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混?这叫实力。”王策纠正道:“天干十人,地支十二人,都是有严格筛选才能入群英会。天干是需要长时间老资历才能晋升,就说地支十二人,都需有人举荐担保,再以天干地支投壶方式来确定是否允许加入。”
投壶即是每人一支箭,以箭放入壶中,反对者超过一半就无法通过,唯支持者多于反对者才算成功。
经过投壶后,新成员还需完成一件群英会的委托,委托是有相应价值回报,以此展现实力。完成委托过程中会有天干一位作为验收,以确定新成员的确如约履行达成目的。
“我的验收监督就是禄存,所以我们很熟。”王策想起和那个浑身散发出金钱香味的男人相遇就是一阵庆幸,若是换做其他人,譬如杀人如麻的天同,亦或是生性狠辣的贪狼,亦或是难以捉摸的七杀,都未必能那么顺利。
郑宝珠双手踹在兜里,眨着大眼睛:“那你是完成了什么委托?之前你都从没说过。”
“我说过啊,我和你们俩人都说过。”
罗成一脸怀疑。
郑宝珠满脸不信。
王策嘿了一声:“还记得吗?我去泉州大牢里,救了四川的那个白家公子出来避难南洋,因为他我才认识了罗成,这就是群英会的委托。”
罗成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啊。”
几人正聊着,前方又有一艘大船从雾中显露真容来,不同于此前两艘明显东方民族风格,这艘泰西人所造的西洋船又长又窄,三桅杆,上有瞭望台,尖尖的撞角如同独角鲸的长牙,长枪般斜斜指向前方。
值得一提是船上有好几座青铜火炬,哪怕如今还没天黑,火焰也不曾熄灭。
“巧了,还正要去拜访七杀。”王策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襟,下令:“旗语,让我们靠近登船,拜访七杀头领。”
群英会十天干十二地支总计二十二人,对外不漏身份,互相之间大多往来密切,正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彼此在海上相遇,只要没有直接冲突,大多是愿意搭把手。
很快王策就得到了对方回复,允许上船。
他带着郑宝珠和罗成乘小船通过软绳网攀上了七杀的旗舰。西洋船上汉人较少,小部分是高挺鼻子的泰西人,大部分是深眼眶、蓄须戴圆帽的波斯人,都着交领右衽中长袍子,腰系短剑,目光精神。
一位少女从船舱里走出来,她套了件水绿色褙子,头发随意系在脑后,长长裙边垂下拖到地板上。
“有事么?”少女问。
王策抱拳:“甘棠小姐姐,我有一件要事要面见七杀姐姐。”
甘棠歪着头上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番:“什么事?”
里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让王策进来。”
甘棠无奈道:“去吧,姐姐叫你。”
王策拱手,示意郑宝珠和罗成在外稍微等待,用手撩起帘子走入舱内。
他一踏入就嗅到淡淡香薰气息,香味是来自于烛台上加入过香料的特殊油脂,四周都点着烛台,共计八座,火光令里头充满暖度。此外还有两个用支架固定住的铜盆,里头盛满清水,往下柔软厚密的毛毯上纹着紫红色鸢尾花,以鸢尾花为中心,四面八方都是各种水波一样的各种树纹。
王策注意力全在眼前人身上,见到七杀的人,都难以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来。
七杀身着白色纱衣,婆娑起舞于一座莲座上,右手前伸,左手下垂,双足跳腾,回首反顾,长发翩然,动态盎然。抬手顿足,姣好的身体曲线都展露无余,手臂柔软无骨,双腿笔直析长却又充满力量与韧性。
王策还是第一次见七杀跳舞,不由心中微动,大多舞蹈或妖野或清丽,却少有如此飘然出尘,优雅端庄。仿佛七杀所跳之舞并非是给凡人所见,故而不带邪念,也不必在乎他人目光。
舞毕,七杀轻轻舒了一口气,双手抱在胸前,对着最大的那一盏铜烛台上火光轻轻念诵王策听不懂的祷词。王策偷看七杀侧颜,这位女海盗鼻子微翘,唇红齿白,双眼中仿佛有黑色星河在流淌,不同于汉族女子的小麦肤色散发出一种异域风情,静谧优雅中带着尊贵圣洁,仿佛她身怀某种特殊使命,令凡人难以靠近。
七杀耳垂挂了两只镶了绿宝石的金耳环,双臂手腕上有几串细细银环,行走间金铁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悦耳铃声,她赤脚走在地毯上,华贵优雅如同来自西域某国的公主。唯有腰间那一把木柄银钿铜扣火枪,隐隐说明了她的真实身份。
一整套仪式结束,七杀终于回过神,盘坐于席上:“有什么事,说罢。”
王策倒是不急了:“前些年,我在福建一带见过几个被回回抓住卖给汉人的祆教徒女子,那些女子被强迫跳一种‘胡腾舞’,若是不跳就要被抽鞭子。”
七杀静等下文。
“看见姐姐舞姿,就让我想起那几个波斯女子。”王策叹道:“要不是我没钱,我就帮她们赎身了。”
同时他偷瞄七杀,发现对方直直看着自己。
王策打了个哈哈:“听闻姐姐近来准备涉足大明胭脂水粉生意,我恰好有个手下擅长此道……”
“还有么。”七杀依旧不为所动。
“据我所知,贪狼头领对女子营生并无兴趣。”王策小心翼翼道:“因此我想,或许七杀姐姐需要一个帮你办事的,毕竟你还有很多重要事得亲力亲为。我恰好很擅长到处跑来跑去,人嘛,也算靠得住,都是群英会一员。”
七杀轻轻一笑,从旁边抓起一张羊皮卷,展开在灯下慢慢看着。
王策也不气馁,继续说:“我来帮姐姐跑腿,活儿也简单,货钱全由你的人来交接,我去找商路,大明境内的商人做事都很谨慎,如今卫所严查商路来源。大商人是不愿意收不明货物的,不过一些集市上的小商人却顾不得那么多,这些人零零碎碎,姐姐自己去找很是费时费事,还得考虑到人是否可靠。我有个手下叫罗成,家里做女子生意的,对这些最熟悉不过。”
七杀缓缓将目光从羊皮卷转过来:“用我的货,来铺你的商路,倒是好算计。”
王策心里一松,七杀已经意动,只要能谈就是好事,真的油盐不进才是大麻烦。
当即他盘腿坐地上,说道:“做生意讲究诚信诚心,我也有我的想法,不知姐姐听没听过一句话‘贵比对好’。”
“何意?”
