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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正盛,风里夹杂着几丝燥热。

  沈氏醒来后不见容舒,听底下的人说起,才知晓她去了秋韵堂。略一思忖,便知她这闺女是为了何事去的秋韵堂。

  周嬷嬷端着药进来,对沈氏道:“夫人,安神药煎好了,快趁热喝罢。”

  沈氏接过药,道:“嬷嬷可是同昭昭说了庄子的事?”

  周嬷嬷立马跪下,老老实实请罪:“是老奴同大姑娘说的,老奴实在是不忿老夫人的行径,这才碎了嘴,请夫人责罚。”

  沈氏看着鬓发斑白的周嬷嬷,心底幽幽叹了声。周嬷嬷是她的乳娘,她从牙牙学语的小婴孩到嫁做人妇为人母,都是周嬷嬷陪伴着的。

  周嬷嬷待她的至诚之心,她怎能不明白?

  “嬷嬷快起罢,庄子的事说了便说了,总归昭昭也长大了,有些事不必瞒她。”

  “夫人放心,那桩事老奴半个字都不曾同大姑娘提及。”周嬷嬷说到这,声音微哽了哽,“夫人当真不多考虑几日,那毕竟——”

  “嬷嬷,”沈氏打断周嬷嬷,斩钉截铁道:“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话说到一半,两个在外院任差的仆妇火急火燎地跑进廊下,边敲门边大声道:“夫人,出事了!姑爷在长安街受伤了!”

  ……

  顾长晋受伤一事,容舒刚踏入清蘅院的月洞门,便听盈雀说了。

  “听说是有逃犯跑到了长安街作乱,这才让姑爷受了伤!姑娘,您看,我们要不要现下就回去?”

  听到顾长晋受伤,容舒心里也是一惊,手里的团扇差点儿握不稳。

  前世分明是出发来侯府时出的事,怎地半日过去了,还是逃不过这桩飞来横祸?

  不对。

  容舒脑海里猛然窜出个念头,她看向盈雀。

  “今晨长安街可有出什么乱子?”

  “没有啊姑娘,”盈雀一头雾水道:“长安街今日只出了一场乱子,就在半个时辰前。”

  容舒眼睫一颤。

  前世东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在那场混乱里足足逮捕了二十多人,其中就有三名北镇抚司的逃犯。

  说起来,当时长安街里不仅有寻头百姓,还有不少东厂的番子在。

  那些番子口口声声说是在捉拿逃犯,但实际上,他们应当不是在捉拿逃犯,而是想趁乱杀了顾长晋。

  难怪当时顾长晋一离开马车,车厢里顿时就风平浪静起来。这是因为顾长晋拿自己做靶头,将人给引走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场混乱还有那些人全都是冲他来的。

  正想着,沈氏已经匆匆行了出来。

  “你现下就回去梧桐巷,允直既受伤了,你这当妻子的自然要守在他身边。”沈氏说着,又吩咐周嬷嬷,“去我的库房里,将那几支百年人参挑出来,让大姑娘一块儿带回去。”

  容舒迟疑着没应话。

  她这趟回来是准备住个三五日才走的。

  诚然,理智上她的确是该回去顾府,可她实在是舍不得阿娘。

  前世顾长晋带着她这么个累赘,依旧能从那场□□里脱险,醒来后还能硬撑着进宫觐见皇上。这一次少了她,想来受的伤会比前世轻些。

  再者说,有常吉与横平照料着他,委实是没她什么事。上辈子从长安街回去后,她其实也没帮上甚忙,只能在一边儿干着急。

  顾长晋从来就不需要她。

  思及此,容舒便用商量的语气道:“阿娘,我不若过两日再回梧桐巷吧?您今儿身子也不爽利,我不放心。”

  “胡闹!眼下岂是任性的时候?我这里还缺了你伺候不成?”沈氏瞪了容舒一眼,差点儿就要拿手戳她额头了,“事有轻急缓重,允直这会还不知伤得多重,你当务之急就是回顾家去。至于阿娘这里,等允直好了,你想什么时候来都成。”

  说着便不分由说地让人备马车,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

  容舒望了望沈氏。

  因着小憩了半个时辰,又吃了些安神的汤药,沈氏的脸色的的确确是好了许多。老夫人那头有裴姨娘应付,想来阿娘能过一段时间舒心日子了。

  “那我过几日再来看您,您这段时日莫要太操心。有事了一定要派人到梧桐巷同我说一声,若府里住得不舒心,就去庄子——”

  容舒话才絮叨到一半儿,怀里忽地被塞了个用布裹着的物什,生生截断了她的话。

  沈氏看着她,好笑道:“嫁人后倒是长大了,都晓得叮嘱娘了。成,娘这几日哪儿都不去,只呆在清蘅院里吃了睡睡了吃,旁的全都不管。这样你总该放心了罢?”

