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靠在青石台阶上,船身轻微一震。

  诸葛嘉立即上前一步,抬手以备搀扶站在船头的朱聿恒。

  朱聿恒却早已踏上台阶,只抬手接过他手中的披风,一面沿着石板路向内大步走去,一面问:“那人呢?”

  “在天风阁,就是放生池正中间。”诸葛嘉说。

  朱聿恒抬眼看去。放生池一圈堤岸不过丈余宽,里面围出一个小湖,便成了“湖中湖”。四条九曲桥从放生池的四个方向往中间延伸,在最中间,二三十丈方圆的一块地方,错落地陈设着亭台楼阁,小院花圃。

  虽在花木掩映中,但依然可以看到,幽微天光下,有不少守卫走动的影迹,影影绰绰。

  朱聿恒拉上斗篷的帽兜,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那人的两个侍卫,审过了?”

  诸葛嘉递上案卷道:“审过了,他们是杭州坊间拳脚精熟的练家子,只是因为熟悉杭州事务,所以被临时聘来的,其实并不知道主家是什么身份。”

  朱聿恒接过送上的签押文页看着,一面问诸葛嘉:“他交代什么了?”

  “他只说自己是寻常海客,不明白自己为何被捉拿。提督大人可是要亲自审问?”

  “不必,还是你来吧。”朱聿恒略一沉吟,说道,“你也不用着急,找个由头细细审讯他,将他过去的一切都磨出来。最重要的,是将他羁押在这里,越久越好。”

  “是,审足三年两载都没问题。”身为下属,诸葛嘉又最喜欢做恶人,自然包揽下来。

  朱聿恒点点头,看向签押文页的画押处。

  那里写着的,是清拔飘逸的“竺星河”三字。

  原来他叫竺星河。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她是南方,而他是南天璀璨的星河。

  朱聿恒盯着“竺星河”看了须臾,缓缓道:“既然对方敢去官府要人,想必是要讨一个理由。那么此次审讯,便着重问一问,他与四月初宫中那一场大火,是否有关吧。”

  诸葛嘉心下诧异,一个海客与三大殿的大火,能有什么关联,但皇太孙既然这样说了,他便也恭谨应了。

  “诸葛提督,这位是谁?”码头边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见诸葛嘉带着朱聿恒看过来,便出声询问。

  这男人身材高大,肌肉贲张,几步跨过来,站在面前跟铁塔似的。

  “这是我们提督大人。”诸葛嘉语焉不详地介绍道,又指着那大个子,“这是拙巧阁主的左膀右臂,副使毕阳辉。”

  拙巧阁。

  朱聿恒知道他们与官府多有合作,甚至阿南还与他们一起研制过那柄会炸膛的小火铳,便略一点头:“劳烦。”

  毕阳辉笑道:“应该的。毕竟我也想会会阿南的公子,看看是什么三头六臂。”

  卓晏最多话,问他:“毕先生也在阿南姑娘那边吃过亏吗?”

  毕阳辉的脸色别扭起来:“胡说!我怎么会在那娘们手上吃亏?

  卓晏忍不住笑了,凑到诸葛嘉耳边问:“嘉嘉,看他这样子,是被狠揍过几顿吧?”

  诸葛嘉面无表情地飞他一个眼刀,示意他闭嘴。

  毕竟在场所有人,除了卓晏之外,谁没被阿南揍过呢?

  朱聿恒问:“既然对方已知道此处,前来试探,你们是否能守住?”

  “如今这水上水下,都是重重机关,请提督大人放心。”诸葛嘉道,“他们要是敢来,正好围点打援,来一个,抓一个。”

  朱聿恒望着面前蒙着晨雾、平静得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机关设置的放生池,问:“要是,阿南来了呢?”

  诸葛嘉眸光微敛,那过分柔媚的五官,染上一层狠戾:“属下定让她有来无回。”

  卓晏嘴角一抽,小心翼翼地观察朱聿恒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才略微放下心来。

  “说得好!我们这天罗地网,她一个娘们能干什么?”毕阳辉拍手附和道,“而且,我们阁主已经接到讯息,定能尽快赶到。傅阁主能废了她手脚一次,还不能废第二次?”

