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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内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饶是孙白龙这般在宫里沉浮了几十年又长袖善舞的人精,都猜不出方才这里发生了甚事。

  孙白龙进了内殿便“咚”一声跪下,也顾不得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了,伏地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

  嘉佑帝淡淡道:“去给朕瞧瞧那小子死了没?”

  孙白龙“诶”一声,拎起宽大的袖子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起身走向那乌泱泱的臣公里唯一一个躺着的人。

  方才他进殿时便注意到了,只那时不敢看,是以也不知是谁。这会定睛一看,倒是一眼便认出了是两年前那位十八岁便中状元的顾大人顾长晋。

  孙白龙掀开顾长晋的眼皮瞧了瞧,又闭眼把了一炷香的脉,旋即从药箱里拿出一套金针。

  嘉佑帝不说话,底下的人也不敢说话,也得亏孙白龙心态好,若不然,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怕是连金针都握不稳。

  一套针施完,孙白龙又出了一脑门的汗。所幸那位人事不知的顾大人在施完针后,到底是醒了过来。

  孙白龙见他要起身跪下,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一叠声地道“慢”。

  “顾大人切莫起身,您这一身伤委实是太重。外伤重,内伤更重,不躺个十天半月是断断不能起身。皇上仁慈,也不差您这一跪了。”

  要不怎么说他孙白龙是宫里的人参精呢?

  伺候了三代帝皇,揣摩圣意他可是一把好手。方才皇上那句话听着是不好听,可孙白龙知晓,皇上心里头关心着这顾大人呢。

  果然,孙院使话音儿一落,龙案后头那位便低声道:“把人抬到偏殿去,莫在这丢人现眼。”

  说着眸光一凝,又道:“孙院使——”

  “微臣在。”

  “你跟着去偏殿,等顾卿歇好了,再派个医正随顾卿一同回府,顾卿什么时候能起身了,他便什么时候回太医院。哦,朕记得你那孙儿是去岁进太医院做医正的吧?就他吧,不必挑了。”

  孙白龙喉头一苦,颤颤巍巍地伏身磕了一响头:“微臣遵旨。”

  几名大汉将军抬着担架进内殿,将顾长晋放到担架上。出殿时,孙白龙跟在后头,一步一声“慢些”“稳些”“顾大人可经不起颠簸呐”。

  那碎碎叨叨的声音远去后,内殿又恢复了压抑的沉寂。

  嘉佑帝在金台缓缓坐下。

  他大病初愈,面色苍白,薄唇与面同色,如覆霜雪。身量分明是高大而清瘦的,但那缀着绿色滚边的黑色龙袍穿在身上,较之从前,已是有些空荡。

  嘉佑帝是先帝的第七子,生得俊美无俦,却因在娘胎里带了病气,出生后身子较旁的皇子孱弱,颇不得帝喜。

  长大后的嘉佑帝依旧一身病气,甫一成年便被建德帝遣去太原府就藩。

  谁都没想到,这个一身文弱之气的七皇子竟是最后得登大宝的人。

  与性子暴烈的建德帝相比,嘉佑帝的脾气实则非常好,便是雷霆震怒的时候,依旧是尔雅温文的。

  虽病弱,可他说话时却极有威仪,气出丹田而深沉有力,如天语纶音。

  龙案下跪了一地的臣公,有三法司的,有顺天府、锦衣卫的,也有司礼监的。

  嘉佑帝双目深炯,缓缓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人,修长如玉的手指徐徐握起。

  “若民有冤而天不应,一国的国运便也到了头。”

  “许鹂儿一案,朕令刑部重审,大理寺、都察院复核,定谳后将案卷呈到内廷来,由朕亲自过目。若谁敢欺上罔下,行包庇之事,那他头上的乌纱帽也不必留了!”

