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晋眉宇微蹙,“可知那寄信人是谁?”
“不知。”
柳元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忽然话锋一转,问道:“顾大人可知廖绕身后之人是谁?又可知是谁埋伏在路上想要置你于死地?”
顾长晋盯着杯盏里的茶液,面无波澜道:“戚家还是刑家?”
戚家是二皇子,刑家是大皇子,廖绕定然已投靠了其中一人。
老尚书与潘学谅的案子太过令人震惊,三法司的审讯皆是秘密进行,可饶是如此,也难保有人已经瞧出端倪。
似戚都督与刑首辅这些在朝堂浸淫已久的人,大抵从老尚书认罪那刻便已察觉到不妥。
“是戚家。”柳元赞赏地看了顾长晋一眼,道:“在路上埋伏炸药的人是二皇子派的,你那两位长随能一路顺利抵达扬州,不仅仅是勇士营的人护着,还有刑家的人。大人放心,二皇子派来的人都被我们杀了。”
廖绕、戚家、二皇子。
廖绕扶持以水龙王为首的汨国海寇与狄罗海寇争夺四方岛,不让狄罗海寇一脉独大,不仅仅是为了稳住他的总督之位,实则也是在尽全力保住他手里的兵力。
为的是嘉佑帝驾崩后,上京那把龙椅的争夺。
顾长晋豁然抬眼:“若是找不到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的证据,柳公公是否就要以科考舞弊罪捉拿廖绕?”
红泥小炉上的铜壶“咕噜”“咕噜”冒着白汽。
柳元一双狭长的眼藏在雾气里,神色难辨。
“是。顾大人想来也看明白了,从一开始,潘学谅便没得选。蛟凤是他的母亲,他迟早要为他母亲偿还这笔债。”
……
潘学谅在监军府的住处离暖阁不远,柳元为了护住他的安全,直接拨了一半勇士营的卫兵守着他。
去寻潘学谅的路上,顾长晋反复回想着柳元的话。
潘学谅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平生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大抵便是一个会馆一个会馆挨过去,梗着脖子为老尚书正名。
只因他母亲犯下的错,他便要用一生来赎罪吗?功名被夺,仕途无望,甚至一辈子都要遭人唾弃。
顾长晋觉得脚底似有千斤重。
潘学谅焦灼地站在廊下,瞧见顾长晋的身影,多日来萦绕在眉眼里的担忧总算散去。
他快步上前,激动地喊了声:“顾大人!”
顾长晋冲他轻轻颔首:“进屋说。”
入了屋,潘学谅正要翻开茶杯给他斟茶,顾长晋却一把按住,温声道:“不吃茶了,我已知晓了你因何会卷入这桩舞弊案里,你可要听?”
男人的声音沉着,听得潘学谅心里一紧。
可这点子紧张只停留了几息,他面上便露出了坚毅的神情,道:“还望大人告知,若当真逃不过一死,草民至少也不用做个糊涂鬼。”
顾长晋喉结微抬,缓缓道:“可曾听说过一个名唤蛟凤的海寇头领?”
“蛟凤?”潘学谅蹙眉,摇头道:“草民倒是听父亲提过一两回水龙王,那是个恶贯满盈的海寇。”
顾长晋一点儿也不意外,寒门学子为了熬出头,几乎把所有光阴都用在了苦读圣贤书上,鲜少会像世家子弟那般,学业要顾,这世间天下事也要顾。
“水龙王有一爱妾,名唤‘蛟凤’。去岁水龙王骤然去世,蛟凤从他一众义子手中抢下了水龙王的位置,成了四方岛其中一名海盗头领。”
“蛟凤?”潘学谅疑惑道:“这蛟凤与草民又有何关系?”
这话一落,他便怔了怔,忽地想起一些十分久远的记忆。
记忆里是一张模糊的英气的脸。
那英气的女子抱着他喊“谅儿”。
父亲说那是小姑姑,而小姑姑的名字便叫红枫,潘红枫。
父亲说起小姑姑时,面色十分悲伤,还曾同他道:“他日若你能金榜题名,定要给你小姑姑上柱香,以告慰她在天之灵。”
潘学谅眸子里的怔楞渐渐被震惊取代。
他声音滞涩道:“顾大人,那蛟凤是草民的姑姑,还是……生母?”
