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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郊那庄子,可是裴姨娘同祖母张嘴要的?”

  容舒说的“裴姨娘”便是承安侯纳回家的贵妾,也是四郎与容涴的生母裴韵。沈氏不爱夺人儿女,容涴与四郎自小就养在裴韵膝下,母子三人一直住在秋韵堂里。

  周嬷嬷迟疑道:“老奴不知。但依老奴看,秋韵堂那位清高得很,应当是拉不下这个脸皮。”

  容舒心道也是,裴姨娘自矜身份,的确做不出这等没脸没皮的事。

  周嬷嬷眼见着容舒将一双秀气的柳叶眉拧紧,心头陡然升起一丝悔意,叹道:“都怪老奴多嘴了,这些事夫人本就不欲让您知晓。您难得回来侯府,却让老奴给搅了好心情。”

  “嬷嬷说的什么话?我知晓你们都不希望我烦忧,可嬷嬷——”容舒凝眉,认认真真道:“我已经不是从前事事都需要你们看顾的小姑娘了。阿娘的事,还望嬷嬷莫要瞒我。”

  容舒说到这便顿了顿,斟酌道:“下回祖母若再问起那庄子,便说那庄子已经给了我。我倒是想看看,祖母敢不敢把手伸到我的嫁妆来。总归我忤逆她的事也不差这一桩,她若敢伸手进来,我便敢叫这上京的人都来看咱们侯府的笑话。”

  “眼下离容涴出嫁也就只剩半年的光景。为免祖母变着花样来让阿娘添嫁妆,这半年,索性便让阿娘到庄子养病去。眼不见心不烦,此事由我来同阿娘说。”

  周嬷嬷张了张唇,似有未尽之语,但思量再三,终是咽回了嘴里的话,迟疑着点了点头。

  容舒心里头还装着另一桩事,也没觉察到周嬷嬷面色的怪异,忖了忖便道:“嬷嬷,在我成亲前,阿娘可曾让你送一名女子到肃州去?”

第8章 (4.14的更新)

  周嬷嬷是沈氏最信重也最得用的嬷嬷,沈氏做事惯来不瞒她。

  容舒猜想,周嬷嬷应当是知晓闻溪被送往了何处的。

  果然,容舒刚言罢,周嬷嬷便瞪大了眼,惊慌道:“姑娘如何知晓这事的?”

  “嬷嬷不必多问,也不必同阿娘提及此事。嬷嬷只需同我说,你将她送去了何处。”

  容舒只知晓闻溪去了肃州,却不知具体是肃州哪个地儿。

  肃州方圆不小,要大海捞针般寻人谈何容易?

  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在肃州那样穷山恶水的地方,自是越早找到她越好。

  周嬷嬷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定了定神,道:“是高台县的一处卫所。姑娘,那女子是自个儿心甘情愿离开上京去肃州的。您听老奴一句劝,莫要去寻她。”

  作为沈氏的奶娘,周嬷嬷一直知晓沈氏的心结在哪儿。当初送走闻溪的事,的的确确是她经手的。

  可这事连夫人都不大清楚,大姑娘究竟是从哪儿得知的?

  莫不是张妈妈漏了嘴?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老嬷嬷心里急慌慌的,想寻张妈妈来问个究竟,偏生今儿张妈妈生了病,并未回来侯府。

  她嗫嚅着,还想再问什么,可电光火石间又想明白了,大姑娘只怕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若不然,此时此刻,她不该是现下这个反应。

