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句话。”秦姨娘眉宇间的得意之色更浓了,“二夫人说,刚才陶妈妈端给秋罗喝的鸡汤里发现了大黄。”说着,她笑起来,“你知道大黄是什么吗?”
徐嗣谕不知道。
但他知道,二伯母性点药理。如果二伯母觉得有不妥当,那肯定是有问题。
他轻轻地摇头。
秦姨娘看不见,却和徐嗣谕想到一块去了:“我不知道大黄是什么。可我看二夫人的脸色那么难看,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又不怕翻身,怕惊动了身边的结香,想着有大黄的鸡汤,想着产后出血的秋罗,还有那个比一般婴儿都瘦小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天色渐渐发白,心里想着,怎么还没有动静…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有小丫鬟跑过来,说,秋罗产后血崩死了。”她说着,露出一个微笑,“没几天,那孩子也因为身体虚弱夭逝了。”
徐嗣谕面无表情。
他老实木讷、遇到太夫人、父亲就胆战心惊的生母秦姨娘能在佟姨娘遇难时落井下石,为什么他骄傲自大的嫡母就不能变得心狠手辣呢?
现在,没有什么能让他惊讶了。
徐嗣谕听见自己用一种平静的似乎有些呆板的声音道:“为了让孩子以后只念养恩不念生恩,所以陶妈妈给秋罗喝了有大黄的鸡汤,结果,大人死了,孩子也因为身体太弱没能活下来!”
秦姨娘点头:“二少爷,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呢?”她摸索着拉了徐嗣谕的手臂,“我出身卑微,相貌寻常,只因做事本分,被太夫人调到了侯爷屋里。又机缘巧合被指给了侯爷做通房。按道理,待侯爷娶了嫡妻,生了嫡子,我的年纪也大了,又没有子嗣,十之八、九被放出去随便配了人。可不曾想,先是夫人在二爷无嗣而逝的时候小产了,后又有老侯爷病危,我被停了药…”她语气微微顿了顿,把中间的一些事跳了过去,道,“我怕自己生的儿子不是长子,就出了佟姨娘那件事;我怕夫人抬举秋罗的儿子来压制你,那孩子就夭逝了。我怕长春道长为夫人求来儿子,结果谆哥生下来就有不足之症,养不养得活还两说,而且把夫人的身子骨给淘空了。我那天只不过是想把朱道婆给的东西按照朱道婆说的埋在谆哥住的附近,又怕被人撞见,就把你小时候玩的一个面具带在了手里,准备有人看见,就吓唬吓唬她的。谁知道刚埋好东西起身,却遇到谆哥带着个小丫鬟私自在外面溜达…你说,这不是不天意呢?”
“你说什么?”徐嗣谕神色大变,脑海里有无数个念头跳了出来,反手抓住了秦姨娘的手臂,“什么朱道婆?你埋的是什么东西?还有徐嗣谆,他的病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一句句,咄咄逼人,秦姨娘被吓是呆住,半晌才尖叫一声,挣扎着要甩开被徐嗣谕抓住的手臂。
躲在帷帐后的莲娇看了就要冲出去,却被小禄子一把抓住。
“别,千万别!”他声音虚弱,满头是汗,好像得了什么大病似的。
莲娇张口就想问他怎么了,却把小禄子捂了嘴,附耳道:“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说…我们得想个办法走出去才行。”
徐嗣谕一开始吓了一大跳。他没有想到秦姨娘会对他的话产生这样大的反应。又怕有人进来听到不该听的话。后来见屋子里静悄悄没有动静,知道仆妇们早遵着嘱咐避开了,这才松一口气。温言细语地安抚了秦姨娘半天,好不容易才让秦姨娘安静下来。
可秦姨娘刚才所说的一切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底,让他心潮起伏,不能自己。
父亲所说的“出事”,是不是指的就是这件事呢?
想到这里,他的薄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与其回避,还不如了解。
至少,可以在和父亲谈话时掌握主动。
想到这里,徐嗣谕不禁柔声问秦姨娘:“朱道婆,给了什么东西你?”
秦姨娘听了面露戒备,立刻道:“没,没给我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会让姨娘这样小心翼翼?
徐嗣谕更是狐疑,知道勉强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答案。想了想,转移了话题:“这么说来,徐嗣谆被你吓着了?”
“你小点声!”秦姨娘转动着浑浊的眸子,低声道,“这件事,你可别对人说。”
徐嗣谕点头:“我不对别人说!”