  说着拍拍她怀里的小糖罐,道:“这是娘让小厨房特地给你做的松子糖,眼下你是来不及吃了,便带回去吃罢。你照顾允直虽要尽心,但也莫叫自己太过劳累,知道不?行了,回去罢。你父亲与祖母那头,自有我替你去说。”

  容舒抱着盒松子糖,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侯府。

  马车行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方回到梧桐巷,原以为这会松思院大抵是忙得人仰马翻的,谁料进去后却静悄悄的。

  常吉端着个药碗从小厨房里行出,见容舒几人打道回了府,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少……少夫人?”

  容舒对他轻点了下头,道:“二爷伤得可重?”

  “主子中了箭还挨了几刀,眼下正昏迷着。大夫方才已经来过了,说大抵要烧个三四日,三四日后能退热便无甚大碍。”

  大夫说的话倒是同前世一样。

  “我进去瞧瞧二爷。”

  常吉下意识便想要阻止容舒进去,主子那人生病时脾气不大好,少夫人若是撞上了可就得受委屈了。

  可转念一想,少夫人名义上是主子的夫人,他一个当长随的,哪儿有资格阻止少夫人进屋瞧主子呢?

  正想着,手里忽然一轻,盈雀接过他手上的汤碗,道:“这是给二爷煎的药罢?给我吧,一会我们姑娘亲自喂。”

  常吉再次张了张嘴,想说主子等闲不让人喂药,且旁人也喂不进药。

  可盈雀早已转过身,跟在容舒身后快步进了屋。

  屋子里没开窗子,容舒掀开幔帐,鼻尖立时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顾长晋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肩膀、胸膛、手臂、脖颈俱都缠了一圈白布帛,布帛上隐隐渗着血色。

  这些伤,与前世一模一样。

  容舒记得,顾长晋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彻底痊愈的。

  她盯着顾长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目光一时有些复杂。

  前世长安街的乱子平息后,他身上的青色官袍早已浸满了血。

  他却恍若未觉,顶着烈阳,在长安街的一地血色里,慢慢朝她走来。

  那会他身上处处是伤,脖颈处甚至还流着血,鲜血在白皙的皮肤里蜿蜒出一条细长的线,一点一点洇进衣裳。

  容舒透过破开的车牖看他。

  他那双黑沉的眸子极深遂,也极平静。好似这些伤,这满地的尸体,这场混乱无序的刺杀,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些无足挂齿的事儿。

  可若是细瞧,照入他眸底的炽光,却像是一团火。

  那火弱弱地烧着,经久不灭。

  后来盈雀还曾愤愤道:“姑娘遇险时,姑爷只顾着自个儿逃出马车,把姑娘一个人扔在那,属实是说不过去。”

  现下再回想,当时大抵只有他离开马车,引走那些刺客,她才能安然无恙。

  “夫人,这是常吉刚煎好的药。”盈雀端了一碗药过来,对她道:“您看,要不要现在就喂姑爷喝药?”

  守在床头的横平听见盈雀的话,惯来没甚表情的脸,竟也破了功,露出一丝讶色来。

  容舒知晓横平在惊讶什么。

  顾长晋这人心防极重,昏迷之时,几乎是喂不进药的。便是自小伺候他的常吉与横平也是偶尔运气好,方才能掰开他的嘴,将药灌进去。

  横平大抵是没料到常吉居然会让她来喂药。

  前世容舒也试过喂药,但一口都喂不进,乌黑浓稠的药汁从顾长晋紧闭的齿关溢出,将底下的枕布都打湿了。

  她喂不进,横平与常吉也喂不进。

  后来还是顾长晋自个儿醒了,端着碗,将药一口喝尽。

  容舒本不想费这个功夫,可盈雀已将药端了过来,便只好接过药碗。

  总归她喂不进去,做做样子喂一匙羹,再将剩下的交给横平就好。

  “横平,劳你把郎君扶起,放在迎枕上。”

