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臂力度在我肌肤上,一寸寸弱了,终于荡开去。他卧室门里有疑惑的鼻息重起来。夜半清净空气中,埋伏着无数一触即发的微妙玄机。希区柯克说,生活需要张力。

有时候我想,张太过分了,也没有什么好。

会断的。

慢慢走进自己房间,门在背后轻轻关上。我毫无来由的,一跤摔到地上,脸颊和地毯久不见新相知,共一点热力摩擦。我在酒力蒸腾而来的奇妙昏眩里闭上眼,觉得人生于此足也。倘若有奇迹,就让我死去。

我在清早准时醒过来。音响里有声音热烈吟唱。“JUMBO”。

这是上海,这是JUMBO。

过去多少年,我游走各地出差。酒店里侍者笑容大同小异,床单雪白柔软,亦大同小异,累极了死去活来,不大记得自己在哪里。

因此随身的迷你音响里录了充当闹钟的歌。

成都是“THE SOUND OF SILENCE”, 南京“TEARS”,北京“MEMORY”。

上海是JUMBO,不安分的JUMBO,热闹的JUMBO,永远跳来跳去和龙虾一样的歌。

把我唤回神。

看,太阳底下有什么新事,或什么心事。我昨夜哭到几点,或醉了几分?十一平方米大小的房间,是我唯一知音,看我如成百上千夜一样慢慢睡去。

我梳洗了,刻意不看镜子里的脸。远群在外面的动静,一点一点大起来,脚步旋转来去,只差没敲门—或者怕我泼面一巴掌?不知道泼妇都是有情人才当得起的么。

于是平平常常走出去,他正躬身在客厅茶几台面上摆早餐,听到脚步声后背部竟然一紧。转过脸来笑容倒波澜不惊:“起来了,睡得可好。”

我宛然:“不错,哎,很香啊。”就势坐下,就拿刀叉。、

日日大骂如今电影式微,演员工夫不做足便交货,谁知天下演技最精湛的男女,都掩在市井深处,一笑一颦,明明刺刀已见血,要比谁比较耐得痛。

远群看我一口口吃。良久吃吃艾艾:“宛,昨天。。。。”

咿,他叫我单名。平常是叫我李小姐的。纠缠时候也是,只是那口气轻佻绵软,调戏得火上烹油。我当啷一声把雪亮刀叉放下,侧头一瞪他:“宛不是你叫的。昨天什么事?公事我们等一下返办公室开会。”

我话音未落,他已霍然而起,门轻轻带上。我怔怔望雪白墙壁,手下“扑哧”一声,金色蛋黄流出,很快凝固了。

再难吃的饭,倘若需要,都该吃下去。微生蛋黄在空气里凉久了,有股怨妇深闺那样的腥。但也不妨碍由口到胃畅通无阻,给四肢血脉一点突生豪气的暖,撑多一天半天,这无聊的人生。

自顾去洗了餐具,临出门,对镜子里细细整头发。鬓角有一丝微微的白,惊心动魄,我长久看自己在镜子里的影象,深蓝色套装洁净熨帖,是每年三度在香港换季的成果之一,提包牌子名贵,式样大方,和衬衣颜色相互映衬,搭配点缀,无懈可击。要专业,不止是脑子,不止是学历,有时候一双丝袜的品质,定了下一个十年的升沉。爱因斯坦说的,神在细节间。

可惜,我的精力,只够顾那一点细节。顾不到自己的脸。难怪适才远群突然那么怜惜放肆,呼我单名,几乎没有欺上身来,抚我手臂,如对小猫小狗。

看,真是惨淡脸相。眼圈如熊猫,倒也罢了,做这行那许多年,熬夜是我惯常修炼,最难看是皮色,憔悴缺水,差不多要皱成一团,黄黄的无精打采。我把提包往地上一掼,忙忙冲了进卧室,找出我搁置在妆台里的爽肤水,精华素,美白面膜来,手忙脚乱,往两寸宽一张脸上又拍又敷,心里滚了油一样的慌。几乎是什么都没有的了,幸亏还有我自己。我不能把自己,也这样放弃掉了。是底线,也是哀号。终于手一震,那五寸高水晶瓶滚落地去,骨碌碌去了床底。我跪在那里喘气,终于听清楚了一直作响的声音,原来是门铃。

