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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治与廖绕私底下会不会也有联系?

  她,想要借助顾长晋的手查一查沈治。

  思及此,容舒便对路拾义道:“拾义叔,我正好也想见郭姨一面。索性便由我带顾大人去一趟春月楼吧。”

  ……

  要说这世间哪儿的小道消息最多,那自然是赌坊与妓院了。

  路拾义与扬州府各大秦楼楚馆的老鸨皆相熟,辞英巷还有不少在里头当打手的人。这些个地方,若是有门路,许多不能见光的秘密都能打听出来。

  容舒口中的“郭姨”便是吴家砖桥第一风月所春月楼的东家郭九娘。

  容舒之所以会认识郭九娘,还是因着阿娘。

  这春月楼真正的东家其实是阿娘。

  春月楼是外祖父留给阿娘的秘密产业之一。

  郭九娘在成为春月楼老鸨前是阿娘身边做得用的大丫鬟,酒量惊人,阿娘着男装与旁人在宴席上谈生意时,郭九娘便是那个负责灌醉对方的人。

  只阿娘嫁入侯府时只带了周嬷嬷。

  她不想将郭姨几人困在深宅大院里,便把卖身契还给她们,又给了一大笔银子,让她们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郭九娘却死活不肯走,留在了扬州府,给阿娘打理这头的生意场。

  春月楼便是在她手里一步一步在扬州府扬名的。

  “郭姨是阿娘的好姐妹,我幼时走丢过一回,当时便是郭姨去寻拾义叔,把我找回来的。那会我才知晓,这春月楼原来是阿娘的。春月楼里的姑娘也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姑娘,宁肯留在春月楼跟着郭姨,也不肯从良嫁人去。郭姨同阿娘一样,是个好人。”

  去往春月楼的路上,容舒一路絮絮说着话。

  顾长晋也不打断她,只静静听她说。

  他惯是个心思剔透之人,自是明白她想说什么。

  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廖绕犯下通敌叛国罪,他身边的人就算是无辜的,难保也会遭受池鱼之殃。

  那位勾得廖绕魂牵梦萦的花魁绿倚出自春月楼,容舒与他说这些,不过是想同他说春月楼不会助纣为虐,至少郭九娘不会。

  顾长晋知晓她说这些不是为了想与他说话,而是为了郭九娘。

  只他想听她说话,说什么都好。

  今个吃了什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都会听得甘之如饴。

  从前椎云寄来的关于她的信足有九页纸之多。

  那会还觉得椎云啰嗦,净说些破箩筐事。如今再回想那信中的一字一句,却又觉得不够。

  一个小姑娘过往九年的岁月,大抵,用多少张纸都是说不尽的。

  那信里从不曾说过她被人拐过,不曾说过她与郭九娘的关系,也不曾说过她曾那样孤单那样无助过。

  少小被送走,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对一个将将四岁的小孩儿,实在是一笔不堪回首的创伤。

  如今跟在她身后,听她说郭九娘和路拾义,曾经她在扬州的过往一点一点铺展在他眼前。

  蓦地就想起她曾经在梦里反复呢喃的那句——

  【阿娘不能忘了昭昭,阿娘要回来接昭昭。】

  彼时听见那么句梦话只道是寻常,此时再回想,密密麻麻的疼痛弥漫在心头。

  许是他长久不语叫她心里起了丝忐忑。

  那姑娘停在春月楼热闹醉人的灯色里,回眸望他。

  看着她沉着灯火的眸子,顾长晋忽然明悟,她身上始终吸引着他的是什么了。

  男人沉如海冷如潭的眸子起了丝波澜。

  带着点儿愿赌服输的心甘情愿。

  喉结微微一滚,他道:“嗯,我知道,能让你信任的人,顾某也信。”

  话音甫落,一位婀娜窈窕的妇人从回廊尽头匆匆行来,一见着容舒便道:“你这没良心的丫头,总算是想起郭姨来了!”

