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一点头,确定道:“就是这几个了。”

  “阿言,今晚主人这条命可就靠你了。” 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阿南的嗓音却始终语调上扬,带着一种轻快的调调,“若是出了一点岔子,我们今天可都要死在这里。”

  朱聿恒低低的,却无比肯定地说道:“我不会错。”

  阿南再不说话,手一抖将那蓬精钢网弹射出来,迅速拆解掉上面的连接处,又用拆解下来的部分将其连接加长。

  不一会儿,精钢网便变成了数条钢练,自她的臂环中流泻而出,垂于地上。

  朱聿恒只看见她的手腕急抖,有轻微的破空声嗤嗤起,然后便是沙沙、哗啦哗啦的声音。

  是阿南用流光挑起一条柔软钢练的顶端,将其缠扣在了他指点过的第一处地方上。

  幽蓝的钢练穿透黑暗,在隐约可见的天光之中,如稀薄的云气,连上了他们头顶灼热无比的钢罩。

  “接下来是哪里,你再说一遍,我有点记不住了。”

  阿南出声催促,在朱聿恒的指点下,将所有钢练一一搭扣在他听到的关窍处。

  一共二十一处,二十一条钢练如涓流斜挂于头顶,收束在阿南的臂环之上,仿佛银河倒垂于她的掌心,在黑暗之中看来,十分奇诡又华丽。

  阿南擎着手腕,回头看向朱聿恒,说道:“我喊一二三,我们便立即从地窖跃出。若这铁罩子真的能收起来,到时我们便有一弹指的功夫,可以逃出这地窖。”

  朱聿恒“嗯”了一声,想想又问:“若……收不起来呢?”

  “那我们俩人就都要撞在这个铁罩上,皮焦肉烂,死状凄惨。”阿南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最可怕的结果。

  朱聿恒沉默了一瞬,终究还是纵身跃起,将自己的手搭在了地窖的出口处,摆好了纵身跃出的姿势。

  “一……”

  她报数的声音很稳,此时也再没有素日那种轻佻的意味。

  “二……”

  在这面临生或死的关头,朱聿恒以为自己会想很多。可真到了这一瞬间,他却只是倾听着阿南数数的声音,脑中一片空灵。

  “三!”

  如同电光石火,稍纵即逝的念头还未散去,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反应。

  阿南的手一扯一放,臂环中放出的幽蓝钢练忽然变短,借由那骤然上升的力量,阿南的整个身体向上飞去,倒悬的银河猛然间便只剩了短短一截。

  朱聿恒的双臂猛然一收,以胳膊的爆发力而硬生生带得整个身躯向上跃起,一个翻滚向前扑去。

  就在他眼看要撞上灼烫的铁罩之时,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铁罩子如同弹簧般,猛然向上收缩,重重地击在天花板上,发出沉闷的轰然声响。

  阿南的预测无误,这个铁罩果然是可以收起折叠的。

  只是,铁罩无比沉重,而阿南的钢练虽然软韧,却终究吃不住这么巨大的力量,只堪堪将其扯上半空,便听得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所有的钢练几乎同时崩断。

  而悬在铁罩之下的阿南,正借着斜飞的姿势,要从铁罩之下穿出。

  就在她的身躯,有一半已经脱出铁罩之时,耳听得风声呼啸,那弹上半空的铁罩子打在天花板上之后,再度向她重重压下。

  那沉重无比的铁罩加上反弹的力量,来势极为刚猛,可以想见,若被这弹回的铁罩打中,整个人必然会被劈成两截。

  这生死攸关的短短一瞬间,那一边的朱聿恒,已经堪堪从刹那间出现的缝隙间逃生。

  一经脱身,他立即头也不回,扑在地上抓起面前的一把椅子,一脚将它蹬向了地窖边缘,企图卡住那个铁网罩。

  而钢练尽毁的阿南,所借之力已竭,头顶的灼热铁罩如雷峰巨塔压下。

  咔嚓巨响声在室内轰然响起。

  反弹回来的铁罩,以千钧之力压下,顿时将椅子压个粉碎。甚至连整座屋子的地板,都被这铁罩狂暴的反弹力震得全部粉碎。

  木屑纷飞之中,横梁咔咔作响,破碎的砖瓦和粉尘顿时弥漫在整座屋内。

  晃动的地面,扑面而来的尘屑,让朱聿恒下意识地偏了偏头,闭上了眼睛。

  阿南……

  无所不能的阿南、不可一世的阿南、片刻前还在开着不正经玩笑的阿南……

  在这样的千钧之力下,她怎么有存活的可能。

  心口陡然涌起一阵冰凉,他大脑瞬间空白。

第38章 灵犀相通(5)