  西湖的波光,在朱聿恒睫毛上轻微一颤。

  原来她手脚的伤,竟是这样来的。

  回想阿南每时每刻都懒洋洋瘫在椅子上的模样,他对这第一次听到的“傅阁主”,心头无由掠过一丝不快。

  但最终,他只是垂下双眼,任由晨风将面前波光吹得紊乱。

  九曲桥已经到了尽头,桥头便是天风阁。

  卓晏与竺星河在灵隐打过照面,便机灵地停下了脚步,不再跟去。

  朱聿恒看完了卷宗,将它还给诸葛嘉,问:“这个竺星河,既能统御阿南,想必有独到之处?”

  诸葛嘉这两日显然也正在研究这个,答道:“听说他在海上势力煊赫,还扫荡了婆罗洲附近所有海贼匪盗,但回归我朝后,似乎处世十分低调,有事也都是手下人出手——比如阿南,就是他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然则,他这次在灵隐祈福,身边的侍从是临时在杭州聘请的?”

  诸葛嘉也觉得奇怪,正在沉吟,毕阳辉插嘴道:“谁知道这老狐狸在想什么,他一贯诡计多端,其中肯定有诈。”

  朱聿恒将抓捕公子当日情形略想了想,又问:“竺星河也会机关阵法?”

  “不算吧,是那娘们擅长设阵,这男的擅长破阵,什么时候他们打一架才好看呢。”

  毕阳辉这个粗人,在殿下面前一口一个娘们,让诸葛嘉不由得皱眉,正要开口阻止,却听朱聿恒问:“我听说竺星河有一套‘五行决’?”

  “对,就是他的那一套什么算法,能将天下万物以五五解析,据说无往不胜。”

  “若拿五行决来分析山川地势,是否可行?”

  毕阳辉道:“应该吧,不然他怎么打下那么大一片海域?”

  见他也是一知半解,朱聿恒便也不再问。

  九曲桥边,荷叶挨挨挤挤,柳风暗送清凉。临水栏杆边有人在晨光中盘膝静坐,面对着满眼湖光山色,整个人便如入画般,雅致深远。

  “竺星河,到阁中问话。”见朱聿恒一行人到来,守卫官差远远喊道。

  在粼粼波光之前,竺星河抬起头来,远远望了斗篷遮掩下的朱聿恒一眼,轻抿双唇。

  朱聿恒不言不语,此时尚未大亮的黎明与斗篷的兜帽将他遮得严严实实,无从窥探。

  竺星河动作缓慢地站起身,他们才看见他是赤脚的。他还穿着那套在灵隐的素服,衣摆垂下遮住了他的脚踝,却未遮住系在他脚上的银丝。而他的一双手腕在转侧之间,也偶尔有银白的光线在灯光下闪烁,像蛛丝一样缠系着他的四肢与颈项。

  朱聿恒瞥了身旁的诸葛嘉一眼,以示询问。

  诸葛嘉解释道:“这是拙巧阁主亲自制作的‘牵丝’,用精钢制成,刀斧难断,细韧无比。他小心迟缓行动的话,自地下延伸出的牵丝亦能随之缓慢延展,不伤及肌肤。若是稍有激烈动作,轻则被刮去一层皮肉,重则,直接削掉整条手足和头颅。”

  韦杭之听得有些不适,低声问:“他都已是阶下囚了,有这必要吗?”

  “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抓捕他的场面。”诸葛嘉冷笑道,“别被他现在的样子骗了,老虎趴着休息的时候,也像一只猫。”

第32章 星汉璀璨(2)

  竺星河在牵丝的制约下动作克制轻缓,倒另有一种优雅从容。他缓缓步入天风阁,站在檐下看着他们,目光平静,就像一个主人在庭前迎接自己的客人。

  朱聿恒不愿与他打照面,只在屏风后坐下,示意诸葛嘉。

  诸葛嘉在屏风侧面的案前坐下,将卷宗重重按在桌上,问:“竺星河,你从何处来,为何要在我大明疆域盘桓?”

  竺星河的目光,在屏风后朱聿恒的身影上停了片刻,才缓缓道:“我本是华夏后裔,先祖在宋亡之后漂泊海外。直到三宝太监下西洋,我们听到了故乡的消息,才循讯回归故国。我等通过广东市舶司进入的,有档案有文书,在各地行商也是遵章守纪,不知犯了何罪,竟将我囚困于此?”

