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摸了摸徐嗣诫的头,朝着徐嗣谆点了点头,问他们兄弟俩:“在干什么呢?”

“给四哥讲赵先生上的课。”徐嗣诫牵着十一娘的手让她在炕上坐上,自己又爬上炕坐到了徐嗣谆的身边。

“哦。”十一娘笑着和他们闲聊:“赵先生都讲了些什么?”

“赵先生给我讲了孙仲谋、曹操、孙权的故事。”

十一娘略一思忖,笑道:“赵先生在已经给你们讲《幼学》里的兄弟篇了?”

徐嗣诫点头,目露钦佩:“母亲好厉害。一听就知道赵先生给我们讲了什么?”

“那是因为母亲也读过《幼学》啊”一直没能插上话的徐嗣谆笑道,“自然一听就知道赵先生上进什么。”

大家说说笑笑的,气氛十分融洽。

陶妈妈的死讯几次在十一娘的舌尖打了个转,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喉咙里。

事情就这样一直拖到吃了晚饭,十一娘来和徐嗣谆道别。

“母亲,您是不是有什么话和我说!”徐嗣谆乌黑的眸子认真地望着十一娘。

“你看出来了!”十一娘坦诚地道,又觉得有点好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徐嗣谆抿了嘴笑:“因为母亲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真是个敏锐的孩子。

念头掠过,十一娘更生几份不忍,可如果若干天后他从别人的嘴里听说了,恐怕会更伤心吧!

“我是有件事想和你说,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十一娘语气显得很迟疑,“中午的时候,陶成来报丧。说,陶妈妈病逝了!”

她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徐嗣谆的表情。

徐嗣谆恬静的神色凝固在那里,然后慢慢换成了惊讶,慢慢换成了痛苦…

十一娘紧紧地把他搂在了怀里:“得了痢疾,白总管还帮着请了太医过去瞧病…”

徐嗣谆的身子一抖一抖的,哽咽道:“所以我病了,陶妈妈才没有来看我!”

是个肯定句,不是个疑问句。

十一娘心中酸楚。

徐嗣谆,也不过是个等爱的孩子。

“不是!”十一娘的声音低沉而镇定,“她来看过你。你那时候正昏迷不醒!”

纸是包不住火的。

与其到时候解释,还不此刻坦诚。

徐嗣谆抬起头来,脸上泪迹斑斑,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陶妈妈看见你这样,哭得昏了过去。”十一娘柔声地解释,“我们怕她吵着你,第二就让她回去了。”

徐嗣谆立刻释怀。

太夫人最不喜欢别人哭哭泣泣的,特别是他病的时候,说这样不吉利。

“那,茶香还能回来服侍我吗?”

他殷切地望着十一娘。

第四百四十三章

自从那天晚上徐嗣谆出事之后,十一娘再也没有见过茶香。

在生存面前,每个人都是蝼蚊。

十一娘不想徐嗣谆过早的接触这些,可也不想骗他。

“茶香是你贴身的丫鬟,她的责任是好好的照顾你。半夜三更,她带你出去不禀告太夫人、杜妈妈,做了自己不该做的决定,已是失职。不可能再回来服侍你。”

徐嗣谆愣住。

他问过很多人,包括杜妈妈在内,都说,只要他好好的修养,等身体好了,太夫人一高兴,说不定就重新让茶香回来服侍人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明确地告诉他,茶香不可能再回来了。

“可是,”徐嗣谆不由为茶香辩道,“是我让她带我出去的。茶香只是奉命行事。”

“她比你年纪大,懂得比你多。所以太夫人才让她到你屋里服侍,而且还让她管着碧螺几个。”不管是大人小孩,人与人之间给这样沟通,已是难得的机会,十一娘很耐心细致地回答着徐嗣谆,“你错了,她应该指出和制止才是。如果因为主仆有别,她没办法制止你,就应该告诉管她的杜妈妈。而不是私下做决定,带着你出去。”

徐嗣谆垂下眼睑。

母亲说的有道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想了半天,道:“可,可她只是个丫鬟?”

“是啊!”十一娘笑道,“所以有的丫鬟、小厮做到管事、妈妈,有的小丫鬟到了年纪就放出去配了人,小厮到老也只能帮那些管事跑跑腿。有的丫鬟、小厮每个月可以拿二两的月例还常得主子的打赏,有的丫鬟、小厮没有月例还常常被罚。这也做事的人用不用心有关系。”

徐嗣谆听着,缓缓地点了点头。

十一娘就笑揽了他的肩膀:“好了,早点歇了吧!昨天一大早,我们还要吩咐外院的管事帮陶妈妈送三牲祭品去!”

徐嗣谆脸上又露出戚容。

有些事,要慢慢的来。

十一娘看着徐嗣谆躺下,帮他盖了薄被,把灯移到了外间,吩咐了乳娘几句,这才出了房门。

太夫人还没有歇息,正和杜妈妈说着什么,见十一娘出来,老人家笑着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坐!”

十一娘笑着坐到了太夫人的身边,太夫人就携了她的手:“去跟谆哥说陶妈妈的事了?”

