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云光楼,从应天送来待处置的公文正堆积在那里,等待朱聿恒的批示。

  他没有理会那些军政要事,只在案前坐下,将那两只绢缎蜻蜓让诸葛嘉过目。

  蜻蜓的机括太过细小,几乎无法用手指捏住。诸葛嘉俯身仔细一一查看零件,他毕竟对这一行所有涉猎,一眼便断定道:“这似乎是一个小玩意,以蜻蜓体内的机括驱动外面的翅膀,大概可以令蜻蜓在空中飞一会儿。”

  “不止一会儿,只需一点气流驱动,便能飞很久。”朱聿恒说着,取过那只完好的蜻蜓,一扯它尾后的金线。

  轻微的“嗡”一声,蜻蜓自朱聿恒掌中盘旋而起,振翅低飞在室内,轻舞迷幻。

  诸葛嘉和他当时一样,一瞬不瞬紧盯着它,根本无法从这只奇妙的蜻蜓上移开目光。

  直到它势头微弱,越飞越低,朱聿恒才抬起手,让蜻蜓轻轻停在自己掌心之中。

  他掌心倾斜,让蜻蜓轻滑入盒中,抬眼看诸葛嘉:“这是我自阿南处得来。依你看来,这世上是否有人的手艺能与她比肩,或者说……将她击败?”

  “击败一个人很简单,属下凭借家传阵法,足以将她擒住。”在公子那边取得胜绩的诸葛嘉颇有信心道,“只是要在这些精巧物事上超越她,怕是很难。”

  “我听说你的先祖是蜀相诸葛亮,诸葛家一千多年来人才辈出,难道也没有办法?”

  诸葛嘉摇头道:“我先祖流传下来的,共有两桩绝艺。一是阵法,属下这一脉便是习得了八阵图,赖此在军中建功立业,受圣上青眼,忝居神机营提督之位;二是机括,如损益连弩、木牛流马便是;只是这一门绝艺已经不在我诸葛家了。先祖当年制作连弩与木牛流马等,颇得妻子黄氏帮助,因此这门技艺也大多传予女儿。后来我族中出了位惊才绝艳的女子,嫁入蜀中唐门后,将此技发扬光大。唐门子弟也都争气,代代推陈出新,如今机括已成为唐家绝学。”

  “那么,这东西,蜀中唐门能弄得出来?”

  “可以仿制,但怕是做不了这么小,也飞不了这么久、这么稳。毕竟这些零件的精巧程度,至少在九阶以上,普通匠人无从下手。”

  “九阶?”朱聿恒并不清楚他这个说法的意思。

  “是,匠人的手艺,在行当内共分十阶。三阶以下仅为普通工匠;四、五阶开始登堂入室;六、七阶已属万里挑一;到八、九阶便是大师泰斗了。至于第十阶,臣平生只有耳闻,未曾见过。”诸葛嘉看着那只蜻蜓旁的细小机括,娓娓述来,“唐门这一辈有个天才,十余岁时便到了八阶匠人的手艺,但属下见过他当时做出来的东西,与这蜻蜓还是有差距。”

  朱聿恒轻按着那片残破翅膀,又问:“十阶便是登峰造极,没有再高的等阶了?”

  “按等阶来说是没有了。不过属下曾听传言说,天下工匠分七脉,公输鲁班一脉近年出了一位震古烁今的传人,机括阵法之妙独步天下,远超十阶。但因为上面已经没有其他等级了,是以给他独设了另一个等阶。”

  “十一阶?”朱聿恒随口问。

  诸葛嘉摇头:“三千阶。”

  朱聿恒紧盯着那两只蜻蜓,看了许久,才缓缓问:“超凡脱俗,遥不可及?”

  “是。”

  朱聿恒沉吟片刻,又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能找到吗?”