  诸葛嘉问:“你既是大宋末裔,那么先祖在海外哪个异邦居住,共有多少人?”

  “先祖共有数百人,移居忽鲁谟斯,至今有一百五十余年了。”

  诸葛嘉驳斥道:“忽鲁谟斯与天方相接,距我朝十分遥远。本朝太、祖重开日月新天之后,宋朝遗民有陆续自爪哇、苏禄、苏门答腊归国的,但来自忽鲁谟斯的,却少之又少。你们百来人海渡而去,又不足以在那边割地为王,如何能在彼方地域上繁衍生息一百五十年、六七代人,却维持如此纯正的血脉与文化,连口音都与千万里之外的故土一样发展变化,完全听不出任何差异?”

  竺星河身形未动,只双眉轻扬问:“阁下是神机营提督诸葛嘉吧?如此威势,却只能俯首听命于屏风后之人,不知那位又是什么来历?”

  诸葛嘉冷冷道:“候审之人,有何资格臆测贵人身份?”

  “你又焉知我在海外不是贵人?婆罗洲一带海商众多,我往来于其间,为出海的华夏子民荡平万顷海域,三宝太监船队亦曾托赖我手下船队护航。我既非荒鄙海民,在海外时便学习如今的华夏文化与口音,有何稀奇?”

  这番话无懈可击,诸葛嘉一时语塞。

  朱聿恒隐在屏风之后,轻咳一声。

  诸葛嘉会意,喝道:“竺星河,你为何要潜入宫中纵火?”

  竺星河双眉微扬,说道:“不知诸葛提督此话从何说起,我一介布衣,如何潜入宫中,还能纵火?”

  “四月初,你到顺天所为何事?”

  “与我同归的一个海客手足有伤,我送她北上求医。”

  “你在顺天呆了多久,初八那日,你身在何处?”

  竺星河不疾不徐,说道:“三月底去,四月初五我便因急事离开了顺天去往济南。”

  “留在顺天医治的那个海客,是你什么人?”

  竺星河沉吟片刻,终究没能给他们的关系找到一个最准确的形容,只说:“她是帮我管事的。”

  “管什么事?”

  “船队事务繁忙,我一人分身乏术,而她自小在海上长大,熟稔海上事务,因此也算是我的帮手。”

  诸葛嘉将广东市舶司的卷宗抛在桌上,道:“据我所知,与你同去应天的这个司南,是个女人。她帮你做事,如何服众?”

  见他已经调查过阿南的底细,竺星河也不再遮掩,自若道:“在本朝疆域可能罕见,但在海上早有女船王,甚至有些小国便由女王统治,何奇之有?”

  朱聿恒在屏风后听着,眼前似出现了阿南驾领船队在浩瀚大洋之上前行的场景。

  海天一色的碧蓝之中,她衣衫如火,黑发如瀑,必定又是一种动人心魄的情形。

  正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急奔而来的脚步声,打破了此时屋内的审讯。

  诸葛嘉微皱眉头,向外看去,只见韦杭之大步走近,径自向着屏风后的朱聿恒而去。

  韦杭之附在朱聿恒耳边,低低说道:“窥探此间的刺客,来了。”

  朱聿恒不动声色地扫了竺星河一眼,站起身向外走去。

  诸葛嘉情知有事,立即也跟了出去。

  此时放生池外的堤岸上,毕阳辉正抱臂笑嘻嘻看着水底。

  朱聿恒踏上青石砌成的堤岸一看,下面那清澈的水中,正翻滚着沸腾也似的血水,随即,破碎的水草和发丝一缕缕浮起,血水中冒出一串水泡和泥浆来。

  “哟呵,就这还不冒头,我敬你是条汉子。”毕阳辉蹲在岸上,冲着下面打了个唿哨,笑道,“出来吧,再不出来就把你绞得稀碎!”

  卓晏看着那些翻涌的血水,脚都软了,扒着诸葛嘉的手臂问:“嘉嘉,这……这是什么?刚刚这水下不是还什么都没有吗?”

