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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舒也不知晓他这点不耐是因着施针难受呢,还是因为她。

  大抵还是因为她吧,顾长晋受伤就如同吃茶喝水般寻常,就没见他因为伤口疼而有过不耐烦。

  容舒也不觉难过,低眉顺眼地递过手里的帕子,笑笑道:“郎君先用妾身的手帕,一会妾身让盈月再送几条布帨进来。”

  她说完便下了榻,步履轻松地出了屋。

  容舒出去没一会,盈月便抱着一摞布帨进来。

  顾长晋擦完汗,将容舒的手帕还与盈月,道:“夫人呢?”

  盈月回他:“夫人在用早膳。二爷可是有话要与夫人说?可要婢子代为转达?”

  顾长晋低下眼,摇头道:“不必,退下吧。”

  他没有话要与她说,也没有想要见她,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问上那么一句话。

  盈月离开后,孙道平亲自去给顾长晋煎药,一到小厨房,便见那灶台上放着红豆甜汤,还有煎得金黄的馅儿饼,饼馅儿有豆沙、桂花芝麻的,也有韭菜虾皮的。

  孙道平咽了口唾沫,怕被人瞧出自己的馋嘴样,不舍地挪开了眼。

  然而下一瞬,她便听厨房的烧火婆子道:“孙大人,这是少夫人特地命人给您做的早膳,您不若先填填肚子再煎药?”

  孙道平喜笑颜开,吃得一嘴儿油回主屋。

  顾长晋喝汤药时,她忍不住道:“尊夫人真是下官见过的最蕙质兰心的女子了。”

  想了想,又道:“也是下官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儿。”

  顾长晋咽下嘴里又涩又苦的药,淡淡地瞥了眼孙道平唇角的饼酥。

  这少年是孙家天赋最好的后辈,大抵是怕旁人因着自个儿年纪轻不信任他的医术,便总爱板着脸,端着一副严肃的模样,实则还是一副小孩儿心性。

  眼下吃饱喝足了,嘴里的把门便忘了关。

  当然——

  十四五岁的少年也该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了。

  顾长晋晃了晃碗,低头将碗里剩下的汤药喝尽,而后道:“孙医正,从今日起便到书房去施针吧,一会我便让人把东西搬到书房去。”

  孙道平听出顾长晋这是要换地儿歇,皱眉忖了忖,道:“顾大人底子好,恢复得也快,但今儿便下地还是太急切了些,就算是让人抬你过去也不妥。不若再等几日?”

  “内子觉轻,我在这会扰了她安眠。”顾长晋淡淡道:“孙医正不必担心,不过一截路,让人搀扶着过去便是。”

  这些个病人就是这么自以为是!

  孙道平愤愤摆手道不成,“最快明日,下官今日给大人多施一次针,明儿您再让人抬您去书房。就明日,不能再早了!”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顾长晋垂眸忖了片刻,应了。

  常吉风风火火地去收拾书房。

  盈雀见他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便拦住他,问道:“你在这热火朝天地忙什么呢?对了,我问问你,横平今儿什么时候回?”

  常吉擦了把脑门上的汗,道:“横平随刑部的人去昌平州,就算今日赶得回来,也差不多要深夜了。”

  他乌溜溜的眼转了转,又道:“姐姐怎地忽然找横平了?可是夫人有甚吩咐?”

  的确是容舒吩咐盈雀来问的,但盈雀也不知自家姑娘找横平是为了何事,想了想便道:

  “没甚急事,我就是随口一问。这不是要去大厨房取食材么?若是横平回来,我便多取些,好备上他的饭。”

  她也不与常吉多碎话,从大厨房那儿取了食材便去了东次间同容舒回禀,说了横平去昌平州的事,也说了常吉收拾书房的事。

  “常吉说二爷从明儿开始便要歇在书房了。”她小嘴儿抿得紧紧的,一脸不快。

  张妈妈坐在罗汉床上,笑着戳了戳她鼓鼓的脸颊,道:“姑爷这是怕夜里吵着姑娘了,你这丫头搁这气什么?”