  “这……请殿下恕罪,属下久在朝廷,对江湖民间之事,所知亦不甚多。我神机营研制火器时,与拙巧阁多有合作,他们在江湖中久负盛名,手下能工巧匠遍布九州,相信定能找到超越阿南姑娘的天才人物。”

  “尽量,还是寻一寻吧。”朱聿恒看着窗外那些暗藏杀机的波光水色,淡淡道,“毕竟在阿南过来之前,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世上什么东西能挡住她。”

  迅捷地处理完公务,朱聿恒手中无意识解着岐中易放松手指,走出云光楼。

  顺着九曲桥走到码头,在明亮日光之下。毕阳辉正站在水边,抬头看天空。

  卓晏最好事,也跟着抬头,看向空中。

  四下除了水风掠过湖面,其余什么也没有。卓晏疑惑地问:“毕先生,你在看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得毕阳辉撮口一呼,向着空中遥遥地发出两长两短四声唿哨。

  长空中有隐约的鸣叫声传来,随即,浑然一色的墨蓝中忽然光彩闪耀——

  一只羽色辉煌的孔雀,侧身从天际呈现,在空中绕着他们盘旋。

  随着角度的转侧,朱聿恒等人才看出来,原来这只孔雀在飞翔的时候,尾羽缩了起来,肚腹又是深青色的,是以飞在高空中时,他们竟一时都看不出来它在头顶上。

  “这里怎么会有孔雀飞来?”卓晏又惊又喜,见孔雀向毕阳辉飞去,便大声问,“毕先生,原来孔雀在空中飞的时候,尾巴会收起来?”

  “年纪不大,眼神这么差?”毕阳辉说着,抬手揽过落下的孔雀,让它停在自己的肩头,大笑着对卓晏说道,“这是我们阁主的‘吉祥天’,他一时半会儿赶不到,先送来了阿南最怵的东西。这下就算那娘们从天而降,也要死得很难看了。”

  卓晏见孔雀停在他肩头一动不动,便试探着抬手摸了摸,才发现孔雀的身体坚硬空洞,竟然是皮革做的,外面植上羽毛而已。

  卓晏震惊不已:“这是你们阁主所制?它从何处飞来,又怎么找到这边的?”

  诸葛嘉见朱聿恒也在看这孔雀,似是想起了阿南的蜻蜓,便介绍道:“这是傅阁主所制的吉祥天,据说当初是阿南姑娘借用风力,研制出足以在空中飞行的机括,傅阁主改进了寻找方位的手法,同时借助拙巧阁沿途一站站的接力,这只‘吉祥天’方可飞渡州府,顺利到达此处。”

  毕阳辉拍了拍孔雀,打开它的腹部看了看。

  卓晏还想探头去看看孔雀腹中有什么,毕阳辉却啪的一声关上了,只朝他们哈哈一笑:“放心,戏台摆好了,就等那娘们过来寻死了。”

  听到他句句针对阿南,卓晏有些心惊,偷偷打量朱聿恒的神色。

  可他的神情隐藏在熹微的晨光之中,并未透露任何可供他人揣测的内容。

  只是看着毕阳辉肩上的孔雀,朱聿恒忽然开口问:“楚家六极雷、竺星河五行决,那么,阿南是什么?”

  “她名号特别嚣张,不过还不是败在我们阁主手下?”毕阳辉扛着孔雀,捋了捋它的尾羽,冷笑道,“三千阶。不过她手已经废了,以后有没有三阶都是问题了哈哈哈!”