  “谁说什么也没有?”诸葛嘉拍开他的手,冷冷道,“这是拙巧阁设下的锁网阵,已经锁死了放生池周围这一圈水域。别说是人了,就算是一条鱼、一只螃蟹,也不可能钻得进来!”

  卓晏咋舌:“什么阵啊,杀人连看都看不见?”

  “你没见过的多着呢。”毕阳辉盯着水面,眼看水下那人坚持不住了,他得意一笑,伸出手指勾了勾,“来了来了,出来呀……”

  只见水下冒出一条身影,一出水便吓得卓晏跳了起来。那人遍身血水淋漓,身上衣服已被绞成碎布,破衣下的肌肤也是遍体鳞伤,彻底看不出面目。

  朱聿恒盯着那遭过鱼鳞剐般的肌体,心中忽然想,要是阿南侵入这里,是不是,也会遭遇这般惨状?

  但那人虽然伤重,却是强悍无比,一手搭上堤岸的条石,便要纵身从那水阵中跃出。

  “他……他上来了!”卓晏指着那人的手,失声叫出来。

  话音未落,旁边拿着勾镰的士兵已经涌上前,勾住他的锁骨与腰身,就要将他从水中提出。

  谁知那人力气极大,全身鲜血却似激发了他的狂性,反手抓住勾镰一挥一拍,震怒大吼,仿佛全未感觉到自己身上肌肉被撕裂的疼痛。

  几个持勾镰的士兵,全都被震飞出去,摔入了内湖之中。

  这放生池上堤岸细长狭小,诸葛嘉无法布阵,见对方如此悍勇,只能抢在朱聿恒面前,拔出腰间佩刀,斜指对手。

  韦杭之则比他更快了一步,早已警觉地护住朱聿恒。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并不需要。因为毕阳辉已经出手。

  他身材异常高大壮硕,膂力自然惊人,抓过旁边一支钩镰枪,擦着水面狠狠掷去,直穿对方的肩胛而过。

  这一掷力度威猛异常,射进对方的肩膀之后,势道不减,竟带着他的身体往后拖去,连人带箭钉在了四丈开外的一艘船上。

  四丈,已经在水阵距离之外。

  诸葛嘉心中暗叫不好,立即向船上人示意,抓住那个被钉在船头上的刺客。

  钩镰枪头早已击碎了对方的肩胛骨,加上他在水阵中所受的伤,若是正常人,就算在水阵之外,也应当没有逃脱的余力了。

  可惜,对方并不正常。

  在船上士兵爬下甲板,要去抓他之时,他右手抓住钩镰枪,双脚在船头上一蹬,硬生生挣脱了这条船,连人带枪,一起扎进了水中。

  在呐喊声中,周围船上乱箭齐发,射向水下。

  血花再次在水中翻涌起来,但终究,还是消失了。

  诸葛嘉盯着湖面上越来越淡的血色,脸色难看至极。

  毕阳辉冷哼道:“逃个屁啊,这么重的伤,回去也是死人一条。”

  “就怕他回去后,把这边的布置告诉同伙,到时候,难免会想出破解之法。”

  “谁能破解?阿南吗?”毕阳辉“哈”了一声,指着面前的西湖,“水上有船日夜巡逻,水底遍布锁网阵,他们长个翅膀飞进来救人?”

  “或许……”朱聿恒想到阿南那只可以在空中飞翔的蜻蜓,淡淡出声问,“对方要是真的长了翅膀呢?”

  “长翅膀?长翅膀飞进来又怎么样?”毕阳辉咧嘴一笑,抬头看向天空。

  卓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青蓝的天际,和遍布锁网阵的湖中一样,看起来,一无所有。

  众人去水边观战,竺星河被带到了偏厅之中。

  他亦平静如常,在小厅的茶几前缓缓坐下,甚至还借着旁边的小炉,给自己煮了一壶茶。

  等茶香四溢之时,旁边忽然有几个士卒过来,将偏厅三面的门都推上,光线立时朦胧下来。

  竺星河抬头看去,身罩斗篷的那人出现在光线之前,逆光将他的面容遮掩得更加彻底。

  他毫不惊讶,缓缓抬手向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可以与自己在几案两边对坐。

  但朱聿恒并未理会他,只在窗前坐下,将一条被切了一半的染血腰带丢到他面前,冷冷道:“你的同伙企图劫人,已被诛杀。”

  竺星河瞥了一眼,说道:“是我家奴,但非同伙。我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何须伙同他人?”