把我响回现实世界里。

站起来,拿湿毛巾,狠狠擦了脸,走出去开门。先松口气,是邮差。和我一样疲惫不堪,勉强露出笑容,说:“广州来的快件,请签收。”

广州来的?仔细看,寄件人地址,竟然是我自己家。上面的字迹并不熟悉,但是纤细宛转,应该是出自女子手下。为什么会有陌生女人从我家里给我寄东西?

这问题之后的蹊跷,其实呼之欲出,只是我不能也不敢深想。事实上,只要念头转到有女人到过属于我---至少名义上还属于我的家,那种致命的歇斯底里情绪便在一波波冲击上来,海啸那么强烈。

我转回客厅,坐下,满屋子都很安静,我盯住那封邮件,死死盯住,不知道在看什么,目光似乎也无焦点,只是那么出神地看着,然后,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很清脆,很有节奏,不响亮,却近在身边,四处看看,并没有任何物体,会发出这样的动静,但是放在一侧的玻璃酒柜,有非常平滑的表面,它告诉了我答案。

是我自己在颤抖。

我全身上下,手指和牙齿,都在有节奏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明明在恒温二十五度的室内,为什么我感觉这么冷。

往后靠,贴近沙发,拥紧抱枕。深呼吸。

花了差不多半小时的工夫,拆开了那快件。

我没有找到机会,为自己因为直觉来引起的激烈反应好笑或后悔。

如我所料,里面是一封离婚协议书。以及一封信。

手写的私人信啊,多少年没见过了。和快件封套上一样的笔记,委婉而冷静地告诉我,受林秦委托,将他拟就的离婚协议书寄到上海,趁两人都在上海长期出差的时候,将事情落实下来,如有任何意见,请与林秦再行洽谈。

字句流畅,文笔简洁干脆,表达力很强。是训练有素的公文撰写调子。林秦从哪里找到这样的好手,又有什么必要找这样一个好手,居中进来,将夫妇间的事,做成了一个项目?

我“哈”一声笑出来。

拨电话给林秦:“你在哪里。”

他简短答一声:“等阵打给你。”立刻按掉。

在开会,或者在见客。等阵的意思,有时候是十分钟,有时候是两小时,有时候是一整天,有时候是永远。

看你遇到的是谁。

那么,就等吧,不是没有等过。

细细看那离婚协议书,存款大部分归我,房子归我,车子归他,因我不会开。其他财务交割,真的细到了卧室里那一个花瓶。总体而言,我失婚之后,只要不失业,生活质量是不会有任何下降的。最多,以后的信用卡帐单来时,要从自家户头去补数吧。

既然是这样,有没有一个老公,又是多大关系呢?

林秦的电话适时打进来了:“找我有事?”

我很冷静,潦倒给自己看就罢了,给人家看,是不礼貌的。于是未语先笑:“有点事,你方便说话吗。”

他犹豫一下,随即说:“几分钟是可以的,说吧。”

我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下意识的,想抹什么并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说出来的话,就是在一点点的,把一生中最爱过的那个人,逐出我心里最柔软所在,为他一直保留的豁免区。

就是每个女人在爱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会原谅,会等待,会妥协,会无条件追随的那个地方。

以为靠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得到一个人的天长地久的地方。

一点点在毁灭。

我告诉他:“我收到了离婚协议书。谁帮你寄的。”

他反应极快:“秘书而已。”

我逼上去:“林先生,你连结婚都不请同事喝喜酒,倒会请秘帮你寄离婚合同,最近脾气有点变了。”