  只是一瞬间。

  一贯冷静沉稳,就算跟随御驾北伐时孤军深陷敌群,也能凭着手中一杆长、枪杀出重围的朱聿恒,在这一瞬间,忽然陷入了死寂茫然。

  如同眼前的日光陡然熄灭,他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就连思绪也在瞬间崩溃,再也无法思考。

  轰然巨响中,铁罩扣在地上,又借力向上回重新向上反弹,狠狠撞上屋梁,整座房屋顿时隐隐震荡。

  大量的瓦砾与尘土从头顶沙沙掉落,令人窒息。

  但朱聿恒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他冲过被铁罩砸出的大坑,寻找那条青莲紫色的身影。

  在几乎要被沙尘彻底遮掩的屋内,他仓皇四顾,直到听到轻细低微的一声“阿言”,才猛然回过神来。

  他看见了她,伏在碎屑尘埃之中,整个人已经成了灰黄色。

  她趴在地上喘息不已,向他伸出手。

  朱聿恒几步跨过去,紧紧拉住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嘶,好痛。”阿南捂着自己的脚吸冷气。

  朱聿恒低头一看,她的裙角被扯掉了半幅,小腿似是在仓促间与铁罩相擦而过,被烫出了一串燎泡。

  阿南提起破掉的裙角,给自己灼痛的小腿扇了扇风:“多亏了你,那把椅子虽然挡不住铁罩,却毕竟让它下压的巨势被卡了一下。”

  她的反应何等迅速,一见朱聿恒蹬来的椅子,便趁着这须臾之变,下意识以手臂在地上一撑,身体竭力翻滚,旋出了铁罩的笼罩范围,才终于在这毫厘之间,逃得了一条性命。

  见她只是小伤,并无大事,朱聿恒终于松了一口气。

  心口有些难以抑制的欢喜,可最终颤抖着说出口的,却只有最平淡的三个字:“还好吗?”

  “还好有个好家仆,阎王爷都收不走我。”

  屋内的铁罩尚在弹震,声响与震荡一起传来,让他们耳朵嗡嗡作响。

  阿南形容狼狈,挽着他的手站起,在拍着面罩上的土时,却又逸出一声轻笑。

  朱聿恒不明所以:“笑什么?”

  “我赌赢了,很开心。”

  朱聿恒如堕五里雾中,侧头盯着她。

  “哎,老这么严肃,真不好玩。”阿南灰头土脸,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光瞧着同样满身灰土的他,笑嘻嘻道,“其实我刚刚将铁罩子拉起来的时候,心想,这可真是一场豪赌。毕竟,你为了重获自由身,一脱离险境就丢下我这个主人逃命离开的可能性,可是很大的啊。”

  她眼中闪烁着微光,仿佛忘记了自己依旧身在险境。朱聿恒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把救命恩人丢下,自己逃命这种事情,我做不来。”

  ——尤其是,挡在他身后的,还是一个女子。

  阿南笑嘻嘻道:“我想也是,毕竟,宋提督最喜欢英雄救美了。要不是不愿让我孤身冒险,你也不会和我一起来这里,对吧?”

  朱聿恒忍无可忍,哼了一声别开头,示意她闭嘴。

  相扶着走到门边,只听得一个女子细弱的声音,隐约从前院传来:“元知,后院那是什么声响?那两位客人怎么了?”

  楚元知气息不稳道:“没什么,大概是梁上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你回房内好好休息。”

  “可……可是……”她迟疑片刻,说道,“要不,我去酒楼把北淮叫回来……”

  “不用,你就好好呆着,什么声响都不要出!”楚元知提高声音道,“没事的。”

  阿南侧耳倾听外面的对话,低声道:“看来这瘴疠引发的火灾应该不会很大,楚元知似乎很肯定,前院的他和妻子不会受到波及呢。”

  朱聿恒听出她话中的狡黠之意,心中油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所以,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出出这口恶气!”

