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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原是想让顾长晋替她去驿馆送参荣丸的,以她对顾长晋的了解,一旦他拒了她见许鹂儿的请求,定会应下替她送药的事。

  哪曾想,他竟没拒她,还亲自带她来。

  容舒抬眸往对面看了眼。

  男人依旧是一身青色官袍,正侧头看窗外,冷玉般的脸没甚表情。

  自打上了马车后,他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这样冷冷淡淡、不爱说话的顾长晋倒是容舒熟悉的那个顾长晋。

  虽然相顾无言,但容舒十分自得其乐。

  唇角微微弯起,桃花眸又成了春潮托起的那轮月牙儿。

  前世她为着许鹂儿的死难过了好一阵子,总有种伯仁因她而死的愧疚感。

  许鹂儿自缢的那一夜,顾长晋原是想让横平去京郊的驿馆守着的。

  偏偏她就是在那一夜提起杨旭义子的事,顾长晋当即便去了书房,半个时辰后,常吉与横平匆匆离开了顾府,只他们都没有立即去驿馆,等办完事再去时,许鹂儿已经死了。

  容舒无数次想,如果那夜她没多嘴,把话往后压一压,横平便能及时去驿馆,兴许就能救下许鹂儿。

  她为此愧疚了许久,张妈妈还曾安慰她,说正是因为许鹂儿自尽以及她留下的血书,才会激起整个顺天府百姓对厂卫的痛恨。

  那已经是许鹂儿自缢后的事了。

  十月初一的寒衣节,上万名百姓齐齐聚集在东厂那道“流芳百世”的匾额下,对着大门破口大骂,嚷嚷着要杨旭为许鹂儿母女填命。

  自打建德帝设立东厂与锦衣卫后,这两处机构便如同皇帝的耳目,在大胤不知兴起了多少腥风血雨。

  这么多年来,厂卫在大胤是积威已久,哪里容得百姓如此放肆?

  东厂那名掌刑千户于是领着十来名番役出来,对那群闹得最凶的百姓闷头一顿毒打。却不料这番杀鸡儆猴的行径压根儿没震慑到百姓们,反倒是激起了他们的血性。

  上万名百姓们一拥而上,将那掌刑千户并几名番役生生打死了。这事情后来闹得极大,连金吾卫都出动了。

  但正是有了这样一场浩浩荡荡的风波,顾长晋之后才会那般顺利地扳倒杨旭一党。

  是以张妈妈才会对容舒说,许鹂儿死得其所。

  “这苦命的姑娘生前被杨荣糟蹋过,名声已毁。她娘死后,她又落到个举目无亲的境地。活在这世上已是没甚盼头,还不如死了痛快,还能煽动起一场风波来,也算是死得值了。”

  张妈妈的话里有嗟叹有感慨,却并不觉着惋惜。

  大抵这世间大多数人的想法就是如此罢,一个女子没了清白没了名声,那一辈子就毁了,还不如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

  容舒不是不明白张妈妈话中的意思,可她始终觉得,不该如此的。

  对一个不该死的人来说,从来就没有死得其所这样的事。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容舒也是死过一遭的人,死有什么好的?

  蝼蚁尚且苟命。

  前世若不是知晓自己不管如何都没得活路,她才不想喝下那杯毒酒。她多想同阿娘多撒几次娇,多吃点珍馐美馔,多去看看这世间的大好河山。

  金氏为了救女,豁出了性命。

  若知晓女儿在她死后,也会惨死,只怕要死不瞑目。

  后来容舒也曾问过顾长晋的,问他觉不觉着许鹂儿死得其所?

  那时顾长晋正坐在榻上看书,闻言便从书里抬起眼,淡淡道:“许鹂儿不该死。”