杜妈妈亲自端了杯热茶奉上。

十一娘点头:“说了!”又道,“见他歇下,我才出来。”

太夫人轻轻叹了口气,然后道:“今天杜妈妈去见了秦姨娘,她情况不太好。说话颠三倒四不说,连杜妈妈都不认得了。我看,你还是再派个人去趟乐安,让谕哥儿早些赶回来才是。”

秦姨娘有没有病,在座的人都知道。杜妈妈从落叶山回来,秦姨娘的病就加重了…十一娘神色微黯,应了声“是”。

晚上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没有一点睡意,又不想吵醒身边的徐令宜,一动不动地盯着帐顶的香囊发起呆来。

徐嗣谕可不是徐嗣谆,哄几句就能过去。

读千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两年,他在燕京和乐安两边的跑,又跟那着那个名动天下的姜先生读书,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被妇人养在侯爷里的二少爷了。偏偏府里的人与他交流又很少,对他的变化并不十分了解。把秦姨娘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对于徐令宜也好、太夫人也好,甚至是她自己,虽然把责任划清了,可感情呢?

感情是能用责任就划清的吗?

谁又来安慰、开导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呢?

十一娘想到二夫人!

她还记得徐嗣谕要换小厮的时候,秦姨娘曾急巴巴地带信给远在西山的二夫人…秦姨娘不找太夫人,不找徐令宜,单单去找了二夫人,而二夫人也不负她所托,立刻安排了小禄在徐嗣谕身边服侍。是不是在秦姨娘心里,二夫人是个比太夫人、徐令宜更让她信赖的人呢?还有徐嗣谕,因为听了二夫人的一席话,打消心结,高高兴兴去了乐安。每次从乐安回来,都会恭恭敬敬地去给二夫人请安,和她讨论学问上的事。是不是在徐嗣谕的心中,二夫人是个比徐令宜、秦姨娘更值得信任的人呢?

当秦姨娘的所作所为一览无遗地摊在徐嗣谕的面前时,以二夫人和秦氏母子的关系,能不能请她出面来安抚徐嗣谕呢?

思忖间,有双健壮的手臂轻轻地搂了她。

“什么呢?”徐令宜醇厚的声音低沉地在她耳边响起来,有一种安定的温暖,“睡不着?”

“嗯!”十一娘朝着徐令宜的怀里靠了靠,“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徐令宜沉默了片刻,道:“我也知道…你现在正怀着身孕…有些事,应该让娘帮你管管的…可这些事你迟早要接手的…”语气间有少有的迟疑。

“侯爷不用担心我。”的确,这是她的责任之一,十一娘低声道,“我只是有些担心谕哥儿。怕到时候知道秦姨娘…”

徐令宜微微低头,亲了亲十一娘的额头。

“谕哥不像谆哥。”他低低地道,“他聪明伶俐,心细缜密,又性情坚毅。这件事,他有没有涉足还是两说。”

十一娘愕然。

徐令宜已道:“就算他这两年跟着姜先生明了事理。你不对他明说,他肯定会猜来猜去,反而容易引起一些风波来。说不定,若干年后还会无心间把巫蛊之事给挑出来,反而坏事。明说了,他纵然伤心难过,可以他的性格,很快就能走出来。对他以后反而更好。”

这还是徐令宜第一次在她面前这样坦诚地评价徐嗣谕。

如果除去庶嫡之别,在徐令宜的心里,恐怕觉得徐嗣谕比徐嗣谆更适合成为永平侯爷的继承人吧?

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他的感触就特别的深呢?

十一娘握了徐令宜侧放在自己腰间的大手:“我觉得,谕哥儿不是那种人!”

徐令宜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在情感上,他不相信。

可在理智上,没有证据,他都要怀疑。

这种事,想想都让人觉得不舒服。

徐令宜不想和十一娘多谈。

“快睡吧!有什么事,等他回来了再说。”

也是,现在说什么都是杞人忧天,只有等徐嗣谕回来才知道。

日子很快到了六月下旬,碧漪湖里的荷花开得正盛,满院子都飘荡着荷花浓到极至的晚香。

沧州来人商量下聘礼的事。

豪门之家嫁女,礼数极多,又讲究抬头嫁姑娘,低头娶媳妇。矜持之余,一门亲事议个三、五年也是有的。算算当初和邵家约定的日子,这个时候也到了要两家坐下来商量婚事的时候。

亲事到了这个程度,就不是女人们的事了。自有徐令宜和外院的管事们。文姨娘却很紧张,反反复复地和冬红几个核对嫁妆单子,生怕有所遗漏。

十一娘算了个帐。徐令宜先拿了两万两银子出来,后来又追加了一万两,可看文姨娘给贞姐儿准备的嫁妆,没有个四、五万两银子,只怕是拿不下。加上徐令宜还给贞姐儿准备了大约两万余两银子的田亩房产…贞姐儿,俨然已是个小小的富姐了。

她不由在心里暗暗思忖,徐嗣谕、徐嗣谆、徐嗣诫,加上还在她肚子里的这一个,徐令宜得花多少钱才能把这几桩任务完成了!