  “你行迹早已败露,遮掩也是无用。”朱聿恒略略提高声音,问,“我问你,四月初八,你为何要潜入紫禁城,在三大殿纵火?”

  “此事我早已辩明,四月初五我已离开顺天。”

  “若你果真离开,三大殿起火之前,为何会躲在奉天殿檐角之下,当日的火中,为何又会出现你随身携带的东西?”

  竺星河并未开口应对,只面露疑惑之色。

  朱聿恒见他貌似无辜,便从袖中取出两只幽蓝的绢缎蜻蜓,按在自己身边的高几之上。

  两只蜻蜓,一只完好无损栩栩如生,另一只则已经残破,被他拍在几上时,细小的机括随之散落。

  竺星河的神情,终于带上了一丝诧异:“这东西,是他人所赠,我在应天时丢失,正不知如何与对方解释,怎么竟会在这里?”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一句话,说丢便丢了?”朱聿恒盯着他的面容,一字一顿道,“如今你的同伙,早已向我们招供,甚至连与你这蜻蜓相同的一只,也已作为罪证上交,你矢口抵赖又有何用?”

  竺星河的目光,落在那只完好的蜻蜓上,语调更为疑惑:“罪证?这种消遣的小玩意,丢了便丢了,再做一只不就行了,如何能作为罪证?又是谁拿出来诬陷我的?”

  他这滴水不漏的神情,对这双蜻蜓漫不在意的情绪,都让朱聿恒的心中,隐约泛起不快。

  但他自小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只冷冷道:“这你不必管,总之,你身边的人、你所有的事,我们都有所掌握,不然,也不会出动那么大的阵仗,将你擒拿归案。”

  竺星河笑了笑,只轻轻转了转拇指上那个扳指。

  这个银白色的扳指,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刻着古怪的花纹,发着素淡的微光。

  那扳指的光线与缠绕他周身的牵丝光芒混在一起,都是似有若无、缥缈虚无的光线,让他看来倒像是一只稳坐八卦阵的雪蛛,正编织着晶莹明净又致人死命的陷阱。

  他问:“这么说,出卖我的人,是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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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南:人在园中睡,锅从天上来?

  今天元宵,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第33章 星汉璀璨(3)

  朱聿恒并不承认,也不否认,只以平静任由他去猜测。

  竺星河端详着他的面容——虽然仅只能看见他微抿的薄唇与略带倨傲微扬的下巴,但亦可泄露出他不俗的样貌。

  竺星河忽然笑了,问:“我认识阿南十四年,与她并肩出航九年。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可我却看不出,阁下何德何能,居然能得阿南青眼,甚至值得她抛弃自己十几年的兄弟与战友,投到你那一边?”

  “为何不理解?”朱聿恒平淡道,“每个人做事,自有他自己的道理。”

  “我想不出她这样做的道理。”

  “那么我给你一个道理,她与我营宋提督,如今是主仆关系,”朱聿恒沉静端坐,口吻很淡地说道:“有卖身契在手。”

  竺星河一直淡定自若的表情,终于变了。甚至因为手腕颤动的动作超过了“牵丝”的允许范围,他的衣袖之上,一道浅淡的血痕迅速渗了出来,染在素衣上,颇为醒目。

  他却仿若不觉,只问:“哪个营,哪位宋提督?”

  “这你不必知道。”

  朱聿恒毫不心虚,任凭他误认为是阿南卖身给别人。

  “她这是,要找一个新靠山吗?”竺星河垂下手,将手指轻扣在那个扳指上,问,“这回居然是,当今朝廷?”

  朱聿恒心念急转间,想到阿南上一次与拙巧阁的合作,便模棱两可地答道:“至少,朝廷比拙巧阁,可要待她好多了。”

  竺星河轻叹了一口气:“能归顺朝廷也是好事,大概她是厌倦了海上漂泊流浪的日子了。”

  “若你们能安心回归我朝,不再兴风作浪,朝廷自然也会善待抚恤,何至于身陷囹圄,生死由人?”朱聿恒回归正题,一字一顿道,“说吧,宁远候世子已在灵隐看到你所写的祭文了,幽州雷火,黄河弱水,都是什么意思,你与三大殿起火究竟是何关系?”