  于是那到嘴的话瞬时便碾碎在舌尖,生怕问多错多。

  容舒打听到闻溪的下落,心下一松,也不欲同周嬷嬷多说,算了算时辰,便回了正屋。

  周嬷嬷信誓旦旦地说闻溪是心甘情愿去肃州。

  若容舒没有往后三年的记忆,兴许会信。

  可前世阿娘分明在狱中同她垂泪道,是她对不起闻溪,让她务必要寻回闻溪。彼时阿娘紧紧握着她的手,眉梢眼角俱是后悔之意。

  阿娘虽性子烈,但自来是个心善之人。会将闻溪送走,大抵就是为了让她得偿所愿。

  有时容舒都觉着,在嫁与顾长晋这件事上,阿娘比她还要执着。

  是以,不管周嬷嬷怎么说,容舒都会去把闻溪寻回来。不仅仅因着她是顾长晋的心上人,更因着她本就是无辜被牵连的人。

  错了的事,就该尽早去拨乱反正。

  容舒记得闻溪是去了肃州半年后才成亲的,只要在她成亲前找到她,一切都还来得及。

  回到正屋,容舒铺纸提笔,不到半刻钟,一封写着“霓旌亲启”的信便被她塞入袖子里。

  她这厢刚写好信,那厢沈氏便悠悠转醒。

  瞥了眼墙边的更漏,忍不住对容舒嗔了声:“怎地不早些叫醒我?马上都要开席了。”忙唤了丫鬟进来梳妆换衣裳。

  才刚拾掇停当,便有婆子在门外禀告,说老夫人与侯爷已经去了出云楼。

  出云楼是侯府专门用来摆宴席的地方。

  往常摆宴,分男宾女宾,小孩儿还要另设一桌,由丫鬟仆妇伺候着用饭。

  今儿是家宴,倒是去了些讲究,只在大堂处摆了一桌,上头冷盘、热盘、果子、面点子摆了足有数十盘。

  容舒与沈氏进去时,承安侯与顾长晋已然就席。

  翁婿二人坐在一块儿,承安侯兴致勃勃地说着话,顾长晋垂眸侧耳恭听,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容舒忍不住多望了顾长晋两眼。

  她这位父亲是闲云野鹤般的性子,平日里多是躲在书房里写诗作画,不大爱管官场上的事。因懂些蛮夷之语,如今在鸿胪寺里领了份闲差,任鸿胪寺右少卿。这职位是五品官职,管的事儿不多,大抵也就外吏朝觐、诸蕃入贡那两月会稍稍忙碌些。

  顾长晋却恰恰相反,不爱吟诗作对,也不爱书画,就爱埋首案牍办公。即便是休沐日,也要去府衙写呈文。

  父亲将他叫去书房时,原还以为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多半聊个几盏茶光景便要作罢。

  可这会瞧着,父亲倒像是与他聊得十分投契。

  容舒心中纳罕,目光在顾长晋身上便不自觉多停留了须臾。直到顾长晋偏头望来,方才回过神。

  二人四目相对的样子,在旁人看来便是一场郎情妾意的眉眼官司了。

  二夫人笑道:“昭昭索性便坐在允直身旁罢,省得坐得远了,你二人还得费眼。”

  这话里言间的打趣,倒是引起了满堂哄笑声,连沈氏都拿起帕子掩嘴一笑。

  容舒也笑了笑,大大方方道:“侄女给二伯母求个饶,二伯母莫再打趣我们了,成么?”说着便在沈氏身旁落了座。

  开了席,仆妇给众人上汤羹,容老夫人环顾四周,招来个婆子,问道:“怎地不见裴姨娘?这样的家宴怎能少了她?差个人去请裴姨娘来吃席。”

  裴姨娘在侯府地位特殊,每逢家宴,也不必像旁的大户人家一样,立在主母身后给主母布菜,而是与众人同坐,一同用膳。

  今日容舒回门,虽是家宴,但顾长晋到底算半个外人,让裴姨娘与众人同桌而食,委实是不合规矩,传出去多半要惹人笑话。

  是以沈氏出发前特地让人去了趟秋韵堂,嘱咐裴姨娘不必来出云楼。偏生容老夫人有心要落沈氏的脸,见裴姨娘不在,便特地唱了这么一出戏。

  沈氏心中窝火,脸色立时冷了下来。

  她惯来是舍得一身剐的性子,今晨在荷安堂,老夫人埋汰容舒的话已是让她心生怒意。现下又故意当着顾长晋的面,抬裴姨娘来打她的脸,不过是仗着她不敢在女婿面前闹笑话罢了。

  容舒知晓沈氏性子烈,怕她与容老夫人起冲突气坏了身子,忙放下玉箸,正要说话,不想对面那位神色淡淡的郎君却抢在她前头开了嗓。

  “此举不妥。”

  这话一出,席上一双双眼俱都望了过去。

  顾长晋手里还捏着个碧瓷茶盖,指尖被那浓烈的碧色映衬得如同白玉一般。

  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着急,漫不经心地把着那茶盖子,气定神闲道:“依大胤礼法,未得主母首肯,妾不得与主母列席同坐。”

  一言讫,放下茶盖子,又侧头与承恩侯道:“岳丈大人,圣人遵祖宗之法,循祖宗之礼,常言:民无廉耻则不可治。非修礼义,则廉耻不立。(1)若允妾登堂上桌,恐落人治家不严之口实。日后传至圣人之耳,轻则罚俸,重则降职。还望岳丈大人三思。”