  横平那张死人脸微微抽了下,他看了容舒主仆二人一眼,不知为何想起了常吉常挂在嘴里的那句。

  “少夫人喜欢极了主子。”

  忽然就对容舒起了点同情,点点头,照着容舒的吩咐做,还难得地蹦出一句话:“主子难伺候,少夫人不必勉强。”

  容舒当然没想要勉强,半坐在床头,轻搅了搅碗里的药,便舀起一匙羹,边往顾长晋嘴里送,边说着:“盈雀,把帕子备好。”

  温热的匙壁刚碰到顾长晋的唇,便见他齿关一松,那一匙药顺顺当当地入了他的嘴。

  只听“咕噜”一声,药咽进去了。

  容舒怔了怔。

  横平怔了怔。

  端着第二碗药进来的常吉也怔了怔,他低头瞧了瞧手里刚煎好的备用药,麻溜地转身出屋去。

第11章

  一碗药喂罢,容舒拿帕子给顾长晋拭了下唇角,对常吉、横平道:“你们在这看着郎君,我去趟东次间。”

  常吉忙躬下身应好,面上的笑容殷勤且真切,望着容舒的目光简直就像在望着尊菩萨。

  “少夫人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想是累了,合该去歇歇。这儿有小的与横平在,少夫人安心歇去。就是主子这药两个时辰一喂,您瞧着,小的什么时候方便去请您?”

  这是要把喂药的“重任”交给容舒了。

  容舒望了眼角落的更漏,未时刚过。

  若无意外,顾长晋会在刚入夜那会醒来,算起来也不过是再喂一次药。

  思及此,容舒便道:“我两个时辰后便回来。”

  这趟去东次间不过是为了看张妈妈。

  张妈妈将养了三日,又灌了十来剂汤药,风寒症倒是去了十之七八。

  张妈妈见容舒一脸疲色,心疼道:“姑娘可要到榻上来歪一歪?”

  容舒的确是乏了,闻言便脱了脚上的蝴蝶鞋,与张妈妈一同挤在榻上,听着张妈妈嘴里哼着的曲儿,很快便阖起了眼。

  张妈妈看着睡得香甜的小娘子,唇角不知不觉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容舒睡了足有一个时辰,起来后换了身轻便的衣裳,重新挽了个简单的发髻,这才算着时辰,慢悠悠往正屋去。

  屋里的桌案上已经放着个冒着白雾的药碗,里面就常吉一人,横平身上带了点儿伤,想来是去睡觉养伤了。

  常吉守在药旁,一见到容舒的身影,差点儿便要脱口喊一声“姑奶奶,您总算是来了”。

  先前见少夫人那般轻易便喂了一碗药,他忍不住试着喂了一匙羹,结果主子齿关紧闭,自然是把药喂进了枕布里。

  只好把希望又放在了容舒身上。

  他弓着身子,小碎步跑过去,殷勤道:“少夫人,这药刚煎好一刻钟,这会温度正适宜。”

  容舒点点头,端起药碗,来到床头,在常吉惊叹又复杂的目光中,驾轻就熟地给顾长晋喂下第二碗药。

  “常吉,你也去歇歇,有事我会差人唤你。”

  眼下她到底担着个“少夫人”的名头,也不好再像先前一般,喂了药便走。

  常吉忙应好,端着个空碗出了屋。

  等常吉一走,她揉了揉肩,对身边的盈月、盈雀道:“去小厨房让婆子们备晚膳,我饿了。”

  盈月看了看天色,这会都酉时三刻了,要搁往常,姑娘都已经用完饭,在院子里散食了。想了想,便取了那糖罐来。

  “姑娘先吃些松子糖垫垫肚,奴婢马上让小厨房给您烧上菜。”