那边一顿,我不容他斟酌出是要解释或分辨,立刻说:“这封协议书,我要重拟,财务分割那部分,过去五年中,以你的名义投资到其他公司的所有股份,我要求套现分割,还有六位数的基金,放在香港做长线投资,也要有个交代。”

他声音没有太大变化,我却知道他一定有动怒:“李宛,你不可取闹,这些投资与你无关。”

我把自己牙根咬出了血,一字字对着话筒,控诉一般,隐约见血见泪:“在我签字离婚以前,你连皮带骨,里里外外,都和我有关,别当我傻瓜,否则,法庭上见。”

收线。

倘若不被爱,被恨都是好的。

十年职场,我知道最恐怖的人生位置,是被忽略。字纸篓里一团废纸,或打印机用尽了的墨盒。有人回收都是天大的幸运。

不不不。

我振作起来。每次谈到钱我都会很振作。WHY NOT。

钱不是万能的,有时候还要有信用卡。

整理清爽便走去上班。

走过办公大厅,梁衡在他办公室外舒展筋骨,看到我便笑:“迟到,俯卧撑五十下,还是一分钟一百块?”

我白他一眼:“你很有资质去抢银行,赶紧减肥去从事那份更有前途的职业吧。”

他毫不以为然,兴高采烈:“好说好说,对了,总部发了追杀令来,着你立刻回广州,司马有要事和你谈。”

要事?那只老狐狸,一个月来五次,比回老娘家吃饭都勤快,什么事突然就要起来了?

我敲梁衡边鼓:“什么来的?升我职?还是炒我。”

他赶紧摇手:“NO NO NO。不可能炒你的,你现在在业界相当值钱,一斤当五斤卖。至于升你职?”

死胖子装模作样歪着头看我:“你已经是培训总监,两三人之下,好多人之上,还想怎么样?”

丢他一个文件夹过去:“我要当封疆大吏,跟你一样为所欲为。”

说罢便进自己办公室,开电脑,冲咖啡,坐下揉一揉眼睛。瞥见远群自玻璃门外从容走过,神色淡漠,半分眼风没有转过来。我一辈子遇到的男人,都是一口井似的性子。凭你怎么望,只望得到自己的影子。

梁衡却不是和我开狼来了的玩笑,追风似的进来,把机票拍在桌上:“下午一点啊,我送你去机场。”

咿,竟然是真的?

我还安心要打点精神,和家里那个白眼狼换地再战,不把该拿的现金和股票拿到手,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休想让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一个字。不过,老板比老公本来已经重一个级数,何况是前老公,跟吐出去口香糖一样,重要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伸个懒腰,在手提电脑今天日程表上将今日事排满,埋头一丝不苟做起来,一晃两个小时,吃了一个盒饭,过了一遍该交代的事情,起身拿外套,招呼梁衡:“走吧。”

路上他忍不住佩服我:“李宛,好样的。”

怎么说。

他却一笑不语。

谁说失婚便要瘫软?或更精确地说,谁说失婚就要在人前瘫软,似一辈子没有崩溃过。

我回途已预料,司马要召我回来亲自面谈的事,绝非常规业务,果然,进门他便起身,我以为他要和我握手拥抱,对远征的功臣表示慰问,结果他直接扑去关门,拉百叶窗,将一个房间遮得密不透风。

我怪好笑地自己坐下:“做什么,给我看你的秘密小金库吗?”

他很难得没什么幽默感,转回来坐下,又腾地跳起,泡杯茶给我。

做他手下那么多年,彼此知根底,是随便惯了,但也不至于到这个程度。

我有点警觉:“老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老实告诉你,本市最大猎头一天到晚给我打电话,小心我飞起你。”

司马反应奇快:“真的?”

