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获一个烂摊子。打翻了又检拾。油盐酱醋一地。

道南走过来,自己拉开大班桌对面的椅子,坐下。

她唤我的英文名。VERONICA。我希望你给我一个理由。

我静静看着她,几乎想为她击节叫好。这样从容的反击,这样快速的镇定。

道南,你将来必有一飞冲天的日子,就为你今天这一份豁得出去,与厚颜无耻。

我看着她,看很久。希望可以找到第一天面试她时的激赏,稍微化解一点,她为我带来的隐痛,像一根鱼刺卡在咽喉正中。说:“因为我恨你。而我又比你强。”

画公仔画出了肠,假惺惺都踩到地上。多难得我说实话。

趁我还能破坏你的人生,我不愿意再手软。因此,这回合到此为止。

我按响了保安警铃,微笑地看着她:“出去吧,不要等人来拖你,场面不好看。”

将椅子转过去,看落地窗外,日色渐暝,无尽高楼,商略黄昏,闹市中车水马龙,俯视中寂静如默片。我听到道南站起来,推回椅子,脚步尽量放轻,走了出去。

有时候我觉得,她其实多么像我。

在办公室中坐到满公司人散尽。连司马也下班,经过门前时停了一下,隔着玻璃门与我对视,我挣扎许久才堆出一点笑容,挥挥手赶他走。

终于寂静下来,连往常陪伴我的手提电脑电流声都没有。四壁落白,书架上每本书都不是我的,摆在台角的仙人掌顽强地活了许多年,竟然还活着。这一切不知道说熟悉还是陌生,却也陪伴了我那么久,一旦舍弃,会不会难过呢。

我其实是个烂好人。那点拿不起放不下的脾气,但凡不注意就跑出来了。

苦笑一声,趁着天色未全黑,我拿起手袋离开,那整日随身的电脑包,丢在椅子上,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但走到门口,还是折返去,背起来。

这时候手机震天的响。生生吓我一跳。拿起来看,是远群。我心里一精灵。

接起来:“您好。”

他在那边略一犹疑,其他倒都云淡风轻:“跟不跟我吃饭?下午没见你回公司。”

以他在上海分公司的地位,怎么会不知道我已经返广州。难道梁胖子送我后直接去了其他地方,没与他再碰面?

我懒得和他多交代,只是简单应答:“我有事,回头给你电话。”挂了。立刻又响起,又是他:“李宛,你怎么了,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

忽然这么痴缠,多不惯。我口气含笑,声调却极冷淡:“樊先生,有时间多陪陪女朋友吧。工作狂也该有春天。我要和朋友吃饭,不打扰你。”

再挂掉。

他那样骄傲的脾气,绝没有第三次打来的道理,谁知料错了,走到电梯口,还是他:“你听我解释,昨晚你见前夫,以为你们要复合,我心里难过。”

听到这里,我便一软。

不是他理由编得好,是我预先为他彩排过。

从前林秦晚归,或突如其来便不见踪迹。再见时他绝无解释,只是沉默在那里,做自己的事情,为他开脱的,是我自己。

工作忙,或有应酬。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已经很累,莫添他烦恼。

以上都是常规处方罢了。应付寻常事,来来回回都足够。偶尔也要搬重剂量的药出来,逼那个不卖帐的自己硬咽下:“夫妻不过同林鸟,各有双翼各自飞,管那么多,不过是将人生生推出家门去。”

因此心平气和起来,热水开到六十度,烫到皮肤粉红,初生那只猪也似。

多年习性不得改,昨晚喝下那一瓶伏特加之际,已经帮远群想好了理由。

只要说爱我。说爱我,嫉妒不得解,便寻他人发泄。

这世上女人都有邪性。爱自己的,便可以去伤害一切他人。

不知道丧钟为谁而鸣。

我靠在电梯边的墙壁上。长长叹气。远群小心翼翼等了一刻,发现电话还是通着,便放柔口气:“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这一刻我其实渴望他。心真不真,有时候没有关系。人在那里,已经够了。

可靠可扶,可亲可感。

等一个人来,好过没人等你去。

但我也只能说:“不用了,我有朋友在。”

他竟然不悦:“你和前夫?”

几乎笑出声来,怎么对一桩坏死婚姻中的两个人,会有那么浪漫乐观的想法---还互相是朋友?

