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两日是怎地了?
又是说她胖了,又是跑来松思院睡,这会还提她吃酒的事。
从前他可没管过她吃不吃酒的,偶尔还会让她陪着吃两杯呢,何曾这般多事过。
“妾身有认床的毛病,昨儿回来怕睡不好便吃了两杯酒。吃完后便睡下了,一直睡到刚刚才醒。”容舒迟疑道:“昨个夜里,妾身可是说梦话了?”
说起来,她昨儿好像又做梦了,只那梦朦朦胧胧的,她压根儿记不起来梦到了甚。
顾长晋掀眸看她。
她洗漱过,却尚未梳发,一头绸缎似的长发用根黛青色绣福纹的发带松松绑起,斜放在右肩上,瞧着很有些出水芙蓉的清丽。
此时清澈的眸子露出几丝不确定,好似真的在认真回想着她昨儿究竟有没有说梦话。
顾长晋何许人也?
他这人最是擅长从蛛丝马迹里寻求真相,此时此刻自然是瞧明白了,容家这位姑娘,他名义上的夫人,醉酒后会耍酒疯,耍完后自己还半点儿都记不住。
也就是说——
他,顾长晋,昨儿被这姑娘白欺负了。
男人盯着容舒看了须臾,忽地扯了下唇角,淡声道:“没,夫人昨儿睡得很安稳。就是身上酒气太重,熏着我了。”
说完便将手里的汤药一口闷下,起身,大步出了屋。
容舒再次一愣。
她就只吃了两杯果子酒,怎地就熏着他了?前世她吃过那么多回的酒,也没见他第二日埋怨她熏人的。
顾长晋离开后,她下意识抬起手臂,鼻子凑过去嗅了嗅。除了清清爽爽的梨花香,也没甚奇怪难闻的味儿。
“盈月,盈雀,你们过来闻闻我身上可有奇怪的味儿。”
方才顾长晋说的话盈月、盈雀自然也听到了,这会听见容舒的话,便低下身,在容舒身上嗅了两下。
盈月先回答道:“奴婢只闻到昨日熏的梨花香,没闻到旁的味儿。”
盈雀点头如捣蒜,附和道:“奴婢也没闻到什么怪味,会不会是姑爷自个儿身上的味儿呢?昨儿姑爷到了子时才来松思院的,也没见他用净室,说不得就是他自个儿臭。”
自家姑娘惯来是个香美人儿,盈雀可不喜欢方才姑爷说的话了,下意识便把脏水往顾长晋身上泼。
被泼了一身脏水的顾大人刚刚踩上马车,他身旁的常吉见他眉眼舒展,好生纳罕。
主子今个的心情怎么好起来了?
早两日金氏在刑部大牢昏过去后,主子的心情便阴了两日。以常吉对自家主子的理解,他的心情大抵还得再阴几日的,因为金氏的身子撑不了几日了。
大理寺与都察院虽然复核好了许鹂儿案的新判牍,也将那判牍送进了文渊阁,但还不知晓那位首揆什么时候将判牍送进内廷呢。
常吉一直没敢问这事,怕惹得顾长晋心情愈发不快,眼下见他似乎是阴转多云了,便壮着胆子问道:“主子,可是许鹂儿案有进展了?”