秦姨娘想了想,朝着徐嗣谕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
徐嗣谕凑了过去。
秦姨娘小声道:“我把谆哥儿吓死了。侯爷大发雷霆。夫人怀像不好,胎位还没落定,也小产了。”她说着,露出愉悦的笑容,“二少爷,现在你又是侯爷唯一的儿子了,永平侯府的世子爷,以后的永平侯了!”
徐嗣谕匪夷所思地望着秦姨娘,张口结舌。
第四百四十八章
“秦姨娘说,谆哥死了?四夫人小产了?”太夫人望了一眼杜妈妈。
杜妈妈面带微笑地立在一旁,眼角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莲娇怯生生地点头,目光却瞥向一旁垂着眼睑的十一娘:“姨,姨娘,是这么说的。”
“看样子,秦姨娘真是糊涂了。”太夫人叹了口气,让莲娇退好下去,问杜妈妈:“谕哥儿现在在哪里呢?”
昨天中午徐嗣谕从乐安赶了回来,给家里的长辈问了个安就去了落叶山,今天下午才从落叶山回来,太夫人就叫了莲娇来问话。
杜妈妈笑道:“侯爷正和二少爷在书房里说话呢!”
太夫人点了点头,对一直沉默不语地十一娘道:“父子俩难得见次面,看样子,这话一时半回也说不完,我们也不等了。”说完,吩咐小丫鬟摆饭。
十一娘应喏,和太夫人去了东次间,草草吃了点东西,就领着徐嗣诫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路上,徐嗣诫不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十一娘的神色。
十一娘笑着问他:“怎么了?”
徐嗣诫犹豫了一会才道:“母亲,你不高兴吗?”
十一娘有些意外。
徐嗣诫见她沉默,更肯定自己猜对了,忙道:“母亲,我吹笛子你听吧?我一吹笛子,就觉得很高兴。您也会高兴的。”
十一娘很感动,刚才的不快淡了很多。
她摸了摸徐嗣诫的面颊,笑道:“好了!”
徐嗣诫高兴起来,拉了十一娘手往前跑:“那我们快回家去!”
吓得南勇媳妇忙拦了他:“五少爷,您小心点,您小心点。夫人还怀着身孕呢!”
徐嗣诫忙放了十一娘的手,紧张地问:“母亲,母亲,我拽着你了吗?”
“没事!”自从那天早上起来晨吐莫明其妙地好了以后,十一娘能吃能睡,动作虽然没有从前灵活,可也并不笨拙。见徐嗣诫担心,她牵了他的手,“我没事!”
徐嗣诫放下心来,蹦蹦跳跳地和十一娘回了屋,吹了好几首笛子给她听。
十一娘有些诧异。
这些日子忙着徐嗣谆的事,她有些日子没仔细听徐嗣诫吹笛子了,没想到他又学了好几首新曲目。
十一娘不免有些心虚,把徐嗣诫搂在怀里:“诫哥儿进步好快!”
徐嗣诫有些得意地笑:“先生也说我很厉害。别人学一个月,我只要三、四天就学会了。还会,过两天就开始教我弹琴。”他说着,语气一顿,道,“不过,先生说,这件事,得父亲同意才行。”
“是指学弹琴的事吗?”十一娘有些不解──当初徐嗣谆和徐嗣诫跟着他学笛子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郑重。
“嗯!”徐嗣诫道,“先生问过我,问我愿不愿意拜他为师学弹琴。我说愿意。他很高兴,摸了摸我的头,说,等他跟父亲商量了再说。”
是那种讲究传承的正式拜师吗?
十一娘有些好奇起来。
这位赵先生,看样子不仅博学,而且多艺。
正说着话,徐令宜回来了。
他脸色有些凝重,看见徐嗣诫依在十一娘怀里说话,神情缓和了很多。又见徐嗣诫手里拿着个笛子,以为他刚刚练习了只笛子的,叮咛了他几句“以后不要吹得这么晚”之类的话,然后让南勇媳妇带他下去歇了。
待徐令宜梳洗完毕,夫妻俩就靠在床头说话。
“侯爷去给娘问过安了?”
“去了!”
也就是说,他已经知道秦姨娘的情况了。那有些话就不用多说了。
十一娘沉吟道:“谕哥儿怎么说?”
徐令宜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他开门见山地问我,秦氏是不是用巫蛊咒谆哥!”
这孩子,原来只是很聪明,现在却很锐利。
“那,侯爷怎么说?”