聊了数分钟闲天,声调渐渐带笑,他刻意柔声腻语,我也就苟且受用,只不过直到收线,我仍未提起自己已然在另一城市。何故如此,倒也不清楚。

满城灯火已亮,我在路边打了车,随口报了地址,走出三分之一路程,才记起回的是和林秦的家,而不是之前搬去的酒店式公寓。偏偏车子上的是单行道,坐前想要指点司机转向,他咿咿啊啊,不知所云,笨到了没有办法沟通的程度。我又累又烦,干脆静下来,心想反正林秦也不在家,回去将就一晚也好。

小区门口保安远远看到我,招呼:“李小姐,好久没见你。”

我一笑,这男孩子大约十九二十,若干年前已在这里,浓眉大眼,笑眯眯的。人人都叫他阿明。值班巡逻,常在半夜遇到我挣着疲殆欲死的身子回家去,熟了后便招呼声都带同情:“要注意身体啊,晚上回来注意安全。”

保安工作手册上,并无要安慰业主心情那条职责,因此我很感激他关心。往常买了大袋水果回来,总特意在岗亭和他聊一分钟,好借机帮他补充一点维生素。

说起来是很久不见了,我应声:“你好。今天又值夜班?”

他殷勤站在门边,示意我注意出入车辆,一边摇摇头:“中班呢。李小姐,你家有亲戚来长住吗,要不要办多一张出入IC卡?”

我登时站住。急忙追问:“什么亲戚?”

他一怔,颜色变化,立刻在我眼里,我悔自己失态,镇静下来,带笑问:“是不是一个年轻女孩子,高挑个?”

毕竟是年轻孩子,释然后便立刻点头:“是是,跟你长得象呢,是你妹妹吧。”

我万念俱灰。要是靠着保安岗亭的墙,立刻就要瘫软下去,良久惨然答:“是啊。”

却又还笑得出来,觉得自己五内如焚,眼见快要疯了,那样控制不住地笑:“是我妹妹,我妹妹。”

脚步漂浮起来般,不知怎么走过走廊,上了电梯,站到自己家门,闭眼吸气,虔诚祈祷,请上帝放过我,让那屋里不要有人,千万千万不要有人。我专业十年,我教人如何应付人,如何应付压力,如何在人生中挣扎,直到看到阳光。但是这一刻我清楚知道,要变成一头失控的野兽,并不是想像中那么不可能的事情。

门徐徐推开。一片微黄的暮霭从落地窗中透出,温柔覆盖整个客厅。没有开灯,没有响动。没有任何有人活动的痕迹。

我抓紧手袋的带子,站了足足有十分钟。才终于出了一口气。走进去。

这房子,是我和林秦的第三个家。他从事金融分析,对房地产投资的眼光也颇不俗,前两套房子,都是买了不久,价钱便飞速上窜,他一再强硬打消我要住自己房子的要求,在市场最高点时及时转手,利润相当可观,直到我们的经济情况相当彻底地好起来,终于买下这一套复式的公寓,装修就花了大半年。连洗手间里每一块铺地的瓷砖,都是我亲手选回来的。

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按捺不了那疾病似的追索心情,四处细细去看,客厅里沙发整洁,台面和碟架都一丝不乱,我走之前看的那张“十诫”,还好端端放在那里。卧室,没什么好看,看见什么我也不惊讶,床是最没有原则的家具,你日日夜夜陪伴它,也博不到多一丝好感,它珍重宠爱包容,一切有机会躺上去的人。

真正告诉我大好江山已去的,是厨房。

厨房是女人的圣殿,是谁如是说。我在门口,就雪亮的灯光看过去,消毒碗柜中盘子和碗的摆放方式与我或林秦的习惯都迥异,洗碗巾全换了新的,雪白地挂在整理架上,仔细看,连那整理架都是新的。

我颓然。

然而掏钥匙开门前,已经估计了最坏的场面。至多是废了这一身人模狗样,和人出手肉搏,使指甲与牙齿辉映,口水共乱发齐飞。保安上来,邻居拢来,看这场难得一遇的戏。

老天对我,都算好的了。至少,不用打架啊。

对自己冷笑几声。我瘫软在沙发上,手边的小酒柜里拿出一瓶伏特加,就这样干喝,一口下去,胃已经烧起来。

家里的伏特加,都是朋友送的,精确的说,都是林秦的朋友送的。我忍受着烈酒给舌头带来的辛辣味道,随手摸到遥控器,打开音响,传出Paul Mauriat的“love is blue”。家里有这张碟吗?随即晃晃头,有什么关系,这跳跃活泼的弦乐,说着爱情忧郁,听起来却一派快活,五六十年代的轻音乐,流淌到今天还那么入耳,真没有辜负经典两个字。

孤单单半躺在那里,对面墙壁上简洁的银色时钟一点点移动,时间异常沉重,象承载无数心事。我一搭一搭地喝着瓶子里的伏特加,渐渐领会为什么不得意的人要变成酒鬼。既然没有东西可以担当,剩下的无非就是逃避―――又有什么比逃去酒醉迷糊里更方便?