  一贯冷面狠绝的诸葛嘉,神情顿时扭曲了。

  朱聿恒的手微微一顿,阿南送给他的岐中易在他的指尖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响,在寂静的西湖烟水中,显得格外空茫。

第34章 灵犀相通(1)

  回程时已是日近中午。

  轻舟在熹微晨光中横穿西湖,万顷风荷碧叶如浪涛起伏,朵朵莲花则如红鱼穿梭游曳在碧浪之间。

  嫩生生的荷花莲蓬擦着船身而过,卓晏看见朱聿恒扯了几支莲蓬与花朵,握在手中。

  回到乐赏园,桂香阁内,阿南正在梳妆,隔窗看见朱聿恒手中的荷花,扬了扬眉。

  朱聿恒闷声不响,将花与莲蓬递给阿南。

  “一大早替我摘荷花去了?”阿南笑着抱过,将莲蓬搁在旁边,抬手在荷花苞上轻拍。

  她用这么粗暴的手法对待如此娇嫩的花朵,但这粗暴又确实是有效的,那些紧紧包裹的花朵,在她的拍打下,花瓣在他们面前次第张开,如同奇迹。

  朱聿恒看着她那只残暴击打花朵的手,看着手上那些陈年的伤痕,心想,不知道她是三千阶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呢?

  也像现在这样,每天懒洋洋的,把利刃深藏在骨子里吗?

  “阿言你知道吗?”她抱着已经盛开的花朵,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去前厅吃饭,朝他笑道:“你是这世上,第一个送我花的人。”

  公子也没送过吗?朱聿恒心中想着,朝她略一扬唇角,没有说话。

  走在他们身后的卓晏在心里感叹,殿下明明说对阿南没兴趣的,可现在这模样,哪像是没兴趣的样子啊,甚至已经到了宠溺的地步了……

  只是忽然之间,他想起今日殿下对诸葛嘉所说的话,顿时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是一头好鹰。

  养不熟、驯不服、熬不成的一头鹰,诸葛嘉终于让它站在了自己的护腕之上。

  滴水不漏、身份未明的公子,也被安排了一个训鹰人。

  那么,打不过、抓不住、骗不到的这样一个阿南呢?

  他胆战心惊地抬头看前面这一对人。

  朝阳下的花朵带着烟霞般的色泽,渲染得抱着花朵的阿南双眸晶亮,双唇鲜艳,明灿如此时日光。

  而站在她面前的皇太孙殿下,长身玉立,光华灼灼,他低头看着她手中的花朵,抑或是在看着她,目光温柔。

  在风月场中混了这么多年的卓晏,竟一时也不敢断定,殿下是否真的想要驯一驯阿南这只鹰。

  或者,他真的能够让她放弃自己原来的天空,改而站在他的手腕之上吗?

  三人来到堂上,朱聿恒询问卓晏:“你娘的身体可好些了?”

  卓晏摇头,一脸担忧:“本来只是心痛,不知怎么的,早上开始发热了,见风就头痛。就连我在旁边发出一点声音,她也受不了,把我赶出来了。我娘之前一直脾气很好的呀……”

  阿南在旁边剥着莲蓬,微微皱眉,问:“被猫抓了之后就这样吗?”

  “是啊,怪怪的……”卓晏忧愁道。

  “我去探望探望她。”阿南也不管自己抱着荷花了,转身就往卓夫人住的正院走去。

  卓晏想要拦她,但见朱聿恒也跟她前去,只能摸不着头脑地跟在她身后:“可是,我娘现在连我都不想见,要不你还是下次向她问安吧……”

  “你家的猫,在园子里会乱跑吗?”

  卓晏没想到阿南突然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疑惑道:“这山上到处都是老鼠鸟雀,院墙上又是漏窗,跑出去肯定是有的……”

  阿南加快了脚步,走到堂上才发觉自己怀中还抱着那束荷花,见博古架上有个高大的青玉瓶子,便把几支荷花往里面一插,快步就向旁边厢房走去。

  厢房房门紧闭,门外两个婆子正忐忑不安地守在外面。见他们三人过来,忙躬身行礼。

  卓晏听里面并无声音,便问:“我娘睡下了吗?”