  糖罐里的松子糖是扬州府那头的做法,用上好的麦芽糖浆,加了花蜜去熬,再裹上炒得又香又脆的松子,吃进嘴里,又甜又香,嘎嘣地响。

  容舒在扬州时,三不五时便要吃上一小罐。后来回了上京,知晓这里的贵女嫌这糖吃着不雅,便也吃得少了。

  她捏起一颗松子糖放进嘴里,慢慢地嚼,静谧的屋子里很快便响起几声轻微的“嘎嘣”声。

  容舒吃得专心,也没注意到躺在榻上的男子早已转醒,正睁着眼,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小姑娘捧着个糖罐,一颗一颗往嘴里塞糖的模样,总叫他想起从前在密林里见到的扫尾子。

  空气里多了丝香甜味儿。

  顾长晋脑中忽然闪过几个画面——

  昏暗的内室,烛火摇曳,幔帐轻垂,穿着月白寝衣的姑娘瞪着他,醉醺醺又带着怒意道:“顾允直,你还将我给你做的松子糖扔了。”

  床头的郎君懒懒瞥她一眼,素来不辨喜怒的脸慢慢浮起一丝笑意,嗤了一声:“容昭昭,你吃松子糖的模样就像一只大尾巴扫尾子。”

  扫尾子姑娘闻言便瞪圆了眼,似是不敢相信,那位端方持重的顾大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边打着酒嗝边搜肠刮肚地回击他:“顾允直,我若是大尾巴扫尾子,呃,你,你就是——”

  到底是养在深闺里的姑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骂人的词,好半晌才冒出句——

  “大尾巴狼。”

  ……

  顾长晋眉心跳了下。

  榻上那男子,是他,却又不像他。

  偏这莫名闯入脑里的片段,真实得就像发生过一般。

  就连方才昏迷做的那个梦,也不像梦,倒像是一段记忆。

  梦里他是在去承安侯府的路上遇刺的,而她就坐在他身侧。马车被撞倒时,她扑向他,大喊着:“顾长晋,小心——”

  小姑娘清凌凌的桃花眼里尽是慌乱,仓促间发髻掉了根簪子也不自知,扑过来时,柔软的发梢甚至扫过他的手背。

  顾长晋甚至能清楚感知到那点微微的痒。

  梦里的这一幕,与他在马车里见到的幻觉如出一辙。

  不管是梦还是幻觉,她扑过来的一刹那,他的心“噗通”“噗通”跳得飞快,跟得了心疾一般。

  顾长晋皱眉,他非常不喜这种失控的感觉,更不喜在梦里的感觉。

  他强行逼着自己醒来,可醒来后,眼里映入那张脸,他的心又开始猛烈跳动。

  “你醒了?”

  耳边忽然递来一道悦耳的声音,顾长晋陡然回神,唇角抿得更紧了。

  他竟……走了神。

  这于他,是绝无仅有之事。

  他的面色非常难看,容舒只当他是伤口疼,将刚捏起的松子糖放回糖罐,又接着道:“可要我叫常吉、横平进来?”

  他比她预想的醒得要早,还以为他是伤得比前世轻,这才提早醒来。可一瞧他这铁青的脸色,又好像是伤得更重了。

  顾长晋静静与她对望,黑漆漆的眸子倒映着她明媚的面庞。

  小姑娘正值最好的年纪,靡颜腻理,玉貌花容,像二月枝头那蓬桃花,又像繁星簇拥的那轮月。

  半晌,他垂下眼,道:“嗯,让他们进来。”

  容舒抱着糖罐出去,唤了人便兀自在梧桐树下纳凉。

  金乌西沉,凉风习习,远天一道红光烧得天边的云彩瑰丽异常。

  盈月、盈雀带着两个婆子从小厨房来,见她优哉游哉地坐在树下,忙道:“姑娘怎地出来了?”

  容舒远远地便闻到了板栗炖鸡的味道,笑着招手:“今儿在这吃,二爷已经醒来,正在里头同常吉他们商量事,我们别去打扰他们。”

  梧桐树下摆着藤椅、藤桌,勉强能拿来用膳,但哪儿有主屋的八仙桌坐着舒服?