  “这不过是我耳闻最近两桩天灾,因此在祭文上随手一写,不知触犯何种律法?若阁下不信,大可让阿南来与我一辩,即可知晓我挚爱故土之心,绝不可能、也做不到为祸人间。”

  朱聿恒自然不可能让阿南前来,未加理会。

  “怎么,阿南的新主人驱使不动她,无法让她前来指认我吗?”竺星河的脸上,显出关切询问的神情。

  朱聿恒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那颗铁弹丸,放在两只蜻蜓之前,说道:“她如今另有要事在身,你们传递的消息已无暇查看,何况来见你。”

  “这样啊,我们这群在海上生死与共的兄弟给她传递消息,她都不理会了吗?”竺星河语气伤感中又带着一丝痛惜,“她为何明知我清白无辜,却不替我辩白?难道我做过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情吗?”

  他条条桩桩推得一干二净,这滴水不漏的模样,将所有话题又推回了原来的出发点。

  窗外的日光已经明晃晃升起,这一时半会绝不可能结束的审讯,朱聿恒不准备再从头开始,重新再探寻一次。

  毕竟,阿南也该睡醒了。

  “你既不肯说清事实真相,那就在这里多待几日,等你的同伙们一个个自投罗网、等我们查清你一路行程,再做定夺吧。”

  朱聿恒站起身,表示自己即将离去,言尽于此:“阿南与你都是身怀绝艺之人。她如今得朝廷庇佑,自然过得很好。我听说你的五行决也是天下绝学。我朝向来赏罚分明,只要你立下功绩,以你的艺业帮我朝子民消灾减难,未尝不能成为上宾。”

  他的意思已很明显,竺星河却无动于衷,只盘膝坐在几案前,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他的手上。

  朱聿恒便不再理会他,收好高几上的东西,抬手推门而出。

  就在他一步跨出之时,他听到竺星河在后面出声道:“你的手……”

  朱聿恒的手顿了顿,听到他缓缓说:“你这双手,阿南肯定喜欢。”

  朱聿恒神情漠然,仿佛没听到般,用那只手将门一把拉开,大步走入了外面明灿的日光之中。

  日头高升,一片云也没有的天空,瓦蓝刺眼。

  诸葛嘉与卓晏等人正候在外面,见朱聿恒出来,他们随之跟出。

  见朱聿恒似是一无所获,诸葛嘉便问:“提督大人,不如咱们严讯逼供,让他尝试尝试雷霆天威,或有效果?”

  朱聿恒没回答,一直走到堂前,才听他开了口,问:“诸葛提督,我记得,你以前养过一只鹰?”

  诸葛嘉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回答道:“是,它叫阿戾,后来为保护我而折损在战场上。”

  “我听说,刚抓到它的时候,有七八个驯鹰好手都折在上面了,就是驯不出来?”

  “是,阿戾特别倔强,被断水断粮至奄奄一息都不肯听从命令。到后来众人都觉得这是一只死鹰,不可能驯得出来,于是将它绑了翅膀,丢给了一群细犬当口粮。”诸葛嘉对自己这只鹰感情深厚,说来自然如数家珍,“当时属下正从旁边经过,见那只鹰翅膀被绑,依旧用利爪和恶犬相博,不肯屈服,便打散了狗群,将它救出,又给它解了翅膀放它离去。”

  卓晏最爱听这些故事,忙问:“后来呢?”

  “我放了它,它没有飞走,却学会了驯鹰人教的第一个姿势,扑扇翅膀保持平衡,站在了我的护腕上。”诸葛嘉说着,抬起右手,那一向狠厉的眉眼,也染上了一丝柔和,“后来,它就一直在这里,站到了死亡那天。”

  “是一头好鹰。”朱聿恒说着,脚步顿了片刻,才说,“找个人,好好照顾那个竺星河。”

  诸葛嘉张了张嘴,有些不解,但随即便明白了过来。

  竺星河这种难驯的鹰,若遇上森森犬牙之中,伸向他的一双手,或许,也会有所不同。

  所以他只顿了片刻,便恭谨道:“是。”

  卓晏在旁边不解地挠挠头,不知道他们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