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江辰在两天后赶到。路遇雪崩,耽误了行程。看到了屋中云姨和洛秋的遗照,他沉默地上香,又随我到墓园树葬区拜祭,下山的路上,他拥抱了我。拥抱的意义有很多种,而我却感受到,这拥抱,已与往日不同,形同某种虚无的慰藉,礼节的安抚。
“去老地方看看吧!”
我们几乎不约而同地说。
坐车穿越大半座城市,最后发现迷了路。我们的“老地方”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摩天大厦,从前目之所及的农田和村庄,也已被征用,盖起了商品楼、学校、医院。
我们站在大厦前的街心花园前,面面相觑。都在等对方开口。
有一千句话哽在喉头,江辰,我想问你,我们的老地方消失了,我们的爱还在吗?我想问你,废墟里既能建起高楼大厦,那我们在心里的废墟上,能不能重整河山?
他清了清嗓子,如下决心一般,说:“茆茆,我有话要对你说,我们……”
我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是要说了吗?是要说分手了吗?不,我不愿从你的嘴里听到残忍的话。
我仰着脸,眼泪在眼眶里蓄了很久,如江河汇流入海,终于汹涌而来:“不!江辰,你曾经说过,你若爱一个人,在她没有不爱你之前,你绝对不会先不爱她,在她没有想离开你之前,你绝对不会先离开她,在她没有先说分手之前,你一定不会先说。所以,如果说分手,由我来说。”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伸出手,轻轻为我抹去不断涌出的泪水,然后,点点头。
要我来说分手?在等我说分手?我要怎样说才会让我们的分手不那么伤心?我说了你会不会假装挽留一下?你若挽留我会不会马上崩溃留下?
“江辰,我们分手吧!”找了那么多词汇,只有这样简单直白,才不会让我的声音更加哽咽。
他再次伸出手,轻轻抹去我腮边的泪滴,然后,低下头,一滴泪,从他的眼眶里滑落,滴在脚下。他流泪了,可是,他没有挽留,只是哽咽着,痛苦地将头转向别处。
“对不起!是我不好。”“不,江辰,对不起!”
他深深地叹口气,更紧地拥住了我,哽咽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说得对,不爱的爱情,永远不会变坏。所以,就这样吧!只好这样了。”
“茆茆,对不起!忘记我,可是,记住我们,曾经的爱。”泪水遽然,他的,我的,哭到不能自抑。他抱着我,很紧,紧得我要窒息,我抱着他,久久不敢松开,可是,谁也没有说挽留。哭了多久?一对分手时抱头痛哭的恋人,却无法再走下去。沉默。
流泪。再沉默。
却始终没有说挽留。就这样吧!他不是我的小王子,而我也不是玫瑰。末了,我们并排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望着平地而起的高楼,最初的排山倒海意难平,已变成潮落的微微心酸。仿佛是单位的年终酒会,每个人做一个年终总结。
“说好了白头到老,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做到?”他问。“我想,或许我并不爱你,只是我情窦初开的时候,你恰好就在我身旁。那一天天气很好,你浑身缀满阳光,像缀满宝石的王子坐到了我身边,然后,我忽然就风驰电掣地长大了。”
“是我们爱得不够深,还是对爱寄予了太高的期望?或许,爱情里什么都有,有欢笑,泪水,有争吵,和好,唯独没有的,是永恒。可我们偏偏想要的,却是永恒。对不起,茆茆,我给不了你更多,给不了你永恒。”
“不,我已经拥有太多,你已给我太多。是你让我知道心动是什么,思念是什么,被爱是什么,失去是什么,这是你带给我的全部意义。有一些爱,因为太深,只有放弃和分手,才能永恒。”
瞧!十五岁与他相识,我成了诗人,二十五岁与他分手,我成了哲学家。
“告诉我,你会好好的,我才会放心。”他说。我转过头,努力挤出一个疲倦的笑:“当然,我要好好的,是我说的分手哦,是我抛弃了你哦,我当然会好好的。”是的,我会好好的。你是我的开辟鸿蒙,情有独钟,可我还要去寻找我的山河岁月,日久生情。我微笑着转过身,这一次,我再没有哭,心静如空谷。
23
退了婚宴,婚期取消,婚纱压在箱底。工作很忙,偶尔想哭。
他和我回到锦和后,很快到公司辞了职,不知他是如何对黎阳解释的,反正我再见到他们,谁也没有刻意提起。郝时雨的小腹已微微显怀,饱满的身体像一个芳香松软的壳,她又说:“茆茆,你要做孩子的干妈哦!”我知道,这次是真的。
他从租屋收拾衣物离开的那天,我像个老朋友一般送他到巷口,然后,我们握手作别,沉默相送。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回了上海,还是依然留在这座城市。他临走的时候依然很仗义地说:“有事打电话给我。”可是我再没有打过。
工作不是麻痹神经的药,工作是突围失望落寞沉闷郁塞阴霾这些垃圾情绪的出口。主编说美人鱼再爱王子也不能失去双腿忘记游泳,这话说得真好。所幸我还没有忘记。那几期杂志的家居栏目很受欢迎,不久,大Boss决定新增一本家园版刊物,我摇身一变,成了副主编。曾经以为爱情以外的事情都是小意思,后来发现其实也有大意思。
有时夜深人静,翻检我们的爱情“遗物”,一些照片,几张油画。照片里的我,站在桂林山水前,举着同样印着桂林山水的二十块钱,傻笑着,脸红扑扑的,如敷了胭脂。油画里,有两道影子,被一道夕阳的光柱隔开,就像我们的爱情,在路上走着走着,一些不曾预知的安排、误解、玄机,朝我们劈头走来,躲不开,甩不掉,就这样,慢慢将我们分开。
十年,一寸年华一寸灰。十年青春,如同一丈锦,如此贵美,又那样易碎,却用最宽广的胸怀容忍了我们的磨砺、揉搓,烧成灰,碾作尘。
锦缎绽放,锦缎成灰。那样美,那样伤。莫央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刚刚下班回来,她的声音含着喜悦,又透着一丝离别的哀愁:“茆茆,我考上了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我要走了,现在在机场。茆茆,保重!”
我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茆茆!再见!”
除了“再见”,还能说什么呢?我很想问问,她是否一个人?我很想知道,飞机跃上云层的时候,有没有人在身边与她玩笑,说,快看,这是上帝为你调制的卡布奇诺。可是最后,我什么也没有说。
莫央,再见!莫央,保重!我亲爱的莫央!
一阵风忽然冒失地闯进来,我挂了电话,起身到窗边,关好早晨离开时,没来得及关好的那扇窗。