  “夫人……夫人嫌我们吵闹,让我们都出来了。实则……”桑婆子苦着脸,无奈道,“我们都不敢说话了,也已经尽力放轻脚步了,夫人又说我们衣服摩擦有声音……”

  阿南听到此处,二话不说,抬手就去推门。

  众人没想到这个客人会直接推门进屋,一时阻拦不及,房门洞开,只听到里面一声轻细的惊呼。

  黑洞洞的屋内照进一点光,他们看见床帏内一条身影缩在床角,将自己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卓晏一见如此情形,忙一个箭步冲进去,急问:“娘,娘您哪里不舒服吗?是我啊,晏儿!”

  “晏……晏儿……”卓夫人的声音又低又细,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把门关上,太刺眼了,眼睛睁不开……”

  这气若游丝的声音,让卓晏十分揪心,抬手将床帏掀起一点,见母亲蜷在床上,将脸死死埋在膝上,赶紧冲外面喊:“叫大夫啊,快叫大夫!”

  “不要大夫,太吵了,我要安静呆着……你把门关上,太冷了,太亮了……”卓夫人喃喃道,声音嘶哑干涩。

  阿南听她喉咙都劈了,便去倒了一杯茶,掀起一点帘帷,递进去给她:“卓夫人,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那水还没递到她面前,只听得一声尖叫,卓夫人貌若疯狂地抬手,打翻了她手中的茶水,惊叫道:“不要!不要!你们给我出去,出去!”

  那杯茶水被打翻,全都泼在了阿南的身上,她却仿佛毫无察觉,只轻吸了一口冷气,对卓晏说:“阿晏,你出来下。”

  “我……我娘这样,我……”他本来想拒绝,但见母亲已经狂躁地扯过被子蒙住了头,也只能惊惧地跟着阿南出了门。

  阿南将门带上,低声说:“让你娘先一个人呆着吧,你别进去,最好也别让别人接近,我去找找看她的猫。”

  卓晏忙问:“就这样呆着?我娘这情形……不对劲啊!”

  “千万别进去,更不能被她弄伤。”阿南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那只抓伤了卓夫人的“金被银床”,被发现卡在花窗的孔洞之中,头和脖子也不知被什么野兽咬去了,只剩下后半拉身子,死得十分恐怖。

  阿南死死盯着那黄白相间的躯体,呆了许久。

  朱聿恒见她神情如此可怕,低声问她:“恐水症(注1)?”

  “恐怕是。”阿南捂着眼睛,深深吸气,嗓音喑哑,“葛洪《肘后方》中说,被狂犬咬伤者,可取犬脑趁热敷于伤口,或可救命,但现在……这猫已经……”

  见她肩膀微颤,方寸大乱,朱聿恒下意识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他听到她微颤的声音,有些虚弱:“我……我不知该怎么对阿晏说。”

  朱聿恒也是沉默,两人站在廊下,听着山风送来阵阵松涛,如同濒死之人哀婉的呼喊声。

  恐水症等于绝症,怕是华佗来了也难回春。

  许久,阿南才道:“萍娘死了,卞存安死了,如今……卓夫人也是将死之人,这案子,怕是查不下去了。”

  朱聿恒沉吟片刻,才低声道:“娄万也不见了。我已经吩咐下去,一经发现他的踪迹立即上报,但至今还没有消息。”

  “他倒是好解释,或许是蹲在哪个荒郊野岭赌钱去了。”阿南现在心绪大乱,胡乱道,“说不定是在哪条河沟里,所以他才拿了一卷湿漉漉的银票回家!”

  朱聿恒比她冷静许多,问:“连赌坊都进不了、蹲在河沟里赌钱的人,怎么会带着这种存取大额银钱的票子?更何况,娄万这样的赌鬼,赢钱之后真的会将银票拿回家交给萍娘吗?”

  提到萍娘,阿南更加伤感,她抬手将脸埋在掌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卓夫人这个模样,肯定已经无法述说任何事情,只能由他们自己分析疑点。

  “现在我们面前摆着的迷局,是那阵妖风,还有卓夫人和卞存安的关系、卞存安的死和楚家的关系、楚家和三大殿起火的关系……”阿南喃喃说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关联,但是……哪条线能将他们连起来呢?”