“她是你母亲。”顾长晋道:“廖绕与水龙王勾结了数年,水龙王死后,蛟凤接管了水龙王的势力。廖绕查到了你的存在,为了控制她,便将主意打在你身上。你乡试之所以桂榜有名,便是廖绕的手笔。”
给潘学谅一个举人的功名,再将他弄入麾下,这是卖好,也是威胁。
“大人的意思,草民中举是因着廖绕想要卖那蛟……凤一个好,顺道利用草民控制她。草民中贡士,是因着老尚书想要用草民将廖绕勾结外敌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顾长晋不置可否。
老尚书要扳倒的不仅仅是廖绕,还有廖绕身后的二皇子与戚家。
在大皇子与二皇子之间,老尚书大抵是选择了大皇子。
“廖绕为人极其谨慎,老尚书的人至今都不曾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与水龙王有勾结。廖绕那封信是老尚书伪造的,为的便是留一着后手。”
潘学谅瞠目:“后手?”
顾长晋“嗯”了声:“治不了廖绕通敌叛国之罪,便以科考舞弊罪捉拿他。今岁的科考舞弊案,整个大胤的仕子都在盯着。一旦定了罪,便再无翻身之地。”
如此一来,虽不能扳倒戚家,但至少能折损二皇子手里的一员大将,夺回江浙这边的兵权。
潘学谅又是一阵怔忪。
此时不必顾长晋明说,他也明白了,若要用科考舞弊罪捉拿廖绕,那他与老尚书都要有罪,都要认罪。
“这便是所有的真相,我说与你听,只因你是这案子的无辜牵连者,你应当知晓真相,却不必做什么,也不必有甚负担。”顾长晋温声道:“此处有勇士营的人在,你安心住在这。等扬州事了,我自会带你回京。”言讫,他转过身,提脚欲往正门去。
“顾大人。”潘学谅蓦地叫住他。
“草民愿意认罪!”
“嘉佑二十一年的科考舞弊案,潘学谅,认罪!”
第50章
静谧的屋子里,潘学谅惯来肃穆的脸,缓缓地抿出一丝笑意。
“谅生于大胤,长于扬州,谅乃大胤扬州府人士。所谓功名半纸,风雪千山。谅愿意,追随老尚书,将祸我大胤乱我扬州之人绳之以法!”
老尚书曾说他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然这位在仕子暴乱中被断了手,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仍不肯认罪的读书人,却在此时此刻,主动地、心甘情愿地认了罪。
为的是他激荡在胸膛里的家国大义。
柳元今日同顾长晋言明真相,借由他的口告知潘学谅,又何尝不是为了让潘学谅在必要时,心甘情愿地做一枚弃子?
顾长晋并未回头,只定定望着前头那道漆了红漆的门。
他错了,他想。
他读过潘学谅县试、院试、乡试还有会试的卷子,那时他以为这位嘉佑二十一年的会元是个刻板而不懂得变通的人。
不是,他懂得变通。
只他此时此刻的这种“变通”却不是顾长晋想要的。
“廖绕犯的是何罪,那便以何罪治之,我会查出廖绕通敌的罪证。”顾长晋轻声道:“潘贡士,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吗?若你觉得自己无罪,那便不要认罪。”
话落,顾长晋推开门,大步离去。
马车行至吴家砖桥时,他让椎云停了车,一个人沿着桥边慢行。
月牙儿高高挂在中天,桥底的画舫已经换了一茬,可那缠绵悱恻的曲调却没变。这热闹的人间,总有人在醉生梦死,也总有人在负重前行。
桥底那卖松子糖的老伯还在。
想起先前与那姑娘抱着一油纸袋儿的松子糖走在青石板路上,顾长晋好似又闻到了在燥热夏夜里发酵的甜味。
沉重的步履渐行渐快。
那老伯正要收摊,瞥见他的身影,便笑着道:“客官今儿是不是陪一位姑娘来买过老叟的松子糖?”
顾长晋“嗯”了声。
那老伯还记得容舒呢,把刚放起的松子拿了出来,又问:“客官可是要再来一份?”
