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煞有介事地打量着那砖墙斑驳的院子,问:“是你家吗?你不会是为了搪塞我们,随便指了一个房子吧?”

  楚北淮心惊胆战,抹着眼泪:“天色已晚,我爹娘都身体不好,姑娘您认个门可以吗?我以后会努力赚钱赔你的,不会逃的……”

  “少废话,你不带我进去,怎么证明是你家?我以后过来要债,找不到你人怎么办?”阿南嚣张道,“放心吧,我就说是你朋友,进去看一眼就走,不会说你欠钱的事情。”

  这个老实孩子,被阿南一番连哄带吓,含泪抬手拍门,叫道:“爹,爹你睡下了吗?”

  院子里面传来一阵女人压抑的咳嗽声,随即院中响起脚步声,片刻后,抖抖索索拉门闩的声音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回来这么早,是送吃的吗?你娘今天只吃了个你昨天从酒楼带回的馒头,咳都咳不动了……”

  楚父果然如酒楼里那些帮工们说的一样,是个废人,说了许久的话,那手按在门闩上,不停传来木头相碰的声音,半晌才抖抖索索拉开门闩,打开了门。

  黑暗中,他一眼看见门口还有其他人在,顿时露出了尴尬的笑,问儿子:“怎么有朋友来访,也不事先说一下?来,请进屋坐,我给客人烧水喝茶去。”

  阿南亲热地笑道:“叔,不必麻烦了,都是自己人。”

  毕竟,这家人都沦落到要靠吃儿子从酒楼带回的客人剩饭过活了,家里哪会有什么可以喝的茶。

  阿南抬脚就往里迈,那毫不客气的架势让她身后的楚北淮都措手不及,只能讷讷跟在她的身后。

  朱聿恒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号称雷火世家的楚家,怎么会落魄成这样。但见韦杭之与众人已经围住了巷子口,他抬眼看看阿南轻快的背影,鬼使神差便走了进去。

  楚家穷到这份上,蜡烛灯油一无所有。楚北淮的父亲用不停颤抖的双手打着火石,想点起火篾子。

  可惜他的手不给力,抖抖索索的,半天也点不着火,只能和他们闲聊来掩饰局促:“在下楚元知,二位和我儿北淮是怎么认识的,这么晚了所来何事?”

  “这个么……说来话长。”阿南说着,见他始终点不亮火篾,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圆圆的火折子,啪的一下打开,照亮了堂屋的同时,也轻易点亮了那根火篾子。

  那火折发出的光焰,亮得像她手中握着小小一束日光般。

  楚元知是行内之人,一看之下顿时惊喜不已,问:“姑娘这火折从何处得来?这火光如此炽烈,我竟从未见过。”

  阿南大大方方地将火折子递给了他,说:“是我闲着没事自己做的。其实是个空心铜球,在前方开一个口漏光,并将铜球内部打磨精亮以聚光,使所有火光都聚拢照射在前方,因此这一束光便能比寻常火折子亮上许多,晚上行路还可以当小提灯。”

  那精铜反射的明亮光线,在屋内晃动,连破旧屋梁上的蜘蛛网都被照得清清楚楚。在亮光的晃动之中,朱聿恒一眼便看见了,楚元知衣领下透出的,脖颈上的花绣。

  一头赤线青底的夔龙。

  赤红的线条简洁有力,寥寥数笔就勾勒出夔龙携云腾空的轮廓和放雷射电的气势,显得格外气势凌然。

  只是这头威武雄浑的夔龙,如今正被隐藏在破旧起毛的衣领之中。

  它的主人,置身于这昏暗破败的屋内,年纪不大,却已经萎靡憔悴,困顿不堪。

  朱聿恒的目光,又缓缓移到楚元知的脸上。

  模样做派有点老气的这个楚先生,其实面容苍白清癯,剑眉隆准,三十六七岁的模样,在晃动的火光之下,那过分的消瘦反倒令他有一种异样的出尘气质。

  这个落魄的中年人,年轻时,想必是个相当出众的美男子。

  --------------------

  楚元知:别看我现在惨惨的,想当年我也是白衣飘飘来去如风的少年~

  另外,阿南碰瓷的行为十分卑鄙无耻,请大家和我一起谴责

第36章 灵犀相通(3)

  楚元知看着火折子,目中有异样光彩:“姑娘,你这东西随身携带,不怕炭火倾覆吗?”