  她问得分明不是许鹂儿该不该死,想不想死,顾长晋那话属实是答非所问。

  可容舒明白顾长晋的意思。

  许鹂儿才是那个受害的人,不管世人如何看她,也不管她的死能带来什么好处,她都该好好活着。

  为自己,为金氏。

  马车一个颠簸,那半开的车牖“啪嗒”一声撞了下。

  容舒陡然回神,发现对面那郎君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正头枕椅背,半阖下眼看她。

  他本就是修眉俊眼的好相貌,这般垂眼看人时,仿佛还多了点风流之态。

  只他那目光委实是太逼人,那点子风流的意态自也荡然无存。

  他不是头一回这样看她了,每回他这样看人时,容舒总有种好似自己做了坏事而无所遁形的错觉。

  上回在书房,她还曾坦坦荡荡问他为何这般看她。

  结果得了句“胖了”的回复。

  是以这一次,她坚决不会再问。因为她非常清楚,这几日盈月天天给她做蒸酥酪,她又长了点肉。

  就顾长晋那金精火眼,她实在是不必自取其辱。总归她又没做甚坏事,他看多久,她都问心无悔。

  到了驿馆院门,容舒披上斗篷,正准备下车,顾长晋却抬了抬手,示意她别下车。

  容舒只好又坐了回去。

  男人下了车,在马车外不动声色地站了片刻。

  京郊这处驿站是入京前的最后一处驿站,不管是办差归来的京官,还是前来京师面圣的地方官,都会先在这里稍稍整顿仪容。

  也因此,这处地儿大多数时候都是人声嘈杂、热闹非凡的,但今日的京郊驿馆却十分安静。

  顾长晋看了看常吉,常吉心照不宣地一点头,大步离去。

  常吉离开后,他又等了半晌,方上前打开车门,对容舒道:“下来吧。”

  容舒踩着脚凳下车。

  二人刚进驿馆,便有驿站的官员上前问询。

  顾长晋说明了来意,那官员便拱手道:“皇后娘娘原是派了两位宫里的嬷嬷陪许姑娘来驿馆的。但许姑娘说今夜想一个人独处,下官便安排许姑娘独自住在了东院。眼下也不知许姑娘歇了没,顾大人与顾夫人可否先让下官去东院问问?”

  戚皇后又是开恩允金氏在大慈恩寺停灵,又是派宫嬷一路随行,可见其对许鹂儿的怜惜。

  驿站的官员自是不敢掉以轻心,这才提前清了清驿站,把最好的东院腾出来。

  顾长晋拱手道了句“有劳”。

  那官员亲自去东院给许鹂儿递话,许鹂儿听见后,吃惊地站起身,道:“顾大人是鹂儿的救命恩人,鹂儿怎敢不见?”

  待那官员一走,她慌忙行至窗边,朝外望了望,目光带着丝惧意。等到廊庑传来驿站官员的说话声与脚步声,方咬咬唇,一狠心将窗牖关了。

  容舒跟在顾长晋身后,心里怦怦直跳,莫名有些紧张。

  前世许鹂儿便是今夜死的,她也不知晓她这番前来,究竟能不能改变许鹂儿的命运。

  若是改不了,三年后,她是不是也逃不了死的命运?

  容舒下意识捏了捏斗篷的帽檐。

  顾长晋侧眸看她,见这姑娘葱白的指又在捏东西了,微微蹙了蹙眉。

  思忖间便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许鹂儿穿着一身麻衣,鬓间簪了一朵白花,冲他们盈盈拜了一礼。

  “民女见过顾大人,顾夫人。”

  顾长晋往许鹂儿身后看了一眼,道:“拙荆闻知令堂之事,十分伤怀,便想过来驿站宽慰许姑娘几句。顾某便带她来了此处,唐突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许鹂儿忙摆手,“民女怎敢见怪?大人与夫人快快进来罢。”

  驿站的条件称不上好,但东院这屋子显然是特地拾掇过的。

  墙角的花瓶上还插着几支白菊,靠窗的高案放着香炉,上头插着几根烧了一半的香,香炉前还摆着几碟新鲜的果子。

  容舒觉着怪异。

  那香炉对着窗,风一吹,那香灰便要吹得满地都是了。瞧瞧地上那些灰,可不就是被风刮落的么?

  正常人又怎会将香案设在窗边?

  “许姑娘那香炉可是为令堂所设的?”

  许鹂儿一愣:“是,是的。”

  容舒心里更觉怪异了。

  许鹂儿才从义庄归来,明儿金氏便要在大慈恩寺停灵,她何必在此时烧香祭拜呢?还是在驿站这样的地方?

