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疑问,就一定有人解答。门轻轻被敲响,须臾有人推门而入,应当是刚才和我应答的女人,四十来岁,周身利落整齐,眉眼清秀,端了个托盘进来,上面一杯水。

看到我瞪住她,未语先笑:“您醒了?请喝水。”

我揉揉眼睛。差不多结巴起来:“请问,这是哪里?”

我猜她大约常常遇到这种不上台面的糊涂问题,丝毫没有惊讶,十分流利地答:“这是沈先生的家里客房。昨天晚上您和他一道回来的。沈先生已经在下面吃早餐,等您下去。”

我“ 哦哦”两声,满腹疑惑不可解,更不好问,手脚颇不习惯的被人服侍着在套房洗手间洗漱完毕,我按着自家太阳穴,心里念着各个洋酒牌子大骂三字经,出了房门,下楼梯,原来是所别墅,不算大,但竟然三层楼面花园的那面墙都是玻璃,不晓得这家主人是不是常有在房间里上上下下裸跑扶梯的爱好。装修很利落,素色为主,贯彻的是北欧家居那种不事张扬的低调舒适风格,但家具铭牌显示,这房子里样样东西价值不菲,有一些在国内根本买不到,必须花费大笔运费和订金,自国外携来。

出门喝一次闷酒,居然撞中一个财主。这个几率,低过股票连拉十个涨停板,自家都不想信。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就到了客厅。领路的女子打开通往花园的侧门,我一眼就看到昨天晚上和我相邻而坐,乱喝一气的那团团脸男子,正坐在一张白色圆桌前,边看报纸边喝一杯橙汁,抬眼看到我,扬手微笑招呼:“睡得好吗?来吃早餐。”

陌路相逢,清明相见,不是不尴尬,却没奈何。

苦笑着走过去坐下,整理餐巾,搬弄碗碟,半天才讪讪寒暄:“我是不是吐你身上了?”

他始终低头进餐不加注视,免我赧然:“没关系,已经送去干洗了。”

急忙道歉:“对不住啊,你穿什么牌子的衣服,我回头另买一件,奉上谢罪。”

他怪有趣的看我:“你今天说话这么文绉绉的,昨天直接很多。”

我耸耸肩膀,人放松下来,也拿起面前橙汁喝一口,解释道:“昨天喝的东西是我自己买的,今天喝的是你的。”

“噗”一声。他歪头就喷。远远站在门边的阿姨赶紧奔过来,擦拭残局,他呛了喉咙,半天才缓过来,点点头:“这个理由很好。”

谈了这许久话,终于绕回普通社交寒暄的第一步,交换姓名,我说我叫李宛,他说他叫沈庆平。两个人的名字都引不起什么特别的想法,四平八稳,唯一他反问了一句:“宛?那个宛?”

大学毕业出来,人家也这样问我:“哪个宛?委婉的婉吗?”我说:“不,大宛的宛。”结果生平第一张名片印出来,上面斗大一个饭碗的“碗”字,真是情何以堪。

将这伤心往事讲给他听,他不停“嘎嘎”笑,好似一只鸭子那样天真,这样年纪的男人,可以笑成这样,真是难得。我心情轻松起来,花园里清风拂面,空气是第一流的,不知不觉头痛自觉缓解,因此胃口大开,把面前的沙拉,面包配黄油,煎蛋风卷残云一样吃个干净,且顾不得礼仪,颇粗鲁地敲敲盘子,请人帮我再上一碟黄油。沈庆平也骇然:“你平常都这么吃?”

侧身来看我:“倒不算胖。”

我擦擦嘴角:“要节食,毋宁死。”

他哧哧笑,表示同意:“是是是,人生快乐不多,能吃就要多吃。”

这句话出来,我正吃完最后一口煎蛋,猛然就想到樊远群,顿时心里一沉,脸色微变。这位沈先生极敏感,立刻追问:“怎么了,太咸么?要不要重新做?”

我摇摇头,良久轻声说:“不是,我想起一个朋友,做煎蛋的手艺第一流。”

谁知这看上去老成持重男人好胜心如斯强,立刻为他家里厨师出头:“不会好过我家厨师吧?人家专业的啊。”

神情认真,我觉得好笑,想到古训,吃人嘴软,立刻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他是和业余比。”

一边伸手摸出口袋里手机,一瞥,十七个未接来电。谁发金牌如此急,要钱还是要命?

