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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中那遥不可及的天神般的人,忽然便有了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忽然就成了凡尘里的人。

  顾夫人就是那个将他拽如凡间的人。

  许鹂儿笑着应和:“顾夫人的确好厉害。”

  “我怎么就厉害了?”门帘轻动,一道温婉的声嗓随着轻柔的脚步声递了进来。

  “姑娘!”盈雀从地上的毡毯里起身,“这都多晚了,您怎地还不睡?您手臂还带伤的!”

  小丫鬟絮絮个没完,容舒笑道:“这不是听见有人夸我了么?就特地来多听几句。”

  盈雀道:“您先前不是同我们说,不会再有人逼许姑娘死了么?婢子就同许姑娘提了一嘴儿,让她不必担心。”

  从驿馆到梧桐巷,许鹂儿那一脸的惶然无措容舒自是看到了,此番来东次间,其实也是想着同她道几句,给她安安心的。

  盈雀既然提起了这话茬,她便接了过去,对许鹂儿道:

  “许姑娘的确不必担心,眼下整个上京的人都知晓有人想要你死。皇上与皇后不会袖手旁观,原先想要你死的人也不敢再动手,对他们来说,眼下许姑娘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了。”

  只有许鹂儿自尽了,那封血书才能激起民愤,发挥最大的作用。

  但如今事败,许鹂儿即便自尽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她是心甘情愿去死的。

  是以,那些人不会再对许鹂儿动手。

  许鹂儿本答应了那人,等香烧尽了,她便会自缢。但前世许鹂儿的死亡时间是子时,比香烧尽的时间晚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说明前世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活下去,但那人从来没有给她真正的选择权利,趁她沉睡之际,悄无声息地勒死了她,做出自缢而亡的假象。

  许鹂儿从一开始就是一枚死棋。

  但今夜过后,她这枚棋子彻彻底底地活了。

  此时的书房里,顾长晋对常吉也说了同样的话。

  常吉问顾长晋:“明日许姑娘去大慈恩寺,可要属下暗中保护?”

  顾长晋正在上药,闻言便淡淡道:“他们不会再动手,许鹂儿今晚活了,今后就能一直活,只要她不犯傻。”

  如果她足够聪明,她应当能想明白,戚皇后那里,的的确确是她最好的去处。

  一个人在半点自保之力都无的时候,最应该做的便是借助旁人的力量庇护自己。

  顾长晋说罢便不再多言。

  上好药,便在罗汉床上静坐了半个时辰,细细琢磨着许鹂儿案背后究竟还藏了多少只手在搅弄风云。

  待得将那一团乱线似的头绪稍稍理清后,他望了眼天色,熄灯躺下。

  手臂的伤口隐隐生疼,但受伤这事,对顾长晋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几乎是一阖眼,他便沉沉睡去。

  然而睡到一半外头却下起了雪,雪霰散在风里,撞到窗牖窸窣窣地响。

  顾长晋睡前才看过天色,分明是月朗星稀的晴夜,第二日大抵是个艳艳晴日。

  怎会下起雪来了?

  便是在混混沌沌的睡梦里,他这脑子也不曾停止过思考。

  正想着为何今儿下起了雪,小腿忽地一凉,那凉意好似会自己跑一般,从脚踝直往小腿肚跑去。

  就像是松松的裤管里,钻入了两只从冰窖里逃出来的小老鼠。

  顾长晋蓦地睁开了眼,旋即发现自己怀里多了个温香软玉的小娘子。

  确切地说,不是怀里,而是身侧。

  那姑娘睡得也不大安稳,大抵是觉着冷,小手抱着他的手臂抱得紧紧的,巴掌大的小脸恬不知耻地枕在他手臂上。

  最可恨的是,两只冰冰凉的小脚不知何时钻入了他的裤管里了,大抵是觉着他的小腿肚够暖和,这会两只小脚安安分分地抵在那儿。

  一丝不耐从他眸子里划过。

  夜里熄灯时,这姑娘披着件厚厚的斗篷,抱着个月儿枕,从松思院跑来书房,温声软语地同他道:“郎君既然睡不惯松思院那床,那妾身便过来陪你在书房睡吧。”

