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便是得了空都是往荷安堂、秋韵堂去,活动轨迹就不曾出过承安侯府,连娘家都很少回。
而二伯父……
容舒脑海里浮出一张刚正英武的脸。
二伯父过去十年一直镇守在辽东。
辽东与蒙古、女真各部接壤,二伯父眼下便在辽东都司下的金州卫任镇抚。
她这位二伯父虽不及大伯父那般有勇有谋,但也是一名悍将。这些年镇守辽东立下不少功劳,容舒记得,明年二伯父便会擢升至正四品指挥佥事。
辽东都司隶属左军都督府,二伯母一直盼着二伯父能调回上京的卫所来。
容家出事前两个月,二伯母还曾喜滋滋地说,二伯父很快便能调回上京了。
可高兴没几日,承安侯府便出了事。
容舒被关在四时苑时,不曾得到过关于容家、沈家通敌案一爪半鳞的消息。
是以她到如今都想不明白为何本来一直不认罪的父亲会忽然便认了罪。
她这父亲文不成武不就,还同祖母一样,时常拎不清轻重。便是想要通敌,也没得那个能力。
偏偏罪证乃舅舅沈治亲自托人呈交大理寺的。
舅舅与阿娘的兄妹之情十分深厚,待她亦是视如己出。
阿娘在狱中一再同她说,只要找到舅舅,便能证明沈家与容家的清白。
只当初阿娘同她说这话时,尚且不知罪证是舅舅交到大理寺。便是她,也是顾长晋同她说,她才知晓的。
容舒垂下眼,心知想要查明这个案子,早晚要走一趟扬州。
而顾长晋明年便会以钦差御史的身份去扬州。
思及此,容舒放下竹箸,吩咐盈雀道:“拿一根今儿从清蘅院带回来的老参吊个汤,给书房送去。”
书房。
顾长晋翻看完先前暗访得来的证据,便铺纸提笔,对常吉淡声道:“磨墨。”
两个时辰后,一份言辞犀利的呈文静静躺在书案上。
顾长晋放下笔,揉了揉眉心,面色较之刚刚又更灰败了些。
常吉见他终于写完,这才捧着个药碗,面露无奈之色地催顾长晋用药。
“这药本该两个时辰服一次的,这都晚了半个时辰了。”
顾长晋嗓子眼正干疼得冒火,也不嫌那汤药苦如黄连,仰头便饮尽。
待他喝完,常吉又从一个精致的梅花食盒里取出个白瓷汤盅,揭开盅盖,道:“主子先喝点儿汤,横平去小厨房提粥了。”
顾长晋拿湿帕子擦手,闻言便往汤盅看了眼,目光在上头的一对儿人参凝了凝,道:“谁送来的参汤?”
“自然是少夫人啊,这汤半个时辰前便送来了,少夫人当真是一心记挂着主子呢。”常吉忍不住又夸了几句。
顾长晋长手一伸,将盅盖稳稳盖了回去。
“将这参汤送回去。”
常吉瞠目:“主子,这可是香喷喷的百年老参汤哪!”说罢,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顾长晋不语,只抬了抬眼,看着常吉。
常吉最怕他这样看人,撇了下嘴,道:“少夫人特地让人吊的汤呢,您一口不喝送回去,少夫人不定要多伤心。”
常吉这话不知为何,竟让顾长晋想起梦里,容舒醉意熏然又隐含怒气的那句——
“你还将我给你做的松子糖扔了。”
他敛了敛眸,心里不免又是一阵烦躁。
在常吉即将迈出门槛时,竟鬼使神差地添了句:“就说我吃的汤药与老参药性相冲,这参汤让她留着自个儿喝,她这两日也累了。”
常吉前脚刚走,横平后脚便提着一盅粥回来。喝完粥,又换了药,顾长晋洗漱后便歇下。
床头一盏素灯幽幽燃着,顾长晋盯着青色的帐顶,慢慢入了梦。
梦里反反复复是那些画面。
她一脸惊慌地扑向他,柔软顺滑的发梢擦过手背,微微的酥痒。还有她醉眼朦胧地瞪着眼,不服气地说他是大尾巴狼。
他试图摆脱这些支离破碎的梦境,于是皱着眉,喘着气,一点一点抱守心神,梦里容舒终于渐渐远去。
他松了口气,然心神一松,梦境急速转换,竟又回到了大婚那日。
她坐在那张做工讲究精细的拔步床里,凤冠霞帔,嫁衣似火。
他于一室喧闹中拿着柄玉如意,轻轻挑开了她的红盖头。
分明是灯火熠熠,一片亮堂的。