“很简单,同样的一把铁剑,君王佩戴和常人持有,价格差异就是千百倍。真的是神剑么?不见得。”
王策侃侃而谈:“关键在于造势,我是想要将海上‘贵族脂粉’作为一个势,引入陆地上,只出售很少一部分,物以稀为贵,反而价格可以卖很高。”
“听起来是不错,但他们为什么会甘心花一大笔钱买你口中的东西,而不是沿用原来的?”七杀好奇道。
“一来东西的确不能差了,二来找一些在女子中颇有声望的人来使用,比如青楼花魁,爱好诗书的女公子,东西本身我已经做了个大概出来,不过我一人做不了这事。所以需要和姐姐合伙。”
七杀放下羊皮卷,沉静双眸注视王策:“哦?”
“海上需要有一个名号镇得住人,此外,这个人要懂女人,还要对胭脂水粉有独到研究,才不会胡乱出手。”
王策认真道:“思来想去,非姐姐莫属。”
七杀静静看了王策一会儿,仿佛在确认眼前人所说真伪。
半晌后她缓缓道:“如果你真拿得出手的东西,倒也不是不行。”
“这个放心,一定先给姐姐试过再说。”王策突然嘿嘿一笑:“只是我倒不担心这个,却是贪狼首领那里有点麻烦。毕竟七杀姐姐和贪狼头领是很久的合作伙伴,我这么一来,贪狼头领可能不喜,而他发怒起来,我那两三条小船是吃不住的……”
七杀口中悠悠道:“痴愚受永世惩罚,真理引向丰腴生命,人皆有行事之因果。”
王策眨了眨眼:“弟弟愚钝,听不懂。”
七杀顿了顿,说:“他是他,我是我,七杀贪狼虽然是经常被人并排提及,其实我和他并非一体,各有其路。”
王策一脸为难。
“说罢。”七杀善解人意道。
“风传……七杀姐姐你和贪狼已成亲……”
七杀冷然:“胡说八道,谁在风言风语。”
王策苦笑一声:“这事我都知道了,想必群英会里其他人不可能没听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传言起,说贪狼头领和七杀姐姐你早已成亲,只是碍于如何整合手下暂时未对外公开。”
七杀皱眉:“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王策挠了挠头:“我担心是这个,贪狼头领最见不得其他男子围绕姐姐你,之前砍了好几个脑袋了,之后我们联系,我还是喊宝珠来吧,安全要紧。”
七杀哼了一声:“少激将我,贪狼的确是我合作伙伴,不过他是他,我是我。”
王策脸上愁苦,心里开始琢磨。
果然,七杀贪狼并不是铁板一块。毕竟七杀本身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贪狼平日行事更是孤高跋扈,俩人不可能没有丝毫矛盾。要按照信上给的任务,离间这俩人并不是不可能,只是需要循序渐进,过于明显反而会让他们更加紧密。急不得。
王策从腰间拔出一个东西,然后跑到七杀床头,献宝似的递给对方。
“这是什么?”七杀好奇打量着眼前之物。
她见多识广,去过的国度也早就超过两手之数,只是王策这人的东西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这是一根细细软竹条,末端有一个小布包,里头冒出一簇黑色羽毛。
七杀拿在手里嗅了嗅:“孔雀羽毛?还萃了香。”
王策点头:“给七杀姐姐的礼物,自然要味道不能差了。”
“你还没说这东西怎么用。”
王策见对方上钩,卖了个关子:“姐姐不如猜一猜?”
“嗯……”七杀想了想:“这般柔软,竹子也是柔韧有余坚固不足,想来不是以力取胜的东西。总不能又是嬉戏玩闹的挠痒痒?”