  “确实,卓寿一家在顺天时,卞存安在应天当差;等卞存安随内宫监前往顺天参与营建皇城时,卓寿也被委派到应天,此后难得回京一趟。所以他们从人生轨迹上来说,根本没有任何交集。”朱聿恒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看着她缓缓道,“但,严格说起来,有一次。”

  阿南紧盯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我让人从徐州急调了二十一年前的卷宗过来,刚刚拿到,你一看便知。”

  两人回到桂香阁,朱聿恒回房取了一本档案出来,翻到一页,递给她看:“二十一年前,徐州驿站起火那一夜。当时卞存安刚被净了身,一批小太监南下送往应天。所以,那年六月初二大火之夜,卓寿、葛稚雅、卞存安,三人都在徐州驿站之中。”

  “大火那一夜,卞存安也在?”阿南先是精神一振,但再想想又不觉失望,“就那一夜?”

  朱聿恒确定:“就那一夜。”

  “这世上,哪有一夜之间的交情足以维系二十多年的?”阿南有点失望,但还是接过来靠在了榻上,蜷缩着翻看了起来,“不过,楚家六极雷之下,几乎不可能有活口,他们三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档案记录,二十一年前,六月初二午后,卓寿带着葛稚雅投宿徐州驿站。

  其时他只是顺天军中一个小头目,因此与葛稚雅及族中一个送嫁的老婆子,被安排在后院东面两间相邻的厢房。而卞存安则与其他一众小宦官,于当晚入夜后,来到徐州驿站。

  卞存安当时十五岁,与其他一些少年一起净了身,养好伤后,南下送到应天充任宫中奴役。

  这群小太监一共三十一人,大多都是伤势刚好的身体状况,由两个稳重的老太监带领,另加奉命押送的四个士兵,一行三十七人,当晚也被安排在了后院。

  就在三更时分,驿馆忽然走水。

  关于这场大火,徐州驿站的档案与卓寿所说的一样,四面八方的雷声加上地动与天火,根本没有逃生之路。

  守在外面救援的人,只看到两个人逃出来,就是卓寿与未婚妻葛稚雅。

  直烧到天亮,那场大火才被扑灭。在清点尸首时,众人在灰烬中一共发现了三十七具尸首,只有一个小太监抱着水桶在后院的井中半沉半浮,已经神志不清。

  这死里逃生的太监,就是卞存安。

  因为他是被押送南下的太监,属于宫人,因此养好伤后,当地官员便派了专人护送他前往应天,依旧入宫听差。

  只是卞存安在火海中受了剧烈惊慌,又被浓烟熏呛,不仅损了嗓音,连说话都有点僵硬,直到现在,他的舌头仿佛依然是木然僵直的。好在他性情孤僻,并不常与人多说话,时日一久,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无人在意了。

  阿南将档案合上,若有所思道:“我有个……很古怪的想法……”

  朱聿恒一看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摇头道:“不可能。”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怎么就不可能了?”

  “你在想,卓寿救出来的这个葛稚雅,声称自己被毁了容,二十多年来寸步不出门,又常年蒙着面纱,所以是不是有可能,在火场中被换了人,而真正的葛稚雅,已经被烧死了。”

  阿南点了点头,再想想,又叹气道:“不可能的啊……她的大哥回来了,和卓夫人见面后,证实这确是他的妹妹。一个人再怎么伪装,怎么可能瞒得过自己亲哥哥呢?”

  “而且,虽然这个亲哥哥与她二十年不见了,但两人能谈起外婆家,甚至谈起外婆给她做的虾酱,手上的伤也和大哥的记忆一样,就很难伪造了。毕竟是共同的记忆,如果有半分不对,另一个当事人立即会察觉的。”朱聿恒说到此处,又问,“而且,你刚刚给卓夫人端茶,看到她手上的旧伤了吗?”