  只能说她知晓明儿她去不了大慈恩寺。

  又或者说,许鹂儿今晚的确是准备寻死。

  可若真的有寻死之意,那便不该见顾长晋与她。他们二人前脚刚来驿站见她,后脚她便自尽。

  被有心人一操作,顾长晋不定要挨上几盆脏水。

  许鹂儿对顾长晋的感激之情是真真切切的,从她看顾长晋的眼神便知晓了。

  她不会有害顾长晋的心。

  容舒望着许鹂儿,这姑娘面色惨白,眼眶红肿,显是狠狠哭过一场的。也是,遇到那样惨烈的事,谁能不哭不悲伤呢?

  但一个一心要自尽要写下血书痛诉杨旭的人,不该是如眼前这般,惊疑不定且惶惶不安。

  方才她不过问了一嘴香炉,许鹂儿眼里立刻浮现出了惊惧,宛如惊弓之鸟一般。

  前世顾长晋曾提过,许鹂儿应当不想死。

  结合眼下这般场景,容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令堂是可敬之人,许姑娘若是不介意,我也想给令堂上柱香。”

  她说着便解下斗篷,往窗边的高案去。

  许鹂儿颤抖着唇,正要出声阻拦。

  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只见银光一闪,一道矫捷的身影破窗而入,直奔许鹂儿的面门而去。

  “小心!”容舒下意识喊道,将手里的暖手小炉砸向黑衣人。

  “刺啦”一声,那黑衣人挥开手炉,从她身边掠过,利刃在她袖摆划出一道口子。

  那人被容舒一搅,动作虽滞了滞,但依旧灵敏地往许鹂儿刺去。

  容舒抱起一个香盒还想再砸,腰身却骤然一紧。

  顾长晋一手揽住她,一手扣住那黑衣人的肩,面色冷厉。

  两人你来我往地交起手来。

  容舒被顾长晋紧紧勒着腰,他动,她也动,这屋中景象在她眼前快速转着,直把她转了个头昏脑胀。

  他既然要与人打斗,能否先放她到旁边避避?

  她快要吐了……

  眼角瞥见还傻愣愣杵在那儿的许鹂儿,她忍住翻滚的胃液,大声道:“许姑娘快躲起来!”这黑衣人分明是冲许鹂儿来的!

  才刚说完这话,眼前又是一晃。

  容舒:“……”胃快要造反了。

  好在这时,常吉领着几个官兵匆匆赶来,顾长晋把容舒往常吉那儿一推,扭身与那黑衣人缠斗起来。

  少了容舒这个累赘,他渐渐占了上风。

  那黑衣人见事不可为,果断退向窗边,手从那香炉底一抽,迅速从窗口跃了出去。

  “常吉!”

  “是!”

  挡在容舒身前的常吉身子一轻,立即追了出去。

  屋子里一片狼藉,顾长晋面沉如水,盯着容舒从头到脚看了一眼,旋即捡起地上的斗篷,往她身上一扔,道:“带许姑娘离开这里。”

  容舒也顾不得应,将斗篷披在许鹂儿身上,带着她步履匆匆地出了驿站。

  常吉没追上那黑衣人,对顾长晋惭愧道:“主子,被他逃了。”

  “无妨,先回去梧桐巷。”

  顾长晋说完便弯腰上了马车,顿了顿,盯着坐在他对面的容舒又看了眼,心里那点子烦躁愈发强烈。

  许鹂儿坐在容舒身旁,望着顾长晋,惶惶道:“大人受伤了!”

  容舒这才发现顾长晋的手臂被划了一刀,伤口瞧着还有点儿深,衣裳都洇出血来了。

  今儿坐的马车是她那辆华盖马车,她记得盈月在这里头放了个药匣子的,忙在两侧的几案底下翻了翻,果真找出一个药匣子。

  “郎君先上点药吧。”

  顾长晋却看着她道:“过来。”

  容舒以为顾长晋这是要她给他上药,一时有些迟疑,抬眼瞥见他越来越沉的眼,眼皮“咯噔”一跳,只好规规矩矩抱着药匣子坐过去。

  顾长晋拎过那药匣子,在里头扒拉几下,掏出一瓶外伤药,下巴往她左小臂一抬,道:“自己上药。”

  容舒低下眼,原来她也受伤了,袖摆处蹭了点血渍,但不多,想来就是道小口子,应当是那会袖摆被刀锋割开时划拉到的。

  可即便是道小口子,那也是疼的,她打小就是极怕疼的人。

  小时候磕着碰着了,阿娘总会各种哄,把她养得格外怕疼,也格外娇气。

  说实话,方才顾长晋若是不提醒她,她大抵注意不到这伤。可经他一说,立马便觉着疼了。

  容舒卷起袖摆,果见自己白皙的小臂内侧,划拉了一条细细长长的口子。严重倒是不严重,血都快要止了,但那伤药往上一撒,定然要疼上一阵。

  容舒有些犹豫,一边的顾长晋见她这模样,心里那莫名的烦躁简直要冒上眉眼。

  他等闲不是这般把不住情绪的人,然此时此刻,看着她小臂那道细长的口子,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克制力才忍着不讽几句的。

  就这么点小口子,上个药有多难?