  金銮殿上的后续顾长晋自是不知,他在偏殿吃完孙院使亲自熬的汤药后便又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天光似被薄纱滤过,只余浅浅淡淡的一层,再不复午时的毒辣。空气里弥漫着浅浅的玉兰香,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香甜。

  顾长晋望着帐顶,脑子里想到的不是金銮殿的唇枪舌剑,也不是在偏殿孙院使絮絮叨叨的叮嘱,而是这拔步床的幔帐换了。

  从大红色的绣石榴花开幔帐换成了寻常的素色幔帐。不仅仅是幔帐,这屋子所有喜庆的摆饰也全都撤了。

  他脑子难得发钝,思维慢,也不知为何竟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

  顾长晋动了动眼珠子,彻底清醒过来。

  “大人醒了。”一道语气平平的声音响起。

  顾长晋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穿着绿色朝服的少年板着一张稚气的脸神色肃穆地坐在榻边。

  说话时,唇角还沾着一点儿红豆糕的糕屑。

  这少年浑然不知,上前给顾长晋把脉时,唇角的糕屑还颤了颤。

  顾长晋由着他把脉,道:“你是孙医正?”

  少年应道:“正是下官。”说着闭上眼,把脉的模样与其祖孙白龙如出一辙。

  片刻后,孙道平睁开眼,道:“大人高热已退,下官这就出去给您再煎一剂药。”

  “等等。”顾长晋叫住他,“方才可是你给我喂的药?”

  孙道平说的是再,说明方才已经有人喂他吃了一剂药。

  听到顾长晋的问题,孙道平严肃的小脸忍不住有些破功,略略汗颜道:“方才下官试着给大人喂,可惜大人齿关闭得太紧没喂进,只好劳驾尊夫人代劳了。”

  想起方才的闹剧,孙道平不由得脸上一热。

  她是杏林世家孙家最有天赋的传人,在给病患喂药上,从不曾失过手。

  再苦的药,连受伤的兔儿猫儿鸟儿她都能喂进去。

  方才顾大人的长随百般阻拦,非不让她喂药,她是个死心眼,便非要亲自喂。

  然后半碗药喂进了顾大人头底下的布枕……

  然后那名叫常吉的长随气急败坏地去喊顾夫人了……

  顾夫人进来时,她十分不服输地拿着几根金针,正准备给顾大人松齿关。殊料那位没礼貌的长随一把夺走她手里的金针,冷冷问她在作甚。

  她还能作甚?当然是救人喂药!

  还好温柔美丽善良大方的顾夫人安抚住那长随,不仅不质问她,还请她吃香甜软糯的红豆糕。

  想到容舒,孙道平的脸难得起了点急色,板板正正地拱了下手,问道:“顾大人可还有事?若无事,下官便去煎药了,顺,顺道同顾夫人说一声您醒了。”

  “有劳孙医正了。”

  小医正的脚步声“哒哒”着远去,不多时,便传来一道开门声。

  容舒进来时,顾长晋正看着角落里的一张高案。

  那高案上头放着一个红杉木长木匣和一个巴掌大的檀香木匣子,顾长晋知道这两个木匣子里装的什么。

  一副春山先生的画作和一串大慈恩寺的佛珠。

  这是徐馥给承安侯与容家老太太备的回门礼,如今这两样东西出现在了高案上。

  这是没来得及送,还是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送?

第15章

  正想着,眼前忽然一暗,一道纤细的身影绕过抱鼓石屏风撞入眼帘。

  顾长晋掀眸,听见一边的小娘子温声问道:“郎君感觉如何了?”

  只能躺着且只有眼珠子和头能动的顾长晋略略一顿,缓声道:“尚好,夫人不必担心。”

  容舒当然是不担心的。

  太医院派来的那位孙医正医术是真的高明,前世顾长晋齿关紧闭,灌不进药,孙医正几针下去,顾长晋便松了齿关。

  看得常吉叹为观止,各种巴结谄媚想学这针法。但孙医正说此针法难学且不能常用,死活不肯教。

  孙医正早晚给顾长晋施针,在松思院住了不到七日,顾长晋便能下床了。

  “妾身听闻孙医正领了皇命要留在府里照顾郎君,便差人把常吉与横平的屋子收拾了下,让给孙医正住了,他们二人暂时得到后罩房去挤挤。”