  年轻的郎君身着青色官袍,声音平淡如水,眉眼间却隐有清正之气。分明是不露锋芒的,却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这样一番刚正严明的话落下,席间登时鸦雀无声。

  容老夫人断没想到顾长晋会这般目无尊长,心口一时急火上攻,直闹了个红头赤脸。就连惯来自视甚高的容涴,也被气得捏紧了手帕,红着眼看向承恩侯。

  承恩侯眉宇微蹙,顾长晋说的他不是不懂,外头的人说他宠妾灭妻的事,他也不是没听说过。但不管旁人如何说,裴氏对他来说,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心里头也从未拿她当妾室看。

  承恩侯心底有些不悦,但作为朝廷命官,又不得不顺着顾长晋的话。

  “的确是不妥,让那婆子回来罢,母亲不必差人去请裴姨娘。”

  去请裴姨娘列席之事就此作罢。

  仆妇婆子们安静上菜,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比鹌鹑还老实。席上众人也默默用膳,连惯会暖场子的二夫人都闭了嘴。

  这一顿回门宴,有人吃得如鲠在喉,亦有人吃得开怀舒畅。

  容舒一路弯着唇角,将顾长晋送出大门,旋即便立在马车旁,对顾长晋认真福了一福。

  “方才多谢郎君仗义直言。”

  不管如何,今儿顾长晋的确是替清蘅院出了口气,该谢还是应当谢的。

  顾长晋看她一眼,似是怕她会错意,淡声解释道:“不必言谢,我在刑部任职,方才所言不过是职责所在,非因你之故。”

  说完也不待容舒回话,侧眸看向横平,道:“启程吧,从长安街过,去刑部衙门。”

  马蹄得得一阵响,容舒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巷子口,下意识抬眸望了望日头。

  此时已过晌午,长安街的那场混乱该结束一个多时辰了,顾长晋若是从那里过,应当无事。

  这念头在心里不过一转便抛之脑后。

  容舒扭头对盈雀道:“今日你兄长可在外院当值?”

  “在,姑娘可是有话要吩咐兄长?”

  容舒需要人给她送封信到护国将军府,盈雀的兄长在外院当值,经常做些跑腿的差事,恰是个合适的人选。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封薄薄的信,道:“让他将这信送到护国将军府那儿。”

  盈雀知晓自家姑娘与护国将军府的丹朱县主穆霓旌交好,这信自然是给丹朱县主写的。

  只是……

  “这是姑娘写给丹朱县主的信罢?”盈雀迟疑道:“只如今县主人在大同府,并不在上京,这信如何给她?”

  容舒笑道:“信送到将军府,自会有府卫替我转交,旁的让你兄长不必管。”

  盈雀恍然,心里头不免有些好奇。

  姑娘惯是不爱麻烦人的性子,究竟是有甚急事,竟要劳烦将军府的府卫亲自送信去大同府?

  清蘅院。

  沈氏正在午憩。

  容舒轻轻掀开内室的帘子,走了进去。

  沈氏睡得极沉,许是在等她之时不自觉掉入梦乡,头上的簪子步摇都还未卸下,在榻上挨着个大迎枕便睡了过去。

  容舒拖过一张圆锦杌坐下,慢慢地给沈氏拆下鬓发里的簪子与步摇。

  沈氏一双黛眉即便在梦中也不曾松开过,心事重重一般。

  是因着方才在宴席的事吧,祖母吃到一半便离了席,容涴说要搀祖母回荷安堂,撂下玉箸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好一场回门宴,最后竟结束得如此尴尬,沈氏心里头大抵是气狠了。

  说到底不过就是因着东郊的那处庄子罢了。

  沈家是豪富,沈氏实则是个出手极阔绰的人。

  老夫人开口的若是旁的东西,沈氏多半会应下,可老夫人张嘴要的是阿娘给她留的东郊庄子。

  她便是沈氏的底线,东郊这庄子阿娘定然不会应。

  如此一来,以老夫人那性子,还不知要阴阳怪气多久哩。

  这事她不便出面儿同老夫人对着干,但有一个人却是能够出点儿力的。

  容舒给沈氏掖好被子,便快步出了清蘅院。

  周嬷嬷跟在身后,忙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秋韵堂。嬷嬷不必跟来,我去去就回。”

第9章

  秋韵堂位于侯府西侧,位置虽偏僻,但胜在离清蘅院远,不必与正房的人碰面。

  容涴在出云楼吃了一肚子气,回到秋韵堂便把席间的事倒豆子似地倒给裴韵听。

  “不过是个六品小官,竟也敢如此放肆!等日后我嫁入蒋家,我定要叫他——”

  “涴儿!”裴韵打断她,斥道:“娘从前是如何教你的?”