  张妈妈不知容舒压根儿没同顾长晋同睡一榻,见容舒眼下青青,便知她昨儿夜里没睡好。猜着是顾长晋受伤,姑娘日夜见着,心里头不免难过,这才没睡好。

  容舒笑笑着没说话。

  前世顾长晋是施针了五日方才转到书房去的,这辈子提前了几日,大抵就是因着早上那事。

  可前世她也给他撑肩了呀,容舒想不通这里头究竟出了什么差错。她也懒得去猜他的心思,总归他不在主屋睡,她便又能睡回她的拔步床了,也没甚不好。

  比起顾长晋要搬去书房睡这事,容舒更关心的其实是另一桩事。

  前世横平也在这一日去了昌平州。

  横平武艺高强,顾长晋派他去昌平州,就是为了将许鹂儿全须全尾地护送到刑部大牢。

  这事儿还是许鹂儿案尘埃落定后,常吉同盈雀、盈月唠嗑时提起的。

  但许鹂儿案后续掀起的风波可比这桩案子本身要惊心动魄多了。

  这其中,有一个人,大抵是关键。

  容舒微微蹙眉。

  顾长晋这人太过敏锐,要如何说,才能不着痕迹地让他注意到这个人?

第17章

  容舒起身行至窗边,外头秋阳艳艳,碧穹湛湛,正是个好天。

  可她无暇欣赏,只踱着步思忖着,该如何提,顾长晋方才不会生疑。

  这一想她便想了整整一个白日。

  夜里就寝时,头发绞至半干,她便让盈月、盈雀退下了。

  顾长晋正午、傍晚又扎了两回针,这两趟针倒是不必劳烦容舒“搭把手”。

  孙道平午膳时吃了一匣子煎得焦甜的红豆糍粑,又听盈月唉声叹气地说容舒昨儿没睡好,便心软松了口,允了常吉代替容舒给她搭手。

  是以,容舒与顾长晋自晨起那会便一直没见着面。

  容舒趿着双蝴蝶软面鞋,行至拔步床的床头,对顾长晋道:“郎君,妾身想取一下榻上的月儿枕。”

  顾长晋嗯了声,也没抬眼,微微偏头,手往里摸了摸。

  可惜那月儿枕在床榻靠里的地方,顾长晋手再长,也鞭长莫及,只好道:“夫人上榻自取去吧。”

  容舒闻言便脱了鞋,绕过他取了月儿枕,又绕过他下了榻。

  这一上一下间,带起丝丝缕缕的暗香。

  顾长晋被这淡淡的香气扰得胸膛又“怦怦”乱跳,他抿着唇,眉眼垂着,面不改色地压下那阵不安分的悸动。

  容舒抱着月儿枕,回了贵妃榻。

  她也不吹灯,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顾长晋掀眸看她,道:“夫人可是有话要说?”

  容舒颔首,笑了笑,道:“前几日回门,妾身听父亲提了一嘴郎君正在忙的案子,今日听郎君说横平去了昌平州,不免又想起了那案子。”

  顾长晋看着她,小姑娘披着一头半湿的发,套着件绣缠枝海棠的外袍,怀里的月儿枕支着尖尖的下颌,白生生的小脸分明脂粉未沾,却如同明珠生辉般,招眼得很。

  “那案子皇上已命刑部重审,不日便能定谳。”他低下眼,淡淡道:“此次是由皇上亲自敦促,绝不会让无辜者受冤枉死。”

  “妾身知晓的,这说来还是郎君之功。若不是郎君带伤入宫面圣,这案子也不能得到皇上的重视。”

  容舒笑意盈然地给顾长晋戴了顶高帽,又接着道:“听说那杨荣是因着他叔叔在司礼监任职,这才作威作福的。”

  “他那叔叔杨旭十八年前曾在扬州府做过税监,妾身听沈家的老嬷嬷说,那杨公公极爱听戏,离开扬州时还从一个戏班子里收了个义子,他那义子后来随他进宫做了太监,也不知晓如今还在不在宫里了。”

  这该是容舒在顾长晋面前说过的最长的话了。

  顾长晋也不打断她,只静静听着,黑沉的目光从身上的寝被慢慢挪到她的脸,一瞬不错地盯着她。

  他这人最是懂得见微知著、管中窥豹。

  容舒被他盯久了,忍不住用指尖捏了下怀里的月儿枕。

  这小动作自然没逃过顾长晋的眼。

  只他神色不动,沉思片刻后,便顺着她的话道:“杨旭的义子如今有三人在宫里,还有六人外派到地方去。能被他收为义子的,都非泛泛之辈。你说的那人,定然还在,就是不知晓是外派就任,还是继续在宫里任职。”

  他说话时声音平稳,语速不疾不徐,面色亦是平淡,好似真的就是在与容舒闲话家常一般。

  待得容舒掐着月儿枕的手指一松,又猝不及防地问:“夫人为何会对杨旭那义子感兴趣?”