  郭九娘说着便往容舒身后淡淡一瞥,瞥见顾长晋的生硬时,妆容精致的脸不由得一僵。

  这不是一连来了好几日春月楼的那位云公子吗?

  郭九娘对这位可是印象深刻的。

  无他,实在是这位郎君生得太过俊美,气度也甚是不凡。

  这样的男子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个,春月楼的姑娘们个个春心萌动,就盼着能同这位郎君春风一度,共枕鸳梦。

  殊料这位却是冲着绿倚来的。

  这扬州府谁人不知绿倚是廖总督看中的人,谁敢碰她?

  郭九娘昨儿还在庆幸呢,幸好绿倚这几日不在,若不然遇见个这么清隽俊美的郎君,兴许一颗芳心要守不住了。

  做她们这个行当的,最重要的便是守住自己的一颗心。

  最好谁都不爱,只爱自己。

  郭九娘摸不清顾长晋的来意,将他们二人领进一个屋子后便道:“郎君为了绿倚,一连来了几日。今儿个也是为了绿倚来的?”

  顾长晋下意识望了容舒一眼,见她面色寻常,这才轻轻“嗯”了声:“若是能见绿倚姑娘自是最好,若是不能,郭妈妈是春月楼管事的,有些事问郭妈妈兴许也能解惑。”

  这话一落,郭九娘望着顾长晋的目光一下子就变了。

  她瞥了瞥容舒,道:“人是你带来的,怎地不介绍一下这位郎君?我猜这位郎君不是姓云罢。”

  椎云在扬州化名为云椎,给顾长晋安排的身份便是他的兄长云晋。

  容舒挽着郭九娘的手,笑眯眯地将先前对路拾义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郭九娘的反应与路拾义如出一辙。

  第一反应便是这位是昭昭刚和离的夫君,之后才是那劳什子御史大人。

  知晓顾长晋是何人后,郭九娘多少也猜到了顾长晋的来意。

  “朝廷这是要查廖绕?”郭九娘神色不明地笑笑,“廖绕是个好色的,与同僚来吴家桥消遣一二,是常有之事。只他这人十分谨慎,从不连着去同一家妓馆,也鲜少会同哪位姑娘痴缠不清。我们春月楼是因为出了个绿倚,这才招得他三不五时地来。”

  郭九娘说到这,声音肃了肃,道:“我先同大人说一句,我们家绿倚可一点儿也瞧不上这位总督大人。有一回还趁着他酒醉,断了他一根手筋。”

  顾长晋眉宇微凝,“这是何时的事?”

  “去岁九月。那日大抵是黄汤灌多了,为了博绿倚一笑,廖绕拿起把剑硬要教绿倚舞剑。”郭九娘笑道:“绿倚脾气大,一来气便削了他一记。”

  认真说来,廖绕对绿倚还真是有些真情在。那日绿倚伤了他的手,郭九娘都要觉得这事不好收场了,殊料绿倚掉几滴眼泪,廖绕竟将这事揭过了。

  只一个武将在烟花柳巷被个青楼女子伤了手,说出去到底不好听,知晓这事的人不多,谁都不敢往外传,倒是将这桩意外包得严严实实,连廖总督家中那位都不知他的手是因何受伤的。

  容舒见不必自己问,郭九娘便说起廖绕手受伤的事,暗地里松了口气。

  廖绕写给老尚书的信有问题。

  以顾长晋的机敏,大抵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

第48章

  果然,郭九娘的话刚一坠地,顾长晋瞬时就抿紧了唇。

  老尚书的信曾给他带来极大的违和感,如今顾长晋终于知晓究竟是哪里违和了。

  他看着郭九娘,认真问道:“不知郭妈妈与绿倚姑娘可愿意替朝廷做事?”