  “娘,我没有胡闹。您方才不在出云楼,根本不知那顾长晋说得有多难听!”容涴气得胸脯剧烈起伏,“爹爹也是,非要给那人脸,竟就真的让那婆子回来了。我们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裴韵缓缓垂下眼,面色淡淡道:“他说的本就在理,娘的身份是妾,未得主母吩咐,本就不能与主母同席而坐。”

  “可爹爹喜欢的人是您,您与爹爹两情相悦。若不是清蘅院那位非要横插一脚嫁进侯府来,如今的侯夫人本该是您。再者,娘从前是尚书府嫡女,岂是清蘅院那位能相比的?她凭什么不许你去就宴?”

  容涴一番气话听得裴韵直拧起了眉,刚要开口训斥,外头的仆妇忽然来传话。

  “姨娘,大姑娘来了秋韵堂,说有事与您说。”

  裴韵拧起的眉蓦地一松。

  容舒?

  一旁的容涴听见仆妇的话,把脸一板,道:“她过来作甚?莫不是要同她夫君一样,特地来嘲讽您几句?不成,我去找爹爹!真当秋韵堂是她能随意放肆的地儿了?”

  说着便要起身,裴韵一把拉住她,低声冷斥:“回你自个儿的屋子去!若你敢去寻你爹爹告状,从今往后,你便只当没我这个娘!”

  裴韵鲜少会用这般严厉的语气说话,容涴一时愣住,还未反应过来,又听裴韵道:

  “这几个月好好磨你的脾气,人贵自知,你若是以为嫁入蒋家便能为所欲为,那你这门亲事我亲自上蒋家替你拒了!”

  裴韵惯来说到做到,容涴不敢反驳,只好不甘心地出了屋。

  一出去便遇到跟在仆妇身后的的容舒,她住了脚,冷冷地望着容舒。

  从前在闺中,容舒与容涴关系称不上好,但至少面上过得去,鲜少有谁会摆出这样一张冷脸。

  容舒知晓是因着出云楼那出,懒得同她计较,只面色淡淡地点了下头。

  容涴气归气,但到底记住了裴韵的话,不敢在院子里同容舒闹,斜乜了容舒一眼便冷着脸离开了秋韵堂。

  领路的仆妇见状,笑着解释:“婚期将至,二姑娘这是心里头紧张呢。”

  容舒似笑非笑地瞥了那仆妇一眼,没应话。

  府里人人都为容涴与蒋家的这门亲事骄傲,就连秋韵堂的仆妇婆子也不例外。自打容涴定下这门亲事,底下这些人在府里行事,处处都要压清蘅院一头。

  但容涴与蒋盛霖的这桩亲事,根本就算不得是良缘。

  那仆妇见容舒不语,只当她是心里不舒坦,笑笑着掀开了帘子,道:“大姑娘,这边请,姨娘在里头等着了。”

  说来,容舒还是头一回来秋韵堂。

  这里位置虽偏,但景色却十分雅致。

  小径通幽,梧桐与梅树林立,廊下还搭着个花架,上面种满了缠枝牡丹。

  进了屋,内室里的摆设比之院子更显高雅,一张古朴的焦尾琴,一排放满笔墨纸砚的檀香木博古架,还有挂在墙上的两幅画作,无处不显风雅。

  容舒的目光落在裴韵身上。

  这位姨娘她其实见得不多,从她进府的头一日,沈氏便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清蘅院与秋韵堂又隔得远,沈氏与裴姨娘除了在家宴时会碰上面,旁的时候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裴姨娘是个气质高雅的美人,青丝如娟,峨眉淡扫,如远山芙蓉般秀美。若容舒没记错,她今年应当有三十七岁了,可瞧着却只有二十六七。

  也是,她万事都有父亲替她出头,还得祖母看重,又生下了三房唯一的男丁,女儿还即将嫁入清贵世家。

  这样的日子怎会过得不舒心?

  按说裴姨娘是妾,只能当得半个主子,见到容舒本该行礼。只裴姨娘从不曾给沈氏行过礼,又怎可能给容舒这样的小辈行礼?

  便见她淡淡颔首,对容舒不卑不亢道:“不知大姑娘找妾身有何事?”

  容舒唇角牵起一点儿笑意。

  “祖母非要母亲阿娘拿出东郊的庄子,说要给二妹妹做添妆。姨娘可知此事?”