  阿南笑了笑,指给他看:“这铜壳相接处,有一个滑动机轨,用三条相交的圆弧铜轨,精确控制好平衡,可以做万向旋转。无论外面如何转动,里面的炭火始终被兜在圆球之中,不会掉落。”

  “这随开随着的火,想来是火石?”他说着,用不停抖动的手用力关上又拧开外壳,只见球中火星迸出,顿时点亮了里面的炭火。

  这让朱聿恒想到了,第一次见面的,阿南提在手里的那盏灯。

  在那盏灯如同莲花瓣般旋转开放的同时,灯火也随之亮起,看来应该也与这个火折的道理相同。

  可惜那盏灯,已经烧毁了。

  朱聿恒不知阿南耍手段进入楚家后,为什么不问六极雷的事情,反倒与这个楚元知聊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他听着他们的话,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楚元知的那一双手上——不知怎么的,他也变得像阿南一样,看人的时候,要着重看一看对方的手。

  对方确实是个废人了,当一个人的手,时刻不停在颤抖的时候,是不可能称为健全的。

  但,他的手虽一直在颤抖,却可以看出在枯瘦残损的表相下,是屈张有力,棱节分明的骨相。

  “如此巧夺天工,看来,姑娘是我辈佼佼者。”楚元知将阿南的火折子递还给她,定了定神,拿起桌上的火篾,示意他们随自己来。

  穿过一个宽敞的天井,楚元知推开后进堂屋的门。

  屋内虽干净,却也难掩破败的气息。他将火篾插入了桌缝,示意他们入坐:“二位深夜到访,究竟有何贵干?”

  阿南笑道:“叔,都是自己人,咱们……”

  楚元知抬起颤巍巍的手,制止了她后面要说的话:“不敢当,我与姑娘初次见面,有话请直说。”

  探讨了这么久的火折工艺,最终拉拢无效,阿南也只能改口道:“楚先生,你儿子摔碎了我一个玉佩,说是一时赔不起,所以我来熟悉熟悉你家的门脸。”

  楚元知闻言愕然,看向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出的儿子。

  楚北淮小脸煞白,从怀中掏出自己捡拾起的几块碎玉,怯怯地给他过目。

  楚元知扫了一眼,便知道这块玉价值不菲,他抬起颤抖的手指着楚北淮,想训斥他一顿,可惜气息噎塞,许久也说不出话。

  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放下手对阿南道:“姑娘请放心,我全家人断不会弃祖宅逃离。”

  “那就好了,请楚先生给我们出张欠条吧,这块玉,赔一百两不算多吧?”

  “论理,确实不多。”楚元知语速缓慢,此时灯火又十分暗淡,那声音在他们听来竟有些恍惚,“只是我不知当时情形如何,这欠条一时难打。北淮,你先将当时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与我听听。”

  楚北淮嗫嚅着,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楚元知听他说完后,抬手缓缓挥了挥,说道:“你先回酒楼去吧,这事,爹会与二位贵客商议的。”

  楚北淮应了,迈着凌乱的步子,抹着眼泪匆匆走了。

  等他脚步远去,楚元知才转头看向阿南与朱聿恒,语调沉缓:“姑娘,那巷子宽有五尺,犬子杀鸡宰鸭都在沟渠边,他蹲在路边干活,姑娘走路经行,五尺宽巷,一静一动,你觉得这玉碎的事儿,该由谁来担责?”