  旋即堂而皇之地进来书房。

  他长时间宿在书房,一开始还能因着伤因着忙碌,可眼见着年关来了,他刚办下两宗大案,大司寇体贴他新婚燕尔却日日不得闲,还几次三番受伤,便令他在家好生歇十来二十日,陪陪新婚的妻子。

  一时没了不去松思院睡的借口,只好推脱说睡不惯松思院的床。

  哪知道这位惯来规矩懂礼的姑娘抱着个月儿枕便来了。

  只好让她进屋上榻。

  只睡下时,二人明明还是各睡各的被窝的。

  这姑娘大抵是睡到半路被冻到了,这才钻入他的被窝里来。

  怕冷还非要跑到书房里与他挤这罗汉床,真个是自找苦吃。

  顾长晋心里嗤了声,小腿一抻,把她两只冻脚抖了出去,又扒拉开她的手,将她塞回了自个儿的被窝。

  一番动静也没将她弄醒,嘴里低低嘀咕了几个字,便乖乖地缩在褥子里了。

  顾长晋听得清楚,她这是在找她的月儿枕。

  睡个觉事可真不少。

  顾长晋沉着脸把他脚边的月儿枕塞到她怀里。

  第二日起来,这姑娘全然不知她昨儿干的事,红着鼻尖给他更衣,眉眼温顺垂着,唇角一枚淡淡的笑靥十分惹眼。

  顾长晋垂眸问她:“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容舒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踮起脚给他理衣襟,笑意盈然道:“妾身睡得很好,难怪郎君喜欢睡这儿,这罗汉床果真是舒服极了。”

  是么?

  这罗汉床就铺了一层极薄的褥子,躺上去硬邦邦的,周遭还没得床幔,压根儿拦不住风。

  她那拔步床毡垫、炕毯、床褥、靠背、迎枕一应铺陈应有尽有,跟小半个屋子似的。

  这罗汉床同她那张精致的拔步床压根儿没得比。

  这么个连漱口的水都要加竹盐与花露的姑娘,真能觉着这样一张罗汉床会舒服?

  顾长晋神色淡淡道:“夫人喜欢就好。”

  这娇花似的姑娘,他倒是想看看她能在这儿坚持几日。

  第二夜,容舒如昨日一般,依旧是踩着他熄灯的时辰来到书房,只这回她让人往书房里搬了七八盆银丝碳,把整个书房烘得温暖如春。

  夜里她睡得倒是规矩了,一动不动地抱着她的月儿枕,侧脸对他。

  翌日起来给他更衣时,脸上还印着道淡淡的印痕,轮廓瞧着同她月儿枕上那只桂树上的兔子还有些像。

  如此过了十来日,上元那日,一场透骨奇寒的暴雪侵袭了整个北境。

  那夜上京气温骤降,那七八盆银丝碳不顶事,她睡到一半又钻入他的被窝里。

  这次可就不仅仅是把脚丫往他裤管里钻,手也摸到了他的里衣内,在他小腹上摩挲。

  顾长晋半夜被摸醒。

  若不是确定这姑娘是因着冷在睡梦里找热源,他差点儿要以为她骨子里藏着个登徒子。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揪着她的袖摆将她的手扯开,而后便听“哧啦”一声,她那单薄的用天蚕丝织就的里衣就此被他扯出了一道口子来。

  小姑娘这下是醒了,懵懵地坐了起来,低头摸了摸右肩裂了一道长口子的里衣,抬眼望他:“郎君为何撕我的衣裳?”