  裴韵闻言便道:“妾身不知。”

  容舒点了点头:“我亦知晓这样的事,姨娘定然不屑去做。”

  既知晓不是她做的,那为何要纡尊降贵地来秋韵堂?

  裴韵蹙起了眉头,静等着下文。

  可容舒说完却打住了话头,只顾着往一边行了几步,仰头看墙上的画。

  这是裴韵画的画,一幅雪中红梅图,一幅雨后修竹图,两幅画都画得极好,笔触细腻、意境高远,颇有种宁静致远之感。

  “好画,姨娘好画技。”容舒真心称赞道:“这样好的画技自然得用最好的纸、最好的墨。”

  说着用指腹轻轻摩挲画的边沿,笑道:“十金难得一幅的澄心堂纸,果真是滑如春冰密如茧。还有姨娘爱用的这墨当是翠松堂的画眉墨罢?此墨气清而质轻,色黝而香凝,难怪一锭墨值一锭金。”(1)

  “这些纸墨都是同清蘅院拿的罢?我娘出嫁时,金翠珠宝一箱箱一担担地往侯府抬,这排面不知羡煞了多少女子。只如今那十里红妆早都化作了这侯府里的一花一木,也化作了姨娘这画里的一纸一墨。”

  “阿娘心肠好,也不爱同旁人计较,倒是将这府里的人养得越来越贪心了。祖母要抢阿娘给我留的庄子,好放进二妹妹的嫁妆单子里。姨娘便是知晓了,大抵也不当一回事。那庄子是祖母非要塞给二妹妹的,又与你们秋韵堂何干?对不对?”

  可凭什么呢?

  那是阿娘的东西,只要她不愿意给,祖母凭什么开口要呢?秋韵堂的人又凭什么心安理得地接受呢?

  容舒望着裴韵,渐渐收了笑。

  “姨娘,你说这世道,是不是不该做个良善人?”

  裴韵蓦地抬起眼,那双漂亮的眸子竟难得地划过一丝难堪。

  住进秋韵堂的这些年,这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百多口人,没有谁敢对她出言不逊。即便是老夫人与沈氏,都不曾这样令她难堪过。

  不是不知道秋韵堂的吃穿用度全是靠着沈氏的嫁妆在支撑,可那又如何?

  沈氏难道不知她因何能嫁入容家的?

  当初启元太子偏信妖道,乱了国统,各地藩王以“清君侧”之名围攻上京。

  整个大胤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后来启元太子被宫人毒杀在内廷,嘉佑帝萧衍成了最后的赢家。

  只那时的大胤国库空虚,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更遑论还有外敌虎视眈眈。

  抚恤灾情,需要银子,稳定人心,需要银子,边关战士守住国土,也需要银子。

  国库空空如也,这些银子从哪里来?

  那时建德帝还未驾崩,嘉佑帝也尚未登基,但底下的谋臣已经列好了一页名单,欲宰几头“肥羊”立威,好让各地富商心甘情愿地上交家产。

  沈家是扬州首富,是大胤出了名的豪富,俨然就是那几头“肥羊”之一。

  只沈老爷子惯会审时度势,早早便看穿了局势,在朝廷罗列沈家罪名之前,便向容家递出了姻缘枝。

  如此,沈家借容老太爷之手,主动上交了大半家产。

  不仅保住了沈家一族,还趁机与容家定下了亲事。

  那时的容家,老太爷与容珺尚且健在,二人为嘉佑帝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整个太原的卫所军户皆视容老太爷为执牛耳者。

  嘉佑帝登基后,容家烈火烹油的未来指日可待。

  沈家将沈一珍嫁入容家,何尝不是想借着容家的这场从龙之功与烈火烹油的运势谋一个东山再起?

  在裴韵看来,沈一珍与三爷的亲事,不过是沈家与容家的一桩生意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然而此时此刻,当容舒说出那样一番话,裴韵骨子里作为世家贵女的骄傲好似被人恶狠狠踩在地上践踏一般。

  她出自钟鸣鼎食的裴家,父亲裴珦曾官拜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门生无数,却在建德三十六年,因直谏太子听信妖道佞言,被当时正替父监国的启元太子杖杀于内廷,借此杀一儆百。