可当她抬眼看来时,周遭的灯火仿佛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好似所有的光都聚在她的眸子里。
顾长晋听见自己低低唤了声:“容昭昭。”
那声微哑的“容昭昭”刚从唇角逸出,男人便蓦地睁了眼。
杂乱无章的心跳声仿佛在耳边“咚咚”响着,他摸了下胸膛,迷乱的眸子渐渐恢复了清明,长眉随即重重一拧。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常吉听见罗汉床上的动静,忙支起脑袋,揉着眼道:“主子可是哪儿难受?”
身上的肌肤一片滚烫,伤口亦是赤赤发疼,的确是难受的,可这样难受尚可用意志力压着,而梦却不能。
顾长晋不想再睡,撑着身下榻,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常吉回道:“丑时刚过,主子可是要起了?”
顾长晋唔了声,缓了缓因起身而拉扯出的疼痛,道:“去打盆水进来,谈大人马上便会到梧桐巷。”
昨儿东厂故意放走几名死囚,在长安街制造混乱,想趁机杀了他。刑部的人自是不会袖手旁观,谈大人便是刑部的左侍郎谈肆元。
这些年死在锦衣卫与东厂手里的清官良民不计其数。顾长晋不过是六品小官,东厂的人自然是想杀便杀。
但谈肆元出身世家大族,祖上出过阁老,他本人又是朝廷三品大员,杀他容易,怕就怕杀了他之后会引起的麻烦。
谈肆元来梧桐巷接人,摆明了就是要亲自护顾长晋上朝。
顾长晋是六品刑部员外郎,本没有上朝的资格。
但嘉佑帝登基后,曾下过一道敕令,明言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2),又言替民伸冤者,其路不可挡。
遂开了走金殿之路,允天下人陈冤。
陈冤者可由三法司堂官代为陈情,亦可由堂官亲自领路,面圣自陈。
今日顾长晋便是由谈肆元亲自领入金銮殿面圣。
常吉面露忧色,既忧虑顾长晋的身子,也忧虑入宫后朝堂里的波云诡谲。
嘉佑帝开这条金殿路,可不是没有风险的。
主子替许鹂儿、金氏母女陈冤,若案子重审后不能推翻北镇抚司原先的定谳,那主子轻则罚俸降职,重则剥夺功名,彻底逐出上京的官场。
主子曾说过,高坐在金殿之上的皇帝,才是这世间所有案子的最终审判者。
这也是为何,他一定要将许鹂儿案上达圣听。
因为,这是许鹂儿与金氏唯一能活命的路。
那位高深莫测的皇帝今日究竟会如何做,常吉不知,但他知晓自家主子走的是怎样一条遍布荆棘的路。
开弓没有回头箭,主子早就没了退路。
常吉不再迟疑,狠狠搓了把脸,点上油灯,道:“属下现在就去打水,横平在小厨房煎药,主子吃了药再走。”
灯光亮起一隅昏黄。
顾长晋将那浸满血色的布带层层解开,露出横在玉色的肌理里的狰狞伤口。
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仍旧在渗着血。
只他面上不始终露半点痛色,待新的布带缠好,便起身,着官袍,束玉带,手执乌纱帽缓缓走向屋外。
院里,夜色如浓墨,曦光未至。
男人将乌纱帽稳稳戴于头顶,双目似寒星,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对两位忠心耿耿的伙伴淡声道:“我会平安归来。”
第13章
寅时三刻,一辆挂着羊角宫灯的青篷马车停在了顾府大门。
车厢里一个眉目周正,年过四旬的英伟男子正端着盏茶慢慢啜饮着。
他身旁的灰衣长随给他续了茶,道:“即是来接顾大人,大人又何必如此高调?这上京谁不知晓刑部的左侍郎大人最爱在马车上挂羊角宫灯。”
“本官就要如此高调,瞧瞧那群番子敢不敢提刀来杀我?”谈肆元冷哼了声,“昨儿长安街的乱子,东厂还有锦衣卫那些人真以为做得瞒天过海、天衣无缝了?真当我们刑部的人好欺?”