  常吉与横平住的那倒座房坐南朝北,又挨着梧桐巷,采光不好且还吵杂,让孙道平住在那实属无奈之举。

  委实是顾府能住人的地儿实在太少了。

  当初为了给张妈妈几人挑个舒服些的住处,她东挑西拣也挑不出个可心地儿,最后把松思院的东次间隔了出去,这才算解决了问题。

  好在孙道平是个不挑的,让住哪儿便住哪儿,一点怨言都没有。

  想到这里,容舒又不免想到了自个儿。

  松思院能住人的地方除了主屋,便只有东次间与西次间。

  东次间如今住着张妈妈三人,西次间放满了杂物,连个放床的地儿也找不出。书房倒是有张能睡人的小罗汉床,但那里到底是顾长晋办公写呈文的地方,等闲不让人进。

  这就弄得容舒与顾长晋只能睡在一个屋子里。

  前世她为了更好地照顾顾长晋,自是与他同睡一榻。

  可现下委实没甚同床共枕的必要,他不喜,她亦不愿。

  屋里除了顾长晋睡着的拔步床,临窗的贵妃榻倒也能睡人,就是睡得不大舒坦。

  事急从权,容舒眼下也没得挑了,斟酌了片刻,便与顾长晋商量道:“郎君如今有伤在身,妾身睡姿不良,这几日便歇在贵妃榻吧。”

  睡姿不良。

  顾长晋侧过眼看她。

  不管是梦里,还是二人成亲那日,这姑娘的睡姿都是极规矩的。睡着是怎么样,醒来后便是怎么样,并不是她嘴里说的“睡姿不良”。

  但容舒既然提出不与他同榻,顾长晋自然是不会拒绝,甚至隐隐松了口气。

  “便听夫人安排吧。”他道。

  说完这话,他便闭了嘴。

  容舒也无甚话要说,内室里一时静得掉针可闻。

  外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容舒下晌虽填了几块糕点落肚,但顾长晋被抬回来后也是折腾了一番的,这会腹中空空,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

  才刚觉着饿呢,一道腹中嗡鸣声极突兀地在一片静谧中响起。

  容舒一怔,摸了摸下腹,下意识道:“不是我。”

  她说这话时,黛眉挑着,长长的桃花眼也睁得圆圆的,莫名有些娇态。

  与她惯来温雅规矩的模样不大一样,倒有点像梦里吃醉酒的她。

  顾长晋垂下眼,薄唇一掀,便吐出两个字:“是我。”

  其实容舒在话出口后,便意识到是这位顾大人的肚子在咕咕叫。这倒也不怪他,毕竟一整日滴米未进,就灌了两碗汤药,哪儿能不饿呢。

  正常人在这等子情形下,多多少少会觉着尴尬。

  可容舒太知道顾长晋的性子有多稳如磐石,在他脸上,等闲是看不到诸如难堪、慌乱、悲伤的神色的。

  便比如说他不喜吃下水,不喜归不喜,若真给他用下水做了粥,他依旧能面不改色地吃完,抱怨都不带抱怨一句。

  前世便是如此,她信了林清月的话,煎炸炖煮,用算不上好的厨艺料理了整整一个月的猪下水。他竟也不嫌弃,一点不落全吃了个光光。

  直到常吉状似无意地同盈雀提了一嘴主子不爱吃猪下水,她这才没再折腾。

  后来容舒问他,不喜欢为何不说?

  他只淡淡道:“既都是果腹之物,喜欢不喜欢又有何干?”他只看重一味食物的功能,并不看重自己对那味食物的喜恶。

  口腹之欲寡淡如斯,俨然一淡泊无欲的人。可每当容舒这般想时,又偏偏会想起顾长晋的另一面。

  那个黑眸蕴火,走在长安街一地血色里的人。

  容舒微侧头,对上顾长晋漆黑的眼,那里头一片沉静,瞧不出半点尴尬的情绪。

  他不觉尴尬,那她自然也不必尴尬,大大方方地道:“常吉方才去小厨房给郎君提粥了,很快便能回。”

  顾长晋嗯了声:“不早了,夫人也去用膳吧。”

  容舒的确是有些饿了,她可不会苦着自己,温温应了声便出屋去。

  她还是跟昨日一样,在院子里用膳。

  盈雀去倒座房给孙道平送吃食,回来时忍不住同容舒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全,孙医正见到食盒里有红豆糕,喜得眼睛都要冒光呢,连连冲着我拱手道谢。”

  这位孙医正只要是红豆做的糕点都爱吃,前世他在顾家的那几天,容舒可是让人给他做了不少红豆糕、红豆酥饼的。

  容舒笑了笑,道:“可有将张妈妈喝的草药渣子拿给他查看?”