  “姑娘不等姑爷一块儿吃?”盈雀往主屋努了努嘴,“奴婢方才问过常吉了,大夫说姑爷这段时日都只能喝粥,小厨房的婆子特地给二爷熬了个山药芡实粥。”

  “你是想让二爷边喝粥边看着我吃香喝辣么?”容舒慢悠悠地摇着团扇,道:“对病患来说,看得到吃不到,那才是最痛苦的。”

  若是沈氏在这儿,定然又要骂她一嘴儿歪理。

  顾长晋不重口腹之欲,她便是在他面前吃龙髓凤肝,他眉头都不见得会动一下。

  偏偏两丫鬟听了容舒的话,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隔着一道墙,她们的对话早就叫屋中人听了去。他们三人自小便习武,听力较常人要好上许多,其中数顾长晋耳力最佳。

  常吉一脸感动道:“少夫人当真是菩萨心肠。”

  顾长晋瞥他一眼。

  他身边几个长随,一个好酒,一个贪吃,一个嗜睡。常吉便是那个贪吃的,是以听见容舒的话,方才心有戚戚焉。

  顾长晋实在没心思搭理常吉,揉了揉眉心,道:“把药拿来。”

  往常受伤生病,他醒来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喝药。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哪知话音刚落,便听常吉道:“药?啊,药!少夫人已经给主子喂完药了!”

  说着竖起两根手指,贱兮兮地补了句:“喂了两回。”

  屋子里的气氛为之一滞。

  顾长晋掀起眼皮,看着常吉,一字一句地问:“我昏迷时,是少夫人喂我喝下汤药?而我,喝了?”

  常吉点头如捣蒜。

  “少夫人喂得可比属下与横平要好得多了,枕布都不曾打湿过。说起来,这事还挺匪夷所思的。”

  可不是匪夷所思么?

  主子自七岁起,便鲜少有人能在他无意识时往他嘴里喂东西。水也好,汤药也罢,都只能等他自个儿醒来喝。

  常吉记得,主子十岁那年受了伤,烧得人事不省。为了喂药,他与横平、椎云差点儿没把他下颌掰断。就这般,还是一滴药都喂不进。

  这些年,常吉不怕受伤,就怕给主子喂药。谁能喂得进药,谁就是他爹,啊不,就是菩萨。

  他挠了挠头,偏头问横平:“你说我们俩还有椎云喂不进药,是不是因为我们仨是大老粗?少夫人性子细致,动作又温柔,这才喂药喂得那般顺当。”

  莫名被扣上“大老粗”的帽子,横平非常不悦,看着常吉的目光就好像在看着个傻子。

  常吉被横平这么一望,倒是想起来了,曾经夫人与闻溪姑娘也试过喂药的……

  结果当然是没成。

  顾长晋听常吉叨了一嘴,默了默,道:“我若再昏迷,莫让她进屋子来,也莫让她喂药。”

  常吉不肯应,难得遇着个菩萨,能在主子昏迷时喂药,怎能将菩萨拒之门外?

  他忙给横平打眼色,谁料那蠢木头明明接到他的眼神了,却还是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

  是什么是!常吉气得瞪了横平一眼。

  盈雀端着山药粥来到廊下,见里屋没甚声响,以为几人议完了事,便敲了敲门,道:“二爷,少夫人让奴婢给您送粥来了。”

  常吉与横平齐刷刷看向顾长晋。

  顾长晋淡淡道:“去把粥端进来,一会去书房。”

  常吉迟疑道:“主子,您身上的伤尚未痊愈,不若这几日就在主屋这养病罢,好歹能睡得好些呢。”

  顾长晋却摇头:“许鹂儿的案拖不得,明日的早朝,我若是不去,再往后拖上几日,金氏兴许就撑不下去了。”

  用过膳,顾长晋便强撑着下下榻。

  他失了许多血,身体还起着高热,骤然下床的瞬间,眼前一阵黑。

  他顿了顿,待得眼前的黑暗散去,方套上衣裳,一步一步往外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

  梧桐树下的少女刚咬下半颗烧得金灿灿的板栗仁,望过来时,腮帮子还鼓着。

  果然同梦里说的一样,就像只吃了松子的扫尾子。

  顾长晋低下眼,跨出门槛,对容舒道:“今日劳夫人照料,夜里我要在书房写呈文,夫人不必为我留灯。”

  话出口,他心中不禁又起了疑云。

  成亲这几日,除了洞房那日,之后他日日宿在书房,容舒从不曾给他留过灯。

  这事儿他分明知晓,为何要让她莫要留灯?