  郭九娘摇着团扇,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大人是要我与绿倚去做你的细作?廖绕那人好色归好色,能力却大得很,脑子也警醒,若不然这些年也不会安然坐稳两江总督的位置,恕我与绿倚不能助大人一臂之力。”

  有些话郭九娘不能说。

  廖绕便是盘绕在这里的一座大山,权势极大,江浙这头的官员个个以他马首是瞻。

  也就梁将军来了后,方有个人能与他稍稍抗衡。

  眼前这男子委实太过年轻,年轻到郭九娘不相信他能斗倒廖绕。

  正是这种不信任,令她不敢轻易去冒险。

  顾长晋知晓郭九娘在顾虑什么,也不勉强。待得容舒与郭九娘叙完话,便与她一起离开春月楼。

  这会正是吴家砖桥最热闹的时候,琵琶声切切若珠玉落盘,伴着男女间暧昧的调笑声随着香风徐徐送来,若是细听,还能听见细微的喘气声。

  二人沉默地走在回廊里,走了几步,容舒忽然顿住脚步,顾长晋瞥了眼她明明不自在却强自镇定的脸,也跟着停下步子。

  “我带你从后巷那条木梯子走,我幼时便是从那进出春月楼的。”她尽量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说道:“太久没回来扬州,倒是忘了那处了,从那儿走要清净多了。”

  顾长晋道“好”。

  容舒说的那条木梯子挨着春月楼的后门,是走水时专门用来逃生的路,又窄又黑。

  循着记忆,容舒很快便找到了那条路。

  空气里少了方才那暧昧的甜香,多了点闷热的朽木味儿。

  味儿不好闻,可容舒觉得自在多了。

  “这处没灯,顾大人仔细脚下。”她好心提醒了句。

  “嗯。”顾长晋跟在她身后,目光在黑暗中盯着她云鬓里一根红玛瑙步摇,道:“你幼时从这走,不怕么?”

  自然是怕过的,只有些事怕着怕着便不怕了。

  她在沈园实在是太孤单了,沈治常年不在家,张妈妈要管漪澜筑,整日里忙前忙后的,她就像一只拘在笼子里的雏鸟,哪儿都去不得。

  好在老嬷嬷从来不会拘着她。

  概因她困在宫里数十年,一直期盼着能出宫,是以最能理解容舒那种困在笼子里的窒息感。

  那会老嬷嬷总会笑着道:“你是承安侯府的姑娘,等日后嫁了人就不自由了,趁着这会还小,多到外头看看也好。”

  又与她立下口头约定,只要她规矩学得好,就能出去玩两个时辰,也不限定她去哪儿,就算她想来春月楼也依她,但只能白日不开业的时候来。

  可便是白日,这条木梯子还是黑黝黝的。郭九娘不下来领她上去,她都不敢走。

  后来她壮着胆子走过几趟后,反倒敢自己一个人走了。

  是以很多事,习惯了就好。

  容舒这般想,便也这般说了出来。

  顾长晋不语。

  习惯了就好,所以是怕过的。

  容舒有心要同顾长晋提一提沈家的事。

  出了春月楼,便道:“顾大人现下可有空?我有一些话想与大人说。”

  顾长晋黑沉的眸子微微一顿,“此处不适宜叙话,我落脚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容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到那里再说。”

  容舒自是没有异议,提起裙裾慢慢跟在顾长晋身后。

  过桥时,瞥见水道里那一艘艘精美的画舫,眼珠子忍不住跟着那些画舫走,脚步便慢了下来。

  顾长晋跟着放慢步子,侧着眸不着痕迹地望着她被灯火映红的脸。

  青石板路上行人来来往往,还有人在吆喝着卖小食。

  容舒隔老远便闻着松子糖的甜香味儿了,一时便有些走不动路。

  “顾大人。”

  “嗯。”

  “上回在梧桐巷那几碗梅花汤饼的银子都还未曾还你,不若今儿我请你吃松子糖吧?”容舒的视线早就越过他,落在对面桥底正在炒松子的摊子了,“来了扬州不尝尝这里的松子糖,简直是白来一趟。”