顾长晋又“嗯”了声,道:“劳驾多放些松子。”
“好嘞。”老伯笑呵呵应着,“今儿那位姑娘可是客官的心上人?她打小就爱吃老叟炒的松子糖。”
老伯眼睛毒,在吴家砖桥卖了一辈子松子糖,不知见过多少痴男怨女。今儿这位郎君站在柳树下望着小姑娘的眼神,一看便知是喜欢得紧的。
说来那场景也是有趣,小姑娘眼里只有松子糖,而这郎君眼里只有她。
顾长晋扬起唇角。
夜风徐徐而过,将他那声近乎呓语般的“嗯”吹散在溶溶月色里。
此时的屏南街十八号,常吉正立在院子里等顾长晋,听见脚步声便赶忙上前开门,殷勤道:“主子回来了。”
他说着便耸了耸鼻子,眼睛默默地瞟向顾长晋手里的松子糖。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瞥见常吉的脸,脑中倏忽划过一道光。
他在沈家客船做的梦,常吉在梦里说的那句话是——
【属下已经将潘学谅的埋骨之地递进大理寺狱,凤娘子说想在行刑前去看一眼。】
顾长晋在上京时,便已经查过潘学谅。
潘学谅的父亲叫潘万,而他的小姑姑叫……潘红枫。
红枫。
枫。
顾长晋眸光一凝。
错了。
梦里常吉叫的不是“凤娘子”,而是“枫娘子”。
常吉平生最恨的便是背叛者,若蛟凤当真背叛大胤,常吉决绝不会尊称她为“枫娘子”。
常吉被顾长晋看得面皮发痛,一时有些摸不着脑袋。
“主子这般看我作甚?”他摸了摸脸。
“你倒是帮我想通了一些事。”顾长晋将手里的松子糖塞入他手里,道:“糖给你吃了,明日我要去见梁将军一面,你同我一道去。”
却说容舒与顾长晋见面的事,沈园里的人,除了落烟,便再无人知晓。
沈治她自是不愿意说,至于张妈妈,倒不是容舒有意要隐瞒,实在是她不希望张妈妈多想她与顾长晋的关系。
容舒会寻顾长晋,并将她对沈治的怀疑托盘而出,是出于她对顾长晋的信任。
这样的信任无关乎男女之情,单纯是对一个人品性的笃定,与许鹂儿、潘学谅信任顾长晋大抵是一样的。
容舒出发来扬州府之前,周嬷嬷还拉着她,一个劲儿地说她和离得太过鲁莽,满心期盼着她同顾长晋能再续前缘。
若是叫周嬷嬷知晓她在扬州遇着了顾长晋,还一同吃着松子糖过吴家砖桥,不定要说什么呢。
是以容舒同张妈妈嘴儿闭得紧紧的。
回来沈园三日,容舒一直没见着沈治,好不容易听到他从外头回来了,忙提起裙裾去了三省堂。
殊料她来到三省堂,却连沈治的人影儿都见不着。
江管家解释道:“有桩生意要老爷去确认一下,老爷这才连吃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匆匆地又去了。”
“舅舅怎么忙成这样了?”容舒困惑道:“从前都不曾见他忙成这样的。”
江管家笑着道:“这会正值汛期,大胤境内好些地方都在遭水患,老爷是在给那些府城送粮。沈家乃积善之家,受之于民、施之于民的沈家家训,老爷一日都不敢忘。”
认真说来,沈治在这一点的确是做得极好的。
当初外祖父将沈家大半家产捐给国库,剩下的家产又分了一半给阿娘做嫁妆,留给沈治的资产便只剩几百万两。
如今沈家的资产与二十年前比,至少翻了数十倍。
而这都是沈治一手经营出来的,当初外祖父选他入赘,想来便是看中他的天赋。
“即是去做善事,那我也不来吵舅舅了,一会我便自个儿找乐子去。江管家自去忙罢,我吃完这盏茶便回去漪澜筑。”
作为沈家的大管家,江管家自是有一堆事缠身呢,闻言便笑着离去。
容舒坐在三省堂的花厅,慢悠悠地吃着茶,眼珠子滴溜溜的在这屋子里转着。
三省堂原先是外祖父住的院子,外祖父死后,这院子便由舅舅住着了。
容舒小时候经常来这里,常去书房翻外祖父的手记看。
书房。
容舒咽下嘴里的茶汤,默默望着对面墙上的隔门。
隔门之后便是书房,里头放满了书还有外祖父的一些手札。
她想起一件事,约莫是她八岁那年,她进来书房找外祖父写的一本游记,因着个子矮,她便搬了张矮凳子,踩在上头找。
书是找着了,可下来时她不小心撞倒了后头桌案上的一炉香。
那香灰跟泼墨似的,俱都洒在了一幅画卷上。
容舒记得,那是一幅春山先生的画。
舅舅爱极了这位书画大家的画,墙上几乎挂满了他的画作。
那幅画沾了香灰,登时便不好看了。
惯来温和的舅舅难得对她发了通脾气,容舒性子倔,虽认了错,却也气上了沈治。
后来还是张妈妈哄着她,让她莫要同舅舅置气的。
现下那些画都还在吗?