  “拿了。孙医正又闻又尝的,说这草药应当对咳症有效。这几味草药搭配的方子他隐约在某本古医经里看过,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得回了太医院方能确定。”

  一边的盈月听见盈雀的话,忧心忡忡地望着容舒:“姑娘——”

  容舒却对她摇了摇头。

  “别担心,不过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日后她若再来,寻个由头打发了便是。”

  她不惧林清月,只不过重活一遭,实在是不想同不喜欢的人打交道了。

  主仆三人在院子里刚用完晚膳,容舒便去了东次间陪张妈妈说话。

  等到盈月过来说孙医正已经施完针喂过药,常吉也给二爷擦好身后,这才踱着步回主屋。

  顾长晋换了身雪白的里衣,身上药味儿极浓,他刚喝过药,薄唇难得起了点血色。

  容舒走过场似地问候了两句,之后便由两个丫鬟伺候着入了净室沐浴。

  净室里白雾袅袅,盈月给她细细擦着身子,压着声音道:“姑娘的腰怎地又细了?明儿奴婢亲自给姑娘做些蒸乳酪,每日吃上一碗,好生把掉了的肉养回来。”

  一边的盈雀“噗嗤”笑了声,道:“我瞧着姑娘腰上掉的肉是跑旁的地儿去了。”

  盈月瞪了瞪盈雀,她在这厢心疼姑娘呢,这小蹄子倒是在那厢满嘴儿不正经。

  可经盈雀一说,她也打量起容舒的身段,旋即笑道:“等这阵子忙过去,是该给姑娘裁些新衣裳了。”

  从前的衣裳的确是不合身了。

  净室的房门紧闭,里头又放了三面屏风,细细碎碎的说话声被雾气蒸得朦胧。

  盈月与盈雀将声音儿压得极小,自是不知晓方才那一番话都叫外头那病患给尽数听去。

  几人出来时,往床榻看了眼,见顾长晋闭着眼似是睡熟了,动作便放得愈发轻。

  铺好榻又叠好被褥后,容舒便对两个丫鬟无声地挥了挥手,让她们吹灯出屋去了。

  她在贵妃榻上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檐月西斜,正清清冷冷地挂在窗头外,整个窗子被照得亮堂堂的。

  今夜月色甚美,就是有些扰人清梦。

  贵妃榻没得床帐,又临着窗,这明晃晃的月光怎能不扰人清梦呢?

  容舒侧了下身。

  说来也怪她自己,这扇窗原是覆着一面竹篾做的帘子的,她白日坐在这儿翻看嫁妆单子,嫌那竹帘挡了光,便让盈雀拆下了。

  容舒眼睫轻抬,目光幽幽然落在挨着另一侧墙的拔步床,那床足有两层幔帐呢,既能挡光,还能防蚊蝇。

  只是顾长晋不知为何,竟没让人把幔帐放下。也是,他那里黑黝黝的一片,放不放都不碍事。

  哪儿像她,都背过身闭上眼了,眼里还是亮堂一片。

  容舒烙饼似地在榻上翻来覆去了一刻钟,终是耐不住那明亮的窗光,心里叹了声,下地在箱笼里翻出一床薄衾来。

  原先的竹篾帘子是由一根固在墙上的长木条挂起的,如今帘子拆了,那木条还在,把薄衾往上一挂,勉勉强强能遮光。

  她这一通动静就像夜里偷吃灯油的老鼠,直窸窸窣窣个没完。

  顾长晋吃的汤药本就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方才他强令自己抱守心神,没一会儿便有了昏沉的睡意。

  只这会容舒那头窸窣声不断,他耳力又好,那好好的睡意便如同卷入大风里的雾,登时便被吹得一干二净。

  顾长晋掀开眼皮,侧眸望向窗边的贵妃榻。

  那里,小姑娘正踮着脚站在榻上,细白的双手往上抻着,把手里的衾被往墙上的橼木套。

  檐月清辉如同水一般倾泄在她身上,绸缎似的乌发像宣纸上重重的一笔墨,尽数泼洒在她纤细的腰背。

  从顾长晋的角度,能看到她浸在月色里的半张小脸,还有中衣、里衣上移时露出的一小截楚腰。

  那不盈一握的腰肢被月光照出了白玉般的质感,如冰肌,似玉骨。

  “噗通”“噗通”“噗通”——

  好不容易缓下的心再次砸入密密的擂鼓。

  顾长晋薄唇一抿,瞬时便收了眼。

  非礼勿视。

  色即是空。

  男人默念了两遍心经,方将刚刚撞见的一幕从脑海里散去。

  容舒第二日醒来腰酸背疼。

  她自来养得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何曾睡过这样糙的榻子?最重要的是,她习惯抱着睡的月儿枕就在那张拔步床里。

  昨儿沐浴出来,见顾长晋睡得沉,她自是不好开口讨要。

  他是病患,这一身伤又是为民请命惹来的,她若是为了自个儿一个枕子就吵醒他,那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盈月见她睡眼惺忪的,低声道:“姑娘等会可要到东次间睡个回笼觉?”