  顾长晋眼眸深处浮光掠影般划过一丝笑意。

  他应了声:“成。”

  容舒摸出个钱袋便去排队买松子糖了,顾长晋站在一边的柳树下等她。

  晚风徐徐,银月清辉从树梢倾泄而下,穿桥而过的画舫传来一阵阵缠绵绯色的歌声。

  也不知卖松子糖的老伯说了甚,那扫尾子姑娘一时笑得眼睛都要弯成月牙了。

  待得容舒拎着两个巴掌大的油纸袋过来时,顾长晋方知晓她在笑甚。

  “老伯居然还认得我,特地给我们加了些松子。”说着,递过一个纸袋,道:“喏,这是大人你的。”

  顾长晋接过,果见里头的松子糖层层叠叠裹满了松子。

  他不爱吃甜,却还是陪她吃了一路松子糖。

  焦甜的香气在夏夜里发酵。

  人的心沉在里头,竟多了几丝醺然。

  等到油纸袋里的松子糖吃完,二人也来到了屏南街十八号。

  许是那松子糖太甜,又许是夜色太过温柔。

  顾长晋捏着手里空空如也的油纸袋,藏在心底的问题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心头涌上喉头。

  他问:“容舒,你喜欢穆融吗?”

  容舒差点儿叫他这话给呛了下。

  “穆大哥?”她匪夷所思道:“我怎会喜欢穆大哥?”

  话出口后又觉出些怪异来,顾长晋为何要问她喜不喜欢穆大哥,他不是好奇心这般大的人。

  莫不是穆家出了事?

  正欲问一句“你为何这般问”,一墙之隔的院里里忽然传出一阵打斗声,隔着院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椎云,老子跟你拼了!”竟是常吉的声音。

  顾长晋黑着脸推开门,里头正扭打成一团的人像是被人按了穴一般,动作一僵,齐齐抬头望了过来。

  椎云率先松了手,笑着同容舒行礼,若无其事道:“见过容姑娘,在下椎云,方才只是在跟常吉切磋,让姑娘见笑了。”

  常吉狼狈地爬起来,也顾不得衣裳上的尘土了,喜笑颜开地唤了声:“少,容姑娘!”

  容舒先是同椎云点了点头,之后才笑看向常吉,道:“你这一路可顺利?横平呢?”

  “横平那懒骨头歇觉去了。托您的福,我们二人这一路顺利极了,半个时辰前才到这。”

  觑了觑顾长晋,又道:“主子与容姑娘可是有话要商量,小的与椎云便不打扰了。”

  说着一把扯过满脸好奇的椎云,往最里头的屋子去了。

  容舒被他们一打岔,方才的话也不好再问出口。

  顾长晋关起院门,捡起地上翻倒的藤椅,慢声道:“椎云同常吉、横平一样,都是自小就跟着我的长随。椎云先前一直在扬州,是以你不曾在梧桐巷见过他。”

  他主动给她说起椎云,容舒还挺意外的,“难怪他们的感情那么好。”

  顾长晋提唇笑了下,进屋提了一壶茶出来,给她满上一杯,才道:“都是些粗茶,你将就。”

  方才吃了一小袋儿的松子糖,容舒正渴着呢,接过茶便慢慢抿了几口,嫣红的唇瓣被茶水氤出一层水泽,像晨间托着露水的花瓣。

  顾长晋挪开眼,待她咽下嘴里的茶水,方接着道:“容姑娘想同我商量的是何事?”