灰衣长随心知自家大人这暴脾气是听不得任何劝解的话了,只好截了话茬,另起炉灶。
“小的听说顾大人伤势不轻,今儿的早朝也不知晓能不能挺过去。”
谈肆元捏着茶盖拨了拨茶沫子,道:“旁的人本官不知,但允直那小子,你且瞧着,只要有一口气在,只要许鹂儿的案子未能上达圣听,他便不会倒。”语气竟是异常的笃定。
“大人说过的话何曾错过?小的信大人,便先给顾大人沏上一壶好茶罢。”
灰衣长随第二盏茶刚沏好,便听车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
“谈大人。”
灰衣长随忙上前开了车门,门外,一道挺拔的青色身影立在茫茫夜色里,萧萧肃肃,如浓墨挥就的华茂秋松。
灰衣长随不由喟叹,难怪主子训斥族里的年轻郎君时,总忍不住要将这位顾大人挂在嘴边,的确是俊朗有丰姿。
顾长晋冲谈肆元拱手作了个长揖。
谈肆元放下茶盏,快言快语道:“允直,快上车。”
等顾长晋上了马车,又细细打量他,见他面白如纸,唇无血色,便冷声道:“你放心,这口气,咱们刑部咽不下,早晚要叫那群阉人付出代价。”
听见自家主子又在说些意气用事的话,灰衣长随轻咳了声,给顾长晋递茶盏,恭声道:“顾大人请用茶。”
顾长晋道了声谢,又听那长随道:“昨儿左侍郎大人知晓您在长安街遇刺,差点儿便要提剑去东厂砍下杨旭的人头。”
杨旭是司礼监六名秉笔之一,嘉佑一十五年提督东厂。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杨旭一家便是如此。家中男丁个个都领了个官职,便是最不济事的杨荣,也得了个庠生的功名,正等着杨旭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
杨荣是杨旭亲哥哥唯一的儿子,生得五大三粗,在昌平州是出了名的无法无天作威作福。随着杨旭在司礼监的地位水涨船高,他行事也愈发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做。
当初顾长晋接到北镇抚司移交来的案宗,稍一翻阅便看出了这案子的蹊跷。
犯妇金氏的供词情词不明、前后不一,与那凭空冒出来的乐工的供词在细节上全然对不上。那两张卖身契的字迹一看便知是新近伪造的,而非那乐工自称的两年前的字契。
顾长晋心思机敏,这两年接触了上百个案宗,又深入民间调查过十数个悬案,在查案断案上自有自己的一套,几乎就没出过错。
将案子里的疑点禀告给谈肆元后,他便亲自去了昌平州暗访。而谈肆元领着刑部的人直接去北镇抚司的诏狱抢人,将金氏关押到刑部大牢。
谈肆元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杨旭做的那些事,真以为旁人不知?若不是圣上仁慈,他那颗脑袋都不知掉多少回了!”说着话锋一转,对顾长晋道:“你那长随昨个同我道,你手里有杨旭卖官鬻爵的证据,现下可带来了?”