  说着,她一把扯掉蒙面布,飞脚踹开面前的屋门,然后将手中火折一把打开,在火光亮起的一刻,朝地窖处扔了过去。

  还没等火折子落下,她便一手拉起朱聿恒,往前疾奔,几步就穿过了院子。

  正站在前院后门屋檐的楚元知,猛然间见后院屋门洞开,随即火光骤亮,整个院子顿时亮得如同白昼。

  在这炽烈的火光之中,阿南与朱聿恒如同鹰隼比翼而来,直扑向他。

  浴火沐光的两人,太过明亮,仿佛灼烧了楚元知的瞳仁,令他呆立当场,一下子竟如同被他们耀眼的光辉攫住了魂魄,枯瘦的身躯无法动弹半寸。

  阿南对敌人向来毫不留情,即使对方身体虚弱,依然被她既绝且准地掐住咽喉,狠狠地摁在了后背的柱子上。

  楚元知在柱子上撞得不轻,喉口也被掐得嗬嗬作响,说不出半个字来。

  阿南见他眼神涣散,毫无气力的模样,手一松任由他跌坐在地上,然后拍拍手,笑容嘲讥:“楚先生,这么晚了您还站这儿等着,是不是要亲眼瞧瞧我们被烧死在里面的模样啊?”

  楚元知委顿于地,抚着喉头,用嘶哑的喉音挤出几个字:“真是失敬……我离开拙巧阁十余年,竟不知阁中又出了二位这样的后辈英才。”

  “我和拙巧阁才没关系!”阿南冷哼一声,厌弃道,“别把我和那个姓傅的扯到一起!”

  她这一句话,让楚元知顿时愕然瞪大眼,失声叫了出来:“你们不是……不是拙巧阁的?”

  话音未落,旁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巨大声响。

  是韦杭之见里面忽然起火,带着守候在外面的人,撞开院门冲了进来。

  然而楚家祖宅的院墙与大门早已预设重重机关,连阿南也有所忌惮而不愿擅闯,他们一群人一经闯进,顿时引发机关,如同怒雷震响,场面不可遏制。

  火光喷射中,所有的侍卫不是身上着火,便是被烫得满地打滚。一时焚烧声与痛苦哀嚎声混杂在一起,更显混乱凄惨。

  阿南见那火苗极其灼烈,一股股喷涌着,忙拉着朱聿恒退后几步。谁知朱聿恒一抬手,一点火星溅到了他的手背上,让他的手微微一颤。

  韦杭之英勇无比,后背燃着火苗,依然仗着一股凌厉气势,直奔到朱聿恒面前,查看他是否出事。

  阿南提起一脚,不由分说将韦杭之踹翻在地,手中流光一勾,强迫他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韦杭之猝不及防之际,从后门直滚到走廊。直到他的手撑住墙角,才借势旋身而起,重新站住。

  在皇太孙和手下面前出了这么大一个丑,韦杭之愤愤地爬起来,瞪向阿南。

  谁知阿南只朝他一笑,指了指自己背上,示意他。

  韦杭之回头一瞧,才发现自己背上的火苗在翻滚之际已经通通熄灭了。虽然有点抹不开面子,但他还是勉强朝阿南一拱手,然后闷声不响冲向了楚元知。

  委顿于地的楚元知任由他擒住自己,只指着前院角落,嘶声喊道:“快……快去关掉机关,快……”

  阿南几步赶去,将他所指的青石凳一脚蹬翻,下面果然露出牵引机括。

  阿南这边紧急制动,楚元知又将院中小井指给众人。

  伤者中依然有呻、吟声传来,但毕竟已没有性命之忧。

  朱聿恒见众人个个衣裳破败,灰头土脸,更有几个伤势严重,便吩咐韦杭之尽快带他们去找大夫医治。

  阿南搞定了机关,抖抖自己焦黑的裙角,走到楚元知身边蹲下,道:“楚先生毕竟是用火的大家,机关设置得真是百人辟易。”

  楚元知的身体与手颤抖得一样厉害:“你们……是官府的人,不是拙巧阁的?那你们为何要、要上门来寻我麻烦?”