后记

去年秋天,我在写这本叫《十年锦灰》的书。也曾有人问,书中有自己的影子吗?不,答案是“NO”。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但生活不是创作的标本,每个人的生活在自己眼中都是惊心动魄,云霄飞车,在别人眼中,或许只是苍白惨淡,不值一提。
但是,每个十七岁的心灵构造,并没有太大不同,那些悸动、迷惘、酸楚、彷徨,在每个人的年少时光里,都有迹可循。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深爱后消失的少年,有一个至死不能忘的“江辰”,“他”静静地陪你长大,然后,被岁月的洪流冲散。对不起,作为一个在这个故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作者,我最终却无法给男女主人公安排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就像现实中的感情,再也找不到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书中有一句话,我尤为喜欢─“你是我的开辟鸿蒙,情有独钟,而我终要去寻找我的山河岁月,日久生情。”
这便是初恋最好的结局吧!在过去的一年里,我用固有的决绝,摒弃那个矫情、造作、虚浮的旧我,每一刻,我都期待着下一秒更完美的自己:成熟、沉静、优雅、内敛、谦卑,世间所有美好的形容词给我都只嫌不够。
在过去十年里,我也曾经历动荡、寒冷、兵荒马乱、不知所措,所谓的人生低谷,像一场静静的浩劫不期而至,我独自忍受、坚持。那些不得不流泪睡去的夜里,我无数次期待有人递上一颗成长的止痛药,递上一枚爱的创可贴,我无数次在心底告诉自己:姑娘,你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
一步花开,一步花落,成长就是,在兜兜转转分分岔岔的弯路上,寻到自己的那个过程。十年青春,成长的阵痛之后,不是衰败和苍老,而是顿悟和蜕变。
人生所有的弯路,都是到达目的地必经的路途。春来天暖回家乡,走在昔日上学时来来回回的那条路上,有骑单车的少年少女擦肩而过,恍然如迎头撞上年少的自己。那一刻日光煌煌,暖风熏人,心下却无比感伤,褪色的青春,消失的少年,如黑白默片般在心头浮现。时间有了新的刻度,而我终于与那个不完美的旧我,握手言和,现在,我站在青春末端,以沉默相送,以微笑相迎。


清扬婉兮(曾用笔名:海底筱女巫、海底女巫)
生于秦地,心在远方,非典型双鱼座,伪80后女文青,性喜淡泊,敏感,自恋,被誉为文字精灵。
她的文字,清新优雅,她的故事,忧伤凌厉。她总是能将人轻而易举地带进故事里,仿若身临其境,似乎故事中的人物,就在眼前。
她是花火唯美派极致忧伤的领路人,她落笔处繁花朵朵艳惊四座,一举被评为花火最具实力作者之一。《十年锦灰》的问世,一举奠定了她在花火众作者中文字精灵的美誉,该文在《花火》杂志连载期间,更是受到读者一致好评,成为2012年度花火最热捧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