“他既然猜到了,我也没有瞒他。”徐令宜道,“他低头默默地坐了一会,然后问我,这件事对外是怎么说的。我见他头脑明晰,就摘了些要紧的告诉他。他听了就给我跪下磕了三个头,求我同意他去落叶山,服侍秦姨娘归山。”他说着,怅然地叹了口气,“说话,行事沉稳的像个大人似的。”
对于还像孩子似的徐嗣谆,徐令宜又怎能不怅然?
徐嗣谕觉得自己的衣襟已经全湿透了。
第一次,他主动和父亲说话。也是第一次,父亲看自己的目光中不再是欣慰,而是赞赏!
他仰面倒在床上。
文竹忙蹑手蹑脚地上前给徐嗣谕脱鞋,又见徐嗣谕闭着眼睛,满脸的疲倦,犹豫了一会,轻轻地帮徐嗣谕搭了薄被。
徐嗣谕突然道:“你去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我要去落叶山。”又道,“让莲娇和我一起去。”
莲娇知道了那么多,性命肯定不保了。与其再把谁扯进来,还不如就她好了。
文竹微愣,低声应“是”,然后关心地道:“二少爷,您吃过晚饭了吗?我昨天向厨房要了些新麦粉,要不,我给您做碗面饼吃…”
“不用了。”徐嗣谕打断了文竹的话,“我在外院和父亲吃的!”
他的话音刚落,沁香进来:“二少爷,大小姐来了!”
这个时候?
徐嗣谕惊讶地坐了起来,让沁香请贞姐儿到厅堂坐了,自己由文竹服侍着梳洗更衣,这才去见了贞姐儿。
几个月不见,贞姐儿更显白净。
“听说二哥回来了,”贞姐儿浅浅地笑道,“拿几个庞各庄的黑绷筋西瓜过来二哥解解署。”
徐嗣谕笑着道了谢,让文竹去打点井水来沁瓜:“大妹也别忙着走,我这里借花献佛,请你吃西瓜。”
“好啊!”贞姐儿爽快地应了,问起秦姨娘:“…还好吧?”
“还好!”除了这一句,徐嗣谕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好。
“那就好!”贞姐儿笑着点了点头,和徐嗣谕说起乐安的事来:“…见过姜家九小姐没有?她应该长高了些吧?有没有跟着姜先生读书?还是跟着姜家婶婶学女红?你平时和同窗都去哪里玩?”很多问题。
徐嗣谕和她应酬:“请教姜先生功课的时候,见过几次。因为没有仔细看,不知道长高了没有。她没有跟着姜先生读书,而是跟着师母读书。”说到这时,他想起一件事来,淡淡地笑了起来,“有一次,师母还特意把我叫去问母亲的女红是不是很好。还说,她在燕京的时候,常听人说起母亲的针黹,号称是燕京第一。”
“燕京第一?”贞姐儿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徐嗣谕也觉得有些好笑,眼底就有了几份笑意,“还直说是夸大其词。师母却有些担心,请了乐安最有名的绣娘在家里告诉九小姐女红。”
文竹端了西瓜上来。
兄妹吃了两块西瓜,说了会徐嗣谕在乐安的趣事,贞姐儿看着天色不早,起身告辞。
徐嗣谕送贞姐儿到门口。
贞姐儿始终没有提来此的目的,好像真的就是为了送两个西瓜似的。
他不由暗暗奇怪。
回到屋里,看见文竹正和沁香两个在收拾箱笼──好在他们刚回来,箱笼里的东西还没有全拿出来,略一整理就行了。
好像每次回来都这样。并不急着清理箱笼,总觉得过些日子还要回乐安,到时候东西又要重新装箱。
不知道为什么,徐嗣谕心情又好了不少。
然后他一怔。
为什么感觉“又”好了不少呢…
徐嗣谕想到刚才,自己总是说得很多,贞姐儿多半时间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贞姐儿来,难道仅仅就是为了安慰安慰他吗?
那贞姐儿又知道了多少呢?
徐嗣谕呆在那里。
第二天,徐嗣谕去了落叶山。
杨妈妈不禁道:“有儿子就是好。病了还有个侍疾的人!”
杨氏望着再绣两个孩童就可以完成的缎面,淡淡地笑了笑。
等到七月,这件绣品就可以送出去了吧!
乔莲房听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她和绣橼商量:“要不,我再去求求白总管。杜妈妈不认识那些年轻的小厮,白总管不会不认识吧!”
人家哪里是不认识,是不想管这件事罢了!
绣橼委婉地道:“我听说,夫人金鱼巷的宅子就快要完工了,白总管正忙着。哪里空管这些。我看,还是算了吧”然后提前乔莲房,“您看,我们要不要送点什么贺礼过去?”