  阿南怒笑:“敢情你对我们痛下杀手,是以为我们是拙巧阁派来找你的?”

  楚元知看看后院堂屋的熊熊烈火,又看看面前的阿南,最终只用颤抖的手捂着胸口喘息痛咳,久久说不出话。

  正在此时,他们传来耳边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是楚元知那个病弱的妻子,踉踉跄跄地拎着木桶,企图提水过去救火。

  但火势猛烈,此时后院的堂屋已经烧得朽透,杯水车薪,已经毫无效力了。

  她在惊惧之中,抬头又看见被官兵们压制跪伏的楚元知,手一松,木桶便掉在了地上,咕噜噜一直滚到阿南脚下。

  阿南脚一勾一带,将桶往上一踢,抬手一把抓住提手。

  将木桶交还给楚夫人,阿南笑道:“楚夫人,你夫君犯下大罪,公然伤害朝廷官员,即刻便要押赴官府了。”

  楚元知妻子本就孱弱,一听到她这话,顿时整个人瘫倒在地。

  阿南忙抱住她的身躯,抬手狠掐人中,让她不至于晕厥过去:“楚夫人,你别急呀,押赴官府又不是立即行刑。”

  楚夫人意识已经有些不清,茫然地抬手抓着她衣袖,像是抓住残存的一线生机:“元知他,他不会……不会有事吧?”

  “反正不会马上死,先拷打折磨三五个月吧……”

  阿南说到这里,见楚夫人眼睛一翻,眼看又要撅过去了,忙摇晃着她:“哎哎哎,我开玩笑的,楚夫人你别急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开玩笑。朱聿恒对阿南这种不靠谱的行为投以鄙夷目光,在旁边开口道:“楚夫人,楚先生涉入几桩要案,我们要带他去官府问话。若是能洗脱嫌疑,或者将功折罪,你的丈夫应该有回家的机会。”

  也不知楚夫人听进去了没有,她紧绞着阿南的衣袖,涣散的目光从她身上转向楚元知。

  在这一侧头之际,朱聿恒瞥见她的面容,右脸看来十分秀丽,左脸却是一片烧伤疤痕,在明灭火光的照耀下,不算恐怖,却显凄凉。

  朱聿恒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两个人,一个毁了容,一个残了手,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让他们相聚在一起的?

  只听楚元知哑声道:“璧儿,你别急,好好和北淮在家过日子,我……尽早回来。”

  听到他说话,楚夫人才终于点了点头,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南松开了楚夫人,用手扇着扑面而来的热风与灰烬。而楚夫人扑在门上,目送丈夫被押走,捂嘴流泪。

  “楚夫人,替你丈夫收拾一些常用的东西吧,明天我叫人通融通融,帮你送进去。”

  楚夫人恍惚地点了一下头,张了张干裂的嘴巴。但还没等她说出什么话,只听得轰隆声响如炸雷,周围骤然一亮。

  在满街的惊呼声中,后院的堂屋终于被火烧得朽烂,坍塌了下来。

  幸好堂屋并不与街坊相接,虽然大火烧得整座房屋轰然倒塌,令周围坊巷全是黑烟炭灰弥漫,街坊邻居叫苦不迭,但火势并未蔓延,甚至连前院都只在灼热风中摇晃了几下,未曾受到波及。

  自己家的屋子烧塌,楚夫人却只怔怔看了一会儿,便径自往屋内走去。

  阿南有点担心,在她身后问:“楚夫人?”

  她没有回身,只喃喃道:“我要给元知准备东西。他……他的鞋子破了,我给他做的新鞋还没纳完呢……”

  后院的火,在一桶桶水泼上去后,渐渐熄灭。

  前院屋内,火篾子明灭不定的光线将屋中人的身影映照在窗上。楚夫人仿佛听不见任何声响,只俯头纳着鞋,将青布一层层缝合成厚厚的鞋面。

  这过厚的鞋面,加上千层碎布缝缀成的厚重鞋底,一层层布太过厚实。她手中的针无力穿过,只能耸着肩膀,用顶针竭力将针顶过去。将线拽出后,她虚弱地抬手扶住晕眩的额头,压抑低咳着停了片刻,才又开始下一针。

  阿南看着窗户上楚夫人的剪影,挑了挑眉。

  朱聿恒问她:“怎么了?”