  语气里是浓浓的疑惑,若是细听,还能听出一点儿责备。

  雪光在漆黑的屋子里映出一地霜白。

  小姑娘披散着一头浓密柔顺的发,里衣松散,露出了半副藏在里头的靛青兜儿。

  漫天雪光仿佛都拢在了她身上,那白玉般的肩头与肩上那颗针尖大小的朱砂痣被那艳艳青意逼出了几缕香艳旖旎。

  顾长晋蓦地睁开了眼。

第25章

  书房里窗牖半开,梧桐树枝擦过棂木,伴着秋风飒飒作响。

  没有雪,没有火盆,也没有躺在身侧的小娘子。

  是梦。

  意识到这点时,顾长晋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

  他自幼习武,瞧着文质彬彬,实则体魄强健。只他惯来清心寡欲,不曾有过甚旖旎的心思。

  然今日却不成,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个莫名的梦便叫他心若擂鼓、口干舌燥到了极致。

  满脑子都是那姑娘扯着衣裳懵懂问他的模样。

  简直是既莫名又可笑。

  顾长晋拧眉下榻,半杯冷茶顷刻间便被他灌入腹里,望了望外头漆黑的天色,又回到榻上,静心养气了小半个时辰。

  待得恢复如常,方唤常吉进来伺候。

  常吉见他面色比往常都要冷峻,忖了忖道:“主子昨儿歇得晚,可要属下去刑部告个假?总归许鹂儿现下也没性命危险了,属下一人送她也是绰绰有余。”

  顾长晋道:“许鹂儿被行刺之事,须得尽早同大司寇、谈侍郎道一声。许鹂儿虽然没死,但不代表这事儿能就此揭过,那些人还有刑部的人定会将这事往杨旭的党羽那头扣。”

  东厂这些年不知造了多少冤狱,也该让杨旭一党尝尝被人红口白牙扣罪名的滋味。

  顾长晋解释完,便揉了揉眉心,道:“给我端盆凉水进来。”

  顿了顿,又道:“再沏两盏冷茶。”

  常吉应“是”,出门时心里却不由得纳罕:虽说主子从来不在乎茶水是冷是暖,但既然都要沏茶了,为啥要沏冷茶呢?这一大早天还凉飕飕的,谁吃茶还要专门吃冷茶的?

  顾长晋要的冷茶冷水很快便送进了书房。

  主仆二人离开书房时,松思院的灯都还黑着。

  常吉道:“听说昨儿少夫人特地陪许姑娘说了半宿话,这会大抵才睡了一个多时辰。属下莫不绕过正屋,直接去东次间唤一声如何?”

  从前顾长晋住在松思院时,常吉与横平是想进便进的。可眼下里头住着个女主人,他们二人就不能随随便进去了。

  前些日子,主子还立了规矩,日后传话不得进廊下传,且还不能直接找少夫人传话,只许找盈雀、盈月或者张妈妈。

  常吉倒也没多想,只道主子是不喜少夫人,这才不让他们多接触少夫人。

  想到这里,常吉再次感叹,若是主子身旁也有个丫鬟婢子什么的就好了,这样进出后院可就要便宜多了。

  哪儿像现在,他要进去里头传个话还得瞻前顾后的。

  顾长晋沉吟几息便道:“你在这守着,我进去便可。”

  说完迈步进了月洞门,行至半路,忽见一人从正屋推门而出。

  是张妈妈。

  张妈妈见他来了,赶忙笑着道:“少夫人已经醒了,正差奴婢去给二爷还有许姑娘提早膳。二爷可要进去屋子里坐着等?”

  顾长晋微微颔首,昨儿他便同容舒提过今早要带许鹂儿回刑部,方才见这里头的灯未亮,还以为容舒未醒的。

  他进来便是打算叫醒她。

  许鹂儿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昨儿事急从权,方让她歇在了松思院。但不管是他还是常吉,都应当要避嫌。

  最好的法子,便是让容舒送许鹂儿出来。

  总归这姑娘最爱睡回笼觉。

  从前他早起上值,她总是半闭着眼起来给他更衣,待他一走,连早膳都不吃,身子一歪,抱着个月儿枕便又睡过去的。

  顾长晋脚步忽地一顿。

  从前?

  谁的从前?

  张妈妈见他住了脚,还以为顾长晋是有话要吩咐,忙道:“二爷可是有话要吩咐?”

  顾长晋回过神,抿了下唇,道:“无事,妈妈且忙去。”

  张妈妈连连应是,这才出廊庑去了。

  容舒正在里头梳发,听见外头的动静,便对盈月道:“我这头不需要你伺候了,你去东次间瞧瞧许姑娘醒了没?”