容舒放下茶盏,慢慢地往那扇隔门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里头没有点灯,光线暗沉,阴影从一排排黄梨木书架落下,蔓延上书架后头的墙上。
容舒放轻脚步,朝那面藏在阴影里的墙走去。
记忆中挂满了字画的墙似乎“干净”了许多,如今便只剩下三副画,那副被容舒泼了香灰的画竟然还在。
只那上头的香灰印子早就没了,大抵是请人细心修复过。
容舒对春山先生的画谈不上喜欢,知晓沈治宝贝这些画作,更是一进书房便绕开这处,免得又出状况。
她静静望着那一幅画,越看越觉着这上头的桃花林熟悉。
骤然想起了大慈恩寺的一处殿宇后头就有这么一处桃花林,上头挂满了经幡。这幅画上的经幡与大慈恩寺的别无二致,想来就是那片桃花林了。
是以,那位春山先生便是在大慈恩寺画下这幅画的罢。
容舒上前一步,正要细看这画,忽然身后一道细长的影贴上她后背,一点一点投影到墙上来。
“姑娘在看甚?”
容舒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唬了一大跳,手下意识便摸到左手的银镯子。
回头一看,见是张妈妈,肩膀顿时一松,道:“妈妈进来时怎地半点声响都无?可把我给吓着了。”
张妈妈背着光,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她望着容舒温柔笑道:“姑娘看得太入神了,这才没发觉老奴进来。您看甚看得那样入迷?”
容舒笑着指了指身后的画,笑道:“妈妈可还记得这画?”
张妈妈顺着她细白的指,看向墙上的画,道:“老奴哪儿辨得出这是甚画,只记得这是舅老爷珍藏的画。”
“那您记性可真不好,我幼时进来找外祖父的手札,不小心碰倒了一个香炉子,把这画的一角给弄脏了,那会舅舅训了我好久。”
“原来是那幅画,姑娘盯着那画看了那般久,可是有甚不妥?”
“倒是没觉着有何不妥。”容舒笑道:“就是好奇当初那香灰迹怎么都不在了。”
张妈妈这才笑出声来,道:“您呀,就是好奇心太重了。舅老爷既是喜欢春山先生的画,自是会寻人好生修补一番,您这趟可莫要毁了舅老爷的画了,免得又招来一顿训。”
说着便催促道:“这地儿乌漆嘛黑的,姑娘快出去罢。”
容舒应了声,顺手挑了几本外祖父的手札,便同张妈妈一起出了书房。
沈治不在,她索性今儿便去春月楼寻郭九娘。
“妈妈,我这几日在沈园憋坏了,再不出去走走人都要霉掉了。你可要与我一道去?”容舒说着便去翻箱笼换衣裳。
张妈妈盯着她后脑看了会,旋即温柔道:“老奴就不陪姑娘去了,这趟回来还得替周嬷嬷跑些事。姑娘可是要去辞英巷?”
周嬷嬷是阿娘的奶嬷嬷,家人都在扬州,只她陪阿娘嫁去上京后,便鲜少有机会回来扬州。她们这趟回来,周嬷嬷的确是拜托了张妈妈不少事。
容舒便笑道:“成,那我只带落烟去罢。拾义叔要回衙门办事,我今儿就不去辞英巷。”
沈氏在管教女儿上,自来是不爱拘着容舒的,把她养出个与寻常大家闺秀极不一样的性子。
瞧着是娴静,实则就是只爱四处窜的兔儿性子。
张妈妈见她神色急切,一副急不可耐要出去的模样,只当她是当真憋坏了。比起她留在沈园,张妈妈倒是更喜她出去外头游山玩水。
也不再多问,等容舒人走了,便回去三省堂,在书房望着墙上的画看了好半晌,确认没甚纰漏方出来。
出来时恰巧遇见江管家,见张妈妈从里出来,很是吃惊,道:“张妈妈怎地又来三省堂了?”
“姑娘落了些东西在院子里头,我过来替她找找。”
江管家“哦”一声:“那可找到了?”