  裴家因此遭难,男眷发配边疆,女眷被充入教坊司或掖庭。

  她也从云端跌落泥潭,十四岁便去了掖庭做女婢。

  裴家昔日故旧恐启元太子迁怒,无一人敢对她伸以援手。

  直到各地藩王造反,紫禁城大乱,容珣冒险将她救出藏在陋巷里,她才终于离开了掖庭。

  后来嘉佑帝登基大赦天下,裴家得以平反,她也脱离了贱籍,被容珣以贵妾之礼抬入了容家。

  那时的裴韵若是想,自是可以嫁给旁的人做正头娘子。

  然而,她这条命是容珣救的。

  从他不顾性命将她从掖庭救出时,她便认定了这个男人。

  进了侯府后,虽名义为妾,但这侯府里从无一人敢对她无礼。

  容珣待她亦是十年如一日的好。

  直到今日,容舒打破清蘅院与秋韵堂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上秋韵堂来打她的脸。

  心思玲珑如裴韵,又怎会想不明白容舒今日的来意?

  她冷冷道:“大姑娘放心,我会亲自去荷安堂劝老夫人。东郊那庄子,涴儿不会要。她嫁入蒋家,靠的从来不是嫁妆丰厚与否。”

  容涴能与蒋家结亲,是因着蒋臻是她爹的学生。

  蒋臻从前心慕于她,两家原是要结秦晋之好的。可裴家出事后,他听了长辈的话,选择袖手旁观,冷眼看着她被送入了掖庭。如今一心要让容涴嫁入蒋家做宗妇,也不过是在赎罪。

  容舒并不在乎容涴是因何能嫁入蒋家的。

  她要的只是裴姨娘这么一句准话。

  “如此,我便在此谢过姨娘了。祖母惯来看重姨娘,姨娘在祖母面前说一句可比阿娘说十句管用多了。”

  容舒唇角再次扬起了笑靥,她看着裴韵,缓缓道:“我从扬州回来时,阿娘同我说,她与你都是可怜人,让我莫要记恨你。这些年来,阿娘处处给秋韵堂体面。这次,还望姨娘也还阿娘一个体面。”

  长安街。

  半个时辰前,正当容舒离开清蘅院,疾步前往秋韵堂去的时候,挂着承安侯府木牌的马车已经驶出了麒麟东街,往长安街去。

  马车里,常吉把手里的公文递与顾长晋,感叹道:“想不到少夫人在侯府的日子比咱们想的还要艰难。”

  主子尚未大婚,他们便已经查过容舒的底细,承安侯府里头的那些老黄历也是知晓的。

  承安侯宠妾灭妻,妻子还未嫁入侯府呢,他便在外头养起了外室。

  后来新皇大赦天下,裴家得以平凡后,又堂而皇之地将人带入府里,眼珠子一般宠着。

  听说今儿竟然还想让妾室与主母一同列席就宴,简直是闻所未闻,但凡讲究些的人家,都不会如此尊卑不分。

  诚然,裴韵是忠臣之后,经历也令人唏嘘。

  只她选择了做妾,便应当知晓在礼法上,妻便是妻,妾便是妾,尊卑已定。

  常吉在这厢嗟叹,那厢顾长晋却垂眸看手里的公文,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常吉见他看得认真,心知主子对少夫人的事并不关心,只好乖乖闭了嘴。

  前头正在驾车的横平轻扯缰绳,马车稳稳减了速,驶入长安街最繁华的路段。

  虽是晌午,可这里依旧人声鼎沸。

  路上几个挑担的货郎见到侯府的马车,彼此打了个眼色,其中一个货郎从一边的箩筐里掏出弓箭,一甩担子便往车窗射了一箭。

  那货郎射箭的姿势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横平高扬起马缰,爆喝一声——

  “有埋伏!”

  车身骤然一顿,那箭自窗缝射入,“咻”一声扎入顾长晋左肩,鲜血瞬间便湿了肩头的衣裳。

  “把文书带走,去顺天府叫人来,我与横平能撑半个时辰。”顾长晋冷着声吩咐。

  三人也不是头一回遇险了,早已培养了十足的默契。顾长晋的话刚落下,常吉便从窗口一跃而出,身子几个腾跃,很快便消失在人群里。

  常吉刚离去,前头猛地冲出一匹疯马,“嘭”地撞向马车。

  晃荡的车厢里,顾长晋折断肩上的箭矢,正要就势翻出马车,忽然眼前一花,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冲他扑了过来。

  “顾长晋,小心——”

  神情慌张的少女才将将碰到他,便倏地消散。

  快得如同掠过树梢的一缕风。

  顾长晋拧眉。

  方才那幕,是幻觉?

第10章

  清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