  容舒一早就醒了,不,应当说,她一宿都没睡着。

  救下许鹂儿后,她大脑处于极兴奋的状态,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许久,没半点儿睡意。

  索性便起了,只她怕这头动静吵着东次间了,这才没让人掌灯。

  等盈月出了屋,容舒从玫瑰椅里站起身,对顾长晋见礼,笑道:“郎君方才可见着张妈妈了?张妈妈去小厨房提早膳,很快便回来。眼下天色尚早,郎君先吃盏茶罢。”

  这姑娘说起话来当真是让人如沐春风的,语气温和,语速不疾不徐,又惯有条理,总能说得人心头一暖。

  昨儿她同许鹂儿说的那番话,便是如此。

  与梦里懵着眼,扯着里衣的姑娘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但又不是那么不同。

  大抵是受了那些荒唐梦的影响,他见着容舒时,思绪会失去惯有的清晰严密,而这种混乱感,向来是他的大忌。

  顾长晋偏了偏眸子,淡淡“嗯”了声,视线刻意避开她的右肩。

  生怕花了大功夫忘记的某些香艳画面一个不留神便要冒出来。

  屋子里静了片刻,容舒记起了他的伤,顺口问道:“郎君的伤可好些了?”

  顾长晋抬起眼,颔首淡声道:“小伤。”

  他那伤的确是小伤,先前他在长安街受的伤可比这个重多了。

  容舒礼貌一问后便不再多说,待得张妈妈回来,便道:“郎君先用膳,妾身去东次间看看许姑娘。”

  说着步履匆匆地去了,也没半点儿要同顾长晋一块用膳的意思。

  许鹂儿昨儿与容舒说了半宿话,倒是难得地睡了个安稳觉。人的精神头一回来,那些盘旋在心底的愁思苦绪便能散去大半。

  见容舒进来,眉眼舒展地唤了声“顾夫人”。

  时间仓促,容舒在东次间与许鹂儿只说了不到两刻钟的话,盈月便来催了,说马车已经备好。

  许鹂儿离开松思院时,格外不舍。

  只她知晓,她的未来不在这里。

  “许姑娘本就该坦坦荡荡地活,这世上有许多与你一样彷徨过、绝望过的姑娘。你活得越好,便越能给她们力量,我相信许姑娘迟早会成为那些姑娘的盼头。”

  许鹂儿原以为她活着是一种耻辱。

  可顾夫人的话,却好像给她打开了一扇门,让她隐隐知晓,一个女子能走的路兴许比她想的还要广,还要长。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砸。

  这世间女子本就活得比男子艰难。

  那些同她一样失了清白、没了名声的女子,若是运气好,生在富贵些的家族里,好歹能到家庙里青灯古佛过完下半辈子。

  可若是同她一样生在贫苦之家,又无至亲可傍,那便如冬日浮萍般了无生机,彻彻底底没了活下去的盼头。

  顾夫人说若她活得好,便可以成为那些孤苦女子的盼头。

  她,想试试。

  临上马车前,许鹂儿朝容舒郑重拜了拜,认真道:“鹂儿谢过夫人。”

  容舒一宿没睡,这会乏意已经上来了,然许鹂儿那一拜又让她精神一震。

  怔然了须臾,她冁然一笑,大大方方地受了许鹂儿这一拜,旋即福了福身,道:“我也要谢谢许姑娘。”

  怎能不谢呢?

  许鹂儿活了下来,让她坚信三年后她也能活下去的,甚至还能做更多的事。

  天已泛了鱼肚白,曦光熔了金一般往她头顶兜头浇下,秋光里,少女笑得明艳。

  顾长晋单手撑着车壁,垂眸看她。

  许鹂儿穿了一身麻衣,她也着了一身素裳,跟昨日一样,没半点金翠钗环,也没半点叮呤环佩。

  然就这样素面朝天的一张面靥,在蒙蒙曦光里,美得像是美人图里走出的画中人。

  “噗通”“噗通”,心若擂鼓。

  顾长晋知晓,此时此刻,这阵心悸,再不是无缘由的了。

  “主子,该出发了。”常吉催促道。

  顾长晋“嗯”了声,望着容舒道:“夫人回去吧。”