顾长晋颔首,从袖筒里抽出一封已经拆过的信。
“下官成亲那日,有人将这封信混在贺礼中,送到下官府上。信中写明杨旭在过去五年卖掉的官位共有二十八个,敛财十五万两白银。”
谈肆元慢慢扫过信中所举的官职、买卖价格与买卖年月,原先浮在脸上的怒意渐渐散去,面色反而凝重起来。
到底是浸淫官场二十多年的人,不过瞬息便觉察出不寻常之处。
顾长晋刚从昌平州暗访回来,便有人悄悄送来这信。
这是有人一直盯着刑部,想要借刑部这把刀来杀杨旭呢。可杨旭身后站着那位大掌印,又岂是那般容易扳倒的?
如今的朝廷乱象四生,几股复杂的势力盘根错节,暗涌不断。今日敌可成明日友,同路人亦能在岔路与你分道扬镳,甚至往你后背狠狠捅上一刀。
谁都不能轻信,这封来路不明的信更是如此。
谈肆元垂下手,将那信递给一旁的灰衣长随,道:“看清楚了是何人送来的信没?”
顾长晋摇头道不知,“下官成亲那夜,府里人多且吵杂,送信那人作小厮打扮,垂头将贺礼一递,便转身钻入人群里,没了踪影。”
那日谈肆元也派了人送礼的,自是知晓刑部那群司官闹洞房闹得有多狠。那等情形下,的确不会留意到一个有心要混水摸鱼的人。
“罢了,这信且先放在我这。若真有人要借刑部的手铲除杨旭,日后定会再现身。”
他捏起一块玫瑰糕,笑看了顾长晋一眼,打趣道:“这几日你忙许鹂儿的案子,成天不着家的,承安侯那姑娘没埋怨你吧?”
埋怨吗?
顾长晋眸光半落,想起了昨日傍晚。
那样安宁又寻常的黄昏,薄薄的金光缱绻贴上少女的眉眼。她亭亭立在树下,连微微扬起的裙裾都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然后便听她十分温顺且规矩地对他说“郎君忙去罢”。
她不曾埋怨过,也不曾越矩过,始终保持在不令他生厌的距离里。
顾长晋的眸光又往下压了半寸,道:“内子性子端惠大度,十分体谅下官,不曾怨过半句。”
新婚燕尔,本该如胶似漆的,能体谅自家夫君的不易自是好。谈肆元素来不管内宅之事,只是那日夫人派人送礼,忍不住与他念了句——
【承安侯的这位长女名声算不得好,她那祖母在吃宴时不知说过多少回她性子骄纵,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以才多问了一嘴,谈肆元拍拍手上的糕点残屑,颔首道:“倒是难为她了,等许鹂儿的案子一结,你便在家好生休养一段时日,也顺道好好陪陪你夫人。”
顾长晋垂眸应是,不着痕迹地转了话茬:“昨日下官能顺利脱险,实乃托了顺天府之福。”
兵贵神速。
当时若不是顺天府的衙差来得快,他便是能保住命,身上至少要再添几道伤,这会大约还不能醒。
“朱鄂原是云贵副总兵,极擅用兵,被皇上调回顺天当府尹的头一件事便是下狠手训练底下的皂吏。你派人去顺天府请救兵,属实是比去东城兵马司要明智。”
东城兵马司离长安街更近,但顾长晋舍近求远,想来也是看明白了东城兵马司大抵会敷衍了事。
而顺天府不同,朱鄂是初审许鹂儿案的人,本就卷入了这桩案子里,知晓顾长晋被埋伏是因着许鹂儿一案,定会尽全力救。
若不然,哪能来得这般迅速?
