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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知道。”我说。“你会原谅我吗?”“不知道。”
“不,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上天已给了我惩罚。”她从被缝下,慢慢探过手,寻到我的胳膊,轻轻握住:“你一定要原谅我,不要恨我,仇恨会让一个人失去一切,而我现在希望你幸福,因为他真的很爱你。”
黑暗中,我们都开始沉默无言,我不记得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还是从被子里暗暗拍了拍她覆在我另一只胳膊上的手,只记得后来我们都哭了。月亮不知沉到了哪一处,有风吹着谁家没有关好的窗,像一阵悲怆的哭诉,为我们沉默压抑的流泪和鸣。
后来我们都哭了,后来,我睡了。
20
醒来时她已不在身边,我是被一阵120和110的警笛声吵醒的。她选择在这样一个夜里,从十二楼的阳台上跳下。穿白色绣花睡袍,发丝纷披如浓密藤萝,化过妆,脸色惨白,胭脂浮在颊上,地上有一摊血,已干涸。
这样的死法,在几年前的那个夜里,在大学校园的教学楼下,我见过,那是我很长时间挥之不去的梦魇,在这个夜里,再次重演。
她在客厅茶几的醒目处,留下两封遗书,一封是给警方的,阐明是自杀,一封给我,交代了一些事。
法医的鉴定结果告诉我,她的腹中,有三个月大的婴儿。
即使是新生命,也阻止不了她自杀的决心,因为那个新生命,带给她的是更深的绝望,没有婚姻容器盛放的感情,带来无地自容的私生子,带给她绝望。
接下来我要面对的是她的后事,这让我手足无措。已有小股嗅觉灵敏的记者围堵在医院门口,想挖掘一个半红不红的女明星自杀背后的真相。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残局,我想,死亡是高贵的,死亡可以让所有罪恶得到宽宥,也可以将所有丑陋带入坟墓。我应该为她保持沉默,这是一个死者最后应有的尊严。
站在太平间门口的走廊里,我给江辰打了电话。这些天来,我们一直保持联系,他每到一地,都会淡淡发条短信报平安,仅此而已。
此刻,他在梅里雪山接起我的电话,信号很差,声音时断时续,我是哭着讲完整件事情的,不知电话那头的他,听到没有。
最后我想起了安良。我们在殡仪馆,眼见曾经美丽的肉体,被表情冷漠的工人送入焚尸炉,不久,变成黑色骨灰盒中微温的灰白色粉末。曾经年轻的生命,美丽的容颜,就这样,化为灰烬。
葬在云姨的身边,这是她在遗书里,交代的第一件事。
21
我在二月底微温有光的房间里,找出洛秋遗书中所说的,云姨留给我的,爸爸的遗物。
一个被黑缎子包裹的小型保险箱,缎子已落了灰,保险箱设有密码,我试了很多可能的密码,每个人的生日、电话号码,最后,竟是妈妈的生日,听到那一声微弱的“砰”,我的心,莫名一紧。
没有电影镜头里常出现的千万遗产,没有小说桥段里安排的传家之宝,只有一沓书信,和几张照片。一帧黑白色的照片,摄于七八十年代,照片中的女子,梳独根粗黑麻花辫垂在右肩,穿当时流行的碎花的确良衬衫,眼珠润黑,干净,像颗饱满的黑珍珠,又如光芒内敛的黑曜石,很美。叶青青,我的妈妈。十八九岁的她,在爱人的镜头前,甜美绽放。
他们去过一些地方,照片中留下了痕迹。都是和爱情有关的地方,骊山华清池,西湖断桥,绍兴沈园,完成了一场即兴的私奔后,回到了小城,开了一家店。我望着照片中他们去过的那些地方,其实也该猜到最后的结局,那些发生过凄美爱情的地方,都寓意不祥。
还有一些爸爸手写的书信,没有邮戳,没有地址,未被寄出,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每一封信,都有称呼:青青。舌尖抵上牙齿,轻轻一呼,亲密婉转:青青。内容却是爱恨交织,苦乐参半。他有时深情款款,如被思念煎熬的初恋少年,有时又怨又怒,似被辜负和被不公平对待的戚戚小人。信后有落款和时间,都在他离开妈妈之后。
那些以思念为线索的织锦残片,断纬残线,渐渐还原出他们的情感拼图。我在那些信件里,渐渐为曾经的谜题,找到答案。
那年,酷爱摄影的他,接了父亲的班,在一家国营照相馆工作,而她高考落榜,参加一家工厂的招工,去照一组一寸黑白小照。电光火石,说的就是这样的相遇。私奔归来后,丢了工作,学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没有当垆卖酒,却开起了一家小店。从南方倒腾来的小家电,极受欢迎,虽也历尽艰难,但很快赚钱,不久,又开了一家摩托车店。虽说当初第一批买摩托车的人如今已死伤得不剩几个,可当初的确是那份独一的生意,成就了他,也毁了他。是啊!天知道他有多讨厌做生意,尤其是,做和喜好毫无关系的生意。如果说最初做生意,只是为赚钱证明自己的能力给岳父母看,只为赚钱让心爱的人过优越的物质生活,可是,后来呢?当他有了经济基础,已可以悠游地选择时,叶青青却再不肯让他涉足摄影,而理由多可笑,因为那是一个每天和美女打交道的时髦职业。她爱他,他的镜头,他的目光,他的焦点,只能对准她一人,她要把他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心,掌握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太在意,怕失去,她太爱他,所以怕失去他。
他或许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街上的美女,她便和他回家吵了半个小时。
他帮女邻居搬了一下煤气罐,说笑了几句,她便罚他半夜跪在搓衣板上。
他去参加一次同学聚会,或许只是因为其中有女同学,她便不放行,两人激烈争吵,她抄起菜刀砍了他。
他在信里说:绿眼的恶魔啊,把我的爱人还给我。我想起,莎士比亚在作品中,将“嫉妒”比做绿眼的妖魔。他在信里说:青青,你的爱,就像一道菜名,‘带刺的温柔’。可是,你的刺太尖太硬,已抹杀了所有的温柔,这样的爱,让我窒息。遇爱窒息,不如归去。
于是,他逃了。在我不到三岁的时候。可他始终是爱她的。
他在春里,重整河山,认识了淡泊的女子方云,他不爱她,但她适合他。他在夜总会认识的年轻女子莉莉,只因她长了一张和叶青青极度相似的脸。他始终是爱叶青青的,他会在日记里,为她写诗:把凉的月光,盛满你空的酒杯把热的初吻,印在你烫的嘴唇花间一壶酒,是寂寞的你一舞影零乱,是彷徨的你醉后各分散,是最后的我们他写:春燕归时,我在花丛中等你荷花开时,我在露珠里等你秋风起时,我在落叶里等你雪花落时,我在第三盏路灯下等你后来,我在一支烟的燃烧里等你后来,我在一杯茶的微凉中等你后来,我在回忆中等你再后来,我在墓冢中等你拙朴而深情的诗。瞧!他一直这么爱她,可是,他再没有回去找她。我在二月底微温有光的房间里,看完这些书信,寒意顿生。二十年前的叶青青,多像二十年后的苏茆茆。背光阴而立,我看到爱情的谶语,我看到,我的爱情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