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三两海葬时太阳很大,海面上水泡不断被卷起,这种天气三两喜欢脱得赤条条扎入海里玩个痛快。这一日,少年下海,终于不再回来。

狮鲛卫中愈加沉默,甚至没有人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人安慰舒决,大家只是保持着一种安全距离,一言不发地各司其职,擦拭甲板,保养炮膛,缝补帆布……大海就是拥抱死亡的地方。

舒决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现在的地步。从原本狮鲛卫的众志成城到现在处于分崩离析边沿,难道真的是破军宝船一出现就能造成如此大的毁灭裂痕么?

他一直没有说出口,为何一定要与破军一战——

不战而降固然轻松,却难有前路,唯有力战才有真正展现自己的机会……只是三两却听不到了。

 

舒决静坐了一天一夜,他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别人,也未曾去尝试,他现在才意识到三两他们背后的商议是带着善意的担忧,而那时自己被屈辱和背叛强烈刺痛,根本未曾想过。

狮鲛卫众人到底想要什么,每一个人都不一样,自己将他们看成一个个带“名字”的零件或者工具。炮手、弓箭手、舵手、随从、冲锋队、船医……舒决有些迷茫,自己为什么是这样。

白玫的话突然再次回响在耳边。

——你啊,真是薄情寡性。

自己的确是一个冷血之人。

舒决不曾有过兄弟,也未有过女人,他对这些毫无兴趣,到底为什么以往他从未想过,只认为自己心不在此。

此番他不得不面对最真实的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名为舒决的人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海上猎人?

父亲信任海盗却被对方趁机杀死开始的?还是逐日海镖中沦为“替罪羊”差点葬身在破军火炮下那时变冷?亦或是在泉州府历经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勾心斗角,目睹被迫以死换取家人安危的蒲川惨淡笑容才对人彻底失望?

舒决静坐于黑暗中,摸了摸脖子上迦楼罗刺青,小鲛女说这是一种孤高神鸟,一生与毒物争斗,最后只留下一颗青色琉璃琉璃心。当时自己心中一动,就觉得很喜欢,冥冥之中仿佛昭示着自己的某种命运。

终究是外面响动打破了舒决的自省。

“头儿,不好了,舵长驾了另一艘船带着人跑了。”

报信的是此前和三两一起商议投降事宜的弓箭手,他急急道:“带走了二十人,应该都是早就想好要跑路的,走得很急,刚刚我们才发现。”

舒决淡淡道:“人各有志。”

犹豫了一下,弓箭手将手里一个东西递过来:“还有一支箭裹了布射在船头上。”

舒决翻开一看,上书:首战承让。

 

 

作战不是聊天吃饭,是要死人的,三两之死让舒决猝然醒悟,自己面临的是威扬四海的巨头破军。连自己最擅长的奇袭与侵略如火都不如对方,王策比自己更快,更狠更准,不会给敌手任何喘息。

重重叠叠的窒息感舒决已经体会过一次,差点让他丧命。

舒决驾了一艘快船赶赴阿夏号,登陆后看到他时众多海商纷纷躲避,如同见了鬼一样,躲之不及。

舒决心里很是不舒服,但也不得不接受,哪怕在阿夏号上,破军带来的压迫感依旧十足。

见到小鲛女时,他莫名松了口气,本以为小鲛女也躲着不见他。

“为什么不见你?我好歹是阿夏号上的女侍长。”小鲛女抓着一把瓜子儿嗑得咯嘣作响,她伸了个懒腰:“不过你这人也是奇怪,惹谁不好,惹上了破军大人,现在你的情况……七杀大人是不会理你的。”

“不,”舒决说:“我来找你。”

“找我干嘛。”小鲛女道:“我也没法子帮你求情的,七杀大人的面子破军大人肯定是要给,但我可没那个能耐。”

“找你帮我看刺青。”

小鲛女警惕道:“只看刺青,你该不会找我借钱的吧……”

“只看刺青。”

 

小鲛女眼睛一亮:“反正今天我也要出海,带你出去玩玩,不管明天怎么样,今天就暂时放松一下。”

阿夏号的人都知道,七杀的女侍长小鲛女最喜欢驾小船出海兜风散心,有时候携破船返航,有时候则是人游回来,总之已经见怪不怪。今日小鲛女破例载了一个男人出海,这男人还不是一般人,生得面容英挺,冷目清颜,身份更有意思,是破军近日来杀鸡儆猴的狮鲛卫首领舒决。

对外人种种目光,舒决倒不在意,他坐在小鲛女的网梭船上,学小鲛女的样子双腿置于海水里,船身随波逐流在海面上晃荡。

“你的刺青没问题。”小鲛女说起雕青十分专业:“有的人会因为雕青墨汁而发红发肿,甚至呕吐发汗,你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舒决嗯了一声,仰头躺在船上,双腿在冰凉海水里,上身被太阳直接烘烤着,让他舒服地眯起眼。

小鲛女则是坐在旁边四下搜寻,看能不能找到落难者——对她而言这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执念。

到底是更活泼的小鲛女忍不住说话:“你不怕么?破军大人非常强的,七杀大人说,大明水师那个郑提督都要忌惮他几分呢。”

舒决闭目回答说:“你不说话时最好看。”

小鲛女一时间居然无从判断这是恭维自己还是挖苦,想了半天她才恍然:“你怕了!”

舒决不说话。

见无法激怒他,小鲛女无聊地从海水里抓住一条木叶鲽,恶作剧般丢向舒决脸上。舒决随手挡开,木叶鲽落入水里慌忙逃走。

小鲛女谎称道:“这鱼跳得还真高,真有劲儿啊。”

“鲽鱼也要跳龙门么?”

小鲛女佯装听不懂:“你找我聊天,可自己什么都不说话,有你这样的么。”

舒决懒洋洋晒着太阳,和小鲛女待在一起让他觉得前所未有放松,近日来与日俱增的压力和急迫感这一瞬间都仿佛被太阳融化,让他恢复了此前的从容不迫。

“我说过,我是来找你看刺青的。”

小鲛女努努嘴,臭嘴硬,嘁,哪有刚雕青不久就又回来的,他身体毫无异状,明明是找了个由头来见自己。不过回想起白玫芍药她们说过,舒决似乎没什么朋友,他居然沦落到只有找自己,这让小鲛女心里觉得可怜又古怪。

整日里小鲛女身边都是各种各样的人,不曾孤单过,舒决却是形单影只,眼下更是被破军逼到举目皆敌的绝境。

舒决仰头坐起来,睁开眼说:“回去吧。”

小鲛女不高兴道:“船送你了,我还要在水里待会儿。”

说罢她扎入水里,美人鱼一样仰躺在水面上,双腿鱼尾一样轻轻摆动,日光下优哉游哉随波逐流。

舒决忍俊不禁:“那我也多呆一会。”

他也闭上眼,听着海浪的声音,心情前所未有轻松。只是他依旧不懂,为什么小鲛女会突然生气?

 

 

返回后舒决立刻进入繁忙公务日常,舵长带队叛逃,剩余人需要做好安置调配,还需要稳定军心。加之苍山船本身也有了破损,得靠岸进行维修,补充船上干粮、腌菜、清水以及一些应急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