  容舒松开的指又掐住了月儿枕。

  “妾身喜欢看戏,扬州曾经有一个名扬大胤的戏班子,班主便是那位义子的养父。老嬷嬷同我说,班主的养子十分有天赋,可惜是个白眼狼,见自己入了杨公公的眼,转头就丢下他那养父,随杨公公入京来了。郎君既说那人还在,想来他入京后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难怪当初能那般狠心。”

  小娘子说到这便笑了笑,放下手里的月儿枕,又道:“妾身今儿倒是成了话篓子,时候也不早了,郎君该歇了吧。”起身便要去吹灯。

  顾长晋却道:“夫人可知那班主后来如何了?”

  容舒动作一顿,停了好一会方蹙眉道:“死了,老嬷嬷说班主的戏楼走水,那班主还有戏班子里的人,俱都死在那场大火里。”

  死在大火里。

  顾长晋眸色一动,蓦地抿紧了唇。

  顾长晋名义上的父亲与阿兄阿妹便是死在一场山火里。

  容舒原先不想提及那班主是如何死的,偏顾长晋如前世一般,问了同样一个问题。

  她只好又答了一次。

  前世许鹂儿案定谳,杨荣被判了绞监候,许鹂儿与金氏彻底洗刷了冤屈。

  可惜金氏伤重,案子宣判那日,她便撒手人寰了。

  之后许鹂儿也……

  自打嘉佑帝下令刑部重审后,许鹂儿案在上京几乎是无人不知。毕竟是圣人亲自敦促的,一整个顺天府的百姓们都在看着呢。

  金氏死的那日,有些不忿的百姓在杨荣被押往大理寺狱时往他身上扔石子,还被东厂的番子痛打了一顿。

  容舒在顾长晋面前从来都是规矩的,可听说了东厂番子的暴行后,终究是忍不住在他面前痛斥了几嘴杨旭和他底下的人,说着说着便提起从老嬷嬷那听到的这桩旧事。

  老嬷嬷年岁大,记不得那班主养子究竟姓甚名谁。

  容舒当时也不过是想起了便顺带一提,却不想顾长晋听完后便即刻去了书房,第二日一早又去了刑部,忙至深夜方才归来。

  她隐约觉得,他那时应当就是去查那名义子的。

  容舒如今倒是知晓了那义子是谁,只她不能说,她只能等,等顾长晋亲自去查。

  她了解顾长晋,他们瞧着是夫妻,实则他根本不信任她。

  便是她说了那人的名字,他也会自己去求证。还不如就像前世一样,懵懵懂懂提一嘴,总归他这人心思缜密,很快便会想到蹊跷处,派人去查。

  容舒倒是没猜错,顾长晋这会的确是想派常吉去查探一番。

  这世间有许多罪证都掩埋在火里。

  戏楼里的那场火极不寻常,一个戏班子少说也有几十人,再大的火也不该连一个活下来的人都没有。

  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却也只能等查明了那场大火的真相方能确定。

  明明让常吉进来的话都到嘴边了,可余光瞥见站在灯色里披散着一头乌发的小姑娘,那些话在舌尖转了一圈便生生吞了回去。

  明天再说吧,他想。

  容舒见他不说话,忖了忖便道:“郎君可还有要问的?若是没有,妾身便吹灯了?”

  顾长晋道好。

  容舒弯下腰,便听“呼”的一声,屋子彻底陷入黑暗。

  贵妃榻上的窗早就装回了竹篾帘,容舒抱着月儿枕,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沉沉睡去。

  许是同顾长晋提到了沈家的老嬷嬷,容舒竟然梦见了她。

  她出生在扬州,当初外祖父弥留之际,沈氏已经快要临盆,匆匆赶去沈家也只能见到外祖父最后一面。

  沈氏哀痛欲绝,几日几夜茶饭不思,只顾着操劳外祖父的丧事。

  容舒便是那会出生的,虽是足月出生,可到底母女连心,她出生时就大病了一场。当然,也有道士说是因她出生在中元节,八字轻,命水阴,这才甫一出生便招了小鬼缠身。

  也是因着这八字,容舒在侯府很不得容老夫人喜欢。老太太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都要觉着是她的缘故。