Love is blue 循环播放。我发现自己在重复一个动作,将头微微外偏,看向大门。

什么期待,什么渴望。

音乐间歇中外面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我五内皆惊。随时要跳起来,准备着与谁刀兵相见。

最可悲在,这不是阿富汗或以色列的战争区,这是我家。

我家。

辗转到十一点,这草木皆兵带来的挫败感渐至极限。我不愿意继续忍受,起身换衣服,准备出去走走。

衣柜里拿出牛仔裤,穿惯了的那条levis,转眼看到挂在最里面的一条MISS SIXTY,经典款蓝仔裤,两年前同事帮手自香港买来,整整小了一个SIZE。勉强拉到腰部,人已经要因为窒息缺氧晕死过去,自此打入冷宫,连价格标牌都懒得撕下,无辜的悬在那里,一悬七百日夜,倘若有知,不晓得暗地里哭不哭。

我一时兴起,取下来,好奇地试穿一穿。吓一跳。贴贴服服上身,臀部线条亦一览无余,腰间一圈,严丝合缝,却半点不憋屈。我几乎是奔去浴室,跳上体重计。

十斤。

不过数十日。

减了十斤。

那些固执随身,刀削火燎不得去的脂肪,好似在神灵前发了毒誓,永生永世,不离不弃,却原来一样贪的是人世的欢愉,一旦天翻地覆,欢情不再,走得更比来时机灵。我摇着头走回衣帽间,拿了一件蕾丝短上衣和一件黑色小外套,搭配起来,出门去了。

在电梯里我摸出电话来看通讯录号码,一个个看过去,没有一个名字,能让我召唤出来,同坐两小时,消磨一杯酒。我是女人中罕见的工作狂,此时算是报应。没奈何,在出租车上吩咐司机:“去最热闹那个酒吧。”

最热闹的酒吧在城西一条巷子里,宽窄仅容两辆车对面经过,青铜色大门紧紧闭合,上面有一个简洁的门牌号码,竟然就是酒吧的名字,从外面经过,一丝声响光色都飘不出来,但一走进去,扑面而来的热浪,就即刻将人淹没。

今天不是周末,人不该多,饶是如此,一桌一桌也满满当当,呼五喝六中,一打打的啤酒流水一样上上下下,侍者尽皆小跑,无暇多看一眼孤身进来的女客。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旧日良言犹在耳,我费力地穿过酒酣耳热的人群,在吧台前找了个位子坐下,招呼bar man:“给我一杯威士忌。”那男孩子很年轻,穿贴身黑衣,唇上留一笔小小胡子,微笑起来十分动人,应声拿过调酒壶,问:“加橙汁么?”

我摇摇头:“加冰。纯的。”

他略表诧异,但声色还稳,自顾去干活。我四处看看,吧台边坐的人算最少了,我左边数张凳子都是空的,右边坐的这位先生,则穿了再周正不过的黑色西服,连领带都还紧紧绑在脖子上,面前同样放一杯威士忌,面无表情地在那里发呆。

是人就有心事,没什么了不起。谁知道和你擦肩而去的那谁谁谁,掌心有什么命运,背上有什么传奇?

我给了钱,将威士忌凑在唇边,想起之前在家里喝的是伏特加,已经不算少。两种烈酒混在一起,就算我酒量尚可,大约也是很快要倒下的了。

罢罢罢。身上带的,统共不过一千块,年纪老大,在周围花蝴蝶一样围绕的小姑娘中,简直该自动自觉在背上挂一块残次品的牌子,顾忌那么多作甚?喝喝喝。一扬头已经是半杯。

旁边的先生转过头来,轻轻说:“女孩子喝酒莫那么急,很容易醉的。”

我没有看他,抹去嘴角的酒痕,低声答:“who cares”。

Who cares。

倘若这是个问题,谁可以为我找到答案。

倘若有答案,是不是个好答案。

倘若这世界上有一个那么好的答案,我有什么必要,在这里死扛一杯酒。

电话在牛仔裤袋里震动,摸出来看,是林秦在上海的电话。我将机器摆在吧台上,这款手写版的商务机震动起来,跟家里的按摩浴缸大概功率一样强,令喝空的杯子都为之颤抖。我玩弄手里酒杯,眼神飘去远处看人猜拳,直到邻居提醒我:“小姐,你的电话。”

我看他一眼,点头如仪:“谢谢。”

这男人不年轻了。两鬓星星斑白,一张团团的福气脸,倒又不是胖。看上去便似一个掌柜的,和气生财。他也有掌柜的那么多话,半天见我始终不接电话,又说:“和人呕气?自己跑来喝酒?”