顾长晋目光落在窗外,淡淡道:“今日或者明日,内阁应当会将那份判牍送进内廷。眼下上京所有朝臣与百姓都在等着这案子的最终判决,司礼监那大掌印不敢私自扣住那判牍,最迟七日,金氏与许鹂儿应当能离开大牢。”
常吉动了动唇。
七日呢,也不知晓金氏撑不撑得到那一日。
想问又不敢问,方才他问了许鹂儿案的进展后,主子的情绪显然又差了些。他觑着顾长晋,忽地目光一顿,道:“主子的右脸是怎地了?瞧着竟像是红了一块。”
又十分纳罕道:“莫不是被什么虫儿咬了?可凭主子的身手,连只蚊子都挨不着您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顾长晋唇线抿直,微微眯起了眼。
的确,凭他的身手,旁人想近他身都难,更别提在他脸上掐上这么一道了。
昨夜他有心想看那姑娘要做什么,便纵了她挨过来。然而,当她的手掐上他的脸时,他不应当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受着的。
就好像……他在故意让她撒气一般。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事,他仿佛做了无数次。
顾长晋按了按胸膛,里头那颗不安分的心,从昨夜他进了那拔步床后便疯狂跳个没停。
他是个喜欢寻根究底的人,凡事都喜欢寻出原因,继而定下应对之策。
于是闭上眼,似个旁观者一般,抽丝剥茧地分析着昨日在书房以及在拔步床里,自己与容舒相处的每一刻。
他回松思院,便是为了弄清她对自己的影响究竟能到何程度。
离她越近,心就跳得越快,但也仅此而已,昨儿他躺在她身侧,没有半点想要与她翻云覆雨的旖旎心思。
只要不想她不靠近她且不探听与她相关的一切,他这颗心就会恢复如常。
顾长晋睁开眼,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马车不知不觉抵达刑部官衙的大门,常吉下去开门,例常问何时来接。
“酉时来接,另外——”顾长晋顿了顿,不紧不慢道:“去松思院说一声,年前刑部事多,我以后还是宿在书房。”
对顾长晋回去书房歇这事,常吉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甚至觉着这样才正常。昨儿知晓主子主动去松思院过夜,他差点儿没接住自个儿的下颚。
应了一声,便回梧桐巷去了。
孙道平一走,他与横平又回去倒座房住。放好马车,刚行至屋门前头的廊子,便见一人立在那。
那人着了条松花绿的马面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圆髻,唇角紧抿,面容严肃,不是安嬷嬷又是谁?
常吉心里一凛,忙挂起个殷勤的笑,热情道:“哟,安嬷嬷,您怎么来了?可是夫人那头有甚吩咐?”
“夫人没甚吩咐,是我自个儿好奇来问一句:昨儿少主宿在松思院,怎地你与横平都没人来同我说一声?”
常吉心里暗道不好,面上的笑容却愈发殷切,弓着腰连连告罪:“横平这几日在忙主子吩咐的事,自是没得空。本该由小的同您还有夫人禀告一句的,这事是小的疏忽了,保证下不为例。”
他这些日子其实也不闲的,横平不在,顾长晋身边就他一人伺候,自然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可常吉打小在安嬷嬷手里讨生活,当然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让这黑心嬷嬷心里舒坦。
安嬷嬷听了常吉的话,面色果然好了些,“我看你最近是骨头松懒了,下回有事不禀,我便同夫人说一声,送你回济南好生练骨去。”
不轻不重地训了几句,安嬷嬷又状似无意地提起横平:“方才你说横平得了少主的令忙去了,可知是忙什么事去了?”
常吉挠了挠脸,苦思了半晌,方用不大确定的语气道:“小的只知是与东厂有关,具体是何事,主子没同小的说。大抵是让横平去盯着那杨公公罢,毕竟金氏也没几日活头了。”
安嬷嬷瞥着他,淡淡颔首:“少主可有说今夜宿在哪儿?”
常吉道:“主子说刑部年前事多,以后都回书房歇。”
安嬷嬷闻言,提了一整夜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回到六邈堂,恰巧遇见正往外走的林清月,眉眼一冷,斥了声:“往哪儿去?”
林清月绞着手里的帕子,只糯糯地喊了声:“姑婆婆!”却是死活不说她要去哪儿。
安嬷嬷心知肚明她想去哪儿,也不再问,只冷冷道:“夫人马上要醒了,你去厨房烧点儿热水。下回再让我瞧见你在府里乱窜,仔细我打折你的腿!”
说罢也不看林清月,顺了顺气,推开主屋的门。
徐馥已经醒了,安嬷嬷上前搀她坐起,道:“清月那丫头去烧水了,三姑娘今儿想吃什么早膳?”
徐馥没答,只笑看了安嬷嬷一眼,道:“嬷嬷去寻过常吉与横平了?现下可是安心了?”
安嬷嬷自知瞒不住她,笑道:“到底还是三姑娘您了解少主,方才常吉说了,少主今儿回书房歇。”
徐馥挑眉,“这般快?还以为砚儿能坚持个三四日呢。”
在徐馥看来,容舒一走走十日,心里头到底是有些在意自个儿夫君的冷淡的。
不同她圆房,又不与她同寝,整日里一张冷脸子,哪个小姑娘会不难过?尤其是,那姑娘还深深喜欢着顾长晋。
顾长晋昨儿宿在松思院,大抵也是为了安抚容舒。徐馥还当他能安抚得久一些呢,没曾想不过一日,他就忍不了了。
安嬷嬷给徐馥斟了杯热茶,笑道:“少主定得住心,老奴自是放心了。”
虽然三姑娘一再同她说,少主不会喜欢容氏。
可每次想起容舒那张比她母亲还要勾人心魄的脸,安嬷嬷就不放心。昨儿知晓顾长晋宿在松思院,她那心里七上八下的,简直是彻夜难眠。
当初那位不就是败在了美色上么?