“皇上将朱鄂从云贵调回来顺天,定是有他的用意。司礼监那位大掌印本还想拉拢拉拢朱鄂的,如今被杨荣一搅合,拉拢不成不说,反倒结下了梁子。”
谈肆元呷了口茶,嗤笑一声:“杨旭那孙子把干爹的好事搅没了,这会大抵也是狗急跳墙,这才会昏头昏脑地在长安街埋伏你。”
顾长晋安静听着,并未接话。
茶盏滚烫,白雾袅袅。
谈肆元不知想到什么,在雾气里抬起了眼,望着顾长晋意味不明道:“昨儿被埋伏,可曾悔过?”
许鹂儿这案子本不该由顾长晋来管。
刑部里那些老油饼子怕得罪厂卫不敢管事儿,又怕沾上怕事儿的臭名,便将这案子推到顾长晋手里。
顾长晋本也可以将这烫手山芋丢给旁人。
只他没有,也得亏他没有。
谈肆元去诏狱捞人时,金氏早已没了半条命。眼下吊着一口气不死,不过是盼着个公道,盼着他们将许鹂儿从杨荣手里救出来。
东厂与锦衣卫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些年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谈肆元宗族里便有年轻的后辈死在那群番子手里,调任刑部左侍郎后,但凡与厂卫相关的案子,他都要过问一番。
他是正经的三品京官,背后有整个谈家以及整个刑部做他的支撑,是以他有底气,敢同东厂、锦衣卫对着干。
可顾长晋与他不同,虽前途无量,得皇上与大司寇看重,但到底是势单力薄。便比如昨日,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去顺天府搬人,这会又怎能活着坐在这?
谈肆元语焉不详,但顾长晋知晓他问的是什么。
他道:“下官不曾悔过。”
说完这话,他便握拳抵唇咳了几声,待那咳嗽声停下,方又拱手道:“下官多谢大人指点。”
谈肆元方才一番话的确是在提点顾长晋。
他提起嘉佑帝,提起朱鄂,又提起司礼监那位大掌印,不过是想告诉他,杨旭如今也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让他莫要慌也莫要怕。
当初皇上将管少惟下放去外县做知县,又把顾长晋扔进刑部做七品小知事。
瞧着似乎是在迁怒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实则是起了惜才之意,这才让他们入微末处历练,好生打磨。
若昨日顾长晋因着一场刺杀便起了怯,那他的官途也就到了头。
所幸这后生没让他失望。
马蹄“嘚嘚”一阵脆响,羊角宫灯在暗夜里晃出一弧浅光。少倾,车夫“吁”一声,将马车稳稳停在承安门外,谈肆元与顾长晋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承安门内便是皇城。
那里,是大胤权力的最中心,住着这皇朝里最有权势的人。
谈肆元正了正腰间牙牌,回首,沉声问道:“可准备好了?”
顾长晋抬眸眺望皇城内的巍峨宫殿,半晌,垂眸拱手道:“下官已准备好了。”
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松思院的小厨房一大早便开了灶。
今日金銮殿里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容舒不知,但她知晓顾长晋在下晌会被几名大汉将军抬回来。
因此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什么荷花酥、红豆糕、八珍糯米凉糕,蒸了满满一屉。
昨儿煨的参汤顾长晋不喝,被送回来后,容舒便同张妈妈、盈月、盈雀分着吃了。
其实她也猜到顾长晋大抵不会喝,前世她心疼他办案劳苦,用了不少名贵食材给他炖汤做菜,可他就是不吃。
后来还是张妈妈提醒,说姑爷大抵是不想姑娘拿自己的嫁妆帮补,这才不吃的。
之后容舒给顾长晋做的吃食,用的都是大厨房现有的食材。
顾家是寒门,家无余积,顾长晋的俸禄也不多,大厨房的食材自然都是些不怎么费银子的食材。