抽着空,十一娘去了趟宫里。

大公主长得粉妆玉琢,活泼可爱,皇上和皇后都爱若珍宝,一反常态,没有另辟宫室交给教养嬷嬷,而是在坤宁宫跟着皇后娘娘。

十一娘去的时候,一岁多的大公主正由皇后娘娘牵着在练习走路。

皇后娘娘免了她的礼,和她到偏殿说话。

“这么热的天气,又是这么重的月份,你有什么事,差了徐把总进宫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徐把总,是徐令宽。

十一娘想到皇后娘娘和二夫人私交很好,而二夫人又是个比较直接的人,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里还敢劳动五爷。”

皇后娘娘果然不恼,还笑了起来。让宫女端了锦杌给她坐,又吩咐黄女官端莲子百合汤给十一娘用。

十一娘道了谢,半坐在了锦杌上,吃过莲子百合汤,说了来意:“…贞姐儿正要和邵家议亲,想托您的福,赏了第一台的福禄寿三翁。”

“这是个什么事,还要你进趟宫。”皇后娘娘笑道,“我等会到库房里仔细瞧瞧。找三尊个头不大,但工艺精湛的。”

正合了十一娘的心意,十一娘脸上的表情就松了些。

皇后娘娘看着暗暗点头,和她拉起家长来,这话题自然就转到了怀孕生产上来:“…是十月初吧?侯爷子嗣艰难,刘医正来禀了我,我就算着日子了。宫里有个彭氏,我生产的时候就是她接的生。她还懂些医理。我瞧着不错,就暂时把她留在了宫里,就是准备等你生产的时候给你用的。到时候让她去给你接生。乳娘也不用担心。到时候在奶子府里选两、三个相貌好的去服侍。”

正说着,皇太子妃那边有内侍过来。

“恭贺皇后娘娘,太子妃有喜了。”

“啊!”皇后娘娘和十一娘都很惊讶。

皇后娘娘更是笑道,“这两孩子,感情到好…”又对十一娘道,“希望这次能天赐麟儿。”

第四百四十四章

回到荷花里,十一娘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太夫人。

太夫人双手合十,说出了和皇后娘娘一模一样的话:“希望这次能天赐麟儿。”

杜妈妈笑着应声而去。

有小厮跑进来:“太夫人、夫人,二少爷回来了!”

屋里服侍的或朝太夫人、十一等人望去,或垂了眼睑装作没听见。太夫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原本欢愉的气氛骤然冷了几分。

小厮不知所措。

十一娘忙道:“还不快请进来愣在这里做什么?”

小厮如释重负地跑了出去。

十一娘又吩咐琥珀:“去跟二少爷屋里的莲娇说一声,让她们快备了热茶热水,二少爷回了屋,也有个伺侯的。”

屋子里的气氛这才一松。给徐嗣谕屋里报信的去报信,准备茶点的去准备茶点,笑容重新回到众人的脸上。

徐嗣谕急步走了进来。

“祖母,母亲!”他匆匆给太夫人、十一娘行了礼,“姨娘现在怎样了?”

他穿着件宝蓝色净面茧绸直裰,满面风尘,眼睑下一片青色,神色憔悴。

太夫人看着他一眼,慢慢端起茶盅轻轻地啜了一口,然后徐徐地道:“可见过你爹了?”

徐嗣谕的脸“腾”地一下绯红,神色间闪过一丝羞愧,刚要开口说话,太夫人已道:“你也有些日子没在家了吧?既然回来了,按理呢,应该先去给你爹问个安,看看你爹有没有什么话要说。他虽然不说,可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你也要让他看看你在乐安过好不好吧?还有勤哥和俭哥,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非同一般,怎么着也要去打声招呼才好?再就是贞姐儿、谆哥和诫哥那里…”说着,语气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了徐嗣谕的身上,“这样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徐嗣谕鼻尖早已有汗珠沁出来。太夫人的话刚说完,他立刻恭声道:“都是孙儿鲁莽。这就回屋换件衣裳去见爹爹,再去和大哥、弟妹们打声招呼。”

太夫人满意地“嗯”了一个声,道了句“去吧”。

徐嗣谕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太夫人神色有些黯然,叫了十一娘到跟前说话:“我看他这样子,只怕一刻也等不得。你等会安排个人跟着他一起去。秦姨娘虽然糊涂了,可见到了儿子,谁知道她是变得更糊涂还是突然醒过来。到时候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要一五一十的全报过来。也免得我们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实际上什么都知道。”

是怀疑徐嗣谕到底有没有参与到其中来吧!

心念转动间,十一娘不由暗暗揣测,让秦姨娘和徐嗣谕见最后一面,是为了母子情份的悲悯之举呢?还是想知道徐嗣谕在巫蛊之事中是否扮演过什么角色的求证呢?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忙把这念头压在了心底深处,思忖起派谁跟徐嗣谆去落叶山别院好!

秦姨娘、徐嗣谕见面,如果秦姨娘只是说了几句糊涂话还好说,如果说了些不该说的,那这个派出去听话的人恐怕也会和茶香落得一个下场…

十一娘眉头微锁,半晌无语。

太夫人见她没有吱声,瞥了身边的杜妈妈一眼,低声道:“我看,也不用差其他人了,就差谕哥屋里的那个莲娇吧!她是谕哥儿屋里的人,文竹几个服侍谕哥儿一路从安乐赶回来,车马累顿,她们几个常年在家的也应该帮着文竹几个换换手才是。”

莲娇几个,因为是服侍谕哥的关系,和秦姨娘一直走的很近。

总得有人要去,不是她,就是她…

十一娘压下心中的异样,应了声“是”。

太夫人事后不免和杜妈妈感叹:“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了。”

杜妈妈笑道:“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何况各人有各人的作派,您瞧着不好,说不定侯爷看中的就是心肠软呢!”