  “自然是令郎担责。”阿南蛮横道,“毕竟我损失了东西。”

  楚元知颤抖的手紧握成拳搁在膝上,说道:“二位,我家中情况你们想必也看到了,这家徒四壁,破屋两间,姑娘觉得我们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阿南就等他这句话,当即说道:“楚先生您还有一身本事啊。”

  听到她这话,楚元知那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讥笑的表情:“真是一桩好买卖。看来姑娘对我知根知底,这玉佩也是专门准备的,我只能卖身赔偿了?”

  朱聿恒一听到“卖身”二字,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阿南笑道:“楚先生,你说的这话,听起来里面可有刺啊。”

  “话里有刺,总比姑娘笑中藏刀的好。”楚元知说罢,将脸上神情一敛,那枯瘦的身躯呼一下站起来,抬手便掀了面前的桌子。

  “能不能从我楚家讨到好处,还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朱聿恒料不到这个看来人畜无害的废人竟会忽然发难,那伛偻的身躯居然爆发出惊人力气,将这么大一张木桌子劈面砸来。

  下意识的,他便抢在了阿南面前,抬手在飞来的桌面上一按一抡,欲以翻转的手法将其飞来的力量卸去。

  然而手一碰到桌面,他便觉得不对劲。

  原来这张看似结实的木桌,实则由薄杉木所制,入手轻飘,难怪楚元知这单薄身板也能将其掀翻制人。

  而朱聿恒对桌子飞来的力量预估过高,抬手的力量已经使老,无法更改,原本该被卸去力量落在地上的木桌,因此而被他再度掀飞出去,直砸向墙壁。

  而楚元知已经趁着扔出木桌让他们分心的一刹那,将身一矮,消失不见了。

  阿南赶上去一看,原来木桌下方正是地窖,他扔出木桌的同时,一脚踢开了地窖的门,缩了进去。

  朱聿恒低头看向那黑洞洞的地窖入口,问阿南:“要下去吗?”

  “这么明显的入口,下去肯定没好果子吃。”阿南皱眉道。

  话音未落,只听得嗤嗤声响,周围墙壁一瞬间微尘横飞,一蓬蓬烟火同时在墙壁上绽放开来。

  “抓住地板,躲开!”阿南反应何等迅速,一手抓住地窖入口处的地板,纵身翻了下去。

  朱聿恒学她的样子,也凌空挂在了地窖上头。

  阿南一手抓着地窖口,一手打亮了火折,照向了地窖。

  就着火折的光,可以看到地窖并不大,离他们不过六七尺,堆着些破木头、废石料,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储物地窖而已。

  只扫了一眼,便听到屋内嗤嗤声连响,阿南当即松手落地,同时叫道:“阿言,下来!”

  朱聿恒不假思索,跟着她跳了下去。

  地窖内空无一人,唯有黑暗。

  阿南用火折向四周看了看,没发现楚元知的踪迹,便捡起地上木头,敲击着墙壁,寻找楚元知脱身之处。

  朱聿恒听到上面如疾风般的嗖嗖声响,又听到急雨落地般的噼啪之声不断,忍不住就问阿南:“是什么?”

  阿南依然敲着墙壁,头也不抬道:“你刚刚砸过去的桌子,让藏在墙壁上的火线机关因为受震而启动了。”

  朱聿恒怔了一下,问:“为什么延迟这么久才启动?”

  “没有闻到松香的味道吗?”阿南笃笃地敲着墙壁,倾听砖块后面传来的沉闷声音,随口道,“楚家是用火的大家,暗器是用松脂嵌在墙壁夹缝中的。火线机关启动,松脂需要片刻才能溶解,使得原本被松香固定在机括内的暗器松动,整个屋内被杀器笼罩,唯一逃命空档——就是他们迫使我们进入的,这个地窖。”