“又不是乔迁新居,送什么贺礼。”乔莲房立刻否决了,“她那里自有文姨娘凑热闹。我们就算了。”她说着,灵机一动,“要不,我们去跟文姨娘说说吧!她们文家,很多管事。难道就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她说着,去了文姨娘那里。
文姨娘正琢磨着秦姨娘的事。
这都有一个多月了,二少爷也回来了,秦姨娘估计也没有几天日子吧…
听说乔姨娘来见她,她收敛着思绪去了厅堂。
知道了乔莲房的来意,文姨娘有些为难。
如果是前几年,这算是个什么事?帮乔姨娘办了,也算是结交了个朋友。可这两年,文家恨她不帮忙,连她在济南府开的商行都受了不少影响…可如果直接拒绝了乔莲房,乔莲房肯定以为自己不愿意帮忙了。
她只好笑道:“我过两天去问个信吧!行与不行,就这两、三天就给乔姨娘回来。”
乔姨娘笑着道谢走了。
过了两天,落叶山有消息传过来,说秦姨娘病死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虽然有心里准备,但消息传来时,十一娘还是有些意外。
“这么快就没有了…”
“该见的人已经见着了。”宋妈妈低声道,“自然就安心去了。”
正说着,太夫人差了身边的玉版请她过去说话。
“…是病死的,又在那边停了床。我看,丧事就在那边办了吧!”
十一娘应喏,回去叫了宋妈妈商量怎么办丧事。
“…毕竟是上了族谱、生过儿子的妾室。别家不管,可这三亲六眷却是要去说一声的。”宋妈妈说着俗礼,“上头还有太夫人、侯爷。我看,八人的小抬起杠,请慈源寺的师傅来帮着念《往生咒》,头七过了就下葬,您看怎样?”
十一娘微微点头。
宋妈妈又道:“至于孝期,按律先夫人不在了,二少爷应该服斩衰三年,可有您,也可以服齐衰杖期丧一年。还有四少爷、五少爷和大小姐…全看家里怎么安排了。”
十一娘让人给在外院的徐令宜递话。
临波来回:“侯爷说,二少爷服一年的齐衰杖期丧好了!”
十一娘怀着身孕,这些都不能直接参加。让文姨娘帮着走趟落叶山:“…谕哥不管怎样也只是个半大的小子。有些事,还得长辈去帮着镇一镇才好。”
文姨娘和秦姨娘一个院子里也住了十几年了,本就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现在人死了,也不免有些黯然。叹着气点了头,换了件素净的衣裳,带着是庶子的徐嗣诫和庶女的贞姐儿去灵前拜了拜。
徐嗣谕在那边守灵,府里的生活虽然没受到什么影响,可少了一个人,大家的情绪都有点低落。
哭孝、念经、发丧,过了头七,徐嗣谕穿着素服回了府。
“…我已经给姜先生送了封信过去。”他人瘦了很多,目光却更显得沉稳,“把家里的事告诉了先生,让先生给我开个书单。我想在落叶山结庐为姨娘守孝,也正好趁着这机会好好读些书。”
徐令宜望着那张和自己相似、轮廓已渐有棱角的面孔,轻轻叹了口气,点头应了。
徐嗣谕恭敬地给父亲行礼,去了内院。
他先去见了十一娘,把自己要在落叶山结庐、读书的事告诉了十一娘。
成功的人,都有坚强的意志力,闭门读书一年,对徐嗣谕也未尝不是一种考验。
十一娘微微点头,望着他年轻的脸庞,忍不住告诫他:“你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以后遇到困难的时候,就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徐嗣谕目光微闪,微微点了点头,静静地坐在那里低头喝茶。
屋里的空气显得有些沉闷起来。
十一娘总觉得徐嗣谕像迷宫,弯弯曲曲的、藏着很多的秘密。她自己是这样的人,反而不喜欢同性格的人,更喜欢温和单纯的徐嗣谆和真诚开朗的徐嗣诫。
她笑着打破了安宁:“落叶山那边听说很久都没有人住了。我也没去过。不知道是个怎样的情况。你这一去,虽然只住一年,可也不能马虎。哪里该添置,你直管差了人来回我就是。”
徐嗣谕听着思忖了一会,道:“我还真有件事想求您!”
十一娘认真地听着。
“我想,带两个小厮,两个小丫鬟,两个婆子,两个苍头过去。”徐嗣谕慢慢地道,“最好婆子和苍头是两口子,这样也简单些。”并不指名道姓,一副让十一娘重新安排的口吻。
十一娘想到莲娇,想到小禄子…隐隐有些明白。
“我原来屋子里的人,想带文竹过去。她在我身边服侍的最久,又一直跟着我在安乐,我屋里的事她也是最熟悉的。有她跟着,丫鬟、小厮、婆子什么的,也有个管束的人,我也可以安下心来读书。”
也行,就重新开始吧!
