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深重的情感,最终都沉默无言,我们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那个圆脸蛋的小玉姑娘,过来招呼我们坐,认出了我,也心照不宣地笑:“吃点什么?我们这儿的虾肉包和蟹黄包很不错。”我点头。
包子是安良亲自端上桌的,他摘下了口罩,脸上堆着一如往常的腼腆笑意,说:“多吃点。”
洛秋喟然叹口气,忽然说:“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羡慕你。”“羡慕我?”
“你拥有那么多的爱。”我又凄然地笑笑。多可笑。她不会知道,我也曾像她羡慕我这样,羡慕过她。
我们吃完饭在小店门口和安良告别,坐上车走出很远,从倒车镜里仍看到他站在原处岿然不动。
这天夜里,我们回到洛秋和云姨的家,是的,是她们的家。那套两室的房子,一切与几年前没有不同,只是客厅的墙上多了一张云姨的遗照,遗照下的条案,是临时设下的灵堂,摆着供奉的果品糕点,香炉里的香已燃尽,我又恭敬地上了一炷新香。
我要走的时候,洛秋拉住了我。她在这时,眼圈红了:“妈妈走了,这里,冷得像墓穴,留下来陪我吧!”
那一刻,我们是真正的同病相怜天涯沦落的孤儿。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像真正的姐妹那样躺在一张床上。不知是洛秋蓄意的安排,还是因为心底的寒冷驱使,让我们躺在了一张床上。会像心怀青春期的小秘密的亲密姐妹,星夜私语吗?我们依旧疏离,各自盖一床被子,占据床的一端,形如“北”字。她背对着我,忽然说:“茆茆,你能原谅我吗?”“什么?”
“所有,一切。”
往事纷繁,从何说起。一轮凉净的月亮挂在窗外防盗网的第二格中,慢慢移向第三格,第四格,第五格,直到看不见。洛秋讲了几个故事,谁的故事,我在醒来时都已不记得,只记得讲到后来,我们都哭了。
19
八岁之前,她生在那个时常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的贫寒家中,生父好赌,脾气暴虐,常常在输钱后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妻子言语稍有怨怼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她躲在门后,哭泣也不敢发出声音。有一天,父亲忽然心情奇好,带她去镇上赶集带她去吃糖葫芦,她好开心,贪婪地舔着糖葫芦上鲜红的糖稀,幻想此后的生活能从此都像这糖稀一样,甜腻软糯红火。可是,一转眼,父亲就不见了踪影,她惊惶地大声叫爸爸时,被一双大手捂住口鼻,掳上一辆乌黑锃亮的轿车。后来她才知道,是父亲欠下赌债,将她卖了。
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不知身在何处的异乡。被人贩子恐吓毒打,正在燃烧的烟头恶狠狠地按灭在胸背娇嫩的肌肤上,几天后发炎溃脓,她无力反抗无法逃脱,只有妥协,她惊惶地睁大眼睛,等待投降命运的深渊。她和一群年龄不一的孩子被人贩子控制,流散在街头,有人被殴打致残,大腿上的疮口惨不忍睹,在街头讨饭要钱,她因为漂亮可爱,被安排卖花。每天手捧着一大束打蔫的玫瑰,看到一对恋爱中的男女,就跟上去,叫姐姐,叫哥哥,缠着人买花,卖不完不能休息,不能回到那个狗窝一样的住处,不许吃饭。没有书读,没有零花钱,没有新衣服,没有明天,什么都没有。