  “不了,”容舒站起来抖了抖一身酸骨,“你去打些水服侍二爷洗漱,再叫盈雀进来给我梳发。”

  眼下她在屋内,横平与常吉不便进来,一会孙医正要进来施针,只好让做事细致的盈月给顾长晋梳洗了。

  顾长晋早就醒来了,不吭不响地躺在那儿。

  他这人有意不出声时,真真是能让人彻底忘记他的存在。

  今晨便是如此,容舒刚醒来时,一身骨头像在江南的梅雨里泡过,忍不住便盘腿坐起,抻手转脖子扭腰。

  这一套动作还是在沈家那会同一个药婆子学的,说每日花个一盏茶的功夫,便能松骨拉筋强身健体。那药婆子原还教了一套口令,容舒以为顾长晋还睡着,口令自是没念。

  谁料一转头便对上一双黑漆深沉的眼。

  她坐起时特地朝拔步床望了眼,那会他分明闭着目,气息亦是匀长,瞧着正睡得香的。

  容舒默默放下手。

  二人无言对视片刻,很快便十分默契地各自错开了眼。

第16章

  盈雀刚从小厨房回来,进来时,也没注意到屋子里略显诡异的静寂,兀自笑着道:“方才常吉拿进来好几大筐新鲜的蔬果,说是这附近的百姓特地送来给二爷的。”

  昨儿顾长晋被抬回来时,身上伤口迸裂,青色官袍血迹斑斑,不少百姓都瞧见了。

  有胆儿大的还好奇问了一句,知晓顾长晋是为了给对苦命的母女伸冤,这才落了一身伤,不免肃然起敬。

  好些百姓亦步亦趋地跟着,直跟到了梧桐巷来,盈雀说的那些个蔬果大抵便是昨日那些百姓送来的。

  这些东西自然不值几个钱,但礼轻情意重,可贵的是百姓们的拳拳心意。

  容舒展眉笑道:“可别糟蹋了,去跟厨房的婆子说,用那些蔬菜给二爷炖盅蔬糜粥。至于果子,拿糖渍渍,放搪瓷盅里。”

  小姑娘轻音软软,一番安排既妥帖又细致,没有半点儿鄙夷。

  顾长晋掀了掀眸,盯着帐顶瞧了会,很快又垂下了眼。

  盈月、盈雀在屋里各伺候各的,半个时辰后,门外便传来孙道平一板一眼的声音。

  “顾大人,顾夫人。”

  盈雀将孙道平迎了进来,笑眯眯地见了个礼,便同盈月去小厨房忙早膳去了。

  孙道平给顾长晋把脉,片刻后便道:“大人恢复得比下官预想的要好,今儿能坐着施针了。”

  说着又扭过头同容舒道:“劳烦顾夫人搭把手。”

  容舒一怔,蓦地想起来,孙道平说的搭把手,是在解开顾长晋上裳后用力撑住他的肩膀。

  如此孙道平方能在他背部施针。

  她之所以会知晓,是因为前世她也这样搭把手过。

  先前她没想起来这茬,就愣愣地留在屋内。

  早知道,她应该跟去小厨房的,盯着婆子烧火也好过摸着顾长晋赤裸裸的肩同他面对面儿做斗鸡。

  孙道平与顾长晋的眼睛同时望了过来。

  容舒放下手里的团扇,走过去。

  孙道平拿出针囊,对容舒道:“顾大人坐起后,夫人您给大人把上裳解开,用力撑住他的两肩,确保顾大人的身子不动便成。”

  容舒施施然应好,却没动,等着顾长晋开口。

  以她对他的了解,顾长晋定然不会让她这样“搭把手”的。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他道:“衣裳我自己解,也不需要人撑着,孙医正,我能坐定。”

  “那怎么成?顾大人,下官今日用的是甲针,针刺入穴道时既痒且痛,您如今身子太弱,未必能受得住。一旦动弹,下官这次施针便要前功尽弃了。”孙道平板了板脸,似是想到什么,又道:“顾大人不必觉着害臊。”

  顾长晋又怎会觉得害臊?