  朱聿恒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样设置机关的用意。

  一是因为这机关设在自家屋内。启动之时,往往会有自家人身在其中。若暗器发动太快,楚家人很可能无法从中逃离。因此稍留空隙,以免殃及自身。

  二是对方尚有后招。屋内的暗器机关一旦开启,唯一的活路便只有这个地窖。在将他们逼入这里之后,恐怕会有更厉害的杀招在等着他们。

  然而现在看来,地窖之内一片平静,似乎并没有任何异样。

  “通、通。”阿南敲击的地方,忽然传来与其他地方不同的声响,显然那后面是空的。

  阿南沿着那声响,向四周敲去,确定了异常空洞的大致范围之后,转头对朱聿恒一笑:“好薄啊,大概就半寸厚的木板,简直是在鼓励咱们打破它。”

  朱聿恒上来叩了叩,问:“要破开吗?”

  “破当然是要破,但是……”阿南想了想,将手中的火折盖上,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楚家号称能驱雷掣电,于用火一道是天下第一家,最好,还是不要让明火出现在此时,万一被利用了呢?”

  朱聿恒深以为然,等她收好了火折子,才抬脚去踹那盖在空洞上的木板。

  但他身材颀长,在这个地窖中只能弯腰弓背,此时躬身去踢,竟然使不上力。

  阿南顺手便将他的腰揽住,示意他将身体转了个方向,由前屈改为后仰。

  但朱聿恒的上半身,也就此靠在了她的胸前,后背与她前胸相贴,在灭掉了火折子的黑暗之中,让朱聿恒身体一僵。

  他不由得想起了初见面之时,在神机营的困楼之中,阿南与他在黑暗之中的暧昧。

  难道只有目不能视的时刻,才会让人忘却许多纷纭烦扰,最终只一意向着自己最需要的目的进发吗?

  他依靠在她的身上,柔韧的腰身骤然发力,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一脚便踹开了阿南敲击过的那个空洞所在。

  就在应声而破的那一刻,朱聿恒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是只对他吗?还是说……

  无论对方是谁,只要有需要,她便可毫不犹豫与对方肌肤相贴,亲密协作吗?

  这一瞬间的犹疑,让他的动作也停滞了一刻。

  而阿南将他一拉,两个人同时倒在了地上,趴在了满是尘土的潮湿地窖之中。

  他听到阿南责怪的声音,从耳边低低传来:“破开机关的下一刻,便是要寻找藏身之处,万万不能正对着机关,尤其是这种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的机关,你记住了吗?”

  朱聿恒低低地“唔”了一声,表示自己记住了。

  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黑暗之中,两人立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怪异味道。朱聿恒觉得那股臭气有些微妙的恶心感,但却又形容不出是什么味道。

  “闻出来了吗?与臭鸡蛋有些相似的这味儿。”阿南低低道,“是瘴疠之气啊。我就知道他家的机关必定不能见火,幸好及早把火折子熄灭了。”

  “瘴气?”朱聿恒有些不解,低声问,“杭州又不是深山密林,哪来的瘴气?”

  “你先捂住口鼻。”阿南没有回答他,只听到衣物窸窣的声音,她摸了摸身上,然后懊恼道:“忘了带点解毒的药丸……没办法了。”

  说着,她嚓的一声撕下一块衣服,递给他:“蒙上吧,聊胜于无。”

  地窖内一片黑暗,她的手摸索着,按在了朱聿恒的脸上。

  脸颊被她的指尖抚摸到,朱聿恒的身体略微一僵。她却很爽快,干脆伸出另一只手,帮他将布蒙在了脸上。

  她又撕下一块布给自己蒙上,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带了点闷闷的声响:“只要在地下挖大池子,储存粪便等污秽之物,腐烂后便会冒出气泡,与沼泽地上时常冒出的水泡一样,有人称之为瘴疠之气(注1),吸入则会生病。但这种气,火把触之则助长火势。而一般人在黑暗中若发现了一个可以脱身的空洞,必定会晃亮火折子朝里面看一看。到时候火苗随气轰然炸开,便会立即将来人包裹焚烧,活活烧死在这黑暗的地窖之中。”

  朱聿恒顿觉悚然,脱口而出:“此处离清河坊不远,周围民居众多,难道他竟不怕殃及池鱼?”