  她就不能利索些,赶紧给那该死的伤口上药么?

  察觉到他那逼人的视线,容舒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也有伤,估计他也在等着这药。

  难怪惯来冷淡的脸冒出了一丝不耐。

  她当然不想耽搁旁人疗伤,于是微微吸气,把药粉撒上伤口,立时一阵火辣辣的疼,但她始终忍着,只长睫微微颤了下。

  等那阵疼过去,勉强露出个笑,对顾长晋道:“妾身这头好了,郎君也快点上药吧。”

  药瓶缓缓推过去,可身子却一动不动,半点儿给他上药的意思都无。

  容舒十分识相且十分有自知之明。

  上药这种事太过亲密,用膝盖想想都知道,他定然不喜,而她也不愿意。

  顾长晋嗯了声,接过药瓶,却没急着上药,而是眸光一转,定定看着许鹂儿,冷不丁问道:“许姑娘,那香炉底下压着的,究竟是何物?”

第24章

  许鹂儿上了马车便一直处于一种惊惶不安的状态,顾长晋冷不丁的一句话,犹如春雷炸耳,直把她逼出了一身冷汗。

  “那,那是一封血书。”她咬了咬唇道。

  顾长晋面色不变,又问道:“何人写的?”

  “是民女写的,不,应当说,是以民女的名义写的。”许鹂儿垂下了眼,“我也不知那人是谁,每次来,他都在我身后压着嗓儿说话,民女……不敢回头望他。就是他同我道,只要我死了,留下那封血书,便能让东厂那位杨公公给阿娘赔命。并且,还能救顾大人一命。那人说,顾大人在长安街遇刺便是那杨公公派人做的,杨公公一日不死,大人您便一日不得安宁。那人还说,顾大人这样的好官不应当死在那群番子手里。”

  许鹂儿说到这,便停了下,抬起眼,认真望着顾长晋道:

  “我原是答应了的,等那香点完,我便会乖乖自缢。民女贱命一条,若是能给阿娘报仇,还能救大人您的命,那这桩买卖委实是太值了。只是——”

  只是当那香一点一点往下燃的时候,她忽然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还未给阿娘守灵便死,舍不得还未抱抱她亲手养大的小花猫便死,也舍不得还未再看一眼家门前种的槐树便死。

  她被杨荣抓走时,家里的猫儿怀了崽,整日里懒懒的,也不知晓它生下了几个猫崽儿。院子里的槐树是幼时她与爹爹一起种下的,再过几日便要开出一蓬蓬花来了,从前爹爹最爱摘那上头的花送给阿娘与她了。

  这一切一切,在驿馆那袅袅檀香里,忽然变得那般鲜活,那般美好。

  说来也是奇怪,阿娘闭眼时,她明明心里都了无生念了的,觉得活着还不若早点下去陪阿娘与爹爹。

  等真的要死时,她又舍不得去死了。

  大抵是因着她是个懦弱的人罢。

  许鹂儿眼里冒出了点泪花,道:“大人与夫人可会觉得鹂儿贪生怕死?”

  “怎会?你若贪生怕死,当初在北镇抚司早早就认罪了。”容舒一脸正色,郑重道:“你这不是贪生怕死,你只是对你自己的命负责。许姑娘要明白,只要你不想死,没人可以逼着你死。贪生不是件可耻的事,你无愧于这天地,本就要好好地活。别以为脖子一勒,眼睛一闭就能痛痛快快死去,死可难受了。还有啊——”

  她缓下声音,用十分笃定的语气道:“顾大人可不会那么容易死,你放心,东厂那什么杨公公,弄不死顾大人。”