  “仓促瞥了一眼,和阿晏大舅说的一样,手腕上陈年的一个旧伤,上面有猫抓的新伤痕迹。”

  “所以目前看来,卓夫人就是葛稚雅,毫无疑问。”

  “所以……”阿南抿唇,思索许久,才缓缓道,“楚家是我们,最后的线索了。”

  朱聿恒沉吟道:“但你说,他家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一时不好闯。”

  “都到这份上了,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去闯一闯。不然,谁知道下一个死的人是谁?”阿南拂拂鬓发,咬牙道,“这几场大火如此诡异,又处处有楚家这种控火世家的痕迹,这个楚元知,我非得去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神仙手段!”

  --------------------

  注1:恐水症,即狂犬病。

第35章 灵犀相通(2)

  卓夫人的病太过凄惨绝望,朱聿恒不愿看见卓寿那绝望的神情,便择了个老成的侍卫,让他去委婉告知卓寿,或许夫人所患是恐水症。

  “《肘后备急方》中说的是犬类,如今卓夫人是被猫抓伤的,让卓指挥使尽快延请名医,或许能得幸免吧。”

  眼看已是暮色四合,阿南也来不及吃饭了,回去换了件利落点的窄袖薄衫。

  卓晏办事十分妥帖,她在那边所用的东西,都已经原封不动被送到这里。她取过妆台中一个圆圆的东西塞入袖中,下楼对朱聿恒道:“借匹马给我,我要去清河坊。”

  明知道她是去找楚元知,但见她这身青莲紫的夏衫十分轻薄,朱聿恒有些迟疑:“你……就这样去?”

  “不然呢?反正就算我穿上锁子甲,也抵挡不住雷火。”

  确实是这个道理,朱聿恒便吩咐韦杭之备两匹马,说:“走吧。”

  “你也去吗?”她斜睨他一眼,“可能会有危险哦。”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道理朱聿恒当然懂。但如今他背着阿南囚禁了他家公子,海客们正在四处寻找阿南的踪迹,此时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肯定不稳妥。

  更何况,韦杭之就在左近时刻不离,他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在韦杭之的保护范围内,伤害到他。

  因此他只瞧了阿南一眼,跃上马道:“走吧。”

  自涌金门往东而行,不久便到清河坊。

  这里是杭州最热闹的地方,暮色尚淡,天色未暗,街上各家商铺已点亮了灯笼。

  人群熙熙攘攘,各色小吃摆开在街边,其中有几家老店,更是无数男女老少拥在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阿南却不向楚家而去,指着其中一家店铺,说道:“喏,我最喜欢吃那家的葱包桧儿,你先给我买点儿。”

  那门面寻常的店铺,葱包烩儿的香气飘散得满街都是,难怪门口等着一大群人。

  朱聿恒不愿去人群聚集处,正向侍卫示意之时,回头一看阿南,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离开,拐进了后方一条巷子中。

  朱聿恒当即转身追了上去。

  巷子口是一家装潢颇为讲究的酒楼,转进旁边巷子却是空无一人。阿南感觉何等敏锐,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他跟上来了,便挑了挑眉,问:“你过来干什么?”

  朱聿恒没有开口,后方侍卫已经跑过来,将手中用荷叶包好的葱包桧儿递到他们面前。

  阿南一看就笑了,不由分说将荷叶包塞进朱聿恒怀中:“先收好,刚吃完东西我活动不开。”

  他皱眉看着她:“为何要支开我?”

  “都说了有点危险,我没时间分心照顾你。”阿南随意道,“之前我替公子处理事情也是这样的,说一声就行,反正我办妥了就会回来的。”

  见她一脸轻松无谓的样子,朱聿恒忍不住开口问:“他就一直任由你替他冒风险,不曾与你同行?”