十一娘点头:“我知道了。”
她就看见徐嗣谕长长地舒了口气。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徐嗣谕起身告辞。
十一娘陪着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知道他要去落叶山结庐,点了点头,吩咐他:“要跟你二伯母说一声才是。”
徐嗣谕应喏,去了二夫人那里。
太夫人留了十一娘说话:“…那就赶在谕哥儿去落叶山之前把丫鬟、婆子都换了吧!新人新气象,有些角角落落的东西,该清理的都清理一番吧!”
十一娘应喏,让贞姐儿和宋妈妈帮着各房的挑丫鬟。
宋妈妈知道十一娘这是想让贞姐儿练练手,在一旁细心地指导,花了四、五天的功夫,挑了十几个丫鬟,分到了各房里。又安排一些年长的丫鬟出座,也有些被发放到了田庄,或病死,或出了意外的,这都是后话。
徐嗣谕给新去的丫鬟按照文竹的名字取了叫湘竹,两个小厮一个叫“墨竹”,一个叫“丝竹”。
“希望你们能像文竹似的,经雪而不败,凌寒而更绿。”
三个人的父、母都只是府里的低等仆妇,能被选中已是一团欢喜,齐齐应“是”,满脸的高兴。
徐嗣谕盯了三个人一会,歪在临窗的大炕上,随手拿了本书翻起来。
文竹忙带着新进的几人退了下去。
徐嗣谕就放下了书,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发起呆来。
姨娘走的时候,很痛苦。
整夜的呻吟,大口地吐血,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不敢去深究。
姨娘吐血到底是病入膏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只能紧紧地抱着姨娘,任眼泪涮涮地往下落。
徐嗣谕闭上了眼睛。
二夫人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人和人讲缘份,你和姨娘,也许就只有这几年的缘份。就像小禄子,我把他送到你身边,原是想你有个什么事,也有人给我报信。谁知道他自己却把自己给绕了进去。这也是你们之间没有主仆的缘份。你不必放在心上。世间万物,自有轮回。如花开花落。有盛放的时候,也就有凋零的时候。只不过有的花期长,有的花期短罢了…”
小禄子是他最亲近的人,就算知道了那些事又有什么?
如果他不是在自己身边当差,而是在父亲身边当差,或是在五叔身边当差,结果恐怕又不一样吧?
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堵得慌。
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二少爷,大少爷和三少爷来看您了!”
“请他们进来!”徐嗣谕侧过脸去,偷偷擦了擦眼角,这才坐起身来。
“为什么要去落叶山?”徐嗣俭一如往日爽快,“在家里不也一样吗?何必拘于这种形式?”
“主要还是想清静清静。”徐嗣谕指了指他们面前茶盅,示意他们喝茶,“也想沉下心来想一想,以后该怎么办?”
“你这完全是杞人忧天。”徐嗣俭颇有些不以为然,“你都还要担心,那我们怎么办?”他说着,叹了口气,“甘老泉这次奉爹爹之命,回燕京准备送忠勤伯侯府老伯爷祭礼,我听他那口气,爹爹的处境如今十分的艰难,娘让他带信给外祖父和舅舅,让外祖父和舅舅帮着在燕京置个小宅子,准备把家里一些贵重的东西运回来,免得到时候慌手慌脚落了东西。”
徐嗣谕听着微愣:“有这么严重吗?”
徐嗣俭叹气:“我也不知道。”
两人都朝大一些的徐嗣勤望去。
徐嗣勤不想谈这些,笑道:“娘一向小心,这次也只是担心而已。”然后转移了话题,问徐嗣谕,“落叶山那边方便吗?我们以后能不能常去看你?”
“方便!”徐嗣谕一向和徐嗣勤默契,自然看得出他的心意,也随着他说话,“而且很偏僻,是个读书的好地方。”说着,他语气一顿,“我今年都十四岁了,一年出孝,就十五了…我不想到知天命的年纪还要下场。”
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不金榜提名,就不可能自立门户。
徐嗣勤明白徐嗣谕的意思,道:“也好,家里要应酬的事太多了。”又想着弟弟徐嗣俭说话一向随意,怕再说深了,徐嗣俭无意说给别人听,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让徐嗣谕为难,道:“那你什么时候走?到时候我们兄弟俩给你送行!”