  阿南“嗤”一声轻笑,没有回答他,只抓起地上的几块小石头,往里面投去。

  轻微的声响传来,阿南侧耳倾听,然后气恨道:“楚元知那个混蛋,跑了之后就调整了出口,我们现在顺着进去,只能掉进粪坑里。”

  “有办法再调回来吗?”朱聿恒问。

  “如果是你,要把对方困在某个地方,会给对方留下活路?”阿南说着,又掷出一颗石子,听着那沉闷的声音,咬牙道,“那边起码压了一尺半厚的砖墙。地道之内无法借力,我们怎么打开?”

  朱聿恒无言,只能与她一起静听着周围的动静。

  黑暗中毫无声息,只有那股臭鸡蛋的味道,逐渐浓重。

  原本打在地板上如疾风骤雨的机关声已经停止。朱聿恒还在静听着,忽然感觉到阿南扯了他的手腕一下,耳边传来她衣服摩擦的声响,从地窖口透进来的微光中看到,她已经爬起来,向着出口而去。

  朱聿恒随她走到地窖口,阿南低声道:“上面必定还有机关,以防困在下面的人逃脱。”

  朱聿恒深以为然,抬头看向上方,正在思索之时,只见阿南抬起手腕,扣动了右手的臂环。

  这一次,从臂环□□出的是那张精钢丝网。它从臂环内激射而出,往上面升了不到两尺,果然遇上了阻碍。

  只听得轻微的沙沙声与金属摩擦的轻响一起传来,在铮铮铮的轻微响声中,丝网与上面的阻碍一触即落。

  阿南收回了丝网,将它慢慢的收拢,塞回闭环当中:“奇怪,上面好像是一个铜铁的大罩子,居然没有什么刀箭暗器。”

  “罩子大概有多大?我们将它掀开逃出去吗?”

  “不大,中间大概有两尺空间,等我看看有多高。”阿南说着,一拉朱聿恒的衣袖,示意他送自己上去。

  他搭住她的腰,一时迟疑:“那罩子,定有古怪,否则对方不至于连暗器都不必再布置。”

  “正因为有古怪,所以才由我上啊,你肯定摸不出门道道来。”阿南轻快地说着,脚尖踩在他的臂弯之上,借由他托举的力量,毫不迟疑地纵身向上跃起。

  朱聿恒仰头看向她的身影。

  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转为黑暗,没有点灯的屋内,一片黑沉。只有窗外似有若无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依稀描绘出她的身影轮廓。

  夏日衣衫轻薄,她纵身的姿态又极为轻盈,薄薄的纱衣在空中飞扬,她便如一只浮空的蜻蜓,转瞬便跃出了地窖口。

  但随即,便听到嘶嘶几声轻响,空中的阿南身影微微一滞,随即便如折翼的鸟儿般,翻折下来,迅即落回他的怀中。

  --------------------

  注1:瘴疠之气、瘴气,这里指的是沼气。古代会将多种自然毒气或细菌环境统一称为瘴疠。

第37章 灵犀相通(4)

  温热柔软的身躯落个满怀,朱聿恒下意识的托举住她,鼻中却不是她身上栀子花的馨香,而是淡淡的焦臭味。

  阿南旋身从他怀中翻落于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懊恼道:“养得这么辛苦的头发,日日打理,这下可好,又要剪掉好多绺了!”

  原来是她的头发遭殃了,其余的看来倒是没有多大问题。朱聿恒也自放了心,开口问:“那罩子有什么古怪??”