少主是那位的儿子,她是真怕少主随了他父亲这点。
但眼下看来,少主到底是三姑娘养大的,脑子清醒得很。
徐馥道:“嬷嬷不必日日盯着松思院了,等过了年,我还得劝劝砚儿回去那儿歇。现下他受了伤,刑部的事又多,歇在书房还说得过去。年后还这般行事,沈一珍那头该有意见了。”
安嬷嬷鄙夷一笑:“她能有甚意见?!不过一蠢货,连个男人的心都拢不住。”
徐馥垂下眼,唇角的笑意淡了些。
“总之松思院那头的事,嬷嬷放宽心便是,就算哪日砚儿与容舒圆房了,你也不用惊慌。食色性也,尝过女子的滋味儿了,他日后才不会被美色迷了眼。”
“再者说,我要的不是个只会唯唯诺诺的悬丝傀儡。砚儿如今大了,也该自个儿闯闯的。这次放手让他去办许鹂儿的案子,他便做得极好。嬷嬷记住,不能再拿他当从前的小孩儿看待。砚儿现在已经有了自个儿的羽翼,再不是小时候的他了。”
第22章
九月十三,嘉佑帝亲自执笔在许鹂儿案的新判牍里批了红。
许鹂儿与金氏沉冤昭雪,终于离开了刑部大牢。杨旭的亲侄儿杨荣则被收押进大理寺狱,判了绞监候。
原先刑部给杨荣定的是徒刑,但嘉佑帝为了以儆效尤,将杨荣的徒刑改成了绞监候。
至于杨荣的亲叔叔杨旭,自打顾长晋八月十九那日走金殿为民陈冤后,他便被调离嘉佑帝身旁了。
他原先是六名秉笔之一,是大掌印裴顺年最看重的干儿子,若不然,裴顺年也不会将东厂交到他手里。
然而许鹂儿这案子被告到嘉佑帝跟前后,裴顺年对待杨旭的态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杨旭这大半月是夜夜不得安眠。
恨极了顾长晋,也恨极了刑部那几名堂官,到最后,连自家侄儿杨荣都给恨上了。
听说嘉佑帝亲自改了杨荣的刑罚,从徒刑改成绞监候后,也顾不得旁的了,一大早便跪在司礼监的值房堂屋前。
前朝下了早朝后,裴顺年在乾清宫随伺了好一会,回到司礼监,都快申时了。
杨旭一见着他的身影,立即手脚并用爬了过去,一口一个“干爹”地喊。
裴顺年却并不看他,兀自进了值房堂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杨旭一路膝行进去,膝盖磕在地面上“嘭咚”“嘭咚”地响。
“干爹!干爹!干爹您理理我!儿子知错了!儿子真的知错了!”
裴顺年在一张紫檀木雕花圈椅坐下,斜了杨旭一眼。
“快给我起来!还嫌不够丢人现眼是不是?!”
肯训斥他,那就是还未放弃他。
杨旭糊了一脸涕泪,立即“诶”“诶”两声,慢慢哆嗦着站起。
裴顺年道:“方才在乾清宫,我已同皇爷说了,你侄儿在昌平州做的事,你丝毫不知。眼下这东厂提督的位置皇爷暂且给你留着,只你近来不必在皇爷跟前伺候了,到御用监先冷个两年。等皇爷忘了你侄儿的事,你再回来。”
杨旭心知这是要他同杨荣划清界限了,他扑通一下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孩儿兄长就荣儿一个孩子,孩儿没了根,如今就盼着荣儿给我们老杨家续个后啊!”
杨旭家远亲、旁亲不少,但嫡亲的兄弟就只他兄长一人,而杨荣又是他兄长唯一的儿子。杨荣一死,他老杨家可不是绝后了么?