“慈源寺的师傅会在‘二七’的时候过去给姨娘念一天《往生咒》,我明天就过去。”
说着话,贞姐儿过来。
“那地方很偏,我想蚊虫肯定很多。”她带了几盒驱虫的香,还有衣裳、鞋袜,“二哥将就着用。要是好,我再帮着做。”
徐嗣谕很是感激,因内外院有别,只留贞姐儿喝了杯茶。
徐嗣勤很热忱地送贞姐儿出门。
“听说大妹妹这些日子帮着四婶婶管着家里的事?”
贞姐儿笑道:“也谈不上‘管’字。只是母亲这些日子精神难免不济,宋妈妈又是妇仆,只是借了我的名头使一使。”语气很是谦和。
徐嗣勤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道:“那,那大妹妹还常随四婶婶出门吗?”
贞姐儿一怔。
徐嗣勤已道:“我是说,大妹妹随四婶婶去看过甘太夫人吗?”
有些事,贞姐儿隐隐听说过一些。
徐嗣勤的外祖父又为分产的事和现在的忠勤伯闹得很不愉快,两家现在的交情还比不上隔壁的邻居。
贞姐儿听他这么问,想到昨天在十一娘屋里,十一娘和简师傅说起甘家老伯爷下个月就要除服了,忠勤伯和夫人正为三姑小姐曹娥的嫁妆和大小姐娴姐儿的嫁妆置气的事…
她委婉地道:“母亲自怀了身孕,还没有出过门。不过,我听简师傅说,甘家准备先嫁三姑小姐,再嫁大小姐,四小姐媛姐儿的婚事,恐怕要到明年开春了。”
徐嗣勤若有所思颌首,一直把贞姐儿送到垂花门前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第四百五十章
贞姐儿望着徐嗣勤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去了十一娘那里。
徐嗣谆和徐嗣诫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一面喝着莲子百合羹,一面和十一娘说话。
“母亲,您说,叫绿雪和峨蕊怎样?正好和碧螺、雨花配。”这是徐嗣谆病后第一次出门,他刚得了两个小丫鬟,正想着给丫鬟取名字。他说着,语气微顿,道,“和茶香也配。”
十一娘觉得名字是父母所赐,是她在这个社会里独有的符号,身边的丫鬟原来叫什么名字,到了她身边依旧叫什么名字。太夫人、二夫人却不同,身边的丫鬟都按自己的喜好重新取名,徐嗣谆这也是受了太夫人的影响。不过,这在大周富贵之家也是常事。十一娘笑着问他:“满屋绿茶。”
徐嗣谆就抿了嘴笑。
徐嗣诫看看笑盈盈的十一娘,又看看很是高兴的徐嗣谆,高声道:“母亲,我也要给丫鬟取名字!”
这一次,徐嗣诫屋里的丫鬟并没有换。
十一娘笑道:“等你屋里新进了小丫鬟,你再给她们取名字不迟!”
徐嗣诫很是失望,眼角的余光瞟到立在一旁的四喜,他眼睛一亮,忙道:“母亲,我给四喜取个名字好了!”
被点到名字的四喜有些目瞪口呆。
十一娘也有些啼笑皆非:“四喜已经有名字了,而且大家都叫顺了口。”
四喜听着,胆子大起来,小声嘀咕:“我在家里排行第四,又是唯一的姑娘,爹爹高兴,才取了‘喜’字…”
徐嗣诫很失望:“那,那怎么办?”
徐嗣谆想了想:“要不,你从绿雪和峨蕊里挑一个吧?”
“可她们已经有名字了?”徐嗣诫依旧觉得这是个问题。
十一娘大笑,摸了摸徐嗣诫的头,小丫鬟打帘服侍贞姐儿进来了。
徐嗣谆和徐嗣诫争着喊“大姐”。
贞姐儿笑着抱了徐嗣诫,问徐嗣谆:“你可好些了?”
徐嗣谆笑道:“我明天就去双芙院上课了。”
“那你可要用心读书!”贞姐儿笑道,“把落了的功课赶回来才行!”
徐嗣谆不住地点头。
贞姐儿说起徐嗣谕:“…说明天就走。我去的时候大哥和三弟正和二哥话别。”
十一娘略一思忖,提议:“那我们明天一起去送他吧!”