太夫人微微点头,不再做声。

落叶山庄在燕京城外的西南,离燕京城还有三十几里地。因土质不好,就是风调雨顺,田里也没有什么收成,略有点力气的人都跑到燕京里做事去了,空出大片的地,显得十分荒凉。徐家在落叶山的产业原是他曾曾祖母的陪嫁之一,虽然有百来亩田产,别院却不过四、五亩大。

徐嗣谕等人到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有几只乌鸦扑腾扑腾地飞过。

小禄子不由打了个寒颤,上前叩了门。

别院这边早得了消息,立刻有婆子来应门。

“二少爷,您可来了。”婆子用帕子擦着眼角,“我们秦姨娘一直等着您呢!”

徐嗣谕背着手站在大门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这个面生的婆子,嘴角向下一撇,表情显得有些冷峻:“服侍姨娘的那些丫鬟、婆子呢?”并不急着进门。

婆子微微一怔,道:“有两个没被染上的,早被接回了府。还有几个运气不好,早就没了…”

没等她的话说完,徐嗣谕已咄咄地道:“这样说来,除了一开始两个没被染上的,姨娘身边的人都不在了!”

那婆子也是个精明人。把徐嗣谕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这才应了一声“是”。

徐嗣谕面无表情,突然抬脚就朝里去。

婆子忙小跑几步到了徐嗣谕的前面,帮他带路。

徐嗣谕没有做声,默默地跟在婆子身后。

“翠儿是什么时候死的?”走到拐弯处,他突然问婆子。

徐嗣谕的脚步很快,那婆子略不留神就被徐嗣谕赶上,一路上都是走几步跑几步,徐嗣谕问她话的时候,她正加快脚步朝前走,注意力全放在脚上,闻言忙道:“翠儿在来的第二天就死了。”

“怎么死的?”徐嗣谕的脚步又快了些。

那婆子也只好加快了脚步,却有些力不从心,开始喘息起来:“是吊死的!”

徐嗣谕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疟疾虽然不好治,可以我们家的财力、物力、人力,又不是治不好。她为什么要上吊?”

婆子松了口气。

这些话,杜妈妈之前都交待过她怎么答。

“她脸上开始长东西,一时想不开,就上了吊。”

徐嗣谕点了点头,身姿如松地朝前去。

婆子忙跟上,把徐嗣谕一行领到了秦姨娘住的偏厢房,然后道:“二少爷,您小心被染上了。我把窗开了,您就站在窗户边和秦姨娘说话吧”说着,推门进了屋。

一股带着药味的浊气扑面而来。

徐嗣谕站在门口打量屋子。

大热天的,窗棂紧闭,糊着高丽纸,光线很暗,好在屋顶很高,屋子里也还阴凉。黑漆的家具有些陈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很整洁,只是香案桌几上光秃秃的,没有一件摆设,显得有些冷清。

“姨娘有点糊涂了,”婆子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笑着解释道,“所以东西都收了起来。”说着,小心翼翼地侧了侧身子,“二少爷,前两天杜妈妈奉了太夫人和四夫人之命来探病,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您…”言下之意是让他看一眼就走人好了。

徐嗣谕根本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挂着青色棉沙布帐子的黑漆架子床靠墙横放着,看不清楚床上的人,却有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臂软软地垂在床边。

他认得那只手镯。

那是爹爹所有赏赐中姨娘最喜欢的一件首饰。碧汪汪的,像一泓春水。姨娘常揽镜自赏,说:“…我胖乎乎的,戴这个最好看。”

念头闪过,徐嗣谕的眼前一片模糊。

镯子还是那枚镯子,碧绿清透,可手臂,却瘦得如芦柴棒了…似乎连那镯子的重量都不能承受般,无力地垂落着。

徐嗣谕喃喃地喊了一声“姨娘”,跑了进去。

但很快,他怔愣在床前。

徐嗣谕不认得床上的那个人了。

腊黄的皮肤,深陷的眼眶,突起的颧骨…静静地躺在那里,胸膛甚至没有一丝起伏。

“姨娘!”他有些慌张地跪在床前,一只手紧紧握住了那只垂在旁边、瘦骨零仃的手,一只手轻轻地放到了秦姨娘的鼻下。

秦姨娘突然间就坐了起来。

徐嗣谕被吓了一大跳。

秦姨娘已以超乎他意料之外的劲道抽出了被他握着手。

“谁?谁?谁?”她的声音凄厉又仓皇,“你是谁?”

秦姨娘一边质问,一边手脚并用地朝后挪,缩到了床角。

“我是永平侯府二少爷的生母,你要是敢害我,二少爷回来了,会找你算帐的。”

徐嗣谕满脸震惊地望着秦姨娘──秦姨娘目光呆滞,没有焦距。

她瞎了!

如鲠在喉,徐嗣谕没办法说话。

秦姨娘没有等到如往日一样的冷嘲热讽,她不由侧耳倾听。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细细的呼吸声和空气中浮动的淡淡青草的香味。

“二少爷!”她露出惊喜的表情,“二少爷,你回来了。你回来看我了。”她的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看我的。”

徐嗣谕握住了那双急切又没有目的的手。

“姨娘,”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回来看你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秦姨娘却猛地甩开了徐嗣谕的手:“不,不,不,你不是二少爷。二少爷还有乐安,翠儿那个小贱人把我的信给了夫人,我知道,她把我的信给了夫人,怕我找她算帐,所以就上吊死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不告诉你们…”她先始神色有些慌乱,说到最后,脸上露出有些诡异的笑容,配着她那张瘦骨嶙峋的脸,让跟着徐嗣谕进去的莲娇和小禄子心中不由一悸,两人对视一眼,不知道该听还是不该听的好,再回头,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了,领他们进的婆子早不见了踪影。