裴顺年之所以最器重杨旭,便是看重他这份重情义的性子。他如今的身子是越发不好了,再撑个几年就算不想退也得退。
都说人走茶凉,他自是要挑个能知恩图报重情重义的来接他的位置。
杨旭原是裴顺年选中的人,可眼下嘉佑帝厌了他,若他不知好歹,还妄想救下他侄儿的命,那东厂与御用监,他也不必呆了。
“皇爷如今正在气头上,你若非要留个后也不是不可以。卸下你那腰牌,自个儿去皇爷那求情。皇爷念在你多年苦劳,大约能给你那侄儿留条命。”裴顺年垂着眼,慢悠悠道。
他是要个重情义能知恩图报的,却不代表他想要个没脑子的。若杨旭到这会还想保杨荣,那他也不必再留在内廷了。
杨旭瞬间便咂摸明白裴顺年的话,怔怔地望着这位在内廷叱咤了二十年的大掌印。
嚎啕声与涕泪一下子便止住了。
裴顺年还在等着杨旭做抉择。
良久,杨旭哽着声音儿哀戚道:“孩儿还未给干爹尽孝,这腰牌儿等孩儿给干爹尽孝后,自会还给皇爷!”
从司礼监值房大院出来,杨旭脸上的哀戚之情倏然一散,那双哭得红通通的眼恢复了一贯的阴狠。
杨荣那蠢货他早就知晓保不住了。
今日一番作态,不过是怕裴顺年弃了他,另择他人。
好在裴顺年还未放弃他。
杨旭身旁那名唤柳元的太监抖了抖手里大红的披风,道:“干爹,抬撵在外头侯着了。”
杨旭淡淡嗯了声,目光却凝在不远处的金水桥。
那里,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缀鹭鸶补子的年轻郎君正跟着个随伺太监,往大明门去。
兴许是注意到杨旭的目光,那郎君脚步一顿,往他这里看了过来,而后不卑不亢地拱手做了个长揖。
那从容不迫的模样,看得杨旭心火直烧。
若不是这小小的刑部员外郎,他家荣儿也不至于没命。
早晚……早晚他会叫这人给荣儿偿命!
重重吁出一口气,他道:“去御用监。”
上了抬舆,又看了柳元一眼,目光在他清丽的面庞上来回扫了两转,道:“过几日我请彭大人到我府上吃酒,你记得备上几首曲儿,彭大人的喜好你最是清楚。”
杨旭口中的彭大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彭禄。
柳元恭敬地应了声“是”,眉心一点红痣将他秀丽的眉眼衬出一股妖娆之色。
顾长晋立在金水桥望着杨旭远去的身影,不动声色地低下了眼。
他前头的随伺太监掐着嗓儿笑眯眯道:“方才那位便是杨公公,顾大人兴许不知,杨公公马上就要去御用监了,今儿皇上特地下的令。”
这随伺太监姓汪,是乾清宫掌事汪德海。
“原来是杨公公。”顾长晋应道,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喜怒,“听说杨公公与他那侄儿亲若父子,难怪方才杨公公面色那般不好。”
汪德海笑而不语。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哪儿看得清杨旭的神情?嗐,这位顾大人还真是幽默。
眼下还未到下值的时辰,顾长晋出了大明门便回去刑部。
一进去,黄知事便红着眼眶同他道:“顾大人,金氏……金氏去了。”
顾长晋一顿,拢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攥紧。
“何时的事?金氏,可来得及听皇上的谕旨?”