打开通话纪录,七个是林秦,四个远群,三个是司马,其他的未显示姓名,不晓得是六合彩恭喜我中奖呢,还是某匹莫须有的赛马又跑赢了。

搞来搞去,无非就是这几个男人。失败,失败啊失败。

嘀咕着把手机揣回口袋,抬眼看到沈庆平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轻描淡写问:“要去上班吗?我送你。”

车子是沃尔沃,旧款,保养得却十分得体。一路驶出,出了住宅区大门,上快速线,身后是广州近郊王子山附近的顶级别墅区。这萍水相逢的一夕酒友,身家非凡,我却无意探询,三缄其口,车厢里除了交通台的路况消息报告,没有任何声音。

窗外景物飞驰而过,毕竟大醉初醒,我将头贴在靠椅上,胸臆发恶,自觉脸色惨白,嘴唇冰冷。沈自司机驾椅上向我一望,立刻将速度放慢,问:“你怎么样?难受的话要不要去医院?”

我感激他体贴入微,勉强一笑,自家声音都直了,却一以贯之倔强:“没关系,麻烦你送我回公司。”

今日天气晴。地球如常转动。

那些开始了和要结束的事情,冷冰冰横亘在望,从不因一杯酒的颓废而消失。

那些任凭多少浓醋,化不了的鱼刺。

叹口气。身边的男人忽然说:“昨夜你在我车上,一直握紧我手。”

咿,这么过分?各色男人,可爱可恨可亲可感,都不难遇,有一个执手不厌的,却至少。

我一时紧张起来,不晓得自己酒后如何疯癫法,赧然:“真的?”

他看我一眼,神情不似取笑,淡然说:“是啊。小孩子怕走丢一样,嘴却拼命闭着,决心不说半个字。”

从脸到耳朵,一刹那都红起来。车厢狭小,避无可避,幸好电话识趣,嗡嗡震动,我也顾不得是谁,接起来先算。

司马。

他问我:“怎么不接电话?几时到公司。”

看车子已下快速线,直入市区,倘不塞车,五分钟即到。他对这答复很满意。提醒我:“我们昨天谈过的事情,还有无变动?”

我回他:“放心。我等下上楼前,会先去柜员机查帐户款项,若它有变动,我即无变动。”

司马笑骂一声:“贪心鬼,见面说”。

收线。

立刻告诉沈:“麻烦你转入天河北,我在中信下车。谢谢你。”

他不多言,应声择道,转眼即达,上班高峰期已过,中信门口不过三五人徘徊,颇清净,保安过来为我开门,沈转头注视我,嘴角微动,欲言又止,我在车里将下未下时候,记起来问他一句:“我可以留一个你的电话吗?还欠你件衣服。”

他顿时笑,一点心事放下般,递过来一张名片,一掠眼,真特别,居然任何资料欠奉,藏青色卡片上冷清清三个字而已。

送他远去,我抬眼上望,天清气朗。

我很少休假。

职场多年,跟一个老板。即无功劳,也有苦劳,况且世易时移,死忠之士日稀,能捡到一个风高浪急不离不弃的,任谁都该大呼走运,群侪之中,额外多加三分青眼。

因此我很少休假,带薪假日限却年年加。虽说都是白纸上的黑字,看了也算多一重安慰,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没有得用,是另一回事。

到得后来,司马这老狐狸也不忍,发下特权金牌,着我历年年假,可以累加,有时累到气苦,我便在他耳边叫嚣:“信不信我一休休半年,你不发我工资便劳资纠纷调理部见。”

他永远唯唯诺诺:“是是是,信信信。”

须臾见我转身继续搏命,他便溜走。年终总结会上,送我几个高帽子算数。吃又不得吃,亦不能当现金抵用。真是啼笑皆非。

没料到当年戏言,一朝眼前。在司马前历数年假总和,竟有三个半月之长。我未出声感慨,他已做心疼状:“这么多年,你真是辛苦。”

我点点头:“拜你所赐。婚假休到第三日就被自菲律宾召回。永远补不回来的蜜月。”

