看着柳元,道:“柳公公与顾大人来扬州,本是要将廖某押回京师问罪斩首。如今却不得不拼命救我,可会觉得憋屈?”
柳元狭长的眸子轻轻一转,定在廖绕面如金纸的脸上,道:“咱家怎会觉得憋屈?廖总督这伤是为大胤而受的,咱家若是能救,定会尽全力救。”
廖绕闻见此言,先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腹部霎时涌出一大团血。
“我只是瞧乌日家的人不顺眼,乌日家盘踞在四方岛这么多年,伤天害理的事儿没少做。若是可以,我还想亲自去狄罗国,将乌日一族满门屠尽。”廖绕边笑边喘着气道。
柳元并未接话,只平静地给他换下布条。
廖绕也不在乎,咳了两声,忽然话锋一转,又道:“你说那日范锦书不在马车里,那我问你,她如今在何处?”
他那两位心腹去过出事的地方,只看到一辆被炸成碎片的马车残骸,范锦书还有她的两名婢女却不见踪影。
这么多天过去,始终杳无音信,连尸首都找不着。
柳元垂下眸子,气定神闲道:“廖夫人还在养伤,廖总督可有话要咱家带给她?”
营帐里沉默了几息。
廖绕闭上眼,笑道:“不必了,我与范锦书早已无话可说。”
柳元定定看着廖绕。
大夫说他撑不过七日了。
七日内,他要套出廖绕与二皇子私下来往的证据藏在何处。
出了廖绕的营帐,一名勇士营的士兵疾步走来,对柳元道:“大人,顾大人回来了。”
柳元挑了挑眉,七信不是说他这会在内城养伤吗?
他忖了忖,抬脚往顾长晋的营帐去。
顾长晋见他来,也不意外,径直问道:“廖总督还有多少时日?”
柳元道:“至多七日。七日内,若是套不出话来,便只能等廖夫人醒来后再做打算。”
顾长晋眉宇微蹙,“廖夫人若是当真有廖绕与二皇子私通的证据,可会隐瞒?”
“不会。”柳元笃定道:“廖夫人是老尚书亲手养大的,若真有证据,早就交与老尚书。至于廖绕为何要那般说,咱家尚且猜不出他的用意。”
顾长晋默了半晌,道:“若廖夫人不在那马车,他那样说,是为了让我们尽全力保护她。若廖夫人在那马车,他那句话,是为了报复。”
“报复?”
柳元微微眯起眼,电光石火间便想明白了顾长晋说的“报复”是何意。
他在怨老尚书将廖夫人牵涉到朝廷的争斗来。
若廖夫人当真被炸死了,他要让他们知晓,这世间唯一知道证据在何处的人,就是因着他们的私心而死的。
她一死,他们想要的证据一辈子都找不到。
“说明他还是不懂廖夫人。非老尚书要将廖夫人牵涉进来,而是廖夫人希望他迷途知返。”柳元笑道:“既是为了报复,想来廖绕那话也是假的。”
“不,廖绕那话应是真的。”顾长晋望着柳元,沉吟道:“五日后,若廖绕依旧不松口,我便去春月楼一趟。”
“春月楼?”柳元挑眉,不解道:“顾大人去春月楼作甚?”
“借药,借人。”
柳元反应过来,道:“你要去寻那位绿倚姑娘?”
顿了顿,眸光轻轻一转,又道:“春月楼的老鸨郭九娘把里头的姑娘当眼珠子护着,你想借人,兴许还得找容姑娘帮忙。”
顾长晋一顿,想起今日醒来时,映入眼帘的那半张白玉般的脸。
小姑娘那尖尖的下颌,他在梦里还轻轻捏过,甚至到这会,都还记着那温软滑腻的触感,像是熏笼里熏热的绸缎。
顾长晋喉结微滚,淡淡“唔”了声。
他的确是想要去找她。
第60章
嘉佑二十一年,八月十四,离四方岛海寇攻城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日一入夜,数十艘挂着乌色悬日旗帜的海舰慌忙调转船头,往四方岛逃去。
“追!”
梁霄一声令下,领着大胤的船舰紧追其后。
顾长晋并未跟去,待得那数十艘精铁打造的战舰消失在视野里,提脚信步回了营帐。
营帐里,潘学谅正在研究收缴来的一批火器。
见他归来,忙放下手里的火铳,恭敬地唤一声:“顾大人。”
顾长晋微微颔首,道:“枫娘子此趟与梁将军同去四方岛,会再立一功。等回到上京,我会向皇上为她请功。”
潘学谅恭敬应了声,挣扎几息,到底还是问出了心中的话。
“那日分明是大人与阿娘一同秘密潜入四方岛埋下了炸药,待得那些海寇仓皇回到四方岛,只要将炸药一引爆,便是不能将所有海寇剿灭,至少也能彻底毁了四方岛。大胤与海寇这一役,可谓是大获全胜。”
四方岛这些海寇一贯是大胤海域的一处毒瘤,大胤建朝至今,也曾派海舰前往四方岛剿寇,却次次皆是铩羽而归。
然而这一次,潘学谅知晓,这颗毒瘤即便不能彻底拔除,至少也会元气大伤,江南这片海域以及沿海诸县将会平静许多年。
这是天大的功劳。
今日前往四方岛的将领都将加官进爵,偏偏,顾大人没去。
明明这是顾大人想出来的策略,是他招安了阿娘,说服阿娘带他去四方岛,也是他带领上千名兵丁潜入四方岛,埋好炸药,留了个给四方岛致命一击的后手。
可眼下,却都成了听从梁将军之令。
虽有功,却不是大功。
潘学谅为他不值。
“这本是大人的功劳,”年轻的贡士一脸执拗,“大人今夜本该登上那艘海舰,随梁将军一同去四方岛!”
顾长晋挑眉看着潘学谅,良久,他道:“一场战役能取胜,从来就不是一人之功。不说别的,便说那日随我一同登岛埋炸药的兵丁。他们皆出自守备都司,是梁将军花了数年的时间操练出来的兵。四方岛方圆辽阔,若无他们,仅凭我一人,怎可能一夜间便埋下所有的炸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