“听到了,听到了。不仅如此,坤宁宫的一位宫嬷也来了刑部大牢,说是皇后要召见许鹂儿与金氏去坤宁宫的。可惜了,唉——”
可惜金氏没那福气,听见杨荣被判了绞监候,撑在喉头的那口气便彻底散了,含笑闭了目。
黄知事摇头叹息,又道:“对了,顾大人,那许鹂儿……想见大人一面,这会就在后头那凉亭里侯着。”
刑部官署后头有座小院子,里头种着几棵槐树和窜天杨,这些树年岁都不知多大了,枝繁叶茂,葳蕤郁郁。
黄知事说的凉亭便藏在这些老树里,顾长晋过来时,许鹂儿正愣怔怔地望着一棵槐树。
“许姑娘。”他唤了声。
许鹂儿回神,转身望向顾长晋,在看清对面那位大人的面容时,她眸光不由得一怔,旋即慌里慌张地垂下眼,拜了个大礼。
“民女拜见顾大人。”
少女出口之声如黄鹂娇啼,又因着丧母之殇,带了几分凄凉,入耳催人泪。
顾长晋虚扶了一把,道:“许姑娘不必多礼。”
许鹂儿站起身,忍着悲痛,微微笑道:“民女与阿娘早就听闻过大人的清名了。两年前,顾大人与管大人在金銮殿告御状之事,整个顺天府几乎无人不知。那时阿娘还同民女说,日后若有幸得见二位大人,定要给二位大人送上她亲手编的灋兽。”
刑部的人去昌平州押送她与杨荣时,她特地恳请其中一名衙役回了旧屋取了这两只竹编的小兽。
金氏有一双巧手,只要有鲜嫩的竹条与萱草,便能编织出诸如蚱蜢、蜻蜓、蝈蝈这些充满逗趣的小物什。
给顾长晋与管少惟编织的灋兽却要难上许多,金氏花了好几个月的空闲功夫,方才将这两只小兽给编了出来。
如今三年过去了,那两只灋兽褪去了曾经的盎然绿意,只余枯萎而惨淡的苍黄色。
顾长晋郑重接过那两只灋兽。
“多谢许姑娘。管大人如今不在上京,他日见着他了,顾某定会替令堂转交这只灋兽。”
许鹂儿顿觉鼻尖一酸,彻彻底底湿了眼眶。
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本是生得十分秀美的,只不过因着过去九个月受的罪,这才生生瘦脱了相。
许鹂儿拿手帕拭泪,待情绪平复些了,方又郑重行了叩礼,谢顾长晋救命之恩。
手中两只灋兽如有千斤重,顾长晋望着许鹂儿,缓声道:“皇后娘娘最是体恤孤弱妇孺,许姑娘若是进宫,不妨同皇后娘娘求个恩典,留在她身边伺候。”
杨荣是下了狱,可杨旭一党尚且逍遥在外。昌平州是杨旭故里,杨家人在那儿就是土皇帝,许鹂儿回去那儿,压根护不住自己。
不仅仅昌平州,只要杨旭还活着,这世间大抵没有许鹂儿的安身之处,除非那些连杨旭都无比忌惮的人能给她庇护。
眼下便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坤宁宫的戚皇后。
顾长晋与许鹂儿只说了片刻话便回了值房,之后便一语不发地埋首案牍。
傍晚常吉来接,主仆二人一路无言。
顾长晋下了马车便疾步往里走,常吉默默跟在他身后。
直到顾长晋在一个岔路口走错了路后,方忍不住开口道:“主子,那是去松思院的路。”
男人脚步骤然一顿。
他本该回书房的。
这几日他下了值就直接回书房,不曾再去过松思院。方才下马车时脑子下达的指令,也是去书房。
可不知为何,身体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只想往松思院去。若不是常吉喊的那一声,他甚至发现不了自己走错了路。
就好像,去松思院,从来都不是一条错的路。
顾长晋转过身,也没看常吉,沉默着往书房去。
正是黄昏人静的时分,树影婆娑,寂寂斜阳卧在梧桐树梢里。
梧桐树下,少女提着盏青纱灯,正默默数着地上的落叶。
顾长晋住了脚,静静望着树下那道窈窕纤柔的身影。
然后,很奇异的,那些蔓延在血肉骨骼里的火,仿佛都得到了安抚,十分顺服地寂了下来。
不再觉得疼痛了,甚至连心里那沉沉闷闷的阴郁也在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噗通”“噗通”的心悸感。
晚晴渐消,暮色沾上他的眉眼,而少女手中的灯愈发亮,柔光照亮了她回眸的那一瞬,她眸子里似有浩瀚星河。
顾长晋呼吸轻轻一窒。
容舒已经好些日子不曾见过顾长晋了。
他只在松思院过了一夜,自那日之后,他便又回了书房,日日皆是早出晚归的,二人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今日嘉佑帝令人将许鹂儿案的判牍张在刑部官衙外,整个上京的百姓们都跑去看。
不知多少老百姓在叫好,有些胆子大的还等在杨荣押往大理寺狱的路上,往他的囚车扔石子。
盈月与盈雀一大早也在说着这事,若不是被张妈妈喝止,盈雀都想悄悄跑去大街上看那杨荣被扔石子儿。
容舒其实一直在等着这一日。
前世的这一日,金氏身亡,杨荣被押入大理寺狱,而许鹂儿第二日被发现自缢在驿馆里,死前还留下了一封血书。
血书的内容容舒不知晓,顾长晋亦不曾同她说过。
但那时整个上京的百姓都在道,许鹂儿是因着丧母之痛悲痛欲绝,又不忿杨荣的叔叔杨旭只手遮天、纵容东厂以及北镇抚司的人害死她母亲,这才留下血书,自寻了短见。
许鹂儿自缢之事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的,老百姓们也不再为官衙外那判牍叫好了,个个都在说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未伏法,许鹂儿与金氏死不瞑目。
容舒记得,许鹂儿是天明的时候被人发现尸首的,那时她死了不到三个时辰。
也就是说,许鹂儿是在子时自缢的,而现在,离她自缢还有两个多时辰。
容舒没提灯的手攥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子,顾长晋认出,那是她回府之日从侯府带回来的参荣丸。
男人抿了抿唇角。
她这是又来给他送参荣丸了?