徐嗣谕却只觉心如刀绞。他爬上床,再次抓住了秦姨娘手:“我是谕哥,我真的是谕哥。接了你的信,就赶了回来。你要是不信,摸摸我的头。”说着,低下头,握着秦姨娘的手在自己的发间摸索。

长长的一道疤,还是小时候捣鸟窝摔的,差点丢了性命。

“你是二少爷,你是二少爷。”秦姨娘狂喜地叫着,把徐嗣谕抱在了怀里,“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不会像那些人,看我出身卑微就丢下我不管,你知道我病了,一定会回来看我的…”她说着,突然表情一凛,露同警戒的神色,“还有谁在那里?还有谁?是不是太夫人派来的人?”脸上渐渐有了几份恐惧之色。

姨娘很怕太夫人,总觉得太夫人很厉害,一不高兴,就能让她们这些姨娘、丫鬟、婆子全都没命。实际上,这世间万物,从来都是一物降一物的。对姨娘来说,太夫人个遥遥不可及,打个哈欠就能决定她生死的人。可对于太夫人来说,她上前还皇上、皇后,还有徐家百年的声誉,也不可能随心所欲的。这也许就是姜先生所说的,人的眼界有远有近,心胸也就有宽有窄!

徐嗣谕捋了捋秦姨娘凌乱的头发,轻声道:“没别人。就小禄子和娇莲。他们陪我来看你的。”

秦姨娘听了不仅没有松懈下来,反而更紧张了。她神色惊慌地嚷着“让他们出去,让他们快出去”,然后表情一正,低声对徐嗣谕耳语,“我告诉你,那些丫鬟、小厮都是墙头草。你看,我对翠儿那么好,她还害我…这些人都不能相信的。”

徐嗣谕有些尴尬。

从前他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是元娘安排的,一味的纵容他。他那时候小,不懂其中的用心。后来大些了,又跟着二伯母读书,虽然知道厉害,却无力改变些什么。好不容易盼来了二伯母推荐的小禄子,不仅对他忠心耿耿,而且他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还会委婉地提醒他。根本不是那些只知道巴结奉承或是唯唯诺诺的寻常仆妇可比。

姨娘这样说,岂不是让小禄子伤心!

想到这里,他不由扭头朝身后望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小禄子和莲娇。

小禄子一向精明能干,又知道察颜观色,可能是出去了吧?

念头闪过,不知道为什么,徐嗣谕就暗暗松了口气。

自从进门,小禄子就觉得秦姨娘给人的感觉怪怪的,可她毕竟是二少爷的生母,少爷肯定不想别人看到秦姨娘狼狈的样子。

他轻拉了拉莲娇的衣袖,示意他们一起出去。

莲娇却想着来时琥珀的嘱咐:“秦姨娘现在根本不认得人了。你等会别离二少爷太远,小心秦姨娘发起疯来把伤了二少爷。”

她反把小禄子叫到了一旁,把琥珀的话说给他听:“一个清醒的,一个糊涂着;一个是生母,一个是…”

莲娇的话还没说话,小禄子就听见秦姨娘说翠儿害她的话。

他立刻道:“我们到旁边的落地罩躲着,要是秦姨娘…你去拉二少爷,我去拦秦姨娘。”

莲焦点头,和小禄子轻手轻脚地站到了落地罩旁的帷帐后面。

徐嗣谕低声安慰秦姨娘:“没事,没事。他们都是我身边的人。姨娘有什么话,直管说就是了…”

姨娘一向就对身边的人不放心,总觉得那些人对她别有用心。在他看来,虽有些过于谄媚,但要说什么陷害之类的事,从前的嫡母元娘当家时还许兴有之,十一娘骨子里却有些傲气,倒不是没手段,而是颇有胜之不武,不屑为之的味道。

秦姨娘听着却怪叫一声推开了徐嗣谕。

“你不是二少爷,你不是二少爷。”她神色慌恐地重新缩回了床角,紧紧地搂着被子,喃喃地道,“二少爷是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们装成二少爷骗我…”

“姨娘!”徐嗣谕惊愕地望着秦姨娘,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

他望着像孩子一样,毫不掩饰地露出害怕神色的秦姨娘,略一思忖,轻轻地爬到了秦姨娘的身边。

“你这是怎么了?”他柔声道:“你不是写信给我,说你的心悸的老毛病又犯了,让我快点回家的吗?怎么自己反而不记得了?”

秦姨就歪了头,皱着眉想。

徐嗣谕声音更加轻缓:“你还记不记得。我小的时候,我们有个约定。”他说着,下意识地捏头朝身后看了一眼,“那年桂花开得好,你偷偷做了渍了桂花糖埋在树下,到了春节的时候拿出来做了桂花酥。太夫人把我交给二伯母管,你不敢随意到我屋里来。就趁着下大雪,看着院子里没有人,把桂花酥揣在怀里,偷偷拿给我吃。反复地叮嘱我,这件事谁也不能告诉,要是太夫人知道了,你就再也不能来看我的。这件事,我到现在也都没有告诉过别人。姨娘可曾对别人提起?”

秦姨娘听着,脸上就露出了柔柔的笑容:“我记得。是冬天,我怕桂花酥冷了不好吃。隔着我的小衣揣着,回去后胸前红了一大片。”她说着,眼睛茫然地搜索着徐嗣谕,“我也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你是二少爷,你是二少爷…”

徐嗣谕握紧了她的手。想到父亲说的,姨娘命不久矣。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湿:“姨娘有什么话要嘱咐我呢?我也会像从前一样,谁也不告诉的!”