我眯眼看他,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神情闪烁热切光芒,跟在路上拣了钱似的。老头是个好老头,可惜一肚子坏水。我懒洋洋点头:“当然是真的,梁衡都说了,我在业界一斤当五斤卖啊。”

他大喜:“最好不过,最好不过。”

一个小时后,我从司马房间走出来,他的秘书苏和我迎面遇上,吓得忙往后一退,嗫嚅地招呼:“李小姐。”可见我当时脸色有多么可怕。

我不答应她。怒气冲冲走去自己办公室,那么久不用,倒还一尘不染。将文件从案上一推而下,惊天动地全数扫落在地上,我拨直线电话给人力资源部门:“叫SIMON过来,说李小姐找他。”

SIMON是假洋鬼子,人力资源总监。三十来岁,有妻有子,眉目活象豆芽菜,却还是最爱穿米白嫩黄,身高不够一米七,常常耸肩,一耸就有六英尺足,可见夸张程度。

他不够我资格老,虽然平级,还是很快过来,进门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已经命令他:“炒掉孟道南。”

他一怔:“孟道南?炒掉?”

一耸肩,做为难之色:“李小姐,还没有到绩效考核季节,她也没有可见的重大过失,这样决定,我很为难。”

我毫不动摇:“我说炒掉便炒掉,至于重大过失,你需要多少,或什么性质,我立刻叫人备忘出来送人力资源部。”

这样歇斯底里的强硬,为我在公司多年来头一遭。他当然也听说了此前我的离婚事件,道南在其中是怎样一个关键角色,脸上顿时露出神秘的嘲弄笑容,应付道:“这不合常规,我需要跟老板请示。”

我拍案而起:“告诉司马,要么我留下,要么孟道南留下。两者得其一。”

看表,下了最后通牒:“现在是四点,四点半我要结论,若无,我明日会亲自过来递辞职信。”

Simon唯唯而去,我凝视他背影,直接去了司马的办公室,脚步飞快,似心情上佳。外面大办公室的各个小隔间中,各色的脑袋此起彼伏,悄悄向这边窥探,视线与我一对上,立刻飞一样逃开,埋头做投入状。内线电话,忽然都忙起来。

慢慢收拾桌上杂物,我心里数数,数到第五分钟,拿起电话吩咐秘书:“叫道南进来。”

立刻又接到第二个电话:“李小姐,请把孟道南的离职意见书尽快递到人力资源部。”

我坐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至今为止毫不知情的道南,正迈着轻松的步子向我办公室走来,神情顾盼,姿态大方,和外面的同事一路招呼。人缘稳得很。

她是会前途无量的女孩子。识大体,能应酬。软硬适度,也不是不能干的。

跟我的第一年,因为开发一个新课程,常熬夜到三两点,她会悄悄跑去楼下的便利店,买足全组人的消夜上来,笑脸如花。在给我准备的那份上,总多加一点点辣椒酱,递过来时又体贴地说:“还是少吃点辣的好。”

这些琐碎,想起来也是伤心。

我注视她进来,未语先笑:“李小姐。才回来也不休息一下?”

真疑心,我是否对林秦紧张过度,疑神疑鬼。或那天做了一场大梦,梦中颠倒,与现世无关?否则为什么此时云淡风轻,天下太平。

叹口气。我慢慢告诉她:“等一下人力资源部会递给你离职通知书。现在把东西收拾好,明天不必再来上班了。”

这套话,我过去五年,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但是,都理直气壮。眼神直视过去,无论对面是眼泪还是怒火。

她一下怔住。

她一下怔住。上得又淡又精致的妆,猛然间好似要浮到皮肤上去。

带进来的小记事本,被紧紧握在手里。皮面折曲。

连这个习惯,都是我教出来的。要对老板郑重,先要对老板说的话郑重。

我避开她即欲喷火的眼神,淡淡说:“没事了,你出去吧。”

她没有出去。事实上我有点后悔,应该拉下玻璃墙上的百叶窗,若她一时忍不住,扑将过来和我大打出手,不是白白便宜外面那帮手足看戏。

很快我知道自己低估她。

就好象低估每一个和我去三生喝咖啡的女子。

她们收获了人生中的特别插曲,纵有曲折,都是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