  容舒四岁那年,老太太在荷安堂摔了一跤,把腿骨摔裂了,当即便请道士上府里作法。那道士信誓旦旦地说邪祟之气在清蘅院,要在清蘅院作法七天,方才能保家宅安宁。

  就差点名道姓说容舒是那邪祟之气了。

  沈氏怒极,直接差人把道士撵走。容老夫人自是大发雷霆了一番,逼着沈氏把她送到庄子去。

  沈氏哪里舍得?二话不说便抱着容舒回了娘家。

  可她到底是承安侯府的侯夫人,又怎能一直呆在扬州?侯府的人来了几趟后,舅舅便劝阿娘回去,把她留在扬州。

  “总归昭昭在侯府过得不开心,不若留在我这,等到她差不多该议亲了,再回上京。”

  容舒自此便留在了沈家,直到十三岁方回去上京。

  沈氏离开之前,亲手给容舒做了个同她一般高的月儿枕。

  那月儿枕鼓鼓囊囊,做得极精致,抱在怀里香香软软的,就像阿娘的怀抱。

  沈氏眸子里含着泪,笑着同她道:“我们昭昭若是想阿娘了,便抱抱这月儿枕。阿娘每年都会来扬州看你,等你长大了,阿娘便接你回去。”

  小容舒乖巧地点头。

  她也不敢哭,舅舅同她说了,若是她哭,阿娘会伤心的。阿娘若是伤心不走,那沈家同阿娘都会过不好。

  容舒一直忍着泪,可是当沈氏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时,她终于是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坠下来。

  她抬起小短腿去追沈氏。

  那几日扬州下了好大一场雪,地上厚厚一层雪沫子,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

  容舒抱着个月儿枕,还穿得像个棉球儿,自是跑不快,没跑几步便摔了,一只鞋陷在雪里也没察觉。

  就那般,光着一只小脚丫跑到了垂花门。

  其实她不在乎旁人说她不祥,也不在乎祖母的厌恶、爹爹的漠视,她只要阿娘就够了。

  可不可以,让她也跟着回去?

  她就呆在清蘅院,哪里也不去。

  只沈氏早已没了踪影。

  北风呼啸,这白茫茫的天地,仿佛忽然间便只剩下她一人。

  容舒抱着月儿枕,对着沈氏离去的方向,用带着哭音的稚嫩童声,执拗地喊道:

  “阿娘要回来看昭昭!阿娘不能忘了昭昭!”

  ……

  容舒醒来时,鼻子有些堵,嗓子也有些哑。她也不知是夜里受了凉的缘故,还是因着那个梦。

  梦里总是能叫人的情绪放大到极致。

  明明她记得当初阿娘离开时,她并没有似梦里那般难过的。

  阿娘每年都会来扬州陪她,一住就住两个月。

  舅舅待她也好,夏天带她摘莲蓬,冬天带她滚雪球儿。说是甥舅,实则与父女已是无差。

  她在扬州的日子,除了阿娘不在身边,并没有甚不好。

  容舒想了想,兴许是前世死时她始终放不下阿娘,这才叫所有压抑着的情绪在梦里倾泄出来。

  受了那些情绪的影响,她醒来后脑子还有些懵,索性便抱着月儿枕坐在榻上醒神。醒到半路,忽然想到什么,立即往斜右方望去。

  果然,顾长晋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正靠着个大迎枕坐在榻上,乌黑的发垂在肩侧,眉眼清隽平淡。

  容舒望过去时,他也望了过来。

  容舒盯着他没甚波澜的眸子看了会,微微哑着声道:“妾身昨儿可是说梦话了?”

  顾长晋道:“没有,你睡得很安稳。”

第18章

  外头天已大亮,廊下断断续续飘来张妈妈说话的声音。

  容舒放下心来,笑笑道:“那便好,郎君一会要去书房,我这就让妈妈她们进来,免得耽误了郎君的事。”说着便隔着窗子叫唤了声。

  张妈妈三人鱼贯进屋,打水的打水,绞帕的绞帕,一番梳洗停当后,容舒便问顾长晋,可要让常吉与孙医正进屋扶他去书房。

  顾长晋掀眸看她眼,道:“不必唤他进来,一会让他们到外头等着便好。”

  这意思便是不让他们进屋了。

  容舒想了想,便亲自过去搀他,道:“妾身扶郎君出屋吧。”