  “是中空的铁管子盘成的,里面灌了火油,正在燃烧。”阿南恨恨道,“我算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是直接掉下一块铁板将我们封死在地窖中了。因为铁板我们还有办法掀开,可这灼热滚烫的铁网罩,就等于将我们压在了雷峰塔下,根本无从借力将其打破。”

  仿佛在证实她的说法,头顶的黑暗当中,渐渐显出网罩的轮廓来——是铁管里面燃烧的火油太过灼热,渐渐地让铁管也被烧红了,黑暗中发出了诡异的红光。

  朱聿恒闻着阿南头发上尚存的淡淡焦味,只觉毛骨悚然,庆幸她反应如此迅速。

  这样的黑暗当中,如果是普通人往上跃起,肯定会撞到铁罩子上,烫得皮焦肉烂。毕竟,热烫是触感,并不是视觉与听觉之类可以迅速反应的东西。

  至少,他没有信心,能像她一样,以这如同野兽般的灵敏反应,逃过这一劫难。

  屋顶上传来轻微的脚踩瓦片的声音。两人抬头向上望去,这网罩如同佛前巨大的盘香,从屋顶螺旋盘绕下来,不偏不倚罩在地窖口上。

  脚步声渐渐消失了。显然是楚元知灌完了火油之后,离开了。

  朱聿恒问:“等到管子中的火油烧完了,冷却下来,我们是否就可以掀翻网罩逃脱?”

  “别做这种春秋大梦了。”阿南在黑暗中无情地说道,“你没见过锻铁时的情形吗?铁被烧得过热发红后,拿纸或布条等易燃物一触即燃。如今地窖里瘴疠之气弥漫,铁管又热得灼烫,爆炸燃烧只是迟早的事情,我们哪有功夫等这铁罩子慢慢冷却?”

  她说完,便再不开口。

  周围无比安静,黑暗中只看见头顶一圈圈的黑色条纹渐亮,有几点甚至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下方涌出的瘴疠气息,也逐渐浓重,仿佛死亡在无声无息地包围住他们。

  那气息在上升,而朱聿恒的心逐渐在沉下去。

  盛夏,在这封闭的屋内,头顶是灼热的曲铁罩,热气蒸得他后背温热的汗沁出,将两层越罗衫都湿透了。

  他一瞬间想了千万种方法,如何放出消息,让守在巷子中、甚至可能就在门口的韦杭之知晓他如今的困境,从外面击破这个缓慢进行、却必将置他们于死地的机关。

  即使他的生命注定已经所剩无几,可他至少不能莫名其妙死在这里,甚至落得一个,可能会尸骨无存的下场。

  在这沉默绝望之境,阿南却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她的手既不柔软也不细腻,带着姑娘家不常见的粗糙与力度,紧握住了他的手。

  她与他十指交缠,紧扣在一起后,又紧握了一握。

  “怎么啦,掌心都是汗,你很怕吗?”然后他听到她平静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响起,甚至带着一丝戏谑的意味:“早知现在,是不是后悔刚才定要跟着我来啊?”

  朱聿恒怔了一瞬,有些恼羞成怒地想要甩开她的手掌。

  “好啦好啦,这就生气了?不跟你开玩笑啦。”阿南握紧他的手,声音轻快得可以想见她唇角的弧度。

  朱聿恒偏开头,没有搭话。

  “不过我这是在庆幸呀,这回我一个人可闯不出去,幸好有你和我在一起。”阿南笑道,甚至将身子也倾过来,和他贴得更近了一点。

  那几乎呼吸相闻的距离,让朱聿恒的身体略显僵直。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问:“怎么?”

  “你把这个机关从头到尾想一下,有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阿南有了把握后,语气就低柔又愉快,仿佛此时置身的不是死亡逼近的黑暗,而是在春风中谈着家常,“楚元知将我们引进来,踢桌子诱使你引发四壁机关;四壁的暗器齐射,我们唯一的生路只有进入地窖;地窖内弥漫瘴疠之气,我们一旦点火便会葬身火海;然后他爬上屋子,放下这个罩子,因为中间的火油正在燃烧而一碰就皮焦肉烂,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抓住铁罩子或者从间隙里挤出去。”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但又想到阿南或许无法看到他的动作,于是便闷闷地“嗯”了一声。

  “然而,我们在进入这个屋子的时候,你注意到有这么大的一个铁罩子了吗?堂屋空荡以至于四壁都可以藏下火线机关,这么巨大一个顶到屋梁的铁罩子,对方是如何瞬间转移到地窖口的?”