眼角一滴热泪,也不去擦。望着刚刚从自家办公室收拾回来的那一小堆什物,怔怔的。

不错,我今日回来,是要休个长假。

至少,对外面大办公厅中坐的生张熟魏,是这样说。

适才出电梯,无巧不巧,还遇到道南,她应是领毕遣散费离开,擦身而过时,昂首挺胸,眼光直视,尊严是最好的一层面具,用得到位,可以长生不老。

我穿过人群的那一分钟,背后的眼光与私语之繁盛,倘若可以杀人,我已经死了一百遍。

这当儿对着司马,百感交集。良久指指台子上:“看,一毫公物未贪。”

内中有一支笔,MONT BLONC,哥白尼限量版,司马自美国公干携来,送我做礼物,亦不忘教训:“出去代表的是公司形象,莫要老是随手摸出一支漏水的签字笔来,丢人现眼。”

此刻还给他,他大不理解:“都给你写破了外壳,还给我做什么?”

我摇摇头:“见到这支笔,难免觉得你对我不薄,说不定三两日又回来卖命,划不来,一了百了的好。”

拿起东西来,准备出去,一面和司马招呼:“你别想我啊,别打我电话啊,我回去就关机的了。”

他的椅子转去玻璃墙那面,良久不答。

听我静静的,关门走了。

我开始休假。

这体验于我新鲜。

无须调闹钟,可以看碟到凌晨两点,重温教父,看阿尔帕西诺安静而疲倦地坐庭院里,夕阳西下,往事如烟。我歪在沙发上昏睡过去,电影定格在那里寂寞的场景里,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无言怜悯的方式。

我没有再回家,仍然住酒店公寓,三餐外食或叫餐,每日有人为我开床以及收拾,浴室中永远挂新毛巾。我每天在下午三点出门散步或购物,避开来打扫房间的侍者,我假装这个世界上真有那种美丽的小精灵,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虔诚做完所有家务,最多,要每个月支付四千五百块,而不是一点点恩情算数。

有时候我拨通家里的电话,听那边一声一声单调冷静的响。那种焦渴盼望而又近乡情怯的心情如此古怪,每每令我对自己油然而生憎恨,但我控制不了这愚蠢的举动,或者说,我从走出公司大门那分钟起,就没有准备再对自己有什么控制。

幸运或者不幸,无人接过电话。

始终没有。

这期间我没有见过任何人,没有接过任何人的电话,无论是林秦,远群,还是各色各样客户,利益相关者或业余八卦狗仔队。但是我永远把手机开着,听音起音收,看上面的未接来电和短信息日积月累地多,而我的收件箱可以保存数千条信息,因此不知道哪一天才是末日。

这样的刻意故意,像把一个球里的气慢慢放空,一点点的,从针孔那么大的口子里泄露出去,过去那多少年,一切记忆,一点点的,翻一遍。无论是好是坏,是甜美是噩梦。

因为我不想沉沦。

我绝不会沉沦。

时间过去两个半月。

我耐心等待的,终究会来。

那天我醒得很早。在阳台上俯望未曾彻底苏醒的城市,雾霭中流传草木新生的气味,我手里那杯热茶雾气蒸腾,新鲜生猛,流过脏腑,熨帖到沉醉。

这时候起居室里,那本来只会在送餐时间响起的直线电话,震耳欲聋的尖叫起来。

我转过头去。

金色恶俗,仿假想中的欧式宫廷风味设计。明明是键盘拨号,却假装自己是转轮拨号,存心扮演小丑的角色。唯一的好处,是声音真的很大,大到即使我走出了房间,准备进电梯,也可以听得分明。

有一点好处,也就足够了。

响到第十三声,深呼吸,慢慢拿起,声音迟钝疲倦,问:“谁?”

那边沉默,顷刻叹息。唤我名:“李宛。”

李宛。

高端咨询业出道七年,本土规模最庞大咨询公司开山功臣,执掌业务核心部门四年。

拥有国际培训业最顶级的几乎全部资格认证。

三个定语从句。

是我职业位置。

是挂在肉铺上秀给买家看的肉。

色好质鲜。价高者得。

给我电话的人,名字叫向华容。

四年以来,她每个月给我三到五个电话。

从不寒暄,毫无虚饰。

单刀直入,永远说事实。

某公司出价年薪几何。提供福利若干。职位描述如此如此,预期任务如此如此。

我永远笑嘻嘻答NO,她丝毫不动容,确认态度属实便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