  就好像……

  她曾经为他留过一般。

第12章

  廊下的郎君神色一如往常,若不是青白交错的面色以及额上渗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当真是瞧不出他此时此刻正烧着高热,身上还有十多处刀伤箭伤的。

  容舒咽下嘴里的板栗仁,颔首道:“郎君忙去罢。”

  顾长晋掀眸看她眼,旋即移目,踩着慢而稳的步子离开松思院。

  盈月直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方才悄声道:“大夫不是说姑爷伤得很重吗?怎么奴婢瞧着姑爷除了面色差些,竟跟平常一样。”

  “谁说不是呢?”盈雀接过话茬,“若是伤得重,怎还能去书房办公?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早知如此,今儿就不必急匆匆赶回来了。”

  容舒盯着碗里的半颗板栗仁,想起前世,顾长晋也是如此,醒来刚吃完汤药,便下床去了书房。

  那时她也以为他的伤不重,直到第二日他被几名大汉将军从宫里抬回来,方才知晓,他一直忍着高热,淌着血在为许鹂儿母女陈冤。

  顾长晋,其实是个好官。

  一个走在刀刃上,阻人财路亦阻人官路的好官。是以,才会有长安街的刺杀,才会有后来的万重惊险。

  当初便是他这与琨玉秋霜比质的品格惹她倾了心。

  诚然,摘星楼之遇,容舒的确是对这位寒门公子动了心。

  可也不过是动心而已。

  人这辈子那般漫长,能让自己动心的又不只有一人。

  容舒带走那盏摘星灯,不过是为了纪念自己头一遭对一个男子动心。

  真真正正对顾长晋倾心,是在知晓他就是那位在金銮殿上告御状的状元郎开始的。

  嘉佑一十七年,大胤雨水大作,从开春一直下到夏末。

  钦天监在年初时便预警了黄河将有大水,朝廷拨了六百万两用来加堤固坝。可洪水来时,中下游被淹的府城十有七八,其中要数济南、开封受害最重。

  圣人震怒,令人严查,底下之人官官相护,最后只交出三名知县顶了罪。

  恰巧来年的三鼎元,状元出自济南府,探花出自开封府。二人趁着金殿传胪直面圣人之机,竟不约而同地告起本府官员来。

  明言指出正是因着开封、济南上上下下数十名官员贪墨横行,侵吞了朝廷用来加固堤坝的银子。这才使得嘉佑一十七年的黄河水患泛滥,济南、开封两府城平地成湖,漂毁官民庐舍无算,溺死者一万二千余人(1)。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两个月后,济南府、开封府数十名官员或罢官或下狱。

  地方大臣背后的裙带关系素来错综复杂,顾长晋与管少惟二人,尚未入仕,便已在大胤的官场扬了名,但同时也得罪了不少朝臣,尤其是司礼监里的几位大监。

  与顾长晋成亲的那三年,容舒不知陪他熬过多少漫漫长夜。

  以笔为刃,他给许多人翻了案,又将许多人送进了牢狱。

  甚至于后来,沈家与承安侯府通敌一案,顾长晋说人证物证皆在,她心里也是信的。

  只是有时候即便是铁证如山,依旧有冤假错案的可能。

  容舒在四时苑的那两个月,曾细细捋过这桩案子,饶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侯府里有谁会犯下这样的大罪。

  先说三房,不管是见识浅薄的容老夫人还是无心官场、四体不勤的父亲,都不是会犯下通敌之罪的人。

  没那个胆,亦没有那个本事。

  再者,荷安堂与秋韵堂的吃穿嚼用全是阿娘掏银子。

  这些银子花在了哪里,荷安堂与秋韵堂又有多少积蓄和进项,阿娘心里门儿清。

  若三房真有人与敌寇勾结敛了财,阿娘不会连半点蛛丝马迹都瞧不出。

  至于大房与二房,大伯母在大伯父过身后便鲜少出门,一门心思守着大堂兄过活。大堂兄整日里拘在学堂读书做学问,及冠后又去了国子监,从不曾出过上京。

  二伯母与大伯母一样,也是一颗心都扑在三个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