  好歹是未来的太子殿下,只可能是杨旭死在他手里,不可能是顾长晋死在杨旭手里。

  容舒从来不怀疑顾长晋的能力,若不然,她也不会想借顾长晋的手救下许鹂儿。

  闻言,她嘴里的那位顾大人微微侧眸,瞥了瞥她。

  这姑娘先前还因着芝麻大点儿的伤疼得满脸白,这会倒是能侃侃而谈了。

  很奇怪的,顾长晋心底那点烦躁倏地就散了。

  他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望向窗外。

  她倒也没说错,杨旭还没那本事弄死他,而许鹂儿也不该死。没有什么路,是非要用无辜者的血来铺就的。

  便是有,那也不是他顾长晋要走的路。

  马车一路颠簸,到梧桐巷之时,张妈妈已经领着盈月、盈雀在松思院里侯着了。

  容舒进了院子便吩咐道:“把东次间收拾出来给许姑娘住一晚,今个夜里你们都在正屋歇。行了,先带许姑娘去安顿罢,我还有话要与二爷说。”

  顾长晋就站在月洞门那并未进院子,听见容舒的话,正要抬起的脚便顿了顿。

  容舒走过去,斟酌道:“今日在驿馆行刺许姑娘的黑衣人,身上带了点香气,那香气若妾身没闻错,应当是龙涎香。”

  真正的龙涎香十分稀少,多是外藩进贡,市面上极难采买到。

  许多勋贵豪族喜欢用龙涎香来彰显其门庭高贵,但实则他们用的龙涎香并不是真正的龙涎香品,而是用沉香与龙脑和着鹅梨汁做成的合香。

  在上京,能用得起正品龙涎香的人家十个手指都数得出来。

  顾长晋一听便明白容舒的意思。

  “确定是龙涎香?”

  容舒想了想,颔首道:“妾身对香气很敏感,阿娘那儿曾有一块拳头大的龙涎香,当初妾身学制香时,时常把玩,那人身上的香气虽十分淡,但妾身应当是没闻错的。”

  说完怕自己太过托大,又补了句:“郎君只当是个参考便好,莫要真拿妾身这话做依据。”

  顾长晋不置可否,只点点头道:“夫人今夜也累了,早些回去歇吧。”

  等容舒离去,他微微眯起了眼。

  龙涎香?

  常吉在他身后问道:“主子,可要属下去查一查,上京哪几户人家爱用龙涎香?”

  顾长晋摇头:“不必查,这上京城,有些人不用龙涎香,身上也会沾上龙涎香的香气。”

  常吉咂摸了好半晌才听明白顾长晋的话,“主子的意思是那人是——”

  “嗯,让横平明儿就回来,不必再盯着那人了。”顾长晋说完,望了望天色,又道:“我去趟六邈堂,你先回书房。”

  常吉心里一沉,望着顾长晋往六邈堂去的身影,面露忧色。

  夫人最不喜主子心慈手软,主子今儿救下许鹂儿,也不知夫人会不会责怪?夫人的手段……

  其实今日主子下值的时候便交代过他,等六邈堂的人歇下了,便悄悄去驿馆守着的。

  “许鹂儿有皇后的人陪着,那些人大抵不敢动手。只凡事都有意外,今夜驿馆那处未必会太平,你还是走一趟驿馆,若她遇险,便悄悄救下她,记得别留下痕迹。”

  本来救许鹂儿的事不能声张,尤其不能让六邈堂的人知道,可今夜动静那样大,只怕他们还未进城门,六邈堂那里便已经知晓了。

  六邈堂。

  安嬷嬷拿香匙挑着博山炉里的安神香,对徐馥感叹道:“若少主不去驿馆,这许鹂儿定然活不过今晚。她一死,那后头便大有文章可做了。少主此番去驿馆,到底是莽撞了些,也心软了些。”

  在安嬷嬷看来,三姑娘真个就不该放手让少主处理许鹂儿的事。少主的手段还是不够狠,从前就因着一条孽畜忤逆过三姑娘。

  徐馥垂眸看手里的游记,神色淡淡。

  往常这个点,她本该歇下了。但她知晓顾长晋会来,便拿了本书,坐在罗汉床等。

  没一会儿,廊下便传来一阵说话声,是林清月在同顾长晋说话。

  徐馥抬了抬眼,安嬷嬷领会,快步掀开内室的帘子,笑吟吟道:“少主快进来罢,老奴带清月这丫头去打打树上的蝉,免得吵着夫人了。”

  林清月被安嬷嬷拽走,嘴里还不甘地念着:“姑婆婆,二爷手臂受伤了,横平、常吉他们也不知晓受没受伤!”