  “我在想……她和卓夫人有点像。同样娇弱的身体,同样毁掉的容颜,不会也同样有一场徐州驿站的大火吧?”说到这儿,阿南自己也觉得荒唐,道,“算了,我们走吧。”

  夏日猛火,烟灰弥漫。即使在楚家水井边洗了手脸,但烘烤到现在,两人都是一身干热。

  走出小巷,阿南想起一事,让朱聿恒在邻居里找几个热心肠的婆子,好好照看楚夫人,以免发生意外。

  毕竟,楚元知与拙巧阁有旧恨,或许是个可以争取的对象,但与他相濡以沫的楚夫人若出事,那肯定没有拉拢可能了。

  朱聿恒正对韦杭之授意,耳边忽有一阵咕咕的轻微声响传来。他转头一看,阿南抱着肚子一脸懊丧。

  这一场激战,他们二人到现在还没吃晚饭,难怪她饿成这样了。

  朱聿恒抬手让神情微怪的韦杭之赶紧去办事,而阿南撅着嘴,在众人散开后,向他伸出手,示意。

  朱聿恒会意地探手入怀,自己也愣了一下——来之前被她随意塞进去的葱包桧儿,在这场生死攸关的混乱之后,居然奇迹般的还在怀中。

  他拿出荷叶包,递给阿南。阿南打开一看,里面的葱包烩已经散碎,油条和葱零乱地各自散在一边,狼藉不堪。

  但她却毫不介意,撮起勉强还能入口的一片放入口中,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好吃!不愧是全杭州最出名的葱包桧呀。”

  说着,她抬头看向朱聿恒,挑了片最完整的递到他嘴边:“你也尝尝?”

  朱聿恒对这些街边小吃原无兴趣,但见她吃得这么香,便抬起手接了过来。

  这葱包烩出炉已久,外面春饼散落,里面油条也不再酥脆,只是两人如今腹中饥饿,入口只觉美味无比。

  阿南笑道:“好吃吧?甚至还温温的呢。”

  话一出口她才想到,这些许的微热,应该是朱聿恒的体温。

  这隐约的暧昧,让阿南这样厚脸皮的人,也不觉脸上有点热热的。

  不自然地转开头,她默默地吃着葱包烩,含糊道:“走吧。”

第39章 人生朝露(1)

  一番折腾,二人都是狼狈不堪,看看已过夜半,干脆先回乐赏园,换件衣服休息一夜,明天再好好审问楚元知。

  月上中天,阿南满身尘烟地回来,觉得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又要麻烦桂姐儿半夜帮忙备洗澡水。

  要不……她的目光又看向朱聿恒,盘算着是不是让他再干干家奴的分内工作。

  经过正院旁边时,廊下传来低低的哭声。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两人放轻脚步走到转角处,果然看到卓晏将脸埋在掌中,坐在无人处压抑哭泣。

  想必他已经知道了,关于母亲的噩耗。

  二人都是默然无言,站在拐角外,听着他绝望的悲泣声,那里面,尽是无法留住至亲的哀痛。

  阿南沉默片刻,走到卓晏旁边轻轻坐下,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而平生没任何安慰技能的朱聿恒,只能迟疑着站在墙后。

  卓晏茫然地抬头,朦胧中看见她关切的目光,脸上的眼泪又一时收不住,只能扭头向旁边,抿紧唇不肯出声。

  阿南想拿袖子给他擦擦眼泪,可是她衣服上全是尘灰,竟无从下手,只能说:“阿晏,人世变故,总难幸免……你娘这些年来得你爹尽心呵护,又有你这样的好儿子,至少此生安宁幸福……”

  “不……你不知道……”卓晏声音嘶哑,哽咽道,“我娘……是我害的,是我……”