  如暗夜中一点火星突然迸射,朱聿恒心中一凛,脱口而出:“只可能是,收在屋顶!”

  “对,所以这是一个,可以快速收放的铁罩。就像庙里的盘香一样,平放在地上时只是一圈圈线香螺旋,挂在佛前时则会自然下垂,与我们上头的铁罩一般无二。既然要收放,必有关节机窍,就像一个渔网一样,只要我们能寻找到收网的关键点,便可提纲契领,动一点、或者几点而改全局了。”

  朱聿恒抬头看向头顶,里面火油燃烧甚烈,在铁管中久久不息,有几处红点已经蔓延成手指长的暗红斑。

  “得快点了。”阿南说着,举起右手。但想了一想,她又蹲下去,从旁边一把破凳子上掰了一块木头下来,拉出臂环中新月状的那片利刃,将木头卡在上面,然后才向朱聿恒示意。

  “你的任务就是仔细听声响,这木头在铁罩上划过的时候,声音沉滞的地方便是机括相接之处,只要我们找定这些最重要的地方,将其连起,便能用流光捆扎提起关键点,将整个铁罩收起,重新收拢。”

  朱聿恒有点迟疑,问:“万一……我听不出来呢?”

  “‘棋九步’的能力足以运筹千里,各种声响中机括构连相接的地方必有区别,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阿南说着,抬手按在了自己的臂环之上,又轻快地说道,“认真倾听啊,阿言,不然的话——看这时间点,咱们刚好能赶上陪阎王爷吃消夜!”

  话音未落,阿南手中流光斜飞而出,在头顶铁罩中如一点星子在黑暗中上下翻飞。

  朱聿恒这才恍然悟到,她在流光上卡一根木块的原因。

  若是金属与金属相击,说不准便会有火星迸射,到时候定会引燃屋内的瘴疠之气,令他们尸骨无存。

  阿南手腕翻飞,操控流光上的木块击打上面的铁罩,只听得咚咚之声不绝于耳,流光在上方片刻之间飞舞几圈,随即由机簧疾收而回,然后阿南再度将其射出,击打另外地方。

  朱聿恒盯着上方,努力静下心来,侧耳倾听。

  万千繁杂声响如急雨如落雹,流光带着木头在铁管上击打,声音未止又撞上另外的地方,混合着敲打声、撞击声、回音声,所有声音密密匝匝如水波齐涌,浪潮般在这屋内汹涌起落。

  空洞而隐有回声的地方一般比较亮,那里是火油最多、燃烧也最剧烈的地方;

  声音尖锐的是比较狭窄的地方,那里的铁管应该被什么压扁了,原因大概是因为旁边那块与它相接时,匠人以敲击的力量强行将它打入了另一节铁管;

  最沉重的声音往往来自于看不见的黑暗之中。那里有关窍相连,火油必然较少——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地方究竟有几个,才能让他们有足够的力量收起整个铁罩。

  阿南操控流光,将整个铁罩从上至下、四面八方全部快速击打了一遍,然后手腕疾收,让流光飞回自己的臂环之中,朝着朱聿恒一抬下巴:“听好了吗?”

  朱聿恒开口道:“东边最上首,大红斑右边二寸处。”

  阿南毫不犹豫,腕上流光射出,击打在那一处,果然听到了“咚”一声沉响。

  “南边上首偏西,三点小红斑交汇中心点,下斜一寸。”

  “咚”的一声,阿南再度击中确认。

  “屋檐下方一尺半,北偏东,红线左上方二寸。”

  “咚”……

  朱聿恒出声不疾不徐,阿南的流光不偏不倚,如身使臂,如臂指使,过不多时,便将所有发音有异的关节处通通击打了一遍。

  阿南收了流光,顿了一顿,然后与他再确认了一遍:“就是这几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