  她的皮肤太白,眼下那两团青影委实是藏不住。累了整一夜,她又生得那样娇,该回去补个回笼觉的。

  马车很快消失在梧桐巷,到刑部时,天已大亮。

  顾长晋领着许鹂儿进了刑部官衙,常吉将马车停好,快步出了宣武门内大街,拐入一条人声鼎沸的胡同巷子里。

  这胡同巷里有一家传承了上百年的驴肉火烧铺,那掌柜手艺极好,驴肉香嫩,火烧酥脆,裹着老汤汁咬上一口,当真是塞过神仙,常吉一得空便要来这吃上三五个。

  铺子的伙计早就识得他了,一见他来,给他倒了杯热浆,热情道:“小哥今儿还是要五个驴肉火烧?”

  常吉嘿嘿一笑:“来十个吧,一会我兄长要来。”

  常吉口中的“兄长”便是横平,可惜横平今儿是吃不下这驴肉火烧了,只因他从河井胡同过来时,已经用过了朝食。

  横平顶着眼底两团乌黑,将盘子里那五个驴肉火烧推了回去,对常吉道:“我不饿,你吃。”

  常吉啜了口热浆,道:“怎地了?先前几日你都是狼吞虎咽恨不能一口气吃十个八个,怎地今日不吃了?”

  “我离开河井胡同时,柳公公派人送了两盒刚蒸好的糕点果子来,说我这些日子辛苦了。”

  横平嘴里的柳公公正是杨旭的义子柳元。

  这位柳公公如今是御马监左少监,在御马监掌印太监贵忠手下任职。

  贵忠与杨旭一样,是司礼监大掌印裴顺年的义子,只贵忠在裴顺年跟前并不得宠,杨旭提督东厂时,他被发配到御马监。

  那会御马监还只是御马司,掌御厩马匹,并未纳入内廷十二监。

  但贵忠运道不错,去御马司那年,嘉佑帝便将御马司提为御马监,又从各地卫所挑选精壮之士组编了两支禁兵,归御马监统领,由御马监提督操练。

  如此一来,御马监可就有了兵权,成了内廷里的“小兵部”。

  贵忠手里的权力自然是比不上作为东厂提督的杨旭,但杨旭此人小心惯了,这才将他的心腹柳元从御用监调出,放入了御马监,时刻盯着贵忠的一举一动。

  柳元在河井胡同有一处私宅,横平这些日子都在盯着他。

  横平的话一落,常吉便瞪圆了眼,望着两手空空的横平,道:“那人给的点心果子,你竟然吃了?不怕被毒死?”

  横平面无表情道:“他要我给主子传话,怎敢毒死我?”

  常吉一噎,眼珠子转了转,好奇道:“他给的是什么点心果子?味儿怎么样?”

  横平十分嫌弃地看了常吉一眼,道:“我回去打盹。”

  常吉瞥了瞥他眼里的红血丝,摆手:“去吧去吧,主子说你从今日开始不用去盯那人了。那人既然派人送你点心果子吃,大抵也是知晓今儿是你最后一日盯梢。”

  狠狠咬了一口驴肉火烧,他眯了眯眼道:“倒是个聪明人。”

  ……

  柳元给顾长晋传的话只有一句——

  【许鹂儿的命,顾大人既然想要,那咱家便让给顾大人了。】

  夜里顾长晋下值,听完横平转的话,面上并未露出半点异色,只淡淡颔首道:“柳元那处不必再盯,等时机到了,他自会来找我。”

  常吉好奇道:“那位柳公公既然知晓横平在盯着他,怎地一点儿也不生气?还有,昨儿那刺客是他的人吧。”

  柳元原是御用监的掌印太监,嘉佑帝爱用龙涎香,御用监负责掌管皇帝的御用之物,每日里的龙涎香都是御用监的小太监送去乾清宫。

  日积月累的,那里头的小太监多多少少会沾上一点儿香气。

  主子让他无需去查上京用龙涎香的人家,大抵就是猜到了那刺客是御用监的人。

  在这个节骨眼上,故意让许鹂儿自缢身亡,还伪造那么一封血书,煽动百姓对杨旭与东厂的仇恨。

  怎么看都像是与杨旭有深仇大恨!