张妈妈笑着颔首:“找到了。”
江管家于是不再多问,这位张妈妈在沈家地位可不比他这管家低,大爷对她的态度一贯来敬重,是以江管家从不为难张妈妈,甚至说得上带了丝讨好。
三省堂的一番插曲,容舒自是不知,到了春月楼便被郭九娘领上二楼。
这会正值晌午,春月楼的姑娘们才刚起呢,要水梳洗的,要香膏摸脸的,丫头婆子们一时忙得脚打后脑勺。
落烟是头一回来妓院,饶是性子稳重,也忍不住多望了几眼。
到了郭九娘住的厢房,她正要跟着进去,郭九娘却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笑道:“昭昭说落烟姑娘武功高强,能不能劳烦姑娘给我这楼里的孩子们教几招防身术?”
落烟心知这青楼老鸨是要单独同容姑娘说话呢,便应下,由着婆子将她领到旁的屋子去。
郭九娘进了屋便阖起房门,给自个儿倒了杯酒,又给容舒推过去一壶刚湃好的香饮子,道:
“我就知晓你会回来寻我,你这丫头打小就藏不住事。那日若不是那顾大人在,你大抵还有许多话要问。我听说路拾义自你回来后便四处奔走的,定然是在替你跑腿子了。这世上能叫他这样的人,除了姑娘,也就是你了。说罢,你这趟回来扬州究竟是为了何事?”
要不怎么说吴家砖桥的郭妈妈有一双金晶火眼呢?
容舒笑道:“难怪阿娘经常说郭姨是个女中豪杰。”
郭九娘嗤地一笑:“少贫嘴,快说是怎么回事。”
容舒便一五一十地说出她对沈治的怀疑,“郭姨可知廖绕同哪些行商之人走得近?”
郭九娘闻言便放下手里的酒盏,沉吟了好一会方道:“我从不曾听廖绕或他底下的人提过你舅舅。廖绕此人嘴密,心思也密,便真与旁人有勾结,也很难找到甚蛛丝马迹。绿倚过两日便回来了,届时我让绿倚替我打探几句。”
容舒迟疑道:“可会给绿倚姑娘带来麻烦?”
“不会,这位廖总督是当真喜欢绿倚。”郭九娘瞥她:“说来也奇怪,他从不碰绿倚。倒不是他是个多洁身自好的人,旁的青楼姑娘他都碰,但碰过一回后他基本不会再碰第二次。独独绿倚,不碰她却三不五时便要来寻她。绿倚同他闹性子,他还格外开怀。”
郭九娘说着摇摇头,感叹道:“这世间女子千娇百媚,男子倒是千奇百怪。”
容舒原先还纳罕着呢,听见郭九娘这话便忍不住“噗嗤”一笑。笑完才反应过来,大抵是见自己忧心忡忡的,郭姨这才逗她的。
郭九娘同她一起笑,笑完后又正色道:
“昭昭,你若是当真怀疑你舅舅做了伤害沈家、伤害大胤的事,那便不该瞒着你娘。在你娘心里,沈家还有你可比你舅舅重要。若有一日,你舅舅敢伤害沈家与你,你娘一定不会放过他。”
容舒叫郭九娘这话说得一怔。
她舍不得阿娘受苦,总顾虑着阿娘伤了身子,许多事都不愿意同阿娘说,总想着要她心无挂碍地养身子。
可郭姨说的何尝有错?
以阿娘的性子,若舅舅当真害了沈家,她宁肯自个儿亲手将舅舅送去官府,也绝不肯假手于旁人。
容舒望着郭九娘,道:“当初外祖父的死可有蹊跷?”
第51章
郭九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会有这样的念头?你外祖父是死于消渴症,他得这病足有十年,若不然,当初也不会同意过继你舅舅做沈家嫡子。”
当真是自己想多了吗?
容舒抬眼觑了觑郭九娘,“那,阿娘从前喜欢的人是舅舅吧?”
郭九娘慢条斯理地续了杯酒,道:“自是喜欢的,你娘自小就知道沈治日后是要同她成亲的,便也就不看旁的人,一心一意等着及笄。只你放心,你娘不是个断不了情的,沈治从上京回来,说喜欢上旁的人,只想与你娘做一辈子兄妹。你娘伤心归伤心,但还是将婚约毁了。这一点,你同她倒是一样。不,你这丫头比你娘断得还干净,说和离就和离。”
容舒摸了摸鼻子。
郭九娘斜睨她:“我瞧着那顾御史倒是比沈治要好,你可会对他余情难了?”