  容舒其实知晓顾长晋在顾忌什么,大抵就是不喜被她碰触吧。

  哦,也不愿在她面前轻解罗裳、宽衣解带。

  他不喜她,会有这样的顾忌,容舒倒也理解,适时地接了一句:“妾身唤常吉进屋吧,我力气小,还是让常吉来帮忙稳妥些。”

  顾长晋还未及说话,孙道平便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那厮是个不讲理的,本官可不愿意叫他坏了我的事。”说着撇撇嘴,一脸的嫌弃。

  容舒无奈,又道:“那换横平如何?”话出口便立马想起横平一早就被顾长晋遣去了刑部。

  顾长晋显然也想到了,沉默了几息后便道:“横平不在府里,那便麻烦夫人了。”

  容舒顿了顿,没再说话。

  孙道平不懂情爱,瞧不出容舒与顾长晋之间的生分疏离,脱了鞋子便上榻,从针囊里抽出一根长针。

  见顾长晋一动不动,忙催促:“顾大人,快脱衣裳,下官要施针了。”

  顾长晋穿着霜色的里衣,外头罩着件松青色的外袍。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苍白修长的手指先解下外袍,之后解开里衣的带子,再慢慢脱下。

  男人的胸膛、腰腹、还有左肩都缠着雪白的布帛,他本就生得白,身上的皮肤被布帛衬出一种清贵的玉色。

  宽肩窄腰,锁骨如山峦起伏,仿若画师精心描绘出的一撇远山影。

  容舒规矩得很,眼始终垂着,不曾往上抬过。

  她跪坐在顾长晋的前方,听孙道平的号令,双手搭上他宽阔的肩,十指微微用力。

  到底是上辈子做过的事,做起来也算熟门熟路,动作轻柔却不乏力度,还细致地避开了他左肩的那处箭伤。

  顾长晋还起着低热,身上的肌肤称不上滚烫,但也比寻常人的要热些。容舒微冷的指撑在上头,像是握住了一个玉手炉。

  二人的呼吸都放得极轻。

  容舒始终低着眼,视线落在他膝上的小毯,那上头绣着竹叶,她便慢慢地数着,一片、两片、三片……

  顾长晋也垂着眼,目光落在她裙摆绣着的绿萼梅,上头的花瓣层层叠叠,如香雪抱衣,蓊然香气扑面而来。

  很快顾长晋便反应过来,那清清冷冷的香气是她身上的软香。

  这香气并不浓烈,却似曾相识。

  仿佛曾经也有过这么一幕,也有这么个人,将他圈在冷香澹澹的方寸之地,让他挣扎不得,犹如困兽。

  “噗通”“噗通”“噗通”——

  几乎在那似曾相识的感觉盘旋在心间时,他的心便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一般,愈跳愈快。

  这样的心悸感,在梦里也曾出现过。

  顾长晋一双沉如深潭的眸子渐渐冷下,心跳得愈快,他周身的气息便愈冷。

  好似要用强大而冰冷的理智压下那丝滚烫炙热的不安分。

  时间过得极慢,等到顾长晋身上的金针一根一根抽出来时,孙道平出了一身汗,顾长晋也出了一身汗。

  容舒倒是没出汗,就是手臂酸。

  她瞥了眼更漏,三刻钟,足足三刻钟,她的手臂一动不动地撑了三刻钟。

  手垂下时她手臂都要发抖了,腿脚也跪麻了。

  她撑着腿,正要起身下榻,忽听孙道平道:“劳烦夫人给顾大人擦擦汗,下官还要给顾大人重新敷药。”

  容舒心里叹一声,从腰间抽出帕子,然而手才刚伸出去呢,便被轻轻挡住,紧接着是一声冷淡的:“我自己来。”

  容舒怔了下。

  顾长晋说话惯来没甚情绪,旁的人可能分辨不出他话里的情绪,可她到底与他成亲了三年,多少能从他的语气觉察出他的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