  容舒捏着茶杯,抬眸看着他,道:“廖绕若真与四方岛的海寇勾结,大抵还有旁的人也参与了此事。这其中说不定就有从前的那群海商参与,沈家曾是扬州首富,海禁前,也曾买卖过海货。大人若是,若是查到甚与沈家有关的线索,还望大人告知一句。”

  她也知这样的要求有些唐突,遂又道:“作为报答,郭姨与拾义叔那边有甚消息,我也会来这里告知大人一声。若是沈家当真犯了事,大人放心,我绝不会姑息那些犯事的人。”

  容舒记得被送去四时苑的那一日,顾长晋说过沈家、容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让她不要去寻沈治的。

  他会说出那样的话,想来是真的存在那么一份证据。

  侯府那头有无人通敌容舒暂且不知,如今她只想知道,舅舅究竟有没有同廖绕勾结在一起。若是有,证据又在何处。

  她这几日在祖屋也不是白忙活的。

  沈家的族规写得十分明白,过继来的宗子若是违反了族规,是可以开祠堂剥夺过继子的姓氏,将其逐出沈家。

  若舅舅当真做出祸害大胤的事,她会亲自找几位老祖宗开祠堂,剔除他的沈姓,再将他绑到官府去。

  总之沈家百年清誉不能毁在他手里,沈家的族人还有阿娘也不能受他牵连。

  她这番借着看几位老祖宗为借口,已经出来了好些日,不能再在外头逗留了,是以才急着同顾长晋说这事。

  她实在不是个藏得住情绪的人。

  顾长晋看着她道:“容姑娘可是有怀疑的对象?我查过沈家,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说到此,这男人心里难得地起了丝不自在。

  当初查沈家,实则是为了查她在扬州的过往,查她与徐馥究竟有甚关系。

  这念头一出,顾长晋心神蓦地一凛,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

  容舒自是不知晓当初自己还被顾长晋查过呢,只当他是来了扬州后查的沈家。

  于是抿了抿唇道:“大人若是再查,尽可往我舅舅身上查。”

  容舒说出这句话后便默了下来。

  其实她在扬州的九年,舅舅虽常常忙得见不着人影,但只要他回来沈园,都会抽时间陪她。冬时陪她堆雪,夏日陪她垂钓。

  容舒关于父亲的所有幻想全来自沈治。

  让顾长晋去查沈治,在旁人眼里,她大抵就是只白眼狼。

  方才她说出那句话,心里不是不难过的。

  只她很清楚,她对舅舅起了疑心,唯有彻底查清前世的真相,这份疑心才能散去。

  她那一瞬的难过,顾长晋察觉到了。不过片刻,便猜到了她在难过什么。

  “容姑娘信我不会让无辜者背负罪名吗?”他道。

  容舒一怔,道:“自是信的。”她在这点上从不曾怀疑过顾长晋。

  顾长晋唇边含着一枚淡淡的笑,道:“沈治是清是浊,看的不是你亦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他若是犯了罪,迟早会伏法,若是清白,他便是入狱,我也会给他昭雪。”

  一番话叫容舒心底那点愧疚登时烟消云散。

  细长的眉梢微微扬起,她想起前世那场惨烈的守卫战,复又郑重道:“往年海寇一入秋便会侵扰大胤沿海诸县,扬州是大胤的鱼米之乡,更是他们眼里的金饽饽,今岁的海防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该说的皆已说尽,容舒望了望天色,起身告辞。

  顾长晋将她送出了屏南街,待得落烟驱车将她接走,方提步回去。

  椎云、常吉以及被常吉吵醒显然十分不爽的横平都在院子里等着了。

  顾长晋瞥了他们一眼,道:“你们这一路行来,可有人助你们?”

  “有一批人追杀我们追杀了一路,是潜藏在暗处的勇士营出手助了我们一把。”

  勇士营是御马监管的兵。

  “那是柳元的人。”顾长晋微微眯眼,声音里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猜到了会有人想杀我。”

  “那他为何不提前示警,或者索性让我们一道同行?”常吉疑惑道:“勇士营里的人个个都身手不凡,早知如此,我们当初索性便跟他们一道走。”

  是啊,为何不提前示警,非要他遭这么个罪。

  顾长晋低头抿着茶,待得杯中茶尽,方抬眼看向椎云:“柳元与潘学谅那头如何了?”