这是贞姐儿希望看到的,而徐嗣谆和徐嗣诫因为是十一娘说的,自然也没有什么意义。
大家就商量着明天送什么东西给徐嗣谕好。
贞姐儿就把徐嗣勤问她的话告诉了十一娘。
十一不由叹气。
说起来,媛姐儿是忠勤伯的庶女,徐嗣勤娶了也不委屈。只怪三夫人和甘夫人的性子都太要强了。又想到周夫人也好、黄三奶奶也好,都很关心徐嗣勤、徐嗣俭的婚事,可太夫人一副不愿意插手的样子,不仅周夫人和黄三奶奶拿不定主意,就是别家看了,也不好多说什么,硬生生把这事就搁下来。
不过,算算日子,也到了三爷回京听从考察的时候,太夫人多半打定主意等到三爷和三夫人回来。
“媛姐儿要是定了日子,我会告诉你的。”
当年闯了那么大的祸,知道媛姐儿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嫁了出去,也能略微安心一些了吧!
贞姐儿微微翕首。
那边徐嗣谆过来接了她的手:“大姐,大姐,我和五弟合做一盏花灯送给他怎样?”
“正月十五早过了,八月十五还早着。”十一娘笑道,“做什么花灯啊!想想别的!”
这两人,自从那年中元节放河灯得了全府交口称赞,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做花灯、做灯笼了。
徐嗣谆不好意思地笑。
贞姐儿就笑道:“二哥喜欢读书。我们送他些文房四宝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又议了半天。到了黄昏时分,去太夫人那里吃饭。热热闹闹的,让太夫人喜上眉梢。
第二天一大早,十一娘和贞姐儿、徐嗣谆、徐嗣诫把徐嗣谕送到了大门口。十一娘送了两支狼毫笔,贞姐儿送了四刀澄心纸,徐嗣谆送了一个荷叶笔洗,徐嗣诫送了一个竹笔架。徐嗣勤和徐嗣俭则会把徐嗣谕一直送出城门。
贞姐儿看着门口停着的两辆青布帷帐马车不由心中微酸,叮咛文竹:“…你要好好照顾二少爷,有什么事,就及时回来报个信。”
徐嗣谕见她很是伤感的样子,安慰道:“落叶山离燕京不过半日的功夫,何况马上又要到中秋节了,我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中秋节讲究团圆,到徐嗣谕肯定是要回府过节的。
贞姐儿这才不再多说,待徐嗣谕走后,徐嗣谆和徐嗣诫去了双芙院,贞姐儿扶着十一娘慢慢回了正屋。
白总管派了小厮过来,说十一娘金鱼巷那边的宅子落成。
十一娘很高兴。
那是自己名下的产业,是自己的有,就有一种退一步还有落脚之处的安全感。
她就想去看看。
徐令宜不准:“…天气又热,车马劳顿的。等生了再去。”又道,“我让他们把屋子空着,等你什么时候方便了,什么时候再去布置就行了。”
十一娘就在家里空想,让人拿了鱼花巷的模具过来,没事就和贞姐儿、琥珀几个商量着哪里摆什么东西。
杨氏就趁着有天来问安给送了个绣着婴孩嬉戏博古图的小孩襁褓给她。
孩子绣得栩栩,颜色搭配艳丽夺目,看得出来,很花了些功夫人。
十一娘道了谢,让琥珀收了:“等孩子出来了再说吧!”
杨氏温柔地应喏,坐在小杌止问起孩子的情况来。
“挺好的。”十一娘语言练简,杨氏只好和她打太极:“那就好,我看着前些日子夫人有些不舒服,一直担心着。就动手绣了这襁褓。还好夫人吉人天像,自有后福。”
十一娘和她寒暄几句,就笑着端了茶。
杨氏笑盈盈地退了下去,回到屋里颜色却全变了。
“这个罗氏,竟然是油盐不进的性子。”
杨妈妈为她担心:“这,这可怎么办啊!”想到太后娘娘不在了,杨氏还是完璧,她也顾不得许多,低声道,“先是夫人怀像不好,后又出了秦姨娘这事,侯爷一直没心意,这也是常事。可毕竟大半年都歇在夫人屋里…如果等侯爷闲下来,还有文姨娘和乔姨娘,到时候只怕更不容易。”
月盈月缺。侯爷已经忍了大半年,正是月缺的时候,要是自己抓不住这机会…等候她的还不知道是什么?