“怎会?”容舒笑道:“我现在只想好生查清楚舅舅的事,日后带阿娘去大同养马去。”
“那不就成了?你也不必担心你娘对沈治余情未了,你们母女二人都是能舍得一身剐断情的人。”郭九娘道:“当初沈家就是一头肥羊,你娘是为了救沈家才嫁到侯府去。若是有人想败坏沈家百年清誉,你娘定不会放过那人。再者说,便你真找到了沈治犯错的证据,你要劝沈家几位老祖宗开祠堂剔除沈治的姓氏,这样的事你娘以侯夫人的身份可比你这侯府嫡女要有用多了。”
容舒思忖着郭九娘的话,心里也渐渐动摇。
郭九娘见她攒眉思索,忍不住戳了戳容舒的额头,道:“小姑娘家家的,成日里忧心这忧心那,仔细长皱纹。”
容舒摸着额头,笑道:“郭姨说得对!”
到底是自己看大的孩子,郭九娘也舍不得她思虑过多,道:“便天塌下来了,也还有我与你拾义叔给你顶着。你呀,年岁小小,别把自个儿愁成个老太婆。你的生辰也快要到了,你娘前两日便给我捎了信,让我给你准备一艘画舫好好给你庆生!”
正说着,外头回廊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郭九娘听了片刻,旋即摇头道:“绿韵她们都是清倌,卖艺不卖身,就是性子爱闹些。定是瞧你那护卫老实,正逗着她玩,你出去给你那护卫解解围罢。”
容舒怕落烟脸皮薄,连忙起身出去了。一进去隔壁的厢房,便见落烟正被几个玉软花柔的貌美女子围着,脸涨得红红的。
“落烟姑娘,您瞧瞧您这手,都要成老树皮了。您就忍一忍,奴家这木矬子老好用了,奴家给您磨磨。”
落烟杀人时都不曾这般窘迫过,可这些个姑娘个个娇滴滴的,她生怕自个儿一用力就把人姑娘给伤了,手也不敢抽回来。
眼见着绿韵的木矬子马上要落在落烟的指头上去了,容舒上前轻轻捏住那把木矬子,笑道:“姐姐们就饶过落烟姐罢。”
绿韵只好作罢,嗔她一眼,噘嘴道:“奴家这不是心疼落烟姑娘杀敌把手都杀粗了嘛。”
落烟悄悄舒了口气。
容舒见着这副场面就想笑。
谁能想到,丹朱县主身边那位武功高强、稳重寡言的落烟护卫长一遇着绿韵她们,竟会像鹌鹑一样老实。
“多谢几位姐姐了,落烟姐头一回来扬州,我带落烟姐去附近逛逛罢。”
绿韵几人自是不舍,往落烟怀里塞了两盒抹手的香膏,这才肯放人走。
落烟直到出了春月楼,方才觉得一口气喘上来了。
容舒瞥了瞥她,忍笑道:“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松子糖压压惊,松子糖还是要刚炒的最好吃。”
两人从吴家砖桥过,刚要下桥,迎面却走来一个须发俱白的老道士。
老道士两道白眉垂在脸侧,目光矍铄,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里的蒲扇。
那蒲扇裂开了三道痕,明明破烂得不行,可被那老道人握着,偏又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仙风道骨。
容舒不知为何,一见着那蒲扇,便好一阵心惊胆跳,目光怔怔地被那把蒲扇勾住。
大抵是注意到她的视线,老道士望了过来,下一瞬,便见他那两条长长的眉毛轻轻一抖,讶声道:“怪哉!你这姑娘这面相分明是短寿之相。”
这话容舒与落烟自是听到了。
落烟方才在春月楼跟猫儿似的,这会终于来了虎威,闻言便怒目道:“老人家胡说八道甚!”
那老道士笑笑,捋着雪白的胡子道:“老道可不是在胡说八道,这位姑娘分明只剩两年的寿命,只不过——”
他摇了摇头,“罢了,说了你们也不信。”
容舒忙道:“只不过什么?道长不妨直言。”
先前老道士说她是短寿之相时,容舒还只当他是误打误撞胡诌对了。
可他后来说出两年之期,那便不是胡诌,而是当真有些门道。
容舒一直不懂自己为何会复生,也不确定两年后她还能不能活。好不容易遇着个懂些门道的人,自是想要问个清楚。
那老道士却不肯再说,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容舒一眼,道:“不可说,不可说。日后若有缘再见,老道再说!”
说着便要离开。
“道长方才说我的面相分明是短寿之相。那是否出了什么变故,使得如今我的面相不再是短寿之相?”容舒道:“若不然,道长怎会那般诧异?”
老道士听罢她这话,摇着蒲扇的手一顿,回眸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