  椎云道:“柳元一到扬州便去了守备都司,之后被廖绕请去了总督府,在总督府住了几日,前日才回去监军府。”

  “他可有去拜祭过何人?”

  “无。”椎云讽笑一声:“离开扬州十六年,想来连他养父长甚样都不知晓了。”

  顾长晋又道:“潘学谅可是藏在监军府里?”

  “应当是,属下不曾见他离开监军府。”

  顾长晋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道:“常吉与横平先好生休整一日,椎云,你随我去趟监军府。”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监军府门口。

  来开门的人是七信,见到顾长晋便恭敬一揖,道:“顾大人,柳公公正在里头等着您来。您是想先去见潘贡士,还是先见柳公公?”

  顾长晋道:“潘贡士如何了?”

  “大人放心,潘贡士吃得好睡得好,就是一路上都在忧心着大人。”

  顾长晋不咸不淡道:“那顾某先去见见柳公公。”

  柳元此时就在监军府的暖阁里,听仆从说顾长晋来了,挑了挑眉,掷下手里的棋子,对那道高大的身影道:“咱家还以为顾大人会先见潘贡士。”

  “本官相信柳公公会护好潘贡士。”顾长晋说着,冲柳元拱手道:“常吉与横平,多谢柳公公照拂。”

  柳元笑笑道:“大人何须客气?咱家与大人都是同一艘船的人。”

  “柳公公说的这条船是何人的船?”顾长晋在柳元对面落座,不疾不徐道:“老尚书?贵都督?还是,皇上?”

  “是大胤。”柳元艳丽的面容缓缓绽出一枚笑,慢条斯理地斟着茶,道:“咱家与大人都坐在大胤的船上,我们都盼着大胤好,不希望这艘船会沉。”

  他缓缓推过去一杯斟了八分满的茶盏,道:“顾大人这几日在扬州府隐姓埋名,想来是查到了一些舞弊案的线索?”

  顾长晋颔首,从袖筒里取出一封信,淡淡道:“这封信并非出自廖绕之手,而是老尚书捏造的,老尚书从一开始便剑指廖绕,意在江浙。柳公公,你说是也不是?”

第49章

  烛花“噼啪”响了声,柳元笑着起身,拿起把剪子不慌不忙地剪掉一截灯芯。

  烛火映着他的脸,衬得他的五官愈发艳丽。

  “老尚书说那封信瞒不住大人多久,老尚书不愧是老尚书,咱家还以为顾大人要再过个十天半月才能查出来。”柳元放下剪子,正了正烛台,侧眸看向顾长晋,“此事说来也是我们的疏忽,廖绕手受伤之事,我们亦是在后来方才知晓。一个断了手筋的人,他的字迹无论如何都会与从前有差。不是不可以重新再做一封以假乱真的信,只老尚书说没必要了。”

  “为何?”

  “那时你为了许鹂儿母女走金殿,老尚书便说潘学谅这案子定要交到你的手里。”柳元垂着眼看顾长晋,“顾大人果真没让老尚书失望。”

  “你派人杀许鹂儿也是老尚书吩咐的?”

  顾长晋一直觉得柳元身后站着一人,原以为那人是贵忠,却不想竟是老尚书。

  “非也。”柳元缓缓摇头,“此乃咱家擅做主张之举,咱家太想要杨旭死,眼瞧着夙愿马上要实现,多少有些沉不住气。老尚书常说咱家心气浮,倒也没说错。”

  八月,扬州府放桂榜,潘学谅乃最后一名上榜者。九月,老尚书抱着病体请缨做会试的主考官。十月,一封出自廖绕之手请求老尚书姗题舞弊的信从扬州寄到了上京。来年四月,潘学谅中了会元。

  便是没有潘学谅出贡院时的那句“怎会如此巧合”,潘学谅依旧会被卷入此局里,成为一枚弃子。

  “老尚书在浙江任巡抚时便发现了,江南沿海的海患已有乱相。四方岛汇聚了来自狄罗、琉国、汨国诸小国的海寇,在江南海域不断抢掠大胤的商船,为此先帝开启海禁,却不料这些海寇竟直接上岸抢掠。”柳元望着顾长晋,道:“当初廖绕便是老尚书举荐到江浙来的,只是权势迷人眼,而人心不古。顾大人可知为何这些海寇屡杀不尽?”