杨氏坐在炕上,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走十一娘那里更是勤快。
十一娘却始终淡淡的。
杨氏着急,却一时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日子渐渐就到了中秋节,屋前屋后都有了蝉鸣声。
先是忠勤伯府为老伯爷举行了除服仪式,然后是甘老泉离背着徐家的人为三爷在离金鱼巷不远的石矶巷置了个三进三间的小宅院,再就是兰亭为曹娥的嫁妆跑到十一娘这里来吐了吐糟。
十一娘听着心惊,晚上和徐令宜道:“…为了给娴姐儿做面子,竟然把曹娥生母留给她的几件首饰给了娴姐儿。曹娥气得躺在了床上,还好有兰亭这个有脾气的,把东西给要回来了。蒋家的两个妈妈还在曹娥身边。甘夫人也太不给这个妹妹颜面了。”
徐令宜望着她因为怀孕而比往日丰腴却也更为白皙细腻的面庞,有些心不在焉地握了她的手,笑道:“原来甘家的三姑小姐叫曹娥啊!”
十一娘有些窘迫。
古时闺女的芳名是不轻易示人的,自己这样,到显得有些轻佻了。转念又想到徐令宜怎么知道她说的是甘家的三姑小姐,分明早就知道曹娥的闺名,嗔道:“你如果不知道甘家的三姑小姐的闺名,又怎么知道我说的是曹娥?”
徐令宜见她眼睛忽闪忽闪的,亮晶晶的,像天边的晨星,突然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如果十一娘永远能这样,多好。
他笑着捏了捏十一娘的手:“歇了吧!明天一早还要去后花园散步呢!”
自从她进入八月,田、万两位妈妈就每天早、晚陪着她在后花园里走上半个时辰,据说这样有助于顺产。
十一娘笑着躺下。
徐令宜去吹了灯,习惯性地把手放在了她的腹部。
十一娘拉了拉薄被,就听见徐令宜“哎呀”一声,坐了起来。
“怎么了!”十一娘问道,就感觉徐令宜的一双手在自己的肚子上抚摸起来。
“刚才他踢了我一脚!”徐令宜的声音非常兴奋,“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踢了我一脚。”又喃喃地道,“噫,怎么没动静了。”然后起身去点了灯,仔细地抚着她的肚子,想再感受一次孩子的胎动。
只是这孩子动得很少,十一娘遇到的都不多,更何况是徐令宜了。
她笑着坐了起来,靠在了床头的迎枕上:“他有点懒…”话音未落,只见徐令宜满脸惊喜:“他又踢了我一了!”然后指了地方给十一娘看,“就这…”说着,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困惑,“不过,之前好像是在这里…”手又挪到了另一侧。
十一娘觉得向徐令宜解释这些有点困难,笼统地道:“田妈妈说,是这样的。”
“是吗?”徐令宜望着她愣了一会,又轻柔地抚摸,“你说,他是不是感觉不舒服?要不然,为什么要踢人?”
“可能是一个人不好玩吧?”十一娘随口道。
徐令宜想了想,略略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温柔地她的肚子上抚摸起来。
孩子却再也没有动一下。
第四百五十一章
接下来的几天,肚子里的孩子和徐令宜像躲迷藏似的。徐令宜不经间把手放在了十一娘的肚子上,孩子就会即兴地动一动,如果徐令宜仔细地抚摸,他反而一动不动。
徐令宜对这个孩子很是期待:“定是个性子十分活泼的!”
十一娘笑容璨然。
活泼和调皮,也只有一线之隔吧!
不几日,甘家送了大红洒金请柬过来。
曹娥的婚期定在了九月初十。
“早点嫁出去也好。”十一娘和徐令宜感叹,“在那个家里呆着,还不知道会出些什么事到夫家虽然人生地不熟,可有陪嫁捏在手里,心里到底踏实些。”
徐令宜笑着没有做声。
并不是家家面对媳妇的陪嫁都能不心动的。没有个强有力的娘家人,女人想保住自己的妆嫁是很难的。
“曹娥出嫁,你要送她吗?”他现在担心这个问题。
十一娘知道徐令宜的心意,笑道:“她出阁的那天我就不去了。可添箱的东西却想亲自送过去,也趁着这机会和曹娥道个别。”
曹娥可是嫁到福建,也许这辈子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徐令宜微微点头。
十一娘趁着个雨后天凉的日子去了忠勤伯府。
府里没有嫁女的喜庆,丫鬟、婆子的脸上反而处处透着几份小心翼翼的惶恐。
甘夫人接过十一娘给曹娥添箱的内造的梅花凌寒粉彩茶具,露出个有些勉强的笑容:“还麻烦四夫人专程来一趟。”然后陪着十一娘去了曹娥那里。
曹娥看甘夫人的目光有些冷,亲手给十一娘斟了杯茶,表情柔和了不少,问十一娘:“你还好吧!”目光落在她凸起的腹部。
“挺好的!”十一娘笑着,婉转地说了自己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