秦姨娘听着就笑了起来。

她把怀里的被子推到了一旁,攥着徐嗣谕的手,一双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左右张望起来:“你别做声,我听听,有没有人!”又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听了半天,这才直起腰来,肃然地,“我听过了,没有人”然后顺着徐嗣谕的手臂摸索着把双手搭在了徐嗣谕的肩上,板直了徐嗣谕的身子,正色地道,“二少爷,你仔细听好了,这件事,很重要。”她说着,语气一顿,更显几份郑重,“你才是永平侯府的世子爷!”

又来了…

徐嗣谕不由长叹口气,无奈地道:“姨娘,我已经跟你说过好几次了。我是虽然是长子,却是庶子。立嫡不立庶。这是规矩…”

“不是,不是。”秦姨娘大声反驳道,“那是算不得数的。就像皇帝,谁来做皇帝,是天意。谁来做永平侯府的世子,也是天意。你就是上天选中的永平侯世子。以后,你还会是永平侯。继承徐家百年家业…”

徐嗣谕大喊了一声“姨娘”,好像要把生母从梦中叫醒般,“徐嗣谆已经是世子爷了。父亲已经立了徐嗣谆做世子!”

秦姨娘听着却咯咯笑起来。

“我说了,那算不得数的。”

徐嗣谕心中一震。

他想到来时父亲的话:“你生母见识浅薄,有错了些事。可看在她病入膏盲的份上,我也就不多追究了。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你先去看看她。等回来,我们父子再好好说说。”又想到祖母对他比平常严厉、十一娘有些回避的目光、徐嗣谆突然生病…

“你干了些什么?”

质疑的话脱口而出。

“我没干什么!”秦姨娘诡异地笑,“我什么也没有干!”

徐嗣谕愣愣地望着她,往事如走马灯似地在脑海里转起来。

“你要听二夫人的话,好好地跟她学。她可是能管外院的女人。是有本事的女人。到时候,侯爷见你连外院的事都懂,就知道这个家里到底得由谁来支撑着。”

“你父亲打了胜仗,一定很高兴。他胆子很大,所以也喜欢胆子大的人。你等会去给你父亲问安,千万不能害怕。你一害怕。他就不喜欢你了。你可千万别像谆哥似的。”

“这后院里,太夫人最大。只要你能讨太夫人的欢喜,你嫡母也拿你没有办法!”

“你怕什么。你本来就比谆哥聪明,比他能干…他是嫡怎么了,你还是长呢?”

他的鬓角有细细的汗冒出来。

“姨娘,”徐嗣谕嘴里苦涩,“你,你是不是…”

是不是做出了什么对不起徐嗣谆的事!

可心里却残存着几分侥幸。

不会的。秦姨娘虽然一直希望他能做世子,可秦姨娘也只是在他面前嘀咕嘀咕,她逢见了太夫人和二夫人等人,如老鼠见了猫似的,大气都不敢吭一下。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

秦姨娘望着他笑:“我什么也没有做?真的,我可以在菩萨面前发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要是做了什么,当年佟姨娘死的时候,你父亲就发现了,还会让我活到现在。”

说到这里,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第四百四十六章

徐嗣谕望着笑不可支的秦姨娘,只觉得心“砰砰砰”跳得厉害。

他很小的时候就听人感叹过,如果佟姨娘的孩子不死,生下来的就是长子了…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秦姨娘为佟姨娘点了一盏长命灯,而且每年都会为她做一场法事。他也曾问过秦姨娘,佟姨娘是谁。秦姨娘说,佟姨娘是她最好的姊妹,还说起佟姨娘长得怎样漂亮,针线是如何的好,性情是怎样的温和,待人又是如何的宽厚…时至今日,他还记得秦姨娘当时温柔的缅怀神色。

可现在…

他心中一寒,不由抓住了秦姨娘的胳臂,喊了一声“姨娘”,想问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问起。

秦姨娘却对徐嗣谕的举动置若罔闻。

她自顾自地笑了一会,突然脸色一沉,喃喃地道:“我好羡慕碧玉姐的。什么事,她一看就会,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比我的柔和。太夫人喜欢,二夫人喜欢,侯爷也喜欢。当我听到夫人说她肚子尖尖,怀的是儿子时,心里就想,怎么有人的命就这么好,能事事样样都占了个先。

“回到屋里,她又说有些不舒服,让小丫鬟打水给她泡泡脚。那些小丫鬟都是新进府的,很蠢笨。每次让她们打水,不是太热,就是太冷,还要我教。而且教几遍也干不好。那天我也很累,不想帮她打水,像个小丫鬟似地服侍她泡脚。就去了文姨娘那里。”

她身子向后,靠在了床档板上,然后窸窸窣窣地摸了被子,搭在了身上。

“结果…”秦姨娘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回到屋里的时候,她下身已经全是血了…夫人派来的那个妈妈,根本不是服侍孕妇的妈妈,而是专管人事的妈妈。她根本不知道怎么救人,只知道把屋里的丫鬟、婆子都叫到跟前,商量着等会怎样回禀夫人,好推脱责罚…我只好挺着个肚子去了正屋…