  阿南顿时错愕,不知他何出此言。

  而卓晏在这黑暗的角落,仿佛急需倾诉罪行的赎罪者,下意识地便对着她倾诉自己的过错:“我娘最喜欢的那只金被银床,它……它以前性子特别温顺,是我前几年过年放炮仗时,随手扔了一个吓吓它,谁知竟把它鼻子炸破了一块,从此这猫就特别怕鞭炮声,还怕火、药味……我爹有次在营中查看火、枪、火、药回来,衣服上沾了点硝石硫磺味,它就疯一样嘶叫,差点没把他给挠了……这次大概是我大舅身上有火、药味,所以猫才会发狂,抓了我娘,以至于……以至于……”

  “不关你的事。”阿南打断他的话,阻止他迁怒于己,“如果那只猫没有得恐水症,就算被吓到了挠人,也不会出事的。与你多年前做过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卓晏呜咽着,喃喃问:“真的吗……”

  “真的!”阿南斩钉截铁,“难道你连我都不信?”

  卓晏目光虚浮地看着她,而她的神情如此坚决肯定,让他终于点了点头。

  他靠在背后的墙上,呆呆看着天上月。

  阿南此时已经困倦无比,她拉了拉卓晏的衣袖,低声说:“放心吧,别在这儿胡思乱想了,你娘吉人自有天相,猫抓得恐水症的概率……应该也不大,或许明日就好起来了。”

  “嗯……”他茫然应着,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但总算不再是那种崩溃的感觉。

  把卓晏哄回屋内后,阿南走出院门,看见静静站着等待她的朱聿恒,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不管怎么样,先回去休息吧。”

  他们踏着稀薄的月色回桂香阁,夹道香柏森森,耳边尽是山间松涛。

  久远之前读过的一首诗,忽然在朱聿恒脑海中浮现。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如朝露。若他追寻不到奇迹,那么明年此时,他已经深埋地底,泥销骨肉,化为虚无。

  阿南见他神情如此低黯,以为是替卓晏伤心难过,便抬手轻拍他的背,说:“别想了。人生天地间,不过是倏忽寄居客,到头来每个人都终将面对那一刻,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既然如此,我们在这人世间走一遭,又有何意义呢?”

  “意义什么的,我是真的不知道。”阿南想想,又说道,“大概是做点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肆意任性地活着,无怨无悔地离开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朱聿恒的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恍惚,问她,“今天你没有侥幸逃开那个铁网罩,殒身在楚家,你会觉得遗憾后悔吗?”

  “会遗憾,但不会后悔。”阿南毫不犹豫,干脆利落道,“事情真相没揭晓,萍娘的仇也没有报,我若就那样永诀人寰,当然会遗憾。可是到了这个时刻,楚家那个鬼门关不得不去,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就算我因此而死,又有什么可后悔的?”

  朱聿恒倾听着她的话,沉吟问:“其实,我们可以用更温和一点的方式,比如说,表露官府的身份,去招揽楚元知?”

  “我确实也是这样想的啊,甚至还拿出了我觉得他可能会感兴趣的火折子和他探讨,谁知弄巧成拙,他反倒以为咱们是拙巧阁派来的,痛下杀手了。”阿南一脸懊恼,但转而声音又轻快起来,“不过这趟再凶险,能抓获楚元知,也算值得了。他与此案瓜葛甚多,一旦官府找他,还不立即带着妻儿逃跑?他那手段,到时候我们能截得住他?”

  清冷的月色相照,他们并肩慢慢走过游廊,回到桂香阁。

  怀着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他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阿南,要是你的人生只剩下一年时间,你会去做什么呢?”

  “一年啊……”阿南想了想,问,“从现在开始吗?”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

  她双眉一扬,说道:“那当然是用这一年时间,去寻找能让我再活几十年的方法啊!”

  确切无疑的回答,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朱聿恒沉默凝望着她,那一贯神情端严的面容,此时如春雪初融,露出温柔又和煦的霁色。

  阿南挑挑眉,问:“怎么,难道你不会?”

  “我当然会。”他亦毫不迟疑,“不惜任何代价,不论任何手段。”

  “我就知道,我们是同类。”阿南朝他一扬唇角,挥挥手,快步跑上楼去了。

  走到楼梯口,她又靠在栏杆上,回身看他:“啊,差点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