  她今日穿着件绣缠枝玉兰的软烟罗衫,下着一条缕金挑红线纱裙,行动间宛如鎏金浮丹,暗香盈动。

  顾长晋原想说不必的,可不知为何,想起夜半时她低语的那两句,罕见地起了踟蹰之意。

  也就这一迟疑的功夫,容舒的手已经伸了过来,隔着衣裳,稳稳托住他的手肘。

  少女十指如削葱,扶他时却不显柔弱。

  昨日她给他撑肩时也是如此,明明细胳膊细腿的,瞧着弱不禁风、袅袅娉娉,可掌下的力度始终不曾弱过。

  男人那婉拒的话彻底凝在舌尖。

  与此同时,在她靠近时,他那颗沉稳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地“怦怦”乱跳。

  只他定力远胜常人,神色不动如山,冷潭似的眼眸也不曾起过半丝涟漪,仿佛那颗无端作乱的心压根儿就不是他的。

  快出屋时,顾长晋不知想到什么,脚步一缓,也没看容舒,只垂眸略略偏头道:“夫人回门那日因我之故都没能同岳父、岳母多叙,夫人若是想他们了,自顾回去便是,我这里有孙医正照看,你不必挂心。”

  回侯府这事,容舒早就同盈雀她们说了,连哪日回都想好了。只她没想到她都还没开口,顾长晋竟主动提了。

  她唇角的笑靥深了深,道:“等郎君身子再好些,能回刑部办案了,妾身再回去侯府看阿娘与父亲罢。”左右也不过四五日。

  顾长晋默了一下,轻轻颔首。

  院子里侯了小半个时辰的孙道平与常吉见他们终于出来了,忙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架起顾长晋。

  孙道平一面儿搀着顾长晋,一面儿碎碎念:“都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这才施针了两日,顾大人便是再急心公务,也不该这般逞强。罢了罢了,百姓有你这样的父母官,也算是幸事一桩,下官也只能多费些心思了。”

  三人便在孙道平絮絮的声音里缓缓行至书房。

  书房一切已经收拾停当,重要的文书常吉昨儿俱都藏密实了。

  其实孙道平是个没甚心眼儿的人,在常吉看来,这少年就是个一心扑在医道上的愣头青,也不必特意防着。

  只不过主子行事惯来谨慎,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身在何处,都要慎微到最极致。

  这才收拾了一番。

  孙道平照常给顾长晋施针,施完便一刻也不愿耽搁地往小厨房去了。

  她一走,顾长晋便披上衣裳下榻走向书案,吩咐常吉道:“研墨,一会你亲自去送封信,寄到椎云那处。”椎云前些日子去扬州府查容舒的底细,如今大抵还未离开。

  孙道平离开时千叮咛万嘱咐,不许顾长晋再下榻的。

  常吉想起小少年恨不能把“不许下榻”四个字刻在额间的模样,忍不住道:“这信若是不急,主子不若过两日再写吧。”

  顾长晋眼都不抬道:“这是急信,让驿站的人越快送到扬州越好。”

  常吉一听这话,便知要让椎云办的事定是非同小可,遂也不再劝,利落上前研墨。

  顾长晋提笔沾墨,只在纸上落了五个字——

  杨旭、戏楼、火。

  常吉揣着信急匆匆走了,路上遇着了正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横平,忙一拍他的肩,道:“你回来得正好,主子在书房里,你快到他跟前伺候去。”

  横平眉毛动了下:“主子不住松思院?”

  常吉“嗐”了声:“主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晓,什么时候见他同哪个女子亲近过?少夫人住在松思院……”

  横平最不耐烦听常吉絮叨这些,举脚欲走,却被常吉一把拉住。

  他往左右看了眼,压低声音道:“我要去给那货传信,你可有什么话要与他说的?”

  横平一听便知那货指的是椎云,停了几息,冷冷道:“让他少喝几口酒,别把命弄丢了。”

  常吉“嘿嘿”一笑:“得嘞,我走喽。”大步流星地去了。

  横平回去顾府便径直去了书房,给顾长晋禀告道:“许鹂儿与杨荣已送进刑部大牢,皇上派了二十名金吾卫的人跟随刑部的人去提人,这一路行来,风平浪静。”

  嘉佑帝如此大张旗鼓地派出金吾卫,摆明了这案子他要管到底了,厂卫的人自然是不敢动手。

  顾长晋道:“许鹂儿眼下可好?”