不是说了,他在服药,不能吃这参荣丸的么?
容舒倒是不知晓这男人心里有了这样大的误会。
提着灯款步走向他,淡笑了下,道:“妾身听闻郎君先前办的案子今儿终于水落石出了,妾身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拜托郎君。”
不情之请?
顾长晋低眼扫了扫她莹白小手攥着的匣子,神色淡淡道:“什么事?你说。”
“许姑娘的母亲今日故去,许姑娘此时定不好受,她先前在杨荣府上也受了磋磨,骤然失去至亲,只怕身子会受不住,妾身便想着去给她送些参荣丸,聊表心意。”
这番话容舒已经练了一下午,说起话来脸不红气不喘,把个不忿、同情又心酸的语气拿捏得极好。
只她心里头到底没底,提着灯笼的手忍不住捏紧了那长长的木柄。
顾长晋眯了眯眼。
上回她同他提起杨旭的义子时,也有这样的小动作。
这大抵是她自个儿都没意识到小习惯,一紧张,那削葱似的指便忍不住要捏东西。
可她在紧张什么呢?
顾长晋不露锋芒的目光缓而慢地巡过她的脸,旋即定在她那双清澈的乌黑的眼。
那里头干干净净的,带了点温润婉约的笑意。
顾长晋长指敲了下腿侧,慢慢思忖着。
理智上,他不该应下的。
金氏的尸首如今就停在城郊的义庄,戚皇后开恩,赐下梓木棺椁厚葬了金氏,且允了许鹂儿将金氏的棺椁送上大慈恩寺停灵四十九日。
大慈恩寺那地儿,素来非皇亲贵胄不得停灵。戚皇后怜惜金氏一片慈母之心,这才破了例。
许鹂儿今个就宿在离义庄不远的驿馆里,明儿一早,驿馆的人会送她去义庄,让她亲自扶灵去大慈恩寺。
男人迟迟不语,容舒对此早有预料。
前世当许鹂儿与金氏尚在狱中时,容舒就问过一回,能否给她们母女二人送些吃食衣裳。
那时顾长晋冷淡地拒了。
今儿这要求可比送吃食衣裳要出格多了,他定然不会应。
实际上,容舒本就没想去见许鹂儿。
不过是想借着顾长晋的手,救下许鹂儿罢了。
许鹂儿的死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
人人都说她是自缢而亡的,但容舒知晓,许鹂儿的死有蹊跷。
前世若不是她,许鹂儿兴许不会死。
她早就想好了,先提一个顾长晋会拒绝的请求。等他拒了之后,再提一个不那么出格的,那会他大抵就会应。
从前就是这样,只要他拒了她一件事,那么在第二件事上多半会应。
捏着灯柄的手指微微一松,容舒觉着眼下这时机正正好,可腹中酝酿了许久的话都要到嘴边了,对面那青袍凛凛的郎君倏地长眉一松,淡淡道了声:
“常吉,去备马车,我带夫人出去一趟。”
第23章
残阳撤走最后一丝余晖。
马车辚辚行在夜色里,往城门外那处驿馆去。
容舒抱着个木匣子,到这会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顾长晋竟然应了?
居然……这么好说话?
这可真是大姑娘坐花娇——头一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