说话间,她忽然一把扯掉自己的上衣,手指哆嗦着,嘴唇哆嗦着。我的心忽然一紧,目光落在那些伤疤上,她的泪水滴在那些疤痕上,大大小小,深红浅红,宛如桃花。后来,她又被转卖,被挟在拥挤不堪的火车上,聪慧的孩子假装顺从,寻找逃脱的机会。她假称上厕所,在车厢上逼仄的卫生间里,看守她的人贩就在外面,她不能呼救,情急之中,用角落的废弃烟盒和燃过的火柴写上“救我”,然后将字条扔向站台上的男孩。外表纯善的男孩,眉目炯炯,左颊上有一颗褐色的痣,她觉得,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他会帮她打一个报警的电话吧!可是,他明明看到了她,那张字条落在他的脚下,却被他视若无睹地用脚踩住,然后,别过脸去。她失去唯一一次被救的机会,从此继续陷入颠沛流离。
两年时间,警方破获了一起贩卖人口案件,她被解救出来,黑瘦孱弱的样子,几乎让云姨不敢相认。彼时,云姨已经和洛秋的父亲离婚,那个恶毒的男人也因卖掉孩子和打架斗殴等诸多罪行而锒铛入狱,那些拐卖虐待过她的人贩也都落网认罪。云姨和丈夫离婚后,在外一边辛苦打工,一边寻找女儿,其间认识了苏岩。洛秋找回来那年,他俩结了婚。据说,苏岩向云姨求婚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我很爱孩子。”她就喜极而泣地答应了他。
洛秋一边说,一边流泪:“茆茆,我真的很感激你的爸爸,我感谢苏岩,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让我叫他爸爸,待我如亲生女儿。我对你不那么友好,也是害怕你抢走他的爱,害怕我失去这一切。我感激待我好的人,可我也恨那些冷漠的人。”
在爱知中学的英语课外辅导班,她认识了少年江辰。从他第一次走进辅导班,她就认出他,当年在火车站台上,那个冷漠的少年。
她恨他,她要报复,如果报复可以让曾经的伤痛减少。她要他陷入深爱,备受相思的折磨,她在他爱得最浓烈的时候说分手,她以为这样的挫折足以摧毁一个少年的生活,令他痛苦沉沦,她想令他山河失色前途尽毁。她以为已经可以做到。
原来,这就是她当年和他分手的原因,多么可笑的校园恋情,多么可笑的原因。
”可是,你为什么不亲自问问他,当年不帮你是为什么。你知道吗?他有先天性白内障,九岁那年犯过一次,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你遇到他的,他或许根本没看见你的字条。
洛秋沉默了。长久的沉默后,传来一声哑然失笑,她说:“是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了,我想说的是,请你原谅我,时至今日,我必须坦白。”她的复仇计划因为我而落空,那些日子,我陪伴他,安慰他,少年在短暂的崩溃之后,表面上已是风轻云淡不痛不痒。她将那份无法纾解的仇恨转移到我身上,在离间无用后,找了两个在酒吧偶然结识的混混,想小小地警告我一下。她模仿江辰的笔迹,写了字条约我去老地方,她以为计划完美无缺,她可以掌控全局,可谁也掌控不了两个小混混临时起意的色胆,她只是让他们吓唬我一下。
“真的,我没让他们做那件事,只是让他们吓唬你一下。“我心里,仿佛有一颗小型炸弹轰地炸开,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时至今日,是谁做的,又能怎样?轮到我哑然失笑:“我一直以为是赵乐乐,其实我也怀疑过你,可是,即使求证是你,又能怎样?”
“其实老天已给了我惩罚。”她意味深长,似有所指。原来,所有的绯闻,都是真的。她做了那位富商的地下情人三年,卑微谨慎地陪伴,小心翼翼地逢迎。初时还会为她投拍电影安排角色作为补偿,可到底是心眼逼仄的大男子主义,霸占欲极强,不能忍耐她与男演员的任何亲密镜头。在这个削尖脑袋搏出位的圈子,身后的新人蜂拥而上,她的路越来越窄,居住在他为她买的公寓里,如笼中雀,不能见光,不给承诺,数度怀孕,数度堕胎。他迟迟未能离婚,虚与委蛇,她渐渐失去信心,却不甘放手,彼此依然纠缠扯皮。