但只要是用这些食材做的吃食,顾长晋都会吃。
方才让小厨房做的糕点自然不是给顾长晋准备的,等下午他被抬回来后,容舒作为妻子,少不得要在一旁照料,那些糕点是她到时候用来给自个儿填肚子的。
容舒摇着手里的团扇,吩咐盈月去大厨房取食材。
“用大厨房里的东西给二爷吊个汤,什么汤都成,二爷不挑,顺道再熬些肉糜粥。”顿了顿,想起顾长晋被抬回来时的那副惨状,一时起了点同情,又慢悠悠补了句:“汤里头多放些大枣枸杞,嗯,补血。”
大厨房在六邈堂那头,盈月得令出门,行至半路,便见一个穿着豆青色襦裙的姑娘拎着竹食盒从路的另一头走过来。
那姑娘见到盈月便是清清朗朗的一声“盈月姐姐”。
这姑娘姓林,叫清月,是六邈堂安嬷嬷的外侄孙女,父母双亡后便来了顾家投靠了安嬷嬷,眼下就在六邈堂伺候。
昨日容舒回门,安嬷嬷听说张妈妈病了后,便遣了林清月过来给张妈妈送汤。
安嬷嬷是顾府的管事嬷嬷,林清月是安嬷嬷的亲戚,又是六邈堂的人,盈月自然有心要交好。恰好二人名字里都有个月字,聊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颇觉亲近了。
盈月笑着迎过去,下巴往林清月手里的食盒一抬,道:“清月妹妹又来给张妈妈送汤了?”
林清月眉眼弯弯道:“今个不送汤,张妈妈昨儿还有几声咳,安嬷嬷便给了我一个土方子熬了点草药,让给张妈妈试试。”
盈月一脸感激:“清月妹妹有心了。”
林清月忙摆摆手,说不敢当,“姐姐折煞我了,我这都是听命行事,岂敢居功?”
一番谦虚后又道:“姐姐这是要往哪儿去?”
盈月便说了她要去大厨房取食材的事儿,想了想,又问道:“妹妹可知二爷在吃食上有何偏好?”
林清月眸光微微一闪,笑吟吟道:“姐姐这可问对人了。我们二爷最爱吃猪肝、猪肚之类的猪下水了。大厨房今儿有猪肝,我瞧着还挺新鲜,姐姐不妨去同厨房的婆子要一些。”
第14章
松思院。
盈雀在内室点上玉兰香,给容舒沏上一壶上好的龙团。
容舒啜着茶,吃着刚出炉的荷花酥,靠坐在榻上看自己的嫁妆单子,时不时还拿出个算盘拨动几下。
前世侯府出事后,家中一应财物全被抄走,连阿娘的嫁妆都没能留住。她为容家四处奔走打点关系,也将自己的嫁妆花得七七八八。
容舒自小便锦衣玉食,在钱财上自来是有点不知人间疾苦的。
后来容家倒了,她手上的银子如水一般流走,没了钱财打点,想去牢里见阿娘一面都变得格外艰难。
最后一次去大理寺狱见阿娘,那狱卒嫌她递来的钱袋轻不让她进去,她只好赶紧脱下自出生便不曾离过身的小玉佛,这才见上阿娘一面。
若是三年后,容家依旧难逃抄家罢爵的结局,那她现下便要好好谋划出一条退路来。
一条她与阿娘的退路。
容舒盯着手里的嫁妆单子,目光落在了东郊的那处庄子。
这就是老夫人念念不忘的庄子了,阿娘将这庄子给了她,如今可是她手里头最值钱的房产。
容舒咽下嘴里的荷花酥,对盈雀道:“过几日我们回去侯府,你到外院让你兄长找个房牙来。”
盈雀瞪了瞪眼:“可我们昨儿才回来的啊,姑娘回娘家回得太勤只怕招人说闲话呐。”
容舒拿湿帕子擦手,掐了掐盈雀肉嘟嘟的脸,笑道:“二爷很快便要回衙门当值,我们在这总归也没甚事做,还不如回清蘅院去。”
见盈雀张嘴还想问,忙指了指榻几上的嫁妆单子,道:“好了,别多问了,快把嫁妆单子放回箱笼,我出去看看盈月在同谁说话。”
方才二人说话间,外头已经传来盈月的声音,大抵是已经从大厨房取完食材。
松思院里的仆人除了张妈妈三人,便只有常吉与横平会过来传话。容舒还以为是他们其中一人回来递话,不曾想出去一看,竟是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背对着容舒,可即便只有一个背影,容舒也认出了那是林清月。
许是听见容舒开门的声音,林清月说话的声音一顿,旋即转过身,对着容舒盈盈一笑,屈膝道:“婢子见过少夫人。”
林清月笑得比容舒方才吃的荷花酥还甜,容舒自也端起一个温文尔雅的笑,道:“你是松思院的婢女?怎地前两日不曾见过你?”