这会儿我已经喝完手里的酒,招手要另一杯,并不搭话,笑笑便转过头去。他只好自言自语:“两个人在一起是这样磕磕碰碰的,有时候一人让一步就好了。”

一人让一步?说的都是这么容易的了。

谁比我更懂得让步的道理,我连床都让给人家睡了,唯一的要求不过是莫让我看见。

这个都不行?

借着酒力,我瞪着临座这好当知心姐姐的男子:“一人让一步对吧, 那你说,我是让房子好,还是让孩子好?”

他一噎,半天和我面面相觑,良久叹口气:“这可真难让,陪你喝杯酒吧。”

咿,转圜得这么好。杯子叮当一碰,第二杯又见了底。

既然有人陪着喝,酒下去的速度,就不由分说的快起来,这人不大喜欢说话,但说出来的,又都有板有眼,比如说:婚姻呢,倒不算是坟墓,最多是活死人墓,不管怎么说,走进去多少还是有吃的。

然后自己又推翻这个好处:“倘若只是为了找吃的,要外卖好像快很多。”

着实逗我笑了几次。

坐足两个小时,他中途离开过一次,我独处无聊,酒意慢慢上来了,离开吧台转了一圈,正要走,蓦地见他从一侧的走廊中快步冲出来,那走廊进去,大约是包厢,许多穿了夜场晚装的女子,时时进出,活色生香。他冲出来,直走到之前坐的吧台,忽然顿足,转头四望,脸上怅然之色,呼之欲出。咿,他找我呢。就近靠在DJ台下,我远远看那萍水相逢的人,在人群中挤着,东张西望,忽然一眼看到我,立刻展颜,挥手引起我的注意,千辛万苦又挤过来。

看,女人生得平头正脸多重要。最不足道的好感,都是建筑在这个基础上的。我瞥了一眼就在十米开外的大门,存心要乘他挤过来时先行走人,结果走出三步,心里就大呼不妙,头晕脚轻,酒意上涌,跌跌撞撞得来无数人的白眼后,好不容易冲出室外,夜半风冷,当面一吹,胸臆中万物翻滚,忍了半天不得,弯腰去路边就要吐,猛然胳膊给人一拉,我身子斜了,哇的一声,就吐了来人一身。

心里晓得这回狼狈,但始终是难受,顾不得看那到底是哪个倒霉蛋,蹲下来,稀里哗啦吐了一个畅快,长出一口气,正要起身,眼前一只手伸来,上面放一包纸巾,正是比雪中送炭还令人感激,我捂住嘴,喘匀了,就看到一张笑得无可奈何的团团脸,正关切地看着我,说:“你还好吧。”

我那夜剧醉。依稀记得有人把我扶进车,一路疾驰中头痛如裂,五内俱焚。紧紧咬住了牙关,怕自己吐更多,更怕自己喊什么。

在醉中我已经发誓从此不复再醉。失态是最坏的那种惩罚,一切自己承受,得不到些微同情,纵有,都是鄙视嘲弄的变身。

到酒醒,这誓言的坚决程度,随头痛一起,水涨船高。

已经第二日。

醒来还没睁眼,口干已如烧起,我本能一伸手,去摸床头柜上惯常都放好的一杯水,却被另一只手轻轻压住,皮肤很暖,有女声轻柔问:“请问您需要什么?”

咿,莫非我发梦,否则大清早,怎么就有人在耳边对我用敬语?

费力的撑开眼皮,脑子里就像煮开水一样,一动,疼得全部细胞要从耳朵眼里流出去了。我强忍住几乎流出的眼泪,哑着声音说:“给我一杯水。”

“好的,您躺着,马上给您端来。”

如此程度的礼貌,直追公司前台对大老板的态度。我顾不得眼冒金花,转头去看,模糊中一个利落的女子背影,从我眼帘中消失,原来是出门去了。我摇摇头,定睛再看,咿,我这是在哪里?

幽蓝地毯,四壁雪白,细看铺了极浅花纹的壁纸,同样是白,却要花十倍的工夫保持。房间很大,却只有我睡的中间这张床,敞敞落落放着,床尾一张皮睡凳,上面铺开的衣服,牛仔裤,小外套,蕾丝上衣,是我的。从挺括程度看,已经干洗熨烫过。让我吓一跳的是,连内衣裤也是那样整整齐齐摆着,我嘴巴张到平时两个大,急忙看自己身上,到底我昨天晚上遇到了什么?西洋来的善良精灵,还是好管闲事的东方巫女?为什么我穿的是完全不认识的睡衣,到了完全不认识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