  “身上受了点伤,左侍郎大人已让人瞧过了,说是不严重,养几日便能好。”

  顾长晋颔首:“这几天你辛苦些,多跑几趟刑部,有甚消息便立即递回来。行了,你一夜未睡,先去睡一会。”

  横平应是,却并未提脚,杵在那儿道:“还有一桩事。来上京的路上,属下遇见一人,那人的身影瞧着与主子大婚那夜送礼的人十分相像。属下心里起疑,便偷偷缀了上去,却被他甩开了,想来是察觉到属下的动静。”

  顾长晋眯了眯眼。

  横平的武功是几人里最厉害的,心性也最稳重,他想要跟踪的人,等闲不会失手,只能说明那人也是个武艺高强的人,且十分机警。

  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目的应是同你一样,怕许鹂儿会半路遇险,方会一路尾随。你这次可看清他的脸了?”

  横平摇头道:“那人非常警觉,属下尚未靠身,他便钻入闹市里,没了踪迹。根据他的身形与步法,属下猜他应当是一名内侍。”

  内侍?

  顾长晋眸光一顿,沉吟片刻后,他缓缓道:“你在刑部盯梢时,应当会再遇见他。届时莫要打草惊蛇,不必知晓他是谁,只需弄清楚他离去时,是往二十四局的哪一处走。”

  主仆二人说完了话,横平便出了屋。

  顾长晋闭眼小憩,脑中蓦地又想起容舒提的老嬷嬷。

  椎云在信里提过,承安侯长女幼时在扬州,她舅舅特地为她请了个教礼仪规矩的教养嬷嬷。

  那嬷嬷曾在宫中任职过,后来荣养退宫,便回了故里。

  那教养嬷嬷在容舒十一岁那年过身,沈治原想重新给她聘新的教养嬷嬷,却被容舒拒绝了,想来她与从前的老嬷嬷的感情十分深厚。

  那教养嬷嬷可就是她昨儿嘴里说的“老嬷嬷”?

  她昨儿那两句带着哭音的呓语,又是因着何事?莫不是……想她母亲了?

  这些纷乱无章的念头刚冒出,顾长晋神色便是一怔,他蹙了蹙眉,抿唇散去这无关紧要的思绪。

  不该过度关注容舒的事的。

  他惯来是个极冷静极克制的性子,旁人的过往是甜是苦又与他何干?

  如今尚且不知徐馥为何要他娶她,容舒是敌是友也未可知,他不想利用她,但也不愿与她过多纠缠。

  如先前那般,彬彬有礼地保持距离,是处置二人关系的最好方式。

  方才他让她回侯府,大抵也是因着这层考量,不愿她出现在自己眼前罢了。

  八月二十七这日,孙道平终于松了口,允许顾长晋随意下榻行走了。

  “大人体内的淤血如今都散了,外伤也结了痂。但下官用的是强针强药,瞧起来是好全了,实则大人内伤犹存,至少要用三两月的细心调养方才能彻彻底底摆脱病灶。”

  顿了顿,又叹气,“若不是顾大人说刑部有桩人命关天的案子要去查,下官是断不会松口让你回刑部办案的。明儿下官便要回太医院了,顾大人切记要日日喝汤药,早晚各一回。罢了罢了,同大人您说,还不如同顾夫人说呢。顾夫人心细,办事又妥帖,有她在,下官也能放心些。”

  说着便拱拱袖子,想去松思院寻容舒,谁料脚都还没抬起,那位瞧着在认真听实则根本心不在焉的顾大人忽然来了句——

  “孙医正写下来送到小厨房便可,厨房的婆子会记着我的药。”

  孙道平一怔:“小厨房的婆子哪儿有顾夫人妥帖?”

  “无妨。我受伤这段时日内子也没歇息好,这些小事便不必劳烦她了。”

  以她的性子,若是孙道平把煎药的事儿交与她,她兴许便不回侯府了。

  顾长晋潜意识里非常希望容舒能离开顾家回侯府去,这种感觉来得十分强烈且无缘由。

  他惯来是个稳如磐石的性子,对自己的每一分情绪皆能知晓来由且能冷静梳理。

  独独对她,总有种失去控制的错觉。

  顾长晋将这种失控感归因于这桩婚事带来的不可避免的亲密。

  同榻而眠,同屋而息,这于他而言,已是极亲密的事。

  等她回了侯府,他大抵便能恢复如常。

  ……

  那厢孙道平去松思院告辞时,还是忍不住同容舒絮叨了几句,要她盯着顾长晋好生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