  阿南略一挑眉,反问:“既然知道有危险了,为何还要两人同行?”

  “至少我,”朱聿恒盯着她,缓缓说道,“不会让一个女子孤身替我冒险,自己在后方坐收其利。”

  “好呀。”阿南听出他话中有刺,似在抨击她的公子,却不怒反笑,斜了他一眼,一抬下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替我干点脏活吧。”

  说着,她带着他拐进巷子,到了酒楼后方。

  这酒楼生意如此之好,后院中料理食材的足有十数人。洗菜叶的,剥菱米的,杀鸡宰鸭的,各个忙得不可开交。

  门口蹲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就着一桶沸水烫鸡毛,一股腥臊之气弥漫。

  朱聿恒远远闻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屏住呼吸。

  见他这模样,阿南低笑一声,指着那个正在拔鸡毛的少年,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看到没?去那个拔鸡毛的小孩身边,无论用什么办法,让他带我们去他家。”

  朱聿恒没料到她要做的事情是这个,莫名其妙之下反问:“你待会儿偷偷跟踪他回家不行么?”

  “可以倒也可以,但他家的六极雷太可怕,让他带咱们进门,总要省事些。”

  六极雷。朱聿恒顿时错愕,看着那个少年问:“他就是……楚元知的儿子?”

  “对呀,楚北淮。”阿南笑嘻嘻地一拍他的后背,“去吧,无论你用什么手段欺负他,只要能让他乖乖带咱们进家门就行!”

  朱聿恒抿唇看着那孩子,许久,才道:“我……不会欺负小孩。”

  “嗤,刚刚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替我分担吗?现在连这都不行?”阿南嘲笑着白他一眼,将他腰间的玉佩扯下系在自己身上,“算了,还是让你的玉佩替我分担吧。”

  “哗啦”一声响,巷子内白雾腾起,所有正在忙碌的人都下意识地看向门边。

  烫鸡毛的热水泼了满地,臭气弥漫之中,正在拔毛的少年坐倒在污水之内,惊惶地抬头看向面前绊倒了自己木桶的阿南。

  假装无意踢倒这么一大桶水,阿南也是失去了平衡,她撑在巷道的墙壁之上,手不动声色地一勾,腰间的玉佩就重重撞在墙上,顿时碎了一地。

  少年吓得一跳,脸上赔着惶恐的笑,连声对阿南道:“对不起对不起,姑娘您没烫到吧?我……我给您擦擦……”

  他抬手抓住阿南的衣服下摆,用力帮她绞水。

  可惜阿南心如铁石,她指着地上的碎玉,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赔钱。”

  听到这两字,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赶紧就放下手中的事,围拢上来。

  那个羊脂玉佩已经碎落在污水之中,无法收拾,却依然可以看出莹润流转的光华,显见价值不菲。

  有人脱口而出:“小北,你糟了!”

  少年顿时浑身一颤,身子更矮了三分:“对不住,对不住啊姑娘,您、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要不……要不您把衣服鞋子脱下来,我带回去浆洗烘干,明日必定干干净净地送还您!”

  阿南是来寻麻烦的,闻言淡淡一哂,问:“你的意思,是让我一个姑娘家,光着身子回去?”

  少年顿时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

  周围一个年长些的帮工出来打圆场,说道:“姑娘,你看这孩子哪像赔得起这么贵东西的?他家中实在困难,他爹是个废人,娘又没法出门,全家要靠这么小的孩子在这儿帮杂,着实可怜,你就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旁边几人也纷纷附和,要她大发慈悲。

  可惜阿南心硬如铁,轻笑一声:“你们谁愿意替他赔吗?没有的话,就给我闭嘴。”

  一看她这女煞星的模样,众人纷纷散开,只剩下少年呆呆地站在原地,面色惨白。

  半炷香的时间后,阿南和朱聿恒站在了楚家那个破旧的院落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