  明明面上一口一个“干爹”叫得格外亲热的,这些个阉人,当真是个个都不是善类。

  “这人眼下正是杨旭最得宠的义子,杨旭若是能顺利接那大掌印的衣钵,统领司礼监,他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别说御马监了,连东厂提督之位也是指日可待。怎地一副要将杨旭置之死地的模样?这不是自毁长城吗?”

  常吉边说边“啧啧”摇着头。

  顾长晋不语,长指在书案上敲了几下,道:“椎云那头有消息没?”

  “还未。”常吉道:“到底是十多年前的事,很多证据都湮灭了,要查明当年的真相只怕不易。当然,以椎云的性子,越是困难的事,他越是要查个水落石出。想来再有个十天半月,应当能有头绪了。”

  当初主子身边五个人,要数椎云的脑子最好使了。若不然,主子也不会让椎云假死离开顾家。

  常吉自认自己也是个脑子灵活的聪明人,但跟阴招百出的椎云相比,他还是自愧不如的。

  谁让他是个良善人呢。

  “这事儿不急,”顾长晋揉了揉额,道:“你下去给我沏一壶冷茶,浓一些。”

  又,又是冷茶?

  常吉瞥了瞥顾长晋,应声退下,临出门时,又听他道:“明儿挑个时间去松思院同盈月、盈雀道一声,许鹂儿今日在刑部回完话后,已经出发去大慈恩寺了。有宫里的人陪着,她不会再出事。”

  常吉一怔,明白过来,这话是同少夫人说的。

  盈月、盈雀不过是婢子,知道点儿什么消息还不是要给少夫人禀告一番?

  也对,少夫人昨日亲自去驿站看许鹂儿,又陪她说半宿话,瞧着就很关心许鹂儿。同少夫人说一声,想来少夫人也能安心些了。

第26章

  常吉沏的那一整壶冷茶并未派上用场。

  因为顾长晋没做梦,一夜好眠。

  只他一想到昨儿没做梦,便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容舒。

  一想到容舒,那颗心又会狂跳不已。

  好在他对这点子异样已经习以如常,便是容舒站在他身前,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许鹂儿遇刺一事,刑部已经上报到内廷,嘉佑帝龙颜大怒,一拍龙案让人彻查。

  但顾长晋知晓,这事查不出真相。

  柳元敢给他传话,自然也就不怕刑部查,就算查到头,也不过是个替罪羊。柳元身后还有人,那人是谁顾长晋不知,但他知晓,那人跟柳元一样,想要杨旭死。

  顾长晋也想要杨旭死。

  敌人的敌人,在关键时刻,是可以成为盟友的。

  是以,顾长晋不会同柳元作对。

  再者,柳元说将许鹂儿的命送给他,何尝不是在卖他一个人情?

  那日在驿馆与他交手之人,根本没想要伤他,若不是为了护着容舒,当时那一刀不该扎入他手臂。

  反倒是他,处处皆是杀招。

  即便他知晓这人不该杀,不能杀,却依旧按捺不住心底那滔天的杀意。

  他不该是这般沉不住气的人。

  但她受伤的那一刹那,他的理智退让了。

  顾长晋盘腿坐于榻上,抱神守心,待得心跳逐渐恢复如常,方下榻,将那抱肚壶里的冷茶灌了半壶入肚。

  他望着窗外的梧桐疏影,眉眼渐渐冷下。

  松思院。

  盈雀一早便将常吉的话带给容舒了。

  “常吉说,皇后已经允诺,待得许姑娘在大慈恩寺给她娘守灵百日后,便许她到司乐司做女史!”

  谁能想到呢,前两日还惊慌无措的姑娘转眼就要入宫里做女官了。

  盈雀眼睛都要发起光来,在大胤,想入宫做女官不是件容易事,比儿郎们考秀才都要难的。

  许姑娘能有此造化,盈雀是真为她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