“夫人根本不理我,小丫鬟还把我往陶妈妈那里推…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天上只有几颗星星,黑漆漆的。我也是怀着身孕的人,怕有个三长两短的…就求那丫鬟好歹跟夫人说一声…她就嘲讽我,说我是不是跟两位姨娘在一个院子里住久了,以为自己也是姨娘,让去喊个人也差不动了…我气得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往陶妈妈屋里去…心里却觉得十分委屈…文姨娘我是比不得的…我也的确不如佟姨娘。可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怀了侯爷的子嗣。何况平时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有什么事总是我去做,我怎么就学姨娘的派头了…

“我当时就想着,我一定得生个儿子才行。生了儿子,太夫人为了孙子,肯定会抬我做姨娘的。到时候也让那些人看看,我也是正经的姨娘,不是借着怀孕就做张做乔、飞扬跋扈之人。最好还是长子…”

说到这里,她声音一顿。

徐嗣谕只觉得嗓子眼干得像冒烟似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去陶妈妈的夹道又黑又长。”秦姨娘呐呐地道,“我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扶着夹道旁的青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我的脚步声。”她情绪有些激动起来。“我越走越害怕,越想越气恼。佟姨娘动了红,又不是我连累的,我好心来报信,却白白受了小丫鬟的这样一番排头不说,明知道我怀着身孕,还指使我去找陶妈妈。如果去报信的是文姨娘,夫人会不理吗?那个小丫鬟敢这样教训吗?说到底,不过是欺负我是个通房罢了…再说了,如果佟姨娘出了事,又不是我一个人错。做为主母,夫人难道就没有错吗?做为当值的小丫鬟,她们就没有错吗?她们都不急,我急什么?既然让我去找陶妈妈,我就去找陶妈妈好了…”秦姨娘说着,又停顿下来。

这一次,她停顿的时候比较长,嘴紧紧抿成了一道缝,眉宇间透着几份固执。

徐嗣谕看着心里直打颤。直觉告诉他,接下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应该就些打住,不要再听。可心底止不住冒出来的好奇如惊涛骇浪般把直觉掩没。

他听见自己声音嘶哑地道:“那,那后来怎样了?”

“后来…”秦姨娘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我一个怀着身孕的妇人,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自然只能扶着墙,慢慢往前走…”

那笑容,是如此的刺目,徐嗣谕只觉眼睛被刺得生痛。他不禁厉声道:“你怎么能这样?”

严厉的口吻,让秦姨娘神色一变。她答非所问地大声辩驳:“我没有,我没有害死碧玉姐是夫人,是夫人害死的碧玉。我只是不想她生出长子而已。”她说着,眼角眉梢都流露出几份执拗,“而且夫人也说了,就算是把大夫找来,孩子也保不住了。害死碧玉的是夫人。夫人看见碧玉姐血流得满床都是,连大夫也不叫一个。还是太夫人和二夫人赶过来以后,让人去叫的大夫。”

徐嗣谕复杂地望着眼前这个神色慌张的妇人,慢慢地低下了头。

一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秦姨娘紧促的喘气声。

躲在落花罩帷帐后的小禄子和莲娇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沉寂的空气压得秦姨娘心里发慌。

“这就是命!”她外厉内荏地嚷起来,“她不舒服的时候就只知道忍着,我看着夫人脸色铁青,就装不舒服倒在了地上。所以我平平安安地生下了长子,她却死了…甚至连个伸冤的地方都没有!”

秦姨娘双手在空中挥舞,抓住了徐嗣谕的衣襟。

她低声道:“这就是命!”语气里带着些许的哀求,好像在恳求一向对自己的话有些不以为然的徐嗣能够理解似的,“我躲在二夫人的屋里,一步也不敢踏出房门,好不容易生下了你。太夫人却让二夫人给夫人传话,让夫人把我们母子接回去。我吓得半死。怕她和我秋后算帐,又怕她对你不利,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日日给菩萨上香,求菩萨保佑,别让我们回去。结果呢…”她笑起来,“夫人说,她身体不好,需要调理,家里的事又多,实在是忙不过来,请二夫人帮忙,继续照顾我们母子一些日子。”她用暗淡无光的眸子找着徐嗣谕,“你看,这是不是命”她并不需要回答,继续自言自语地道,“后来,侯爷回来了,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又发现文姨娘背着徐家在外面和文家的人做生意,连带着连文姨娘也恼上了,索性搬到了半月泮住。我那时就在初一、十五吃了长斋,求菩萨保佑夫人能平平安安就这样和侯爷白头偕老…”

徐嗣谕还记得。当时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嫡母对他很冷漠。每次去请安的时候,嫡母总是点点头,就让乳娘把他带走。后来,在二伯母的建议下,太夫人单独给了一个院子他,姨娘依旧跟着二夫人住在太夫人的新居,有时候想来看他,都要偷偷摸摸的。可就是这样,姨娘每次见到他,均是兴高采烈的,不像后来,嫡母生了徐嗣谆,姨娘虽然搬到了他前面的院子里居住,却是愁眉不展的时候多,欢欣的时候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姨娘常说些被二伯母称为“越僭”的话;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二伯母开始给他讲《礼仪》,让他知道,他离世子的位置到底有多远…

思忖间,就听见秦姨娘不悦地道:“谁知道,突然冒出了个秋罗来。”

徐嗣谕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秋罗,也和佟姨娘差不多。自己没了,孩子也夭折了!

