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鲛卫上下弥漫着一股沉重紧绷的气氛,不少人都在私下议论,这种事是瞒不住的,都说舒决是发了疯,要和如今蓬莱之主破军海上争锋,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田蒙蒙亮时,三两突然慌忙拍打大门:“头儿,不好了破军来了!”

舒决心里一紧,太快了。

“多少人,多少船?”

他内心已做好死战准备。

三两啊了一声:“就一艘船,很大的一艘船,那边是肖爷过来传的信儿,说是破军亲至。”

舒决抓起毛巾在凉水里润湿开始整理仪容。

推门而出,舒决站在甲板上,看着眼前不断迫近的巨大炮舰,苍山船在对方面前如同是一具小号船模,舒决必须仰起头,才能看到对方船艏上高昂的翘角。

破军宝船体大无庞,移动起来也并不快捷,但靠近时给人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此时日出海面,初生的红日之光居然也被它的影子所遮蔽,宝船就像是暴风雨夜里深海区域卷起的巨浪,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碾压周围一切,要么顺它划出水流而行,要么被其吞入肚腹之下。

四门重型红夷大炮在船艏处扬起黑漆漆粗长的炮管,朝阳下反射出深红色幽光,船艉楼与船侧上同样支出若干门佛朗机炮,整齐划一,如同是将军侍卫手持的金瓜,庄重肃穆。

巨船有三层,每一层都比寻常船舱更高,船上屋檐挂了明灯,由于船体沉重,在水中航行极其稳定,挂灯几乎没有怎么摇晃,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在无声移动的军营。

最显眼的还是船艏上那一道人影。

他站在撞角上方,背负双手,太阳将他的影子拉长放大投射到狮鲛卫的苍山船上。

破军一跃而下,稳稳落在苍山船甲板上,周围狮鲛卫一阵骚动,不知是该一拥而上尝试擒拿这个巨枭破军还是保持阵型,

对此破军却不曾看过一眼,只是对面前年轻人道:“还打么?”

舒决瞳孔猛缩:“是你。”

 

近日来四海上的新王居然是那曾经悬挂大明水师北斗旗扬帆缉盗,给自己极大震撼的游击将军王策。

破军咧嘴一笑:“鲨鱼果然是不会放过自己的领地的,我将你放在深海中,你果然成长了。”

舒决冷笑一声:“游击将军不做,当上南洋海盗,阁下真是好志气。”

“志气么?也对。”破军神色自若道:“志气不在于身处高位,而在于做了什么。没我整顿南洋,到处都还是海盗横行,如今有我蓬莱庇护,你可知道为何海盗骤然减少?”

这话让舒决一愣。

的确如同破军所说。这两年海盗越来越少,罕有听闻大规模劫掠商船,这很不对劲,却又没人说得清为什么。七杀与贪狼的名头不比破军弱,可哪怕他们庇佑的商船也并非绝对安全,还是有人为财而动,试图搏命捞上一笔。

海上风险大利润高,不提其他,光是一艘最小远洋商船没个几千银子根本造不出来,黑市上对这些船只收购极大,大多数改装一番就能出手,来路麻烦一点的也能拆开来重新组装卖出。

周遭海域依旧海盗横行,只是南洋仿佛风平浪静,各国行商,欧罗巴人,爪哇人,日本人,明人,渔民都越渐多了起来,比起以往不知热闹多少。

护卫性质的狮鲛卫因而变相损失了大笔银子,生意也惨淡下来,这才有了后面明知与肖无眉冲突,舒决也要咬牙拦下那一笔。真实情况是狮鲛卫今年以来亏空越来越大,已经入不敷出,再无进项就发不出银饷,只有散伙。

唯有当家才知柴米油盐贵,光是冲锋陷阵是养不活这么一大群人的,经营之道博大精深,这方面舒决自知还很欠火候。

舒决发自真心道:“还请指教。”

“其一坚壁清野,集中商船出航,辅以大量护卫炮船水手,规模大则耗费少,令海盗不敢觊觎。”

破军置身狮鲛卫包围之中侃侃而谈,甚至他身上都没携带刀剑,后面宝船上的蓬莱水手们也只是懒洋洋依墙而立,互相吹牛,仿佛一点不担心老大安危。

“其二分化瓦解,合纵连横,令海盗内部无法形成固定联盟,拉一部分,打一部分,如此局面下纯粹海盗再难有生存契机。”

到底是大明正宗水师将军出生,兵法韬略随手拈来,舒决暗暗心惊。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以利诱之。”

破军径直坐在旁边的中军椅上,随手抓起桌上一本书册翻了翻:“《尉缭子》,不错,多读书是好的。”

“世间之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这位蓬莱之主双目精光一闪:“海盗这一行,不少人都说无本买卖,其实并非如此。海盗风险很大,海上风云莫测,我曾翻阅泉州府县志、广州府图志,南方富庶,海上商路尤以这两者为甚。每年记载光是海难导致死亡被打捞出的海盗尸首就有不少。泉州府一般是三百多具,广州府是两百多具,尸体也好鉴别,通常都贴身携带匕首短刀、面巾等。”

 

“上酒。”

破军一声吩咐,原本巨型宝船上跳下来几个汉子,一个个稳稳当当将手里酒坛子、小菜、牛肉、黄瓜、海味、碗筷都放在桌上,做完一切他们又猴子一样顺着绳子回到了隔壁宝船上。

“边吃边聊。”破军做了个请的手势。

舒决也不矫情,坐下给破军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上。

破军举起酒盏慢慢品酒:“这海盗尸首数量也是有考究的,若是收成极好的盛世,海盗遇难人少,海上劫掠也少。若是高赋税徭役,加之天公做怨,则海盗流连,数不胜数。”

舒决微微点头:“终究是为求一条生路。”

“也全非如此。”破军摇头:“物极必反,洪武初年海盗不少,太祖整顿官宦后四下清朗,钱粮愈加充足。可前几年,海盗骤然增多,却并非由于民不聊生,而是由于海路油水实在丰厚。”

简单的道理,一部分想要分一杯羹苦于没有路子,不少人就狠下心来准备捞歪门,蒙面挂旗当了海盗。

舒决的狮鲛卫就是恪守不当海盗,所以才会一路阻碍不断,饷银一直是个大问题。

他更是好奇,既然富庶与否与海盗关系复杂,如何彻底束缚住这一群不安分的海上亡命徒?

“许之以利,令他们能得到比拼命劫掠更加稳定财路,并且给他们一条能够不断上升的途径。”

破军放下酒盏,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我在蓬莱上构建商业区域,这方面七杀做得最好,不过我与她经营种类不同,阿夏号是首屈一指的销金窟,蓬莱却是主打船舶相关,修理,售卖,改良,乃至于水手培育,船员租赁,甚至可以配置引航船只……”

这回舒决听得更加仔细,花了一阵消化才听懂破军的构想。

蓬莱出售海上必不可少的货物,人力,和船舶航行有关的他们都做,做的是驿站与码头、船厂的生意。

千万别小看,虽然每一笔进润不如阿夏号上纸醉金迷那么数额巨大,可海上人讨生活可以一月甚至一年不碰女人,不纵情声色,却不能不配一位老船长,一群可靠的水手和舵手,一艘坚固耐用的海船,以及一份标注细致精良的海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