  “利。”顾长晋道:“狄罗诸国内乱缺银子,纵容本国海贼烧杀抢掠为利。海寇抢掠为利,落海为寇的百姓为利,与海寇勾结的官商也为利。要让这暴利的行当消失,便要让这行当再无利可图,或者说,让得这利的风险大到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柳元道:“那顾大人说说,要如何让这暴利的行当消失?海寇一日不灭,大胤的海防一日不得安宁,沿海的百姓更是永无宁日。”

  海寇之患在大胤建朝前便已有,建德帝在位时,四方岛的海寇最为肆虐,一直到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都不曾式微过。

  嘉佑帝登基后,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方将大胤的边关稳定。

  只新近几年,随着嘉佑帝身子一日日衰弱,所谓一朝天子一代臣,原先各安其职的人都渐渐生了旁的心思。

  “海寇之患古往有之,非简简单单一个令策或者一个计谋便能消灭。”顾长晋不疾不徐道:“外因、内因皆有之,那便外策、内策双管齐下。对外分崩离析,诸国海寇为利结盟,那便让他们为利反目。与此同时强化大胤海防,只要大胤兴盛,自是无惧海寇。至于内策,开放海禁令大胤海商与沿海百姓以合法行径谋利,同时严惩内贼,将地方一脉的蛀虫毒瘤切除,以期攘外安内。”

  顾长晋的回答令柳元微微一楞。

  恍然明白,老尚书让顾大人来扬州原来不只是为了给潘学谅谋条生路。

  “的确,大胤设海禁,本是为了保护大胤海商不受敌寇祸害。只海上商路自来是一条金银路,诸如丝绸、茶叶、瓷器在大胤能卖一金,到得海外便能卖五金、六金,而海外的香料、象牙、珠宝运来大胤后亦是炙手可热。”

  柳元渐渐敛了笑,“这样一条金银路断了,实则弊大于利。老尚书当初将廖绕派来江浙,本是想重振海防,再开海上商路,可惜呐。”

  可惜什么柳元并未说,也不必说。

  “顾大人想来已经知晓潘学谅的身份了罢。去岁元月水龙王一死,他身边的娇妾以雷霆之势接了水龙王的位置。”柳元提步去茶案,坐下吃了口茶,缓缓道:“蛟凤姓潘,乃潘学谅生母。此女从前名声不显,然行事比水龙王还要狠辣,那些反对她的海寇不出半月便被她肃杀了泰半。廖绕知晓水龙王的弱点,却不知蛟凤的弱点,直到他查出了潘学谅。”

  顾长晋瞬间便明白了。

  廖绕与水龙王有交易,水龙王一死,蛟凤接手了水龙王的势力,从前的交易说不得就不作数了。廖绕为了控制蛟凤,这才将主意打到了潘学谅身上。

  “以潘学谅之才,本是过不了乡试,是廖绕将潘学谅之名送上了桂榜。”

  柳元放下茶盏,望着顾长晋,道:“顾大人,年初梁将军大败四方岛海寇,斩杀了数千人,如今在江浙一带的名声已渐渐压过廖绕。是以,廖绕需要一场胜仗挽回名声,以免被圣上调离江浙。”

  作为总督,他一旦被调离江浙,手上的兵权就会被下一任总督接手,届时廖绕便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

  顾长晋道:“你想找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的证据。”

  “是。”柳元道:“梁将军这些年收到了几封密告信,皆是密告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然信中泄露的消息有限,只知水龙王每年都会乔装成大胤人与廖绕秘密会面,却不知是何时何地。梁将军如今已经疑心那些密告信是假的,怀疑有人要故意扰乱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