  安嬷嬷恍若未闻,拽着林清月的手跟个铁钳似的。

  其实不必林清月提,徐馥自也瞧见了顾长晋的伤口,她却没问,只道:“为何要救许鹂儿?”

  顾长晋立在罗汉床的一侧,垂眸道:“侄儿想将她送入坤宁宫,到戚皇后身边。”

  徐馥微怔,放下手里的书,仔细思量。

  半晌,笑了笑,道:“许鹂儿视你作救命恩人,把她这枚棋子放入宫里,倒也不差。只是宫中波云诡谲、朝不保夕的,就她这么个懦弱无脑的性子,你怎知她能活下去?又怎知她能为你所用?”

  “就像姑母教侄儿的,一枚棋子只要在关键时刻能用上便可。侄儿把许鹂儿放入坤宁宫,也是为了未雨绸缪。宫里有人想她死,自然有人想她活。侄儿猜,戚皇后应当是想她活的其中一人。”

  “呵,戚皇后。”徐馥淡淡一笑,眼里似有回忆之色,“戚甄呐……”

  她淡笑了声后便是长久的无言。

  顾长晋亦不出声。

  许久之后,徐馥道:“许鹂儿入宫的事,可要我着人安排?”这便是同意顾长晋的安排了。

  顾长晋道不用,“许鹂儿今夜遇刺,原先派来陪她守灵的宫嬷已经回去宫里禀告,戚皇后不会坐视不理。”

  “也是,戚甄那人最爱做这些表面功夫。”徐馥颔首,面上已有疲惫之色,挥了挥手,又道:“既如此,我便不管了,你且歇去罢,记得把手臂上的伤处理了。”

  顾长晋离开后,六邈堂很快便熄了灯。

  松思院的灯却亮了足有小半宿,容舒梳洗好,便披上件大红色的斗篷去了东次间。

  盈雀就在这里伺候许鹂儿,许鹂儿还是一身孝衣,今日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她到这会心里还惊惶不安着。

  盈雀东扯西扯,说了许多话,总算是叫她那紧绷的心神松了松。

  “你莫怕,姑娘说不会再有人逼你死了。”

  许鹂儿怔然道:“顾夫人如何知晓?”

  盈雀耸耸肩,道:“这个婢子就不知晓了,不过我们姑娘聪明着呢,她说的话肯定是对的。”

  盈雀一脸的“我家姑娘最厉害”,看得许鹂儿跟着弯下了眉眼,不由得想起容舒来。

  今夜在驿馆,容舒罩着斗篷,半张脸藏在兜帽里,面容瞧不真切。

  她虽很想知晓那位大人究竟……会娶怎样的妻子,但因着一点儿难以言喻的心思,她始终不敢抬眼去看容舒。

  直到入了屋子,容舒说要给阿娘上一炷香而脱下了斗篷,她才悄悄抬了眼。

  有那么一瞬间,许鹂儿觉着周遭那亮堂堂的光好似黯了一刹。

  她自个儿本也是个秀美的人,若不是因着这张脸,当初也不会招惹到杨荣那畜生。

  可当她看到容舒时,她心底仍旧生出了自惭形秽的心思。

  后来在马车里,容舒又一字一句地同她道,她活着本就没错,她本就不该死。

  许鹂儿忽然就明白了。

  难怪顾大人会喜欢她,顾夫人当真是顶顶好的一个人。

  顾长晋在许鹂儿心里本就是个天神般的人。

  今儿在刑部官衙的后院,他一步一步走向她时,她真的有一种,想要向他顶礼膜拜的感觉。

  那样逼人的容貌、那样清正的气度,连声音都是许鹂儿听过最好听的。

  他将她与阿娘从炼狱里救出,许鹂儿怎能不感激他?又怎能不倾心于他?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生情,当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她对顾大人生了情意,但也仅此而已。她已是残花败柳,怎敢有非分之想?至多……至多也就好奇怎样的女子会让他倾心罢了。

  见到容舒后,她这点子好奇心也得到满足了。

  方才在马车里,当顾夫人上药之时,顾大人那焦灼烦躁的神态她可是瞧着一清二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