林清月笑着自报姓名,提了提她与安嬷嬷的关系,说她是六邈堂的婢子。
容舒不动声色道:“不知林姑娘过来松思院是有何事?可是母亲那边有吩咐?”
“奴婢是过来给张妈妈送草药的,姑婆婆听说张妈妈咳嗽未好,便让婢子送来个我们乡下常用的一个土方子。若是对张妈妈有用,那也是善事一桩。”
安嬷嬷懂药理,徐氏吃的汤药便是安嬷嬷打理的。
“如此,安嬷嬷有心了。”容舒微点了点头,看了盈月一眼,道:“林姑娘跑一趟不容易。”
盈月反应过来,立刻腾出手从腰间取出个装了碎银子的荷包,递过去道:
“倒是我的疏忽了,清月妹妹昨儿来帮着照顾张妈妈,今儿又特地来送草药,实在是操劳。这荷包是我自个儿绣的,还望妹妹喜欢。”
一丝几不可见的不快在林清月的眸子里快速划过。
林清月半垂下眼,甜声道:“我不善女红,盈月姐姐绣的这荷包这般好看,清月又怎会不喜?清月在此谢过少夫人,谢过盈月姐姐了。”
她接过荷包,面露柔软的笑意,之后便笑着告辞,出月洞门,往六邈堂去了。
容舒望着林清月的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盈月拎着竹篮上前道:“姑娘,奴婢现下就去小厨房让婆子把饭做上罢。这是从大厨房领回来的食材,您瞧瞧中午想吃甚?”
大厨房里的食材种类繁多且新鲜,倒是比盈月以为的要好。她方才挑了新鲜的肉、大骨、刚宰好的鸡、若干竹笋藕带之类的时蔬和一块儿巴掌大的猪肝。
自家姑娘从不吃猪下水,这猪肝是听林清月的建议,专门挑来给姑爷熬粥的。
昨儿盈月一直呆在松思院,顾长晋那一身的血污她瞧得真切。都说猪肝补血,姑爷既然爱吃,那便多给他做,好补补血。
容舒自然也看到了那猪肝,疑惑道:“我惯来不吃这东西,怎地挑这个了?”
盈月便给她说了缘由。
“我想着这东西补血,便拿来熬个猪肝肉糜粥给姑爷吃。大厨房那烧火婆子的汉子爱吃猪下水,每日去瓦市都要买一大堆回来卤。我同她说好了,让她明儿再再我留一块儿猪肝。”
“二爷同我一样,从不吃猪下水。”容舒摇头,一字一句道:“以后林清月说的话,你一个字儿都不要信。”
说完她便提起裙裾,缓缓走回内室。恍惚中,好似又看到了雨帘里林清月那双愤怒的眼。
“你们容家,活该有今日!”
“你知不知道你抢走了旁人多少东西!便是二爷,喜欢的也是闻溪姐,不是你!”
……
日头渐盛。
金銮殿上的垂脊兽伏在毒辣辣的阳光里,琉璃青瓦被晒出了一层层虚影。
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缀白鹇补子的太医急匆匆地跟在一名内侍身后,提着个药匣步入大殿。
此人正是太医院的院使孙白龙。
金銮殿里的气氛正压抑着,阒然无声,犹如暴雨来临前那一刹的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