他面如纸金地望着秦姨娘,就见秦姨娘眉头微锁,道:“我急得不得了。可没有什么办法。而且这次夫人一反常态,不仅对秋罗十分照顾。还派了陶妈妈在她身边服侍。我也好,文姨娘也好,连句话都搭不上。没过多久,秋罗就怀上了。”

她语气里有微微的失望。

“我掐着指头算生产的日子,每天求神拜佛,希望她生的是个女孩…待稳婆进了府,我又多方结交,想找个机会见那秋罗一面。”

“那,你见到了没有?”徐嗣谕听到自己紧张地问。

“稳婆说,孩子生下来之后,如果是女孩,夫人肯定会很失望,立刻就走。如果是男孩,夫人肯定会抱去给侯爷、太夫人看。不管是那种情况,夫人身边服侍的都会跟着走。到时候,我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见到秋罗。”秦姨娘表情有些怪异地道,“我赏了那个稳婆五十两银子。可到了生产的那天,我却被二夫人留在屋里帮她磨墨。从早上秋罗开始震疼,一直磨到秋罗生下儿子。整整两天两夜,我都在帮二夫人磨墨。”

徐嗣谕呆住。

好一会才道:“两天两夜?”

那天的情景好像还残留在秦姨娘的记忆中。

秦姨娘甩了甩手臂,道:“二夫人还派了结香在一旁看着我。我打盹或是偷懒都可以,就是不让离开书房。就是上净房,也由结香跟着。”

第四百四十七章

徐嗣谕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至少,秋罗的死与秦姨娘没有任何关系!

“酉初时分,秋罗生下个男婴!”秦姨娘喃喃地道,“小丫鬟来报信,二夫人要去看看孩子。我也很想去。就像往常一样,跟在了二夫人的身后。二夫人见了,也没有吱声,我就这样跟着二夫人去了夫人处。

“果然和稳婆说的一样,夫人抱着孩子在西梢间的宴息处,太夫人、侯爷、三爷、五爷、三夫人,还有服侍的小大丫鬟、婆子们,除了陶妈妈,都在场。见我们进去,夫人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抱了孩子过来给二夫人看。我趁机踮起脚来看了一眼──那孩子又瘦又小,看上去不过三、四斤的样子。怏怏地躺在夫人的臂弯里,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有气无力的。

“二夫人轻轻地瞥了一眼,淡淡地说了几句‘这孩子长得很秀气’之类的话,就有小丫鬟跑进来,说秋罗产后出血不止,在产室照顾秋罗的陶妈妈让赶紧找个大夫来给秋罗瞧瞧。”

虽然早已经知道结果,但听到当年的事,徐嗣谕还是支起了耳朵。

“大家都很意外。”秦姨娘道,“三夫人更是‘哎呀’一声,说,刚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出血不止了。屋里的人听了,都朝夫人望过去。只有二夫人,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喝茶。

“二夫人一向很厉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看我。心里很害怕…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秋罗…夫人嫁进来的时候,她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可已经出落的十分水灵…比碧玉还要漂亮几份…如今又得了夫人的抬举,生了儿子,十之八、九是要抬姨娘的,要是她再生下个一男半女的…我不敢看二夫人,低了头,屏气静声地站在那里。就听见夫人吩咐人去请大夫,还对太夫人说,要去产室看一看。

“太夫人听着就站了起来。对夫人说,你既然忙,那大家就都散了吧!等过两天来参加孩子的洗三礼。然后又对二人人说,总觉得背有点疼,上次二夫人帮着捶了捶,感觉好多了,这次让二夫人再帮着捶捶。三夫人一听,立刻上前搀了太夫人,问太夫人哪里疼?要不要紧?她那里还有个楠木镶白玉石的美人捶,是娘家的陪嫁,说对老年人特别的好…态度很是殷勤。五爷也上前拉了太夫人的衣袖问…一时间,倒把秋罗的事抛到了一边,拥着太夫人出了门。

“二夫人就吩咐结香,让她带我回屋去。还说,让我帮着把剩下来的墨磨完。

“五爷就好奇地问二夫人,这个时候,磨墨干什么?

“二夫人说,她想在墨里加石榴花汁,看墨的颜色能不能更妍丽。

“五爷就嚷着,要是墨成了,得送他两块。

“他们说说笑笑去了太夫人屋里。没有人再多看我一眼…我跟着结香回了屋。

“结香端了个锦杌给我,我就坐在书案前磨墨。一直到很晚,打了三更敲,二夫人才回来。见我还在磨墨,她点了点头,由结香服侍着去了净房梳洗。

“我已经磨了好几天墨了,上眼皮和下眼皮早就在打架了。二夫人这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继续磨下去,手又酸又胀又痛,不继续磨下去,又怕二夫人生气。想了半天,我就大着胆子放了墨条,轻手轻脚地去了净房。

“二夫人正和结香说着什么,听到动静,立刻就打住了话题朝我这边望过来──二夫人的脸色,很难看。见是我站在门口,二夫人神色缓了缓,问我有什么事?我磕磕巴巴说了。二夫人让结香和我一块去歇了,叫个小丫鬟来服侍她梳洗就行了。

“结香犹豫了一下,就和我回屋歇了下。”说到这里,秦姨娘眉宇间露出几份得意之色,“实际上,我听见二夫人和结香说话了。”

自从踏进了这间屋子,就好像推开了一扇被尘封了十年的门,不仅有厚厚的蛛网,还有不知名的飞禽迎面扑来。

现在,又涉及到了二伯母!

徐嗣谕的手握成了拳:“二伯母,和结香,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