“不不不。”王策一笑:“姐姐还请带一只猫来。”
“这简单。”七杀唤了声听不懂的词儿,一道白色影子从纱巾屏风后窜出来,灵巧地跳上床,尾巴卷曲团在七杀大腿上。
“波斯猫,听话,乖巧,好品种。”王策赞道:“姐姐,这东西不是给人用的,是给猫儿玩儿的。”
见七杀一脸不解,王策从她手里拿回细竹条,然后在七杀的波斯猫前晃了晃,波斯猫一下子被引开注意力,张开前腿去抓挠那空中飞动的羽毛簇子,只是羽毛太轻根本爪子抓不住,于是猫儿不断飞快出爪想要擒住这不知名飞虫。
在王策轻盈的手法下,波斯猫和小竹条玩得不亦乐乎,精神抖擞,原本的慵懒一扫而空。
七杀惊讶:“居然如此,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王策逗猫完毕,将竹条双手呈给七杀:“七杀姐姐,这东西我叫它‘逗猫竹’,烦心时逗逗猫,可以消除闷郁。送给姐姐,略表一下心意。”
七杀晃了晃手里逗猫竹:“我这人原本有一个规矩,不收人礼,收人礼容易,还礼难。不过今天就破个例,这东西还挺好玩儿,收下了。”
王策松了口气,俗话说拿人手短,七杀总不会再刁难自己了。这送礼也是有讲究的,通常来说海盗之间送钱最通用,不过七杀这种比自己要强太多的势力自己那点钱送不出手,少了人又看不上眼。于是他就想到闲来无事自己看郑宝珠抓猫时琢磨出的一个小玩意儿,也就是逗猫竹。
海上行船有几害,最怕之一就是老鼠,老鼠不仅会偷食物还会乱啃,再好的木头也禁不住这些小东西噬咬。所以大多船上都会养猫避鼠,王策又由于自身原因和猫天生亲近,对这种小东西十分喜爱。
“拿了你的东西,那我也回礼一份。”七杀抚摸着怀里波斯猫的脑袋:“跟着我,当我副手,你的船依旧归你管,保你安全。”
王策没想到对方胃口那么大,当即也脸色肃然抱拳:“还请七杀姐姐高抬贵手,我王策不过是一只小虾米,在南洋上混口饭吃,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也不曾与同行摩擦,不知到底……”
七杀瞥了他一眼:“不是我要对你动手,今日让你上船就是给你一条路走。我做事向来直开山门,贪狼一直想要动你,鬼头刀那边的疯狗也想要抓你,还有另两伙人也准备对你动手,要么归顺要么沉尸大海。”
王策脸色平静:“没想到我王某人居然还是香饽饽。”
“天干地支,地支必须找一天干依附,你也没得选择。”七杀点头道:“那么你会怎么选呢?他们可不会像我这般好说话,你说错一句说不定就得少一根手指,丢一条腿出来。”
王策耸耸肩:“出来混都是这样子,多谢七杀头领提醒。没事儿的话我回了,船上还等着我开饭呢。”
七杀脸色一僵。她计划先打击一番此人自信,然后施以援手将王策招募到手下,这人滑不溜秋,确实是个人才,鬼点子多,而且是海盗里罕有的“非杀戮派”。
不少海盗行事粗暴,简而言之,杀人夺宝就是他们每天琢磨的事儿,但七杀看不起这些海盗。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喽啰,一些哪怕做得很大也无法长久,“兴起于杀戮之上,终将死于刀兵之下”这是她家乡的一句古谚语。
好不容易挖掘出了一个懂得真正生存之法的人才,对方十分精明,根本不接自己的招。
七杀冷笑:“不知天高地厚。”
“姐姐别生气。”王策讨好笑道:“小弟还有一件偶然所得之物,原本准备放在铜雀那儿看看能卖什么价格,后来想想,也不怎么值钱,不如就借花献佛送给姐姐,图个吉利。”
“哦?”七杀手指轻轻挠着波斯猫,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人。不提其他,王策的礼物还是让她意外又喜欢的。
王策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将外面灰布层层揭开,露出里头一盏奇形酒杯。这酒杯以银打造,窄底而阔口,杯壁有一圈圈环状纹路,酒杯柄是一头披甲银鬃狮子,狮子双爪张开,背部有翅,做嘶吼状。
“此物我请教了泰西人和弗朗机人,说是叫‘翼狮行角杯’,原本是波斯拜火教的圣物之一。”
王策见七杀眼睛都直了,心里畅快,前面那只是开胃菜,这才是真正的主角儿。
七杀努力收回自己的目光:“送我如此贵重之物,所为何事?”
“一件小事。”王策认真道:“如果贪狼要对我下手,帮我劝劝他,结果不论,多谢七杀姐姐了。”
七杀总觉得这个要求有些不对头,可拜火教圣物实在让她无法拒绝,当即点头许诺。
王策拱拱手:“那就群英会见了。”
他心中了然,贪狼这下必定会和七杀有所间隙